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廊上的仆人都听见了少夫人房里传出的哭声,那样哀切,那样凄绝,却是少帅去后,第一次听见少夫人的哭声。
这哭声从房间传出,悠悠回荡在静夜的茗谷,院子里寂静无声,虫鸣鸟啼都小时,只有这哀泣声难抑难止,似一线哀怨游魂徘徊,又似情深难酬的万古叹息。
直过了许久,月儿从中天移向了东边天际,哭声才渐渐消止。
次日清晨仆人不敢吵醒夫人,知道她昨夜安抚少夫人,很晚才回房睡下。
然而夫人还是早早醒了,一睁眼就问起少夫人。
女仆说少夫人起的早,想去少帅墓前看一看,一早便出去了。
念卿怔怔的,想起方才梦里又见着四莲在葬礼那日的笑,一时头痛欲裂。
起身梳洗后正要去霖霖的房间,却见一名年轻女仆匆匆奔上楼来,竟不顾礼数向念卿劈面直问,“夫人,您见着少夫人回来了吗?”
念卿一震。
身后女仆诧异问那年轻女仆,“不是你一早陪着少夫人去上坟的吗?”
念卿女仆脸色发白,“少夫人说想单独呆着,叫我走开不要扰她……我等了会儿再去,却不见她踪影,以为她从山上小路先回来了!”
女仆目瞪口呆,却见夫人蓦然转身朝少夫人的房间奔去。
念卿推开房间,晨光从长窗照进来,高大的水晶花瓶里绽开着白色花束,子谦的书也全部整整齐齐放回架上。桌上一笺留书,用子谦喜欢的那方青玉镇纸压着,四莲的字迹秀致端正——
她未能走下去的路,我愿替他走完。
勿念。
莲字。
第四三记 (上)
卧室长窗外蓝紫色的朝颜花,日出绽开,日落凋零。然而今日清晨,念卿一推开窗,看见那些朝颜花都被昨夜暴雨打得零落委地,未及等到日出,已永远凋零。这景象映入眼里,似一片阴云隐隐罩上心间。
这些朝颜花还是当初和仲亨一起种下的。
念卿抬眸望向北方遥远天际,那里阴云堆积,天幕乌沉沉,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要向这里扑来。风吹过,念卿闭上眼睛,任晨风像他温柔的手掠过鬓旁……蓦地却觉一双温暖小手将自己拽住——霖霖不知几时来到身后,穿着曳地睡裙,睁着惺忪睡眼,皱着小眉头嘟哝,“爸爸呢,爸爸在哪儿?”
她平日从来不会醒这么早,念卿俯身将她抱起,看她头发蓬乱,眼神迷蒙,却不停转向左右,像在找着什么。女仆在后边惶恐道,“小姐一睁眼就说将军回来了,不管怎样也要跑过来……”念卿转眸看霖霖,霖霖很用力地点头,急忙四下张望,寻找父亲身影。
“傻囡,你做梦了。”念卿拍抚她后背,柔声笑道,“爸爸还没有回家。”
“什么是做梦?”霖霖困惑不解地望向她,满眼委屈失望。
这该怎样解释呢,什么是梦,什么又是真。
念卿哑然,心头有一丝涩意,抱了女儿走到自己的床前,将她放在大床上,“你闭上眼睛睡着,便又可以做梦了。”霜霖揉着眼睛想了一想,“做梦能看见爸爸么?”念卿笑着点头,却将脸侧向一旁,唯恐女儿看见自己眼眶微红。
