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针划过唱片,乐声滑出,却是一支悠扬的小步舞曲。
曲声轻快愉悦,好似岁时逆转,恍然令人置身阳光绚烂的午后,薰衣草起伏,蜂鸟盘旋,野莓子的藤蔓从姑娘的裙边伸过。
乐声正从四少的病房传出,隐约间杂着女子笑语,“好了好了,可算调好了!”
蕙殊推开虚掩的房门,见护士郁文正俯身调弄着一台老旧的唱片机,窗边椅上,四少含笑侧耳听着,霍夫人陪在他身侧,笑意清浅。
清冷的黄昏,蓦然有暖意如春。
彷佛不是在病房,也没有了伤病忧虑,只有朝朝暮暮好时光,如花美眷,笑向檀郎。
“蕙殊来了。”霍夫人抬眸瞧见她,莞尔道,“你瞧郁小姐找来什么好东西。”
纵使笑靥如花,也掩不住她眼睛底下淡淡阴影,那是彻夜不眠所积的淤暗。这些天来,她越发消瘦了。蕙殊勉强笑笑,在那唱片机上一摸便是一手积尘。郁文有些不好意思,“放了许久的旧家什,想不到还能听呢。”
“这礼物真难得。” 四少笑语温柔,“多谢你,小郁。”
郁文的脸红似晚霞。
蕙殊懵然看她,又转头看霍夫人。
霍夫人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今天是他的生辰。”
蕙殊脱口惊呼,“啊,原来是今天!”
四少低笑,“小七打算送我什么?”
蕙殊顿时窘迫,看着他微微侧首,唇角半扬,促狭里不掩倜傥的神情。
翩翩人如玉,斜雨不须归。
任何磨难也磨不去他与生俱来的洒脱,无论身经何事,他总是笑着。
心中痛楚再不可遏止,蕙殊低声道,“我只有一件礼物……”说着,倾身上去,环住他颈项,嘴唇温柔落在他脸颊。
他一怔,旋即扬了脸,轻轻回吻了她的额头。
眼泪坠下之前,蕙殊抽身退开,强忍泪意笑道,“生辰快乐。”
“谢谢,你也要快乐。”四少微笑。
蕙殊的泪落下,悄然转身,退出门外。
郁文不知何时也已离去。
只剩念卿,静静在他身后。
他并不回头,语声似笑非笑,“还有神秘礼物么?”
身后并无回应,她缓缓转到他面前,宛声开口,“但凡我做得到,但凡是你想要。”
他唇畔笑容凝住。
暮色转浓,光影渐消,两道影子一同融入初降的黑夜。
老旧的唱片机兀自转着,转完了一支支舞曲,又在黑暗中响起了华美的华尔兹。
他淡淡笑了,“那么,你欠我一支舞。”
三年前那一场精心设计的舞会,成全了英雄美人,成全了旷世佳话,亦成全了她的决绝转身。唯独抛下了最初的舞伴,忘记了那一支舞本该是他的。
夜的华尔兹,两个人的纠缠。
念卿闭上眼睛,泪水湿了眼睫,“是,我记得那支舞。”
她伸出手,将指尖交于他掌心。
他缓缓起身,将她的手一点点握住。
她翩然倚入他臂弯,他扶在她腰间的手,轻轻,似托住薄雪一片。
舞曲声响起,华美乐章如水流淌,在这没有灯光的狭小房间,他执了她的手,她牵引他舞步,旋身、回转、进退……错身间忽远忽近,形影里且翩且跹。
一曲悠扬,百折千回;
指尖心上,乍暖还凉。
谁的气息萦绕耳畔,谁的鬓丝幽香如兰。
华尔兹的乐曲似一幅柔软丝绸铺开在深浓的夜里,将黑暗房间变作开满繁花的幻境,令光芒四洒,令时间凝止;回旋的舞步,引领彼此飞翔,共此黑暗之中,越过咫尺天涯,终得相拥。
十八记:雪初霁·晴方好
一曲小行板华尔兹犹自低回,门外匆匆靴声已踏破旖旎。
外面侍从隔着虚掩的房门,大声道,“报告夫人,有消息到!”
