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他竟怕她。
蕙殊就站在侧旁,离他很近的地方,清楚看得见他的表情。
这霍公子,和外间说的全然不对,以往听来的流言和眼下所见恰恰相反——都说三年前霍公子大闹婚礼,对继母怀恨在心,可眼前这憔悴少年怎么看也不似强横之人,倒是霍夫人声色霍子谦侧过脸,低低咳嗽了两声。
长围巾滑下去,露出他毫无血色的唇。
弱者总是最易令人同情,蕙殊看在眼里,心中对霍子谦已生出一丝不忍。
霍夫人皱起眉头,却什么也没说,只朝许铮点了下头。
许铮会意,上前解开了霍子谦被缚的双手。
就在许铮为他松绑时,霍子谦突然低声说,“对不起,我不知会连累这许多人。”
霍夫人脸色略僵,仍是不动声色的冷淡,“你言重了。”
霍子谦脸色苍白,缄默片刻,再一次说,“对不起。”
“你无需道歉。”霍夫人目光复杂,看了他良久,终究淡淡道,“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若说有,那也是对你父亲的亏欠,你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是你父亲。”
霍子谦缓缓抬眼,迎上霍夫人目光,眼底泛起自嘲笑意,“父亲?您不说,我几乎忘了我还有个父亲。”
“霍子谦!”霍夫人蓦然变了脸色,右手握紧,似极力克制着愤怒。
许铮忙挡在两人之间,急急道,“夫人息怒,公子在北平受了不少苦,眼下还病着,先让他休息吧。”
霍夫人含怒不语,冷冷颔首,令侍从将霍子谦带了下去。
随行医生匆匆过来,许铮却不让他看自己伤处,执意让他先去瞧瞧霍公子的风寒。
“犟什么,让你看就看。”霍夫人呵斥许铮,神色却关切,“跟督军学什么不好,学到这副死硬脾气!”许铮嘿嘿笑,只得老老实实伸出胳膊,冷不丁回头却瞧见夫人身后的蕙殊,脱口道,“她怎么在这儿?”
霍夫人回头看蕙殊,又看看许铮,微微露出笑容,“祁小姐要随我们一同南下,路上辛苦,你多照顾她。”
许铮瞪眼,给了蕙殊一个不知是怒还是笑的古怪眼神。
蕙殊哼一声,不想理会这粗鲁讨嫌的人。
原本脸色沉郁的霍夫人看见他二人的表情,眼底不觉有了一抹暖色。
“祁小姐,你同我来。”霍夫人朝蕙殊点点头。
她像长姊一样挽着她的手,掌心柔软,指尖微凉。
这感觉令蕙殊又安心又紧张。
霍夫人的起居车厢十分宽敞舒适,外间布置简单,像是个小书房。地上铺了柔软的地毯,门一关上便十分安静,只有铁轨规律的声音隐隐穿来。
“祁小姐,我很高兴有你同路作伴。”她亲自取了瓷杯为蕙殊倒茶,娴雅亲切模样,就像在家中款待宾客的女主人,方才那紧张的一幕彷佛从未发生过。
蕙殊端起茶来笑笑,寻思着,该不该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霍夫人在对面沙发坐下,抬手揉上眉心,似有些伤神。
“夫人头疼吗?”蕙殊想起她一夜未眠,又操心了这半日……霍夫人却笑笑,微叹了一声,“方才很抱歉,让你见笑了。”
蕙殊忙摇头,“不不,是我给您添了麻烦。”
霍夫人凝视她,“祁小姐,北平的事情有些变故,这一路恐怕不会十分太平,晋铭让你随我南下,本来是为你安全着想,眼下却要连累你担惊受怕,真是对不住了。”
“您言重了。”蕙殊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心中担虑,“北平,到底出什么事了?”
