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子谦脸色微变,肃然点头,“不错,父亲另有秘密任务给我。”

念卿将眉一挑,“光明社?他让你亲自来查这件事么?”

她神色中的诧异怀疑之色,令他大感不悦,却又反驳不得,只得闷闷道,“自然不是我一个人……我奉命协助许峥,我在明,他在暗,毕竟当年我曾接近过光明社的人,知晓些根底。”

念卿这才放下心来,“你也要当心,若这光明社真是陈久善暗中支持的暗杀组织,实力便不容小觑。你当年用了化名瞒过他们,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谁了,这明处的位置无异于枪靶子,你自己的安危也不可大意。”

子谦不在乎地笑道,“不过是群乌合之众,蕙殊一个女流之辈都不怕,我还怕了不成?”

念卿闻言一惊,“你说祁蕙殊?”

子谦惊觉说漏嘴,懊恼地挠了挠头,“还不就是许峥那小子……他秘密前往南方调查光明社,那边有顾小姐与他暗中接应。为免打草惊蛇,他将蕙殊也带在身边,名义上是去南方拜见祁家父母,也好遮人耳目。”

念卿这一惊非小,讶然瞪了他,“许峥同蕙殊?他们什么时候……蕙殊不是一直在香港么?她几时回了南方,竟连四少也不知道?”

子谦尴尬地挠头道,“祁大小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薛晋铭刚去往北平,蕙殊与他那位方小姐就大吵一场,当即不辞而别离开香港,自个儿跑回家去,那会儿正乱得一塌糊涂,只有许峥在南边一带打仗,蒙家唯恐她出事,便请许峥派人将她扣住,这两个人不知怎么就误打误撞上……总之,许峥这小子不肯多说,我也闹不清这一对是真冤家还是假做戏。”

念卿怔怔回想那时候正值梦蝶亡故,四少在北平料理丧事,恰是伤心之际……想来蒙先生和贝夫人也是怕他担心蕙殊,一直将他瞒着。以蕙殊那倔强要强的脾气,误会了薛晋铭与南方虚与委蛇的心思,偏又掺和上方洛丽,竟闹出这许多事端。

“真是胡闹!许峥怎么能让她一个女孩子搅和进这些事里?”念卿有些着恼,“这事不能再瞒着四少,你尽快把蕙殊接回来,南方太过危险了!”

子谦懒懒地笑,“管他们呢,反正有许峥在……他不会真舍得让蕙殊涉险的。”

念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细想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倒也真是管不着的……一时不觉失笑,抬眼间迎上子谦清澈目光,心下微微一动,“那你呢?”

子谦一怔,“我什么?”

念卿静了片刻直视他双眼,“子谦,说真话,你不喜欢四莲是么?”

子谦脸上陡的红了,垂下目光,默然良久才缓缓道,“不,我喜欢她。”

她目光雪亮,仿佛一眼看穿他心底。

他缓缓抬起眼来与她对视,一字一句地说,“她很好,我所喜欢的女子,便是缘她一般勇敢、善良、温柔,待人宽厚,知书达理,日后会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妻子和一个好母亲。”

他望着她,眼里满满的感情,似汹涌欲决堤的洪水,却牢牢圈固在一线堤防之后,绝不越雷池半步,“我愿意娶她为妻,终身爱护她、尊重她、感激她。”

他郑重说出这话,仿佛是承诺,是立誓,又或是……与那记无可能的心念想诀别。

  第卅四记 (上)

自这日之后,念卿的病况急转直下,连着两日彻夜高烧,昏沉沉卧床不起。

原本已定下了入院治疗的时间,这一恶化,却令医生再度束手无策。

李斯德大夫不赞同立即开始治疗,担忧她承受不了治疗过程的痛苦和风险。尽管照此恶化下去,也是在一天天延误着治疗时机,但若贸然入院,一个不慎,便有可能令她再也苏醒不过来。

谁也没勇气贸然做出决断,偏偏在这个时候,霍仲亨毫无音讯,子谦已急得一天拍了四封急电过去。走廊上偶有侍从巡夜的脚步声,屏风外值夜的看护昏昏欲睡。

卧房亮着一盏柔暗的灯,守在床前的 四莲却还没有睡意。

夫人一时昏沉一时清醒,周身滚烫得吓人。四莲俯身替她拭汗,她微微蹙眉,吃力地抬手推拒。四莲明白她意思,忙道,“不要紧,我身子一向强健,夫人别担心我。”