念卿停下舞步,静默于黑暗中,没有应声。
不知从何时开始,最惧怕就是突如其来的这声“报告”,每每听到,总是变故接踵而至。
掌心中她的手紧了一紧,薛晋铭沉默放开,任她缓缓抽身,转向门口,一步步走了出去。
只听侍从的声音亢奋铿锵,“刚刚接到的消息,督军与佟帅联合发表宣言,声讨伪内阁,拥立被佟孝锡驱逐出北平的洪议长为代理总理!同时会师沧州,先头部队北上,即将兵临北平!”
所有人都在提心吊胆,以为佟霍之战即将爆发之时,这个消息算不算石破天惊;
害怕这场战事带来乱世倾覆的人,会不会如释重负,振奋庆幸;
在暗中等待鹬蚌相争,以期渔翁得利的人,是不是当头一棒,悔不当初。
这些,都不要紧了。
念卿缓缓倚上门边,心中恍惚,一时间只明白一件事——这么久,这么迟,终于他要回来了。再一次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她身边来,如同每一次离去,每一次归来,携一身征尘,携半世倥偬。如同她总在等待,无论多累多远。
“督军……还有别的消息么?”念卿软声问,喉咙里哑哑的,想问仲亨的伤好得怎样了,想问他人在哪里,可他的名字到了唇边,不觉换成“督军”。
他不是她一个人的良人,不只是她的仲亨。
满心关切温软的话语,便再说不出口。
“有,还有好消息——公子找到了!”侍从的振奋溢于言表,“听说公子受了伤,好在没有大碍,许副官已护送公子回南方就医,督军正派人前来接夫人,大概明天就能到了!”
念卿怔忪脱口,“明天?”
这两个字也清晰传入薛晋铭耳中。
天亮之后就是明日。
分离,来得猝不及防。
得不到时固然伤怀,方才刹那,错觉梦想成真,转头被一声“明日”惊醒,怀中果然空空如也……黑暗中似有凌迟加身,比骤然发觉目不能视的那一刻更痛百倍。
他看不见她,连门外语声也听不到,只隐隐觉得有光从门外照进。
她要走了,心底有个惶惧的声音在说,她要离去了,或许明日之后再也见不着她的容颜,再挽不住掌心片刻温软!她的笑、她的眉、她的眼……薛晋铭蓦地转身,“云漪!”
推门而入,映入眼里,便是这情形。
念卿呆了,看着他转身在黑暗的空气中揽了个空,手僵在半空,人也僵了,唇也微张,俊秀侧脸被一线灯光映得苍白,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陷在绝望的泥沼里静静等待沉没。
“我在。”她轻轻开口,应了那个久已尘封的名字,“我在这里,我不走。”
她知道他听见了侍从的话,上前扶了他,淡淡地笑,“明天还等着看你康复,我怎会走。”
可是明日之后呢。
他亦笑了,并没有问出心底的这句话。
只是他唇角笑容,比话语更易读懂,念卿垂下目光,已来不及将泪水忍回。
一点微温的泪落在他手背,转瞬变凉。
“总算皆大欢喜,还哭什么。”薛晋铭笑起来,不着痕迹地推开念卿,“叫小七来,快把许铮的去向告诉她,省得她长吁短叹,担心无缘报答救命恩人。”
“小七心里的人是你。”念卿低声道,“你明知道,又何必将她往旁人身边推。”
薛晋铭缄默片刻,“不是那样的。”
念卿良久不语,终究低叹一声,“晋铭,错过一次无妨,若一再错过未免可惜。”
“你这不算将我往旁人身边推么?”他反唇相讥。
这一问,窒得念卿再不作声。
他顿时生悔,放柔了语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尚未遇着中意的人,况且……当年辜负洛丽,她虽然音讯杳无,我与她的婚约还是在的。”
方洛丽,这久违的名字,连同那如花丰妍的笑靥重又浮上心间。
一句辜负,又岂能道尽当年家国官场恩怨。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恍惚忆起往事,忆起那些共历的时光,只觉流年暗转,变换惊心。
念卿亦黯然,“方小姐一点音讯也没有么?”
