江婶向阿良道了谢,回身时小心翼翼地将这十三文钱收好。她当真没有想到,自己背着菜早出晚归,一天也不过赚上二十几文钱。李晓香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在家里倒腾倒腾就赚了十三文。江婶毫不怀疑,如果今日李晓香再多给她些瓶瓶罐罐,阿良只怕会全要了去。
这一刻,江婶心中已有了主意。
再说楚溪,入了飞宣阁,掌事在前引领,阁内并不如外人想象中歌舞升平,丝竹不绝。
飞宣阁既为雅伎之所,自然与普通的歌舞伎馆有所不同。都城之中,除去飞宣阁还有乐坊、舞坊不计其数,它们大多是一个台子上舞技与乐师合作编排,台下一群看客们喝茶的喝茶,聊天儿的聊天儿,真正懂得欣赏的少之又少,多数是凑个热闹,附庸风雅罢了。而飞宣阁中,哪怕是煮茶的小丫鬟,拎出来也能抚琴一曲或是轻舞一支,更不用说那些舞姬和乐师的造诣了。飞宣阁中亭台楼阁以曲桥相连,每一个亭阁互不相扰,客人们可以煮茶品酒赏艺,是都城中名门子弟相聚的好去处。
“楚公子,苏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掌事年约二十出头,眉清目秀,少言语但为人处世极有分寸。
楚溪笑着摸了摸鼻尖,“我这二哥,明明就是钦慕柳姑娘的玉容仙姿,每每到此不与美人独处,偏要拉上我这外人,是何道理?”
☆、君子如兰
掌事答道:“苏公子只是欣赏柳姑娘的‘雪润千峰’,少了楚公子在旁共赏,纵然美人如云乐如仙,苏公子也会觉得索然无味。”
“掌事真是会说话。哪日掌事不在这飞宣阁做事了,不如来我家的银楼,定许你个分号的掌柜做做。”
掌事赶紧摇头,“苏公子说笑了!在下对钱银流通一窍不通,岂敢……”
楚溪笑着以手指点了点掌事的额头,身子微微前倾,笑道:“在下不过开个玩笑,掌事何必如此认真地拒绝,反倒伤了楚某的心。”
楚溪一张俊容如此靠近,掌事不由得向一侧退了退,耳根泛红一片。
楚溪哈哈笑了起来,“林掌事如此害羞,莫不是姑娘家扮的?”
掌事咳了咳,不再多言。
楚溪也不再调侃于,两人穿过一片荷花塘,碧绿的荷叶延绵起伏,在风中摇曳出翻滚的浪潮,几朵青绿色的花苞泛着娇嫩的粉色,在浪尖起伏,清香袭来,不远处隐隐传来丝竹舞乐的节律,令人心绪斐然。
掌事将楚溪领至一个楼阁前。这个楼阁在外人看起来精巧,嫩绿色的藤蔓随着廊柱攀岩而上,藤蔓间缀着点点洁白的小花,经过特别的修剪,倒有几分玲珑起伏的风致。阁楼内却是别有洞天,矮几、屏风、藤榻、舞阁一应俱全。楚溪跟着掌事上了楼,只见一白衣青年横卧于藤榻之上,单手撑着下巴,帽冠已除,黑色的发丝沿着脖颈蜿蜒垂落,绕过手腕,在藤榻上落成一小圈,狭长的双眼间似有水波轻扬,眼帘半睁半阖慵懒间却暗含笑意。
这便是楚溪的结拜二哥苏流玥。苏氏乃都城中的贵族,苏流玥之父为当朝大理寺卿,官至三品。其则是当朝天子的姐姐淳翎公主,身份贵重。苏流玥乃淳翎公主所出,之上还有一位兄长苏仲暄,时任大理寺少丞,为官清廉才华横溢,颇得圣上爱重。倒是这苏流玥,少时听说文采不俗,自从两年前迎娶都城大文豪沈曦之女为妻,整个人都变了,成日流连风月之所,醉卧美人膝,笑看风尘变,先是气得他老丈人卧病整整一个月,后又被他爹苏大人赶出家门,在花街柳巷中借宿了半个月花光了身上全部的银两之后,因兄长苏仲暄求情加上生母淳翎公主以泪洗面,苏大人这才勉强让这不孝子入了家门,但从此以后对苏流玥所作所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多言。