夫人转眸看她,目光莹然,流露温柔怜惜。

这样的目光,愈是叫四莲心中酸地难受。

虽有看护寸步不离守着,但她想,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总是好的….萍姐要照顾大小姐,少爷和四少是男子,不便留在卧室陪伴,若留夫人孤零零一个躺在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也太凄凉。四莲想着,自己虽粗拙,总还是能送茶递水,至少总可以陪陪她的。

下午林燕绮大幅登门拜访时,夫人精神还好,起来同林小姐说了会儿话,还亲手将一枚白茶花胸针赠给林小姐,没想到夜里竟又加重了病情,连着两次咯血。

林小姐看夫人这情形,ue踌躇拿不定主意,横竖拖也危险治也危险…..同四少和子谦少爷商量之后,又给夫人注射了更大剂量的药物,强行止住咯血….许是这药物的关系,夫人暂时昏睡过去,至夜半醒来,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倦倦侧首望着窗外,仿佛在盼着等着什么。

四莲转头落下泪来。

先前夫人将自己结婚时佩戴的首饰给了她,又将一副鸽血红宝石交托给她,要她在四少结婚时赠给他的妻子。看似些微末小事,她却明白那是夫人在交代为了的心愿。

夜风从半敞的长窗吹进来,帘子起伏,灯影忽明忽暗。

四莲走过去想将帘子系好,蓦然听得夫人低低说了一声什么,回首只见她从枕上抬头,勉力朝窗外望去。四莲忙上前扶住她,看她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因消瘦深陷而越显得幽深。她以为她害怕窗外摇曳的树影,起身忙要关窗,这一探身才见远远有灯光逼近,在大门口刷的一转,车灯如利刃刺破黑暗,长驱直驶而入。

这种时候,谁的坐车竟能深夜通过层层岗哨,无声无息直抵门前?

还能有谁。

四莲一呆之下,欣喜欲狂的跳起来,连称谓也忘了改口,“怕是督军回来了,夫人,是督军回来了!”

四莲奔上楼去叫起子谦和四少,她细碎脚步声还未到达走廊尽头,急促沉重的靴声已自楼梯传来,到卧房门口一顿——橘色光亮从门外暖暖洒进来,那么亮,亮得令她睁不开眼睛。

眼前一时朦胧,只瞧见棉纸屏风映上他挺拔身影,高远如一座山的影子,携着光,携着暖,远远已将她笼罩。

那一日,初见他,便也如这般….看着他俯身,看着他高大身影缓缓罩下,从此将她笼在他的身影里,形与影,心与身,溶溶地化在一处,融了彼此,淡了得失。

念卿微仰起头,尽量令自己美好地笑着,眼睛终于适应了光亮,却在看清他样子的那一刻再度被泪水模糊——他的两鬓原先只有一两丝银白闪耀,此刻灯下,却已尽是霜色。

他没有穿那一身耀眼的戎装,胸前也没有往日夺目的勋章。

眼前只有一个两鬓雪白,神容疲惫,藏蓝长衫在身的中年男子,眉目间再没有杀伐之色,那些江山意气、叱诧风流,都悄然隐入眉心一道竖痕,匿于唇边薄薄一丝笑纹。

“我回来了。”他俯下身子,捉住她的手,将她冰冷指尖贴在自己胸前,令她感觉到衣衫之下的温度与急促心跳。他望着她的眼,低低唤她的名,“念卿,我在这里。”

念卿抬起手扶上他鬓发,指尖颤颤穿进银白发丝里。

眼泪无声无息从她眼尾淌下,淌入她浓密乌黑的鬓间。

他抱起她,低头吻她鬓发上的泪,薄唇轻轻落在她眼角,将泪水全都吻去。

从北平秘密赶来,专列一刻不停向南疾驶,在堆积如山的公务里不眠不休,路途上短短几日漫长胜过几年——只恐到得迟了一分,甚至一秒。

总算是来得及。

温暖的湿意溅落在她颈项,一点,只那么一点。

却不是她的泪。

这个时候霍仲亨分明应该正在北平出席重要会议,参与内阁即将决议通过的和谈草案,确定下次南北和谈的各项条件,以及达成对废督后南北地方军队的同意整编意见。然而谁能想到,他却无声无息出现在千里之外,在政局最微妙的时候抽身离开。