薛晋铭略迟疑,唇角浮起苦笑,“最后一次寻到她行踪,是在北平……世界说小也小。”
“怎么?”念卿诧异扬眉。
“她与佟孝锡在一起。”薛晋铭缓缓道。
震惊到极处,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念卿只怔怔瞧着他脸上自嘲笑容。
“她、我、佟三,本就是旧识。”薛晋铭平静地笑笑,“我与佟三在日本便是同窗,不过他当时用了化名叫金易,旁人不知他是佟家公子。他比我先认得洛丽,是她裙下不二之臣。当年佟帅刚刚发迹于北方,声名不大好听,方家因此瞧不上佟家。”
旧京华,旧风流,曾经显赫一度的薛家与风生水起的方家,如今都零落颓败。
佟氏却成一时之豪雄。
“那你与佟家……”念卿喃喃问得半句,欲言又止。
“佟孝锡与我反目,并非全为洛丽。他本就争强好胜,与他父亲政见不合,一味与日本人交好,视长谷川为师为友。即便没有洛丽的怨隙,我们也做不成长久的朋友。”
他说得平淡,神色不是不落寞,到底也是同窗热血,一起走来的朋友。纵使如今成殊途,未尝没有同归之志。念卿不忍再听他提起前事,转念想来也已明白个七八分。
佟家父子反目得这样快,恐怕与佟帅倚重薛晋铭不无关系。
“世上本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念卿柔声道,“你并没有错。”
有伊这一句,万般错,又如何。
薛晋铭微笑,覆上她手背,“就算我从此成了废人,一无所有,所幸还能剩下些朋友。”
念卿一颤,“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无论用什么法子,我一定要找大夫医好你!”
他叹口气,牵起她双手,将她指尖按上自己蒙眼的纱布,“若你真有好心,就再帮我做一件事。”
念卿觉得不对,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帮我拆开。”他深深微笑。
念卿倒抽一口凉气,“晋铭!”
“拆开!”他仍是微笑,语气却强硬得令人窒迫,“如果没有瞎,我要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如果我瞎了,也要最后一眼看到你!”
“不行。”她语声哽咽。
一次次从她口中听过拒绝的话,有过愤怒、有过决绝、有过无奈,只这一次孱弱无力。
薛晋铭笑容加深,“但凡你做得到,但凡是我想要。”
念卿的手不可抑制地发抖,却无力挣脱他的掌心,指尖触到纱布的纹理,像触摸着针尖刀锋。
“快揭开,我想看你。”他笑得轻快愉悦,微微欠身,让她可以踮起脚尖够上他的高挑。
纱布缓缓松脱,一层一层揭起,剩下最后的薄纱。
念卿屏住呼吸,指尖极轻,从他浓眉一掠而过。
他微挑的眼角如凤尾,密而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一线。
“晋铭。”念卿握住了他的手,唯恐他不知她在何处。
“嗯。”他应了声,蹙起眉心,眼眸一动不动地看她,彷佛看着无尽空洞。
念卿再也受不住,猝然闭上眼,心如万针攒刺。
“哭得像个兔子,真难看。”
他慢悠悠开了口,看着她惊喜睁大的眼,恶作剧般微笑,“早知你这个样子,我就不看了。”
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望进去,像坠入无底湖泊。
那最深处的漩涡缓缓扩大,漫过双足,漫上腰际。想退后已动弹不得,眼看着碧蓝的水涌上,潮汐逼近,漩涡卷住双腿,温柔地将她曳向水底……
“不!”
