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她,发着脾气,总被他们嘲笑太不像个淑女;
曾在钢琴旁,他弹奏,她吟唱;
曾在花园里,她作画,他欣赏。
历历眼前,幕幕心上……却终完,淡了、散了、不在了。
第卅八记 (下)
同日,陈久善发动政变,突袭总统府,炮轰议院,派兵包围南浦,欲将正在此地阅兵的代执政及随行大员一网打尽。
代执政提早得知消息,已连夜撤往临近师团驻地。
霍仲亨率先出兵截击,将陈久善的补给线切断,将其先头部队堵在南浦,形成瓮中合围之势。代执政迅速发布讨逆电令,急调兵力围剿。其余陈久善党羽本就各怀机心,此时见一击失手,前路不通,后路难退,军心顿时溃毁……其中见风使舵者,立刻发布电文,称陈久善胁迫起兵,实不得已为之,急盼中央肃逆清剿云云。
正在山居养病的大总统惊悉陈久善兵变,威怒之下抱病赶回。
陈久善倒也是一条硬汉,虽知大势已去,仍孤军力战不降。
持续了二十余天的混战最终在霍仲亨为首的三大军阀连盒干预下终结。
陈久善惨淡流亡,乘货轮逃往日本。
黑龙会的人亲自护送他抵达东京,奉如上宾。
却在下榻当晚,陈久善于浴室中被刺,额头被一枪击中,横尸浴缸。
此事被日本封锁了消息,直至日前才有国内报纸披露,并公布陈久善横尸的照片。
隔日国内轰动,各家报纸均第一时间已头版登载此事。
念卿捏着报纸快步穿过走廊,不理会门口侍从,径自推门走进霍仲亨书房。
霍仲亨正在同一名部属谈话,见她一脸肃容直闯进来,便颔首令部属退下,并随手将桌上一份文件合起。
念卿扬手将报纸仍在他面前。
霍仲亨瞟了一眼,漫不经心笑道,“你理会这些做什么,刚刚出院回来又开始操心。”
霖霖平安归来后,念卿再度入院,病情因受了惊吓略有反复。
这一去便在医院整整住了两个月。
一周前医生做了细菌检查,结果是阴性,透视显示肺上阴影已弥合消失。
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将她从死神手里夺回,自当年初遇,一路风波险恶,她紧紧随他走来,无数威胁波折都不曾让他真正恐惧……只有这一场病,令他惧怕到无以复加,几乎当真以为要失去她了。
而今霖霖脱险归来,她亦好端端站在眼前,看着她或轻颦或浅笑,甚而扬眉动怒,也觉世间至乐莫过于此。
他朝她伸出手,笑容温暖,“过来。”
她却直望着他,“仲亨,回答我,这是怎么麽回事。”
报纸上陈久善的死讯其实已算不得新闻。
霍仲亨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无。
可这消息对于她,无疑是意料之外的。
“晋铭仓促离开,就是去做这件事?是你让顾青衣暗里帮他?”她满目惊疑,望住他不敢置信。霍仲亨笑容不减,目光略沉,“你怎么猜到是他做的?”念卿变了脸色,“他走的那样仓促,骗我说带方小姐一股返乡安葬,一去就毫无音讯……原来竟是去做这件事?”
当日陈久善勾结黑龙会劫持霖霖,事败之后,霍仲亨大开杀戒,名为搜捕暴徒,全城清查级部,将光明社秘密据点一网打尽,近百人被逮捕下狱;暗里对黑龙会势力痛下杀手,下令抓获一个便就地枪决一个。顾青衣所在的情报密查局也趁调查陈久善政变之机,在政界中严厉清查,但凡插到受过黑龙会贿赂,与日本人往来密切的官员,皆被隔离审查。
此举另日本人在南方猖獗一时的特务活动遭受打击。
从政界到军界,黑道白道,或官或匪,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陈久善亦成了杀一儆百的活例。
“这是大总统默许的。”霍仲亨看着念卿,淡淡开口,“情报局本就不打算放过陈久善,他知晓政界内幕太多,逃去日本后患无穷。”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念卿毫不让步,步步追问,“陈久善早就该杀,可为什么让晋铭亲自谋划这事,情报局的人做什么去了,竟让他一介外人来动手?”
霍仲亨目光深沉,定定看了她,并不回答。
念卿深吸口气,缓声问,“你们究竟瞒了我什么事?”