霍夫人望住她,神色淡淡的,只简略地说,“子谦逃跑,惊动了傅家,令老傅临时变卦,派人上来追截。幸好有许铮前往接应,没让子谦落在他们手里;车站上耳目众多,老傅不敢强行扣押我,只派人来说子谦出了意外,想骗我留下……如今我们强行离开,也算和姓傅的撕破脸皮,他必不甘心放走到手的人质,这一路上定会暗中阻拦。”
蕙殊听得心惊,想不到方才竟是那样的凶险。
可是霍督军夫人的专列,又有谁敢拦截。
霍夫人仿佛是看穿她的疑惑,低低叹道,“南下必经的几站,都有小股军阀割据,他们往日虽不敢得罪外子,但北平一旦变乱,人心背向难测……为万全起见,我打算改道东行,先在平城与督军会合,随后送你南下。”
(下)
车窗外景致千篇一律,毫无起伏的原野,白的雪,黑的土,错横枯黄的枝条。
漫漫路途本身已够乏味,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压抑和拘谨,以及某种无法描述的怪异氛围。在这趟飞驰而封闭的专列里,霍夫人的沉默、霍公子的阴郁、侍从的严肃与许铮的不友善,全都交融在一起,令空气都压抑得无法呼吸。
没有人大声谈笑,连脚步声都必须放轻,一举一动都像在静夜中小心翼翼。
每间起居车厢都是独立的,门一关起来,旁人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也不知道旁人在做什么,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你一个囚徒。门口和车厢走廊都有卫兵,侍从随时听候召唤,他们像看不见的影子,却又无处不在,随时随地有人关注你的动静。
这滋味太难受,分明是暖和的车厢,却让人手足发僵。
蕙殊伏在窗下,握一支笔,对着日记本涂涂画画,在纸上勾勒出一个身穿旗袍,体态婀娜的女子,脸上却空着没有五官,不知道该画成谁的样子。
呆了半晌,蕙殊叹口气,将这一页撕下来揉掉。
还是写点什么罢,自北上以来,遇到林林总总事情,太多出乎意料的变化,反而没有心思去想,日记本里空空如也,许久没有留一个字了。翻看之前的几页,时间还停留在北上之前,密密写着对颜世则的失望、对未来婚姻的不满、对贝儿的羡慕,还有不加掩饰的对四少的仰慕。再看自己写下的文字,蕙殊不禁面红耳赤。
那时的忧愁、快乐与烦恼,不过是这些。
想不到时隔未久,却已物是人非,那种心境已回不去了。
“难道这便是成长?”
提笔写下这一行作了开头,蕙殊顿住,一时不知该再写什么。
“发生在北平的事情太多,我无从说起。从前的疑问不曾解开,又多了新的谜题。好似每个人都藏着秘密,Lily有秘密,四少有秘密,霍家的一切亦是谜……人怎么能背负这么多东西生活呢,那会多么痛苦。没有秘密的人更快乐,我不想有秘密,也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霍沈念卿。
蕙殊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这名字,“我常常想,卿是何人,她心中可会念着谁。若他那般深情仍不能将之打动,谁又能是她心底的人……会是那位神秘的将军吗?我实在好奇,第一次对另一个女子如此好奇。”
停下笔,蕙殊眼前浮现那美艳得无暇可击的容颜。
仿佛拥有两张脸的霍沈念卿,一面冷,一面暖;一面明,一面暗。
若愿对你好,便是春风拂面;如若厌你,便如三九寒霜。
是怎样的恩怨令她对霍子谦如此冷漠,以至于同在一列车上,也不闻不问不见。
霍公子也一直将自己关在车厢里,起居全在里头,始终不再露面。
医生说他风寒感冒,需要休息,除了送餐送药侍从也极少进去打扰。
霍夫人则根本视他若不存在。
多数时候,她也将自己关在车厢里,除了与许铮谈话,偶尔也同蕙殊聊些女人间的话题。她言谈优雅,反应敏捷,英文十分流畅,丝毫感觉不到风尘痕迹。而她身上有种不拘泥的磊落和女性的妩媚,又不同于寻常闺秀。
但更多时候,她是个安静淡漠的人,总是一个人静静看书。
蕙殊觉得,她并不快乐。
难道她的将军并不爱她?
还是因为她藏起了太多秘密,背负着太多负担?
笃笃。
敲门声很重,许铮硬梆梆的声音传来,“祁小姐?”