念卿一个激灵醒来,茫然睁大眼,胸口竟真有溺水般的窒迫。
缓缓拥衾坐起,喘息仍急促,心跳不可平息。
怎会得来这样诡谲的梦,念卿按上额头,只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窗外天色已蒙蒙发白,一夜浓醉未褪,竟想不起是怎样回到房间的。
太久没有放任地喝过酒,以她这般酒量,竟也醉得人事不知。
昨夜因子谦脱险、仲亨起事、晋铭复明,三桩喜事突然而至,在彷徨等待了太久之后,巨大的喜悦令人欢欣若狂。晋铭执意让蕙殊找了酒来,定要与她不醉不休。他伤后不能饮酒,便由蕙殊代饮……念卿揉着额角失笑,想不到祁七小姐酒量惊人,简直是天生的女中豪客。
想来蕙殊也醉得不轻,只怕这时还在酣睡。
念卿有些不放心蕙殊,起身略作梳洗,连大衣也未披,松松绾起头发,便去敲隔壁房门。走廊上的警卫却说,祁小姐一早出去了。
“这么早去哪里?”念卿愕然。
“薛先生说要看梅花。”警卫立正回答,“祁小姐陪同他一起。”
这两人……念卿微怔,不觉失笑。
医院后园有大片梅林,这几天已绽开初蕾,夜里风过,暗香潜入窗牖,引得晋铭昨晚就想寻芳而去,想来这几日早已闷得不耐。晨风穿过走廊吹得鬓颊生凉,念卿转身回房,想披了大衣去寻他二人。
指尖触上门柄,宿醉昏沉的脑中蓦然有一线清明,刹那念动如电。
“晋铭!”念卿一震,转身奔下楼梯,匆匆穿过两栋小楼间的连廊,朝四少所住的病房奔去。这西侧的小木楼是临时隔出来,只住了她与蕙殊,以保障安全。四少独自住在东楼病房,他虽未明说,她却知道是出于避嫌之心,他为人考虑向来周全……木楼梯被踏得咚咚作响,念卿一口气奔过迂回走廊,直奔到病房门前,将门猛地推开——
藏蓝窗帘被风微微吹动,空荡荡的房间里,洁白床单一尘不染。
枕上抚得平整,正中一只猩红丝绒小盒,玲珑醒目。
剧跳的心在这一刻陡然沉了下去,念卿缓缓走近,将丝绒小盒拿起,打开。
比猩红丝绒更深艳的,是静静躺在盒中的一对鸽血宝石。
那艳绝光采,世无其二,是真正会夺去人心的魔魅。
似曾相识,却又前所未见。
病房的门被推开,护士郁文进来,见念卿神色不对,便笑道,“别担心,他们下去散步了。早晨空气好,多走走也是好的。”
“走了多久?”念卿颤声问。
郁文怔住,“有一会儿,今天薛先生起得格外早……”
她话音未落,只见念卿发足奔出门去,头也不回奔下楼梯,薄呢裙角扬起在楼梯转角。走廊上的守卫慌忙追上去,急声唤着“夫人”、“夫人”。
郁文自惊愕里回过神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追到窗口张望。
积了一夜雪的院中,落梅飘洒,清晨阳光淡薄。门里门外依然守卫森严,梅林中却没有人,整个院里都不见薛先生与祁小姐的身影。郁文退后一步,心下震动,升起不妙之感。
念卿追出医院,不顾侍从呼喊,一口气追到数百米外,追出巷口,追上行人渐多的街上,直至再也跑不动……地上积雪渗入单靴,浸湿了裙摆。茫然驻足四顾,念卿急促喘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寒风刮进喉咙,似刀子剜割。
几个侍从一路惶恐跟着,不敢劝阻,不敢问——这二位都是夫人的朋友,行动自由不受限制,守卫只道他们是在巷口散步,谁也未想过阻拦盘问。
“有谁看见他们走的?”念卿抚胸急喘,“往哪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