霍仲亨拿起桌上那份文件,一言不发递给她。
念卿接过来,翻开见着密密麻麻数页,页头都打上红色“机密”印章,匆匆看去,确实情报局审定的光明社案件详情,并附涉案者名录,最后红笔写就的一行行全是枪决名单。
入目赫然,背脊生寒。
“为何给我看这个?”念卿抬眼望向霍仲亨。
“你看看后面的签名。”霍仲亨平静开口。
念卿目光移下,蓦然眼前一跳,映入那熟悉的三个字——薛晋铭。
名字是毛笔手书,毫无疑问是他的字迹。
“情报密查局第六特训处主任。”霍仲亨缓缓道,“这是薛晋铭的新任务,免去原均无副督察的闲职,调任情报局,直接向大总统负责。此次刺杀陈久善的行动由第三特训处主任顾青衣负责,薛晋铭协从。第六特训处专为对抗日本情报渗透而设,首要敌人便是黑龙会——除了薛晋铭,再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确再没有人比曾任警备厅长、熟知黑龙会底细、与日本人打过无数交道、身手胆略皆一流的薛晋铭更适合这个位置。
“这是他自己的意愿,也是我给大总统的推荐。”霍仲亨站起身来,看着念卿震惊神情,淡淡道,“十天前他已从日本返回,直接去往南方赴任,敏敏托付蒙夫人带去香港照料。”
念卿呆呆看着手中文件上熟悉的签名。
习的是柳体,一笔笔倜傥秀逸,墨迹光润。
薛,晋,铭。
名门风流、倚红偎翠、挥掷万金的生涯你是真的厌了吧。
当热血激扬的壮志已在失落于现实,崎岖救过路上,你从北到南,从年少至如今,起起落落走了无数歧路冤路,到底,还是为自己选了这条最难走的路。
若非孑然一身,从此再无牵挂,他又怎能一往无前,甘愿为自己选上这条路。
霍仲亨皱眉看透她心底所想,“本想等你身子完全好起来再告诉你,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人各有志,他不畏惧,你也不必太过挂虑。”
念卿猝然别过脸,眼里坠下泪来。
霍仲亨凝望她半响,伸手抬起她下巴,想说些什么,却又难以言表,只是她凄迷泪眼蓦然令她有了不安于纷乱的困扰,一句话浮上心头,竟脱口而出,“你打算为他愧疚一辈子么?”
念卿闻言抬头,怔怔看他。
他也骤然沉默,眉心紧锁。
她张了张口,似欲解释,可又解释些什么呢。
终究,只得叹了一声。
念卿黯然将那文件放回桌上,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看她憔悴背影消失在门外,霍仲亨仍定定盯了门上出神,良久才回转身来。
心思却已乱了。
回思她孤身住院期间,自己忙于平息陈久善叛乱、肃清光明社余党、清剿黑龙会势力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又动身去见了养病归来的大总统,却将她和霖霖抛在身后,更留它病重孤零零一人……深深歉疚蚀上心头,他蓦地转身开门追了出去。
奔下楼梯,推开通往花园的门,一眼看见她抱膝坐在台阶上,小小背影和瘦削肩头,看来竟似个委屈迷茫的孩子。
他放轻脚步走过草地,到她身旁台阶,也席地坐下。
远处霖霖抱着皮球,正和墨墨滚在一起嬉闹,又玩的满身碎草泥污,脏兮兮像只小皮猴。
经过那次惊吓,霖霖照样爱玩爱疯,照样和小豹子玩在一起——只是,她毫无理由的变得不爱说话了,即便被父母问道,也只是摇头点头,想要让她说一句话难如登天。
大夫查过她耳朵声带都没有任何异常,最终认为还是惊吓过度所致,只能待她年纪渐长,慢慢忘记,慢慢恢复。
望着玩的不亦乐乎的霖霖,霍仲亨心绪柔软,握住念卿的手,握在掌心里摩挲。
她靠在他肩上,低低地问,“你在生我气么?”