蕙殊故意磨蹭了半晌才去开门。
“夫人请祁小姐过去。”许铮站得笔挺,目光垂视地面。
“好,我这便去。”蕙殊点头,转回桌前将日记本收起,顺势伸了伸懒腰,方才坐得太久,人也懒怠了。这动作看在许铮眼里,却以为她因不情愿去陪夫人。
见许铮杵在门口瞪眼看自己,蕙殊伸了一半的懒腰便不好意思再伸下去。
“夫人很喜欢你,你有空陪她说说话吧,反正你也是一个人。”许铮嘴角扯了扯,挤出个不自然的笑容。蕙殊错愕,不明白他突然冒出这话是什么意思。许铮有些讷讷,似乎唯恐她误会,又解释道,“这不是夫人的意思,我就是想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不乐意陪她,夫人其实心地很好……”
“我没有不乐意呀。”蕙殊笑起来,想了想又悄声道,“夫人待我很友好,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有点怕她。”
许铮脸色也缓下来,“怎么会,夫人是很和善的。”
“怎么没有女仆陪伴呢?”蕙殊奇怪地问,“难道她总是一个人?”
“以前夫人身边有个桂姐。”许铮迟疑了下,“那是一直跟随她的管家,跟夫人是患难之交。半年前,夫人的车子被激进分子投了炸弹,里边只有桂姐一个人,夫人临时有事下车,桂姐却遭了难。那之后夫人很是歉疚,同新的管家也不再亲近。以往旧仆只剩一个萍姐,平日忙着照顾大小姐,不常在夫人身边。”
炸弹、刺杀、死亡,这些事听上去如此遥远,却被他说得如日常三餐一样普通。
这都是蕙殊闻所未闻的事,连想象都十分困难。
大督军夫人霍沈念卿,出入有专列,随行有侍从,连总理府上也对她礼敬三分。她所过的日子,原该是风光八面,华奢气派的……然而想象那孑然一身的孤立,蕙殊只觉难受,脱口问道,“那她的亲人呢,难道连朋友也没有么?”
许铮沉默,似乎不想多说此事,只淡淡道,“夫人有一个妹妹,不在身边。”
哦,那个妹妹。
蕙殊立时想起来,那个传闻被未婚夫当众悔婚的可怜女子。
姐姐是这般风华,那妹妹应当也是美人,为何遭遇却这般不幸。
蕙殊叹口气,说话间二人已走到霍夫人起居车厢外。
许铮不再说话,侧身朝她点点头,示意她进去。
已是黄昏时分,天色阴晦,车厢里提早亮了灯。橘色灯光从他侧面照过来,坚毅五官平添柔和,那双大而亮的眼睛里,带了孩童般的恳切。
台灯斜照,霍夫人坐在桌旁,正伏案书写。
“夫人。”蕙殊唤了一声,她似太过专注,并没有听见。
蕙殊抬手敲门,她这才一惊抬眸,露出温柔笑容,“祁小姐,请进来。”
“我打扰你了么?” 蕙殊歉然笑,看她似乎正在专注写着什么。
霍夫人将一页纸笺随手折起,“没有,我只是在写信。”
蕙殊忽起顽心,歪头笑道,“给督军的信么?”
霍夫人垂眸笑了笑,“不,是给我妹妹写信。”
“噢。”蕙殊略怔,看着霍夫人将那信纸折好,夹入桌上一本册子,却不小心从册子里落下薄薄一片东西。她尚未察觉,蕙殊已眼尖地瞧见,忙上前捡起,“您掉了东西。”
是一帧照片。
英武挺拔的男子一身戎装,气度威严,佩元帅剑与绶带,身旁倚坐着神态婉约的霍夫人,身穿繁绣旗袍,膝上抱着个洋囡囡似的孩子,孩子大眼睛乌溜溜盯着镜头,拇指还吮在嘴里。
这样的三个人,这样的宁馨美好。
“真可爱。”蕙殊由衷赞叹,被那小女孩儿牢牢吸引了目光,不舍将照片递回去。
“她现在已长大了一些。”霍夫人微微笑着,眉梢眼角都是温柔,“是个淘气的孩子,当真见到你,她一定会头疼。”
蕙殊叹道,“她真像一个Angel.”
“每个孩子都是天使。”霍夫人亦笑。
照片上的霍夫人妆容素淡,倚在那威严的男子身边,浅笑如初荷。
真美。
她应是幸福的吧。
然而不知为何,另一个瘦削落寞的身影自心底掠过,蕙殊不禁想起霍子谦。
如果每个孩子都是天使,那他呢,在继母与妹妹的光芒下,可还是他父亲的天使?
“这一路很顺利,我们明晚就能进入安全地界,最迟后日傍晚抵达平城。”霍夫人倒了茶给她,回身在椅中坐下来,“我原先计划是从平城取道营港,送你走海路到香港,那是最快的法子。但方才接到电报,老傅与佟帅提早交上手,两边都开了火,眼下北平已经翻天覆地。”
“那四少呢?”蕙殊惊得从椅中一跃而起,“他是不是还在北平?”