“我此次回来,务必保密,你那些电文我不回,便是为免被监听去了行踪。”霍仲亨接过子谦手上的冷水毛巾捂了捂脸,先前憔悴倦色略显好些,浓眉下的一双眼又恢复了锐利神采“至少待明日议会通过了和谈决议,届时即便我行踪泄露,也不至左右人心。”

凌晨四点的书房里灯光大亮,窗外却还是一片浓黑夜色。

灯下沙发上各坐着霍仲亨、薛晋铭与子谦,三人脸上都压着沉沉忧色。

南北和谈已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口,对于南方大总统的病况,各方也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一方面两边皆全力扫除最后的障碍,力求尽快启动和谈,能早一日是一日;另一方面,假使大总统当真捱不到那一天,接下来的继任者便是和谈关键。

“大总统已秘密委任卢总参谋长为代执政,算是给了接班传位的名分,接不接的过手尚且难说。此人虽拥戴统一,却抱着一套硬搬英美的念头,提的是联省自治那一套。这套东西自然很得地方欢心,但以中国的实情,必然是要闹出乱子…..他一心联合我之力,压制陈久善,我的条件便是放弃联省自治,要他全力拥戴南北商定的新宪。

“这样一来,你与他也有了分歧,只怕他也会对你另生忌惮之心。大总统迟迟未肯放权给他,不是没有道理。“薛晋铭长叹一声,”可若不是他来接任,便要轮到陈久善头上,那岂不更糟。“

霍仲亨苦笑,“怕什么糟,这一盘棋反正早已糟透了。“

竟连霍仲亨都对时局失望至此,作颓然之叹,岂不令人凉透肺腑。

“父亲为何这样说?“子谦率先忍耐不住,脱口反问他。

“这不是你该问的。”霍仲亨冷冷扫了他一眼,将他余下话语都迫了回去。

缄默在旁的薛晋铭却蓦地笑了。

一点点笑出来,笑在眉梢,涩在眼底。

他接过霍仲亨的话,缓缓开口,“从废黜帝制,建立共和,到复辟、内战、和谈….中国从只有一个皇帝,到没有皇帝,再到许多个土皇帝,闹了许多年的民主共和,反倒越走越偏,越走越窄。想要正正经经做事情的人,处处碰壁;靠枪杆子和银元,反倒横行天下!起初我以为只是自己错了,便弃仕从商,改投实业。但如今看来,或许不是哪一个人做错,而是全都错,从一开始便错了。”

霍仲亨默然听着他的话,眼里有了深深无奈的洞悉。

二人都清楚对方心中所思,也正是自己长久的困顿疑惑,却谁也解答不了对方的困局。

薛晋铭一双幽深凤眼,也落在霍仲亨脸上,落在他两鬓早生的华发——可知是多少日夜操劳的煎熬。眼前的这人,是权倾一时的大军阀,是热血报国的真男儿,终究也只是为国为家操持半生的寻常人。

若从一开始,所有人走上的便是一条歧途,纵有盖世拔山之力,又当奈何。

英雄意,家国志,若落得终归寄浮云,又让人情何以堪。

令人窒息的沉寂里,子谦的语声如清流如截铁,“就算曾经走了歧路错路,只要人在国在,总有一日走得回正道,总有人会不惜粉身碎骨走下去。”

半身笼在灯光下的霍仲亨遽然抬起眼来,定定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与自己有着相同血脉的儿子…..那铁铸似的神情,蓦然有了暖。

他缓缓点头,罕有地,对子谦露出赞许微笑。

子谦却红了脸,抿唇不再言语。

霍仲亨温和地看着他,“刚才你欲言又止,想问什么?”