“呵,三弟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柳姑娘亲自为我等烹的茶都要凉了。”苏流玥不紧不慢地起身。
跪坐在榻边矮几前烹茶的女子赶紧起身,向楚溪行了个礼,柔顺却并不卑微,弓腰的角度也是恰到好处。随即女子起身,来到苏流玥的身边,替他挽起发丝戴上帽冠。
这女子便是飞宣阁三大台柱之一的柳凝烟,她不仅舞技了得,容貌更是如同月倾于溪,缱绻悱恻。不少显贵一掷千金只是为了一睹芳容。
楚溪在苏流玥身边落座,抿了一口柳凝烟奉上的茶。
柳凝烟退回到矮几,目光却始终落在楚溪的脸上。
从袅绕水汽缠绕上他的眉心,到他咽下茶水,从容地放下茶杯,仅仅朝着自己的方向微微一笑,再无评语。柳凝烟的眼中掠起一抹失望之情,但随即便淹没在她的笑容中。
柳凝烟的表情变化尽皆落入苏流玥的眼底。他笑道:“三弟,听说前几日黎尚书曾与你父亲提及,要将他的小女儿嫁与你为妻,不知道这婚事可有了结果?”
柳凝烟小指微微一颤,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楚溪的手指绕着杯口滑了半圈,颔首笑道:“楚某的婚事,自己都未曾知晓,怎的二哥反倒先知道了?”
“三弟啊,不是二哥说你,你若再退了这桩婚事,你打算如何安置李尚书的千金?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石城首富或是车骑将军。”
“不牢二哥费心。”楚溪看向柳凝烟,“今日柳姑娘才是主角。不如二哥抚琴一曲,柳姑娘献艺,不枉小弟推掉了无数应酬来陪二哥你打发时间。”
“什么叫做打发时间呀!”苏流玥口中怪罪楚溪,但却还是起身,来到了琴边,抬手在琴弦上拨弄了两三下,如水滴从高处坠落,直入心扉。
柳凝烟起身,来到外阁,那是专门为舞姬设计的旋舞之处。今日的柳凝烟身着素色轻纱,低头一个探海,翻身而起,柔若无骨,翩若惊鸿,轻灵如烟,令人捉摸不透。
楚溪和着苏流玥的音律为柳凝烟击掌,一曲终了,柳凝烟侧过脸去以袖虚掩,其他人以为这只是舞曲编排的一部分,但苏流玥却看出那是柳凝烟在遮掩自己脸颊上的潮红。
就在这个时候,阿良端着一盘青果上了阁楼,放在楚溪的桌前。青果色泽盈亮,泛着露水,清香四溢。
阿良正欲离去,没想到楚溪却身体微微向前,笑着打量起阿良。
“几日不见阿良姑娘,姑娘的气色竟然好了许多,肤如涧泉映月,可是服用了什么仙丹妙药,与楚某也分享一二?”
阿良微微一抬眼,对上的便是楚溪深邃的眸子,微微向上抬起的眼睫并未使他看起来阴柔反而多了分典雅,英挺的鼻骨近在眼前,属于少年的英朗与男子的雄厚气息涌入阿良的鼻腔,她顿时满脸涨红,心跳如鼓。
楚溪微微侧过脸靠向阿良,本是登徒子的姿态楚溪做来却没有丝毫令人生厌之感,反而勾人心弦。
“就连身上的气味也好闻许多……”楚溪闭上眼睛,在阿良的颈间嗅了嗅,离得不近不远,仿佛单纯只是为了品闻她身上的气味,没有丝毫亵意,“是君影草的幽香。”
楚尘终于坐直了身子,阿良倒吸一口气,向后退了两步,惊讶地问道:“楚公子如何知道?”