他笑而不答,只侧首吻她额头,轻轻缓缓地吻下去……
书房的门半掩着,子谦领着四莲从楼上下来,本是来跟父亲知会一声——今日答应领四莲去听戏,却见父亲不在书房里,侍从只说刚出去一会儿。
子谦心里一动,叫四莲在外看着,对侍从假称有东西送给父帅过目,趁机溜进书房偷偷翻找起来。进来他对俄文书籍十分着迷,前日在家看一本俄文书,却被父亲发现,斥为异端邪说。父亲将那书收缴了带进书房,不许他看,自己倒看得十分认真。
子谦在书架上一眼寻到那本书,忙藏进怀里,一转身却看见摊开放在桌上的文件。
上面红彤彤一片字迹撞入眼里,令他陡然站住。
他十分清楚用红笔书写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第卅九记 (上)
同豹子玩得正欢的霖霖,一扭头看见父母并肩坐在台阶上,正在做着奇怪的事情——霖霖歪着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咬妈妈的耳垂,又去咬妈妈的嘴……她蹑手蹑脚带着墨墨走近他们,冷不丁“哇”一声大叫!
爸爸果然被吓住了,回头瞪大眼睛看她。
霖霖指着他鼻子,“爸爸坏,爸爸咬妈妈!”
妈妈扑哧笑出声,爸爸的脸却腾地红了。
“怎么平常不肯说话,一看到这种事就来打岔?”霍仲亨哭笑不得地拎起女儿,捏住她小小的鼻尖,想趁机逗她多说几句话,她却怎么也不肯开口,扭着身子也不让父亲抱。
霍仲亨只得放下她,假装板起脸,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大约是落掌稍重了,霖霖小嘴一扁,放开嗓子嚎哭,却根本没有一滴眼泪。
念卿知道那是她假哭的小伎俩,全然不以为意。
伏在地上的墨墨却不乐意了,呼地站起来,毛茸茸大脑袋不客气朝霍仲亨顶去。
毫无防备的霍仲亨顿时被黑豹子压倒在地,傻乎乎的墨墨并不知自己已长成庬然大物,仍以为可以像幼时一般腻在人身上玩闹……此刻一见主人被扑倒,越发兴奋,赖皮地腻在他身上不肯起来,直至被侍从赶来边拖带推地弄开,仍呜呜着撒娇。
险些被压得喘不过气的霍仲亨,总算被念卿搀扶起来。
看着咬唇忍笑的妻子和拍手大笑的女儿,他只得狼狈地整了整衣服上草屑泥土,佯装镇定地咳嗽一声,“你陪霖霖玩,我回书房去了。”
转身一走出花园,他便沉下脸训斥身后侍从,“怎么不将那只豹子拴上链条?压着小姐怎么办!”侍从忍笑低头,听见他转身自顾嘀咕,“真是,什么时候长那么肥了……”
其实念卿也在思虑着这个问题。
墨墨毕竟是猛兽,如今越长越大,爪利齿尖,稍微有个不慎,后果不堪想象。况且霖霖也不能终日同只豹子疯玩。她已经三岁大了,也是时候教她读书、识字、音乐、舞蹈、绘画、骑术、射击……想想竟要学习这么多呢,做小孩子未尝不比大人辛苦。
念卿牵起霖霖,带她到小客厅的钢琴前,抱她一起坐在琴凳上。
跳跃琴音在她纤长手指下流淌,一曲《致爱丽丝》温柔回旋,美妙如天籁。
霖霖只安静了片刻,便悄悄溜下地,爬到三角钢琴下面探头探脑,琢磨这庞然大物的声音从哪里发出。
念卿叹口气,无奈地想,这丫头对音乐是完全没有天赋了。
“夫人!”
身后门被乓一声推开,四莲急急奔进来,耳边两粒翠玉坠子颤悠悠晃着,“夫人,您快去劝劝,子谦又惹了父帅,正在书房里闹呢!”
念卿心下只道是子谦又言语冲动,这父子俩总是三天一吵五天一闹,她已习以为常,若有哪一天相安无事才是奇怪。然而四莲话音未落,楼上仆佣惊骇叫声传来,隐约听得有人叫着“少爷,少爷——”
四莲与念卿一时都变了脸色,慌忙奔上楼,只见侍从已冲进书房拦住霍仲亨,子谦正被仆人从地上搀扶起来,嘴角赫然淌着血。
“你打死我也改变不了这事实,天下人都眼睁睁看着,不管你做了多少好事,后世只会记住你的专制暴虐,你留在历史上的名字只会是封建军阀!”子谦抹去唇角的血,昴头看着霍仲亨,毫不示弱地冷笑。
两个高大魁梧的侍从也拉不住盛怒之下的霍仲亨,只拼命挡在他与子谦之间。
念卿来不及出声,只见霍仲亨拂袖摔开侍从,又是一掌掴在子谦脸上。
子谦踉跄退后数步,鼻子里也淌下鲜血。
四莲奔上去将他扶住,哀声求恳,“父帅,别打了!”