也许是衾枕间有着父母的味道,霖霖满意蜷起身子,将自己缩得像只小小的刺猬,脑袋埋进枕头里。念卿也侧躺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睡吧,爸爸很快就回来了……”霖霖闭着眼睛嘟哝,“骗人……”念卿笑起来,温柔凝视女儿娇嫩容颜,看她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子,明显透出父亲的影子。
这是第一次不敢期盼他的尽早归来。
当他风尘仆仆踏进家门,她该以怎样的面目见他。
假如当日死在枪下的人是她,不是子谦,那样会不会稍好一些。
也不知家中噩耗还能压住多久,外间已是满城风雨,人言比风传得还要快,比蛇还要来得毒。封锁子谦死讯,秘不发丧,这是她横下心来,罔顾退路做出的决定。即便日后他有万般怨恨,也是她该当承受的罪咎。她并不怕他的责怪,只怕消息早早传到北平,传到他耳中,怕他乱却分寸,怕他功贩垂成。
功败垂成。
一个巨人,跋涉万里,终究还是倒在离终点一步之遥的地方。
离和谈成功真的只差那么一点,大总统的生命却也终于耗尽。
闻知消息赶到的内阁总理洪歧凡顿足大恨,长叹天不佑我。
大总统一行秘密来到北平,一直居住在霍仲亨的旧居,进出隐秘,除却内阁心腹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里面究竟住着谁。然而凌晨大总统病笃,医生前住抢救,总理及相关要员先后马不停蹄赶来……纵然是在见惯世面的北平城,这也算是大动静了,以周遭耳目之灵通,要包住纸里的这团火,难上加难。
这名副其实的一团火,仿佛就架在麦杆扎成的屋下,随时会引燃这栋岌岌可危的屋子。
大总统毫无预兆地死在北平,事先没有一点风声,这消息若传扬出去,可想而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若有心之人趁机煽风点火,南北刚刚稳定下来的太平局面,势必又起风波。历经万难走到今天这地步,和谈成果已在眼前,岂可功亏一篑。
大总统的死讯,无论如何不能在此时传开。
“代执政也是这个意思。”霍仲亨沉声道,“我已与他通电取得联络,他同意暂且秘不发丧,既然对外是说大总统正在金陵养病,那只得先将遗体护送回金陵城,再宣布丧讯。代执政会在南边部署周全,一旦丧讯发出,他便继任为代总统,一切以稳定人心为先。”
洪歧凡连连颔首,“这是最好不过,和谈的事也只得先搁一搁,先等眼前这难关过去。”
霍仲亨宽慰他道,“此次启程北上,他已预料到或许不能再回去,因此早有部署,我也留了兵力牵制诸方,倒不必担心会起多大乱子。只是这一来,人心浮动,新总统继任之初,尚需重树威望。我担忧和谈之事照这么耽搁下去,难免夜长梦多……”
洪歧凡长叹一声道,“我何尝愿意如此,以我这把岁数,若能办成这件事,躺进棺材里也能心安理得……”他年纪略长于大总统,但也敬重他人品,尊称一声先生,“虽说天不假年,先生去得太早,但和局已奠定在此,只要代总统那里对和谈条约没有异议,我想日后重启也不是难事。”
思及那遗嘱,和大总统临终前不甘的目光,霍仲亨沉默不语,只微微点了点头。
北平仲夏,天气闷热难当,洪歧凡拿帕子不时揩拭额头的汗,“这个天气,哎,要动身最好是尽快,不宜延迟啊!”