子谦迟疑片刻,审慎地问,“我是诧异……父亲为何担心你的电文会被人监听。”

霍仲亨一笑,“怎么不会,我的、总理的、佟岑勋的…..都有耳目在监听监看。日前老佟身边才逮出一个日本间谍,潜伏府里做了四年帮佣,整四年才给逮到,当场还咬毒自尽了。老佟为这事暴跳如雷,将尸首断头示众,至今人头还挂在大帅府外。”

薛晋铭听得变了脸色,子谦也觉背脊发凉,下意识望向门外,“这府里的人总是可靠的。”

霍仲亨面无表情道,“出了家门口呢?”

子谦立即道,“医院也可放心,我们早已部署周密。”

薛晋铭缓缓道,“我会再对医生护士的身份查上一遍。”

霍仲亨颌首不语,指尖一支烟徐徐燃尽,烟灰坠在地上,“明天就送念卿入院吧。”

子谦与薛晋铭震动抬眼,望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一路上我翻来覆去想这件事,若是换我在她的处境,我亦愿意赌一次运气,不愿躺在家里等死。”霍仲亨语声平静的异常,透出令人窒迫的力量。然而从他口中说出“等死”二字仍激得薛晋铭脸色陡变,冷冷看了他,“你怎知一定就是等死?”

“我不知道。”霍仲亨转过目光,那目光平静近乎空洞,“等来的是生是死,你我都不知道,真正在等的人不是你我,是念卿。”

薛晋铭心头一震,只听他淡淡问,“你可曾想过这个等的滋味?”

等死,抑或等生,这便是此刻她所受着的滋味。

刹那心底如有万针攒刺。

“我不准再让她受这种罪。”霍仲亨的声音沙哑滞涩,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若果真留不住,我便陪她好好地走;若还有一线希望,我便和她一起赌。”

这一辈子,他做梦都没想过会对旁人说出这种话。

这样坦白,这样热烈,这样不管不顾。

如今他说了,就在自己儿子面前,毫无顾忌地说出来。

灯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廓,与两鬓的白。

灯下的另两个男人,齐齐望着他,在这一刻真正明白那个女子为何甘愿与他生死相随。

第卅四记 (下)

议会中各系人马经过三天的讨价还价,在各自利益问题上锱铢必较,拍案大骂,乃至墨盒横飞,最终北平内阁得以确认了南北和谈的七十三项条议,时称“七三条”。

在这七十三条中,明文写入了南北共同制定新宪,废黜旧制,裁军减饷,地方最高行政长官不得兼任军职,南北军队接受统一整编及调防……其余包括工商、军工、教育、资源等各方面的变革求新,去分歧而存共识。条文一经公布,举国震动,原本对废督诚意与和谈实质存有质疑的民众,纷纷奔走相告,对这一结果喜出望外,一时间民心振奋,群情激荡。

值此举国相庆之际,最劳苦功高,也最应当出来接受庆功和赞誉的一个人,却悄然消失于众人视线中,任凭报章记者有通天彻地之能,寻遍整个北平,在大大小小的庆功场合都见不到霍仲亨的人影。

直至数日之后,才有消息从南方传来,霍帅已从北平不辞而别,将觥筹交错、鲜花着锦的庆功场面都留给洪歧帆和佟岑勋等人,自己则拂衣而去,只身回返南方,在他为其夫人而建的茗谷别墅中深居简出,谢绝外客拜访。

这消息起初令人困惑不解,揣测四起,但旋即从霍家传出的喜讯,则令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少帅霍子谦即将成婚,为主持膝下独子的婚礼,霍帅放下政务赶回家中自然也是情理之中。到底是哪一家名门闺秀获此殊遇,得嫁霍仲亨之子,却成了一个谜。

竟没有一家报章打听得到霍家少夫人的身份,连北平霍家也三缄其口,最不可思议的是堂堂少帅的婚礼,竟没有邀请一个名流政要,也没有大肆铺张,只在报上刊登了结婚启事,宣布霍子谦与夏四莲结为夫妇。

关于这位少夫人,便只得一个名字为人所知,任凭外界挖空心思猜破头,也想不出哪一家豪门姓夏,又是哪一个夏家有位芳讳四莲的千金。有好事者从这名字里猜,“四莲”二字不似大家闺秀之名,倒有几分江南秀色的轻俏。思及霍仲亨夫人极富传奇色彩的身世,只怕这位少夫人的来历也颇值得玩味……否则,堂堂少帅的婚礼何以如此低调。

婚礼的日子订在九号,有天长地久的寓意,也是萍姐找人算来的吉日。

原本霍仲亨与子谦都不信这套,倒是夏家父母是旧式人家,或许在意,况且萍姐口口声声念叨着要给夫人冲喜——子谦选在这个时候结婚,正因着当日萍姐的一句话。

“谢天谢地,夫人总算是捱了过来,这真是老天保佑!我看不如好事成双,少爷与四莲小姐的喜事眼下就给办了,也给夫人冲冲喜,多半这喜气一冲,病气晦气就给冲掉了!”