念卿也挡在霍仲亨身前,紧紧拽住他衣袖,焦切对四莲说,“快扶子谦回房去。”
子谦却将眉一扬,越发挑衅地看着父亲,“你除了会动手还会什么?除了打我,你这个父亲又做过什么?”
霍仲亨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手却在微微发抖。
念卿知道这是暴怒的佂兆,若再将他激怒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一时间慌得变了脸色。偏偏子谦仍然不知死活,又冷笑道,“你既然不分青红皂白,将那些无辜学生都算在光明社余党里枪决,不如也算上我一个!省了我总在面前碍你的眼,你反正也不需要这么一个儿子……”
霍仲亨猛地推开念卿,一转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佩枪。
念卿眼疾手快将枪夺下,失声叫道,“四莲,快带子谦走!”
四莲拼尽全力拖住子谦胳膊,颤声道,“求你了,子谦,求你别闹了……我们走……”
“要走你自己走!”子谦愤然将胳膊一抽,四莲立足不稳,重重跌倒在地。
念卿惶急之下顾不得四莲,霍仲亨将她手腕一捏,轻而易举将枪夺回,嗒一声上了膛。
“霍仲亨,你疯了吗!”念卿抓住枪管,如被激怒的母兽一般挡在子谦跟前,却听身后仆人惊呼了一声,“少奶奶,少奶奶不好了!”
四莲脸色苍白地被人扶着,勉力撑起身子,一手环住腰间,额头渗出密密汗珠,下唇咬得发白。子谦一看之下呆了,忙俯身将她抱起,“你怎么了,摔到哪里了?”
四莲虚弱摇头,“我没事。”
念卿却已变了脸色,颤声对仆佣道,“请医生来,快请医生来!”
医生赶来时,四莲已稍稍好转,念卿在房里陪着她,子谦茫然不知所措地守在门外。
足足等了大半小时,医生才从房里出来。
“她怎么样?”子谦紧张追问。
“少帅……”医生笑着摘下眼镜,方要回答,却见夫人推门出来了。
念卿板着脸,冷冷看子谦。
子谦低头不敢看她责问的目光。
念卿叹口气,“你明知道你父亲在意你的,为什么总要说那些话去伤他?”
子谦黯然沉默。
“或许那些人在你心中是志士是朋友,但无论你有多看重他们,都不值得为此赔上父子情分。”念卿肃然看着他,“你用那样恶毒的话指责你父亲,可曾想过他的感受?”
“我不是故意气他。”子谦抿了唇,虽仍嘴硬,却也有了几分歉疚之色,“可是,父亲他也是人,并不是永远不会犯错的神祇!这件事上的确是他错了,若他一意孤行下去,只怕会铸成大错。那些话固然激怒他,可即便我不说,外面自有千万人会说……夫人,你也不希望他多年之后被人骂作暴虐无道的军阀,我更不希望自己的父亲遭人唾骂。”
见念卿蹙眉不语,似有所触动,子谦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越,“夫人,我何尝不明白父亲心忧家国,何尝不体谅他的立场,可是你不能否认,他骨子里仍有专制的遗毒,他习惯了一手遮天,从未真正懂得民权民意,如果他将这些无辜牵涉进光明社一案的人全部枪决,那将是他一生洗不去的污点!”
“子谦……”念卿沉沉叹息,“你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冲动对抗,是最不正确的方式。”
她那洞悉眼神自有一种魔力,令他在她面前心悦诚服,满腔委屈之火也被她柔和似水的目光浇灭。
“是。”子谦微微低了头,“我的确是冲动了。”
念卿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大孩子”,看他局促惭愧神情,不觉莞尔,“以后不要再让人为你担心了,总这个样子,怎么做别人的父亲呢。”
子谦呆呆抬头,仿佛没听明白她的话。
她也不再多说,只眉眼弯弯地一笑,转身往书房去了。
书忘里一地狼藉,霍仲亨负手立在窗前,仍阴沉着脸色。
侍从仆佣一个也不敢进去收拾,唯恐再惹他发怒。
门轻轻被推开,轻细脚步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霍仲亨叹口气,头也不回地问,“没什么要紧吧?”
念卿并不回答,静静斟上茶,奉上一只青花餈盏在他面前。
他低头,见一段皓腕凝霜,嗅一缕茗香沁雅。
她笑眸如丝,似谑非谑,捏着戏文里的腔调曼声道,“官人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