“今晚就走。”霍仲亨语声平稳,神色笃定,“金陵有人接应,这一路上我就不能随同前往了,南边才是要害,我需尽早赶回去。”
洪歧凡沉吟一刻道,“也好,路上我来安排。”
为遮掩耳目,洪歧凡特地施放了烟雾弹,在黄昏时分宣布戒严,声称洪夫人要乘专列去往金陵,霍仲亨则乘随后的专列南下。
这一别南去,下次相见又要若干时日,洪歧凡感慨人世无常,执意备下薄酒为霍仲亨践行。
两人心情皆沉痛,一桌素肴寡酒,聊备心意。
桌上谈及这些年起落辛酸事,洪歧凡竟数度掩面泣下,悲不能抑。霍仲亨并未料到他会触动若此,一时也唏嘘,同因大总统的辞世而起人世苍茫之悲。临别时,洪歧凡送他上车,蓦地握住他的手,怆然道,“从前有诸多对不住你的事,那是我自作小人,你是真豪杰、大丈夫!”他激越之下,连家乡话也脱口道来,“这一世人,我只服气过先生同你两个,你行事光明磊落,自不必如我等蝇营狗芶,做政客于你太不适宜……”
以他素日圆滑,表面看似庸碌,实则从来没有一句真言,今日酒后却吐露这许多话。霍仲亨心中触动,目光在洪歧凡脸上停留良久,看他一脸涨红的酒意,斑白头发凌乱下来也不自知,步履虚浮间老态尽显。
这班旧人,都已老的老,去的去,或许当真是另一个时代该来了。
他不是多话的人,该说的也都彼此了然,霍仲亨伸臂扶了洪歧凡一把,对他慨然而笑,互道了珍重,上车绝尘而去……从车子后视镜里仍看见洪歧凡久久站立道旁,一直目送座车驶远。
住车站的路上已戒严,街头看不见人影,道旁店铺都关了门。
司机减速将要经过一处弯道,只听后座的霍仲亨淡淡出声,“停一下。”
随行侍从立时警觉,然而霍仲亨只是吩咐前座的副官,“你去替我买两份玫瑰糕,街口第三个铺子。”年轻的副官愕然一霎,旋即会意是为夫人或小姐买的,立时推门下车。
“还是我自己去。”霍仲亨却又开口,“你不知道要哪一种,甜腻了不行。”
这家铺子的玫瑰糕是祖传手艺,念卿那样刁的嘴,也爱得不得了,回南边之后常说起北平这家玫瑰糕是最好的……思及她娇慵神情,霍仲亨阴沉了整日的脸上,终于流露一丝极淡的笑容。可副官却迟疑提醒,“街边铺子因戒严都关门了。”
霍仲亨瞪了他眼,“关了门不会再敲开么。”
他径自推门下车,走得两步又回头吩咐,“你们把车开到前面路口去,我敲开铺子让人见到你们这排场,又要一惊一乍,扰民得很。”
副官应声让司机往前开走,自己仍跟着他到铺子门前,寸步不离保护。
霍仲亨抬手敲了两记,正要出声,猛然听得一声巨响。
前面街口腾起剧烈火光,爆炸声震耳欲聋,自己的座车同迎面来的一辆汽车撞在一起,两车都陷入火海,爆炸还在一声接着一声,滚滚黑烟将天空都遮住。后面跟随的警卫车辆立时急刹,仍有跟得近的一部车被波及……碎玻璃与车身残骸随爆炸飞溅老远,夹杂着人的血肉。
副官惊得目瞪口呆,此处早已戒严,怎会有车子疾驰而来。
寻常撞车无非是引爆汽油,爆炸烈度有限,眼前的两部车子却在剧烈爆炸声里几乎化为焦炭……这不是汽油爆炸能办到的,那撞来的车上显然藏有烈性炸药,足以连人带车炸为碎片。
只有司机一人在那座车上,已绝无幸免无能。
若非临时起意来买玫瑰糕,此时葬身火海的,便是霍仲亨。
第四三记 (下)
半夜里急促军靴声打破茗谷的宁静,值夜的女仆纷纷被惊动,从未见过侍从官这样仓促闯来。
“快叫起夫人,有急电!”来的是四名亲信侍队,为首的侍从官看着惊呆的女仆,焦急地猛一跺靴,“快去叫夫人!”
窗外树上有夜鸦被接连亮起的灯光惊动,发出一声刺耳鸣叫,扑楞楞飞走。楼上楼下灯光俱都打开,不消片刻,匆匆脚步声从二楼传来。
夫人散着一头乌黑长发,白绸缎睡衣外披了件深红长衣,穿着绣花拖鞋直奔下楼梯,腰间细长飘带尚来不及束好。侍从将电文双手呈上,“夫人,这是刚刚从情报处顾主任那里接到的密电!”