这话,算是歪打正着说到了霍家父子的心坎里。

虽说冲喜一说是无稽之谈,但若念卿知道子谦成婚,必定欣喜安慰。

能令她快活,便比任何事都重要。

好不容易捱过来那漫长的七日,在最初的七天里,每一刻每一分都是折磨,痛苦煎熬难以设想,生命危险随时潜伏,谁也说不清下一刻她会睁开眼睛,还是会永远沉睡。

半昏迷中的念卿,承受着肉体痛苦的极致,也承受着毅力考验的极致。

对于日夜守候在侧的霍仲亨,又何尝不是一种清醒的凌迟。

七天里,他寸步不离守候在旁,眼看着粗粗细细的管子接进她身体,看着针头扎进她苍白皮肤下清晰可见的血管,看着她在剧烈痛楚中汗湿了衣衫,身体却一分也不能动弹,只能以细瘦手指与他紧紧相扣,在他手上攥出深浅青紫掐痕,即使昏迷中也不愿松开……

她夜里被疼痛折磨无法入睡,他也睁着眼与她一起无眠。

她昏迷中一口水也灌不进去,他也同她一起不吃不喝。

她枯槁,他同她一起枯槁。

她消瘦,他同她一起消瘦。

只要在她偶尔清醒的间隙,一转头便能看见他,看见他同她一起,总在一起。

彼此再也没有旁人可以替代。

就在外间各界对霍仲亨行踪揣测纷纭的时候,远在南方海边的教会医院里,在长窗临海,露台爬满藤花,安静无声的病房里,两鬓雪白的霍仲亨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守着病床上那一张沉静睡颜,守着他这半辈子最安静专注的时光。

那些纷扰忧患、风云起落、家国天下,在这一刻离他远去。

于所剩的生命之中再无杂念。

只有她。

假如连她也被上天带走,于他,生命仍会继续,责任仍在继续,只不过那仅是他的躯壳与斗志在继续,灵魂与爱恋皆已荡然无存——连同子谦也这样相信,若那名叫沈念卿的女子去了,他那豪情盖世的父亲也将不复存于世间,活下来的将只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老人。

一个是美人,一个是名将,这离乱尘世可否容他们相携白头?

她说,“不迟不早,不离不弃。”

结婚的那一天,他望着礼堂中白纱曳地,如在云堆雾绕间的她目眩神迷。

他执起她的手方知悔恨,恨这一刻来的太迟,恨在相遇之前已浪费了漫漫半生。

交换结婚戒指的时候,他掀起面纱吻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为何不早些让我遇见你?”

她睁大眼睛望住他,忘了要回吻。

他只得懊恼地命令,“吻我!”

她乖乖踮起脚尖,吻在他脸颊,飞快地低声说,“不迟不早,不离不弃。”

妾不离。

君不弃。

“你在笑什么?”

霍仲亨蓦地自遐思里回过神,脸上犹带着笑,却见病床上的念卿已醒来,目光正柔柔望向自己。他回望她,淡淡地笑,“我在笑你。”

她眨眼,神情无辜的像个孩子。

医生和护士推门进来,护士扶起念卿,给她做每日例行的检查。

霍仲亨随医生走到门外,医生兴奋的拿出最新检验结果给他看,——这冒险的疗治果然起了作用,念卿不但熬过了最危险的阶段,病情开始稳定,肺上感染的 情况也开始出现好转。

按医院的意思,建议念卿仍留在医院卧床,待完全康复后再出院。

但李斯德大夫的主张却与医生相反,他认为这个病首先是要保持病人心境平稳舒畅,渡过最初危险期之后,大可回到家中修养,在熟悉的环境里更有利病人康复。

念卿是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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