飞宣阁中盛行恒香斋的香脂,因其芳香持久,品质高超。也有几名舞姬十分喜爱君影草香脂,但君影草香脂几乎要半吊钱,阿良虽然也十分喜爱,但她只是一个婢女,使用如此贵重的香料却无人欣赏根本毫无意义。所以当江婶拿出君影草花露的时候,她即刻便被那悠扬却并不招摇的香气所吸引。没想到她只是抹了这么一点,就被楚溪给察觉了。
“君影草的香气不同于丁香、月桂、麝香以及檀香。你身上的君影草轻而不浓,如果不靠近你根本闻不见,但却在你扬袖起身之间自然流露。你用的应当不是香脂吧。”
阿良点了点头,如实回答:“确实不是香脂,而是花露。”
“君子如兰,幽谷藏香。阿良,老实说,那些抹桂香、丁香的,都已经让楚某的鼻子腻味死了,倒是阿良今日的君影草花露,令楚某有种拨开浓雾见明月之感。”
楚溪的话音刚落,柳凝烟抿起了嘴唇,不动声色向后退了半步。她身上所用的正是月桂。
“楚某见过香脂,也见过香油,但却未曾听说过什么花露,不知阿良可愿意取来让楚某见识见识。”
“诶,我也好奇了,这花露是什么东西?难道说是从花心采摘而来的露水?”
阿良只得将那只小陶罐取了出来。
楚溪将其打开,淡淡的君影草花香弥散开来,若隐若现,带着几分微醺的醉意。
苏流玥好奇地接了过去,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品评道:“这花露不似寻常的香脂。香脂虽然香味醇正,但不免单调直接,不似这瓶花露,柔和之外留有余韵……这也是出自恒香斋吗?”
阿良赶紧摇了摇头,“苏公子误会了……这只是今日阿良向一位卖菜的农妇花了五文钱买来的。”
苏流玥露出惊讶的表情,“不会吧,这花露制得不错,竟然只要十文钱?”
“卖这花露的人说,花露不似香脂留香时间长久,半月内必须用完,瓶口也必须紧闭,保存不易,所以只收五文钱。”
楚溪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了两下,脸上是了然的神色。苏流玥起了好奇心,非要楚溪解释为何这香露留香时间不得长久。
“二哥,你可知道这香气,留在油中是死的,留在酒中却是活的。就好似一只蝴蝶,它停在花朵上时你抓住他容易,当它在空中翩然起舞时,你要抓住它谈何容易。”
阿良露出茫然的神色,柳凝烟自然是听懂了的,苏流玥高深莫测地一笑道:“没想到制香中竟然还包含这么多道理。不过千金难易片刻欢愉,越是短暂就越让人恋恋不舍。留香不长久,倒成了这花露勾人的地方了。”
楚溪低头沉默了良久,忽然抬头问:“你确定制花露的是那位农妇?”
阿良摇了摇头,“回楚公子,那位农妇说花露是她邻里家一位小姑娘做的。”
“小姑娘?”楚溪的眼睛在那一刻宛如翻涌的黑夜,阿良忽地感受到一股重量沉沉压在她的肩头。
苏流玥轻笑出声,“我说三弟,朝中大臣商贾巨富家的小姐你没看上,怎的反倒对农户出身的小丫头这么关心?”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楚某只是好奇,一个小姑娘竟然能制出这样的花露,到底是巧合还是她当真通透。”
“好了好了,别再聊这君影草花露了。我等来这里是为了欣赏柳姑娘的‘雪润千峰’,这都过了大半刻了,柳姑娘应当歇息够了,不如再与我等舞上一曲?”
“谢苏公子抬爱,小女子却而不恭。”
柳凝烟起身,拿出了她的看家本事,日光倾斜在她的飞舞的裙纱之上,犹如雪落千峰,化水而润万物。
只可惜,楚溪虽然目光落在柳凝烟的身上,心思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日暮西山,楚溪与苏流玥相携离开,阿良相送。
来到飞宣阁外,苏流玥叹了一口气对楚溪道:“三弟,你明知道柳姑娘对你有意,对她喜爱的香脂也一清二楚,何必直言自己不喜欢月桂香?”