霍夫人抬手示意她冷静,“佟帅一交手便占了上风,四少应当不会有事。只是你的行程恐怕又得有所变动,战事一起,我担心支持老傅的日本人会插手,走海路便不太平了。”
“那不要紧,我可以改走别的路。”蕙殊急忙答道,“只要能快一点!”
“我会尽力安排。”霍夫人沉吟片刻,“眼下诸方态势未明,我希望务必稳妥……”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急促敲门声打断,外头不知是谁,将门敲得又重又急。
这令霍夫人脸色一沉,“什么事?”
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报告夫人,公子的情况不大好!”
第十记:释夙怀·御风波
半掩的门内人影幢幢,语声低抑,灯光从门缝里透出,在昏暗走道投下橘色的一线。
蕙殊的鞋尖就比在这条线后,这是一条分界线,将她这不相干的外人挡在外边。
霍夫人进去后再没有动静,医生和许铮也在里头,里面肃静得没有半分声响。
也不知道情形究竟如何,看样子怕是霍公子病情加重。
照理说风寒是最常见的病,就算霍公子身体单薄,也不至于有甚么危险。
可是里头的悄无声息,令蕙殊心头莫名升起不祥预感和隐隐的担心。
终于有人推门而出,却是许铮,他脸色难看之极,一向稳定的步态也流露仓促。
蕙殊迎上去,“怎么样了?”
许铮驻足看她,焦虑皱眉,“回去吧,这里你也帮不上忙。”
不待蕙殊开口,他已大步流星走了,似乎有火烧眉毛的大事发生。
这更令蕙殊彷徨难安,哪还有心思回去休息,又等了片刻,只听门内突然传来霍夫人急切呼声,“子谦——”
蕙殊忍无可忍,一咬牙推门进去。
眼前景象令她陡然呆住,只见霍子谦半躺在床上,被子掀起,身上白色衬衣已解开,肋下赫然有大片猩红。医生正扶住他身子,为他注射药物。霍夫人将他扶在怀中,唤着他名字,他却似一点力气也没有,身子沉沉滑下,令霍夫人扶持不住。
“夫人,枕头!”蕙殊奔上前,抓起枕头垫在他后背,令他有所依峙。
到跟前终于看清那伤口,似被利器所伤,皮肉翻卷,创面感染裂开,流出可怕的脓血。
医生正准备清创,见她来得正好,便吩咐她在旁帮手。
蕙殊又怕又紧张,机械地听从医生吩咐,转头不敢去看。
只听医生说,“只差两分就伤及内脏,实在太险了!”
他受了这样的伤,竟还打算逃跑,连日来更装作若无其事,连每天为他检查风寒的医生也没发现他身上另有外伤。
蕙殊听得倒抽凉气,忍不住看向霍子谦。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尽是冷汗,一声不吭忍受着伤口痛楚。
医生将伤口清理后简单包扎,洒上去的药粉,令他唇角微微抽搐。
“子谦。”霍夫人低唤他名字,柔声说,“忍耐一些,很快就好。”
他在她比臂弯中微微挣扎了下,想将她推开。
她却轻拍他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婴儿。
他安静下来,顺从地闭上眼不再抗拒,脸色惨白如纸,两颊却升起潮红。
侍从送了热毛巾进来,霍夫人亲手替他擦去额头冷汗,扶他躺回床上。蕙殊这才瞧见床脚扔着一团乱糟糟皱起的绷带,上面血痕狼藉……难怪这些天来,他一直关在车厢内,自己胡乱包扎上药,以致旁人谁都没有发现。
药瓶悬在床头,医生已为他手背插上吊针,药剂一滴滴漏下。
霍夫人压低声音,不掩焦虑地问,“他发热越来越厉害,能坚持到医院吗?”
医生也皱眉,“伤口感染必定引起发热,如果感染控制不住,发热会越来越危险。”
她方要说话,却觉手腕一紧,竟被子谦抓住。
他睁开眼,语声微弱而清晰,“我不去医院。”
“傻话。”霍夫人放柔了语声,“你别再说话,好好休息。”
他却发了急,狠狠抓紧她的手,喘息道,“我说了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