楚溪抬起眼,目光中有几分责备,“二哥既知我对柳姑娘无意,却偏偏要唤我前来?难不成是想学媒子牵线搭桥促成良缘?”
“去去去!什么媒子!什么牵线搭桥!君子成人之美,为兄怜惜美人,只是想你给她个机会罢了。”
楚溪不再言语,迈步向前却又被苏流玥扣住了肩膀。
“三弟,你心中是不是已有心仪的女子?不然怎的三番四次悔婚?如果真有,哪怕她是天上的仙女,我与大哥都会帮你。”
楚溪哑然失笑,“此事不劳大哥、二哥费心,愚弟这一生应该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苏流玥顿了顿,心想楚溪的心上人十之八九已经去了,再说下去就更伤人心,只得安慰道:“好吧,往后无论你中意哪家女子,哪怕是入宫待选的秀女,我与你大哥还有那不成器的老四,定然会帮你抱得美人归!”
楚溪点了点头,看着苏流玥入了马车,乘着月色而去。
掌事牵着楚溪的白马而来,楚溪低头小声与他说了些什么,掌事便将阿良叫了出来。
阿良已经十分忐忑,自从楚公子与苏公子走后,柳凝烟面色不喜,只怕要责罚于她,这时候楚溪又将她唤出来,阿良顿觉一阵晕眩,只怕柳凝烟误会更深。
“楚公子,不知何事唤阿良?”
楚溪从腰间摸出一个小袋子,按入阿良的掌心,阿良向后退了退,不敢收下,“楚公子……这……”
“楚某有一事请姑娘帮忙。这些就是给姑娘的酬劳,姑娘不用推却。”
“阿良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不知有何事能帮到楚公子?”
“他日,若那农妇再带了东西与你,你统统都买下交予我。另外,望你从旁打听,制花露的姑娘年芳多少,家住何处。”
阿良呆了,难道真被苏流玥说中,楚公子爱慕上那还未见过面的乡野丫头了?
楚溪看着阿良的表情,不由得叹一口气。
“我家一远方亲戚想要在都城开个香料铺子。但恒香斋的已经为众人所知,他的铺子想要在都城立足,必得做出一些与恒香斋不同的东西。楚某觉得你手中的花露倒是一个可行的法子。”
阿良呼出一口气,顿觉自己以为楚溪喜欢上一个没见过面的制香丫头实在可笑之至。
“还有,楚某交托给你的事情,不能与任何人提起,否则这制香的小丫头被恒香斋请去……”
“阿良明白。”
“就是对柳姑娘也莫要提起。慕柳姑娘声名前来赏舞之人不少,如果她不小心说出去……”
“楚公子放心,阿良不会对第二个人提起。”
“这样甚好。”楚溪从腰间又掏出一块玲珑剔透的玉佩,雕琢的花饰正是清梅傲雪,“你将这玉佩交还给柳小姐吧。”
阿良愣住了,不知接还是不接。这玉佩是前些时日楚溪与苏流玥来赏舞时,柳凝烟故意留在他身上的,没想到他竟然交回,直截了当回绝了柳凝烟对他的情意……
“楚公子就不能当做没有看到吗?”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楚溪低下身来,将玉佩放在地上,“阿良,你可以当做是我不小心将它遗落于此,也可以装作没有看见。”
说完,楚尘翻身上马,就此离去。
阿良叹了一口气,将玉佩拾起,回到柳凝烟的闺阁。
骑坐在马背上的楚溪面无表情向前行去,他忽然笑了起起来。
来往的百姓抬头望着他的笑容,自嘲与无奈糅合在一起,有些落寞,更多的是惆怅。
此时的柳凝烟端坐桌前,把玩着方才楚溪用过的茶杯,脸上毫无表情,听见阿良行入的脚步声也未曾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