念卿接过来飞快展开,已译好的密电言简词略,撞入眼帘的第一行字,即令心脏骤然停跳一拍,整个人瞬间跌落寒冰深渊。
“——大总统病故,和谈未成,北平秘不发丧!”
早已对新宪心怀不满的南方守旧势力暗中支持代执政,与北方总理洪歧凡密谋另订新约,垂新划分势力,将削弱总统和总理权力的新宪条约废去,变议会和立法院为虚设,保全守旧势力的权益,将大权依然保留在总统一人之手,以共和之名,行独裁之实。
当初洪歧凡受霍仲亨相助,登上总理之位,虽贵为内阁首领,权威声望却总受到霍仲亨的压制,北方派系将领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更何况还有东北佟岑勋。一日有这两人在,他一日坐不安稳,总理宝座始终被人家用枪杆抵着。
固然和谈成功,南北一统,也是洪歧凡毕生心愿,然而按照和约议定的新宪,他将失去手里几乎大半的权力,受制于南北议员共同组成的议院,即使保留显赫职务,也大权尽去。
这一点,也是代执政忿忿不能甘心之处。
想大总统在位时,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轮到继任者手上却将权柄剥夺大半,凭空令立法院与议会凌驾总统之上。不但继任者不忿,连带着因此失去大权的诸多元老旧部也不能甘心。大总统威望超卓,有他在时,无人敢置喙。然而盖世英雄,也有迟暮之日,一朝大总统撒手西去,任他万民景仰,也奈何不了权柄在握的继任者。
一旦密约达成,霍仲亨即成为最大的绊脚石。
是天意使然,还是有人暗动手脚?大总统当真在和谈前夕功亏一篑,猝然病死在北平!
为顾全大局之稳定,遗体将被送回金陵,再发布丧讯。
至此大总统北上和谈之行,将被彻底掩盖,也不会有人得知霍仲亨秘密同行。
只要令他永久缄口,将和谈条约偷天换日,由新总统与洪歧凡签订新约,南北统一大业达成,后世将会永久记得他二人的功勋,其他的,便可从史书上彻底抹去——
顾青衣密电称:洪歧凡密谋在霍仲亨回程途中下手刺杀,代执政调兵截断他退路,防止他的死讯激起部属兵变,并命令潜伏在日本的情报处成员,一旦薛晋铭抵达,立刻以叛国罪将他逮捕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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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紧盯着夫人惨白如纸的脸,气息急促,从方才第一眼看到这电文,心中剧跳就不曾缓过。夫人将电文又看了一遍,缓缓抬起眼来,眸色黑得怕人,“确证是顾青衣发来的?”
侍从喉咙干涩,“无法确证。”
“什么意思?”念卿陡然扬眉,语声拔高。
“顾主任已无法取得联系,密电刚收到,讯号就断了,至今没能接通。”侍从咬了咬牙,“旋即联络北平,将军也没有音讯,无法取得联络……”
“没有音讯?”念卿缓慢重复这四字,深瞳里光芒似针尖,“所有消息都被封锁了?”
“是。”侍从点头,“此次将军和大总统是秘密北上,外界无人知道,一旦消息封锁,联络中断,我们完全无法得知事态到了哪一步,现在连将军人在哪里也不清楚,眼下找到将军是最要紧,必须立刻派人北上!”
侍从焦急万分,接连向她谏言,话音切切,似乎越说越快,念卿渐渐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分明每个字都传入耳中,却好似隔了水,隔了山,从太远的地方传来……终于有另一名侍从发觉她的异样,脱口唤了一声“夫人”,只见她额头鬓角密密的全是冷汗,嘴唇已没有一点血色。
念卿茫然抬手,想推开上前搀扶她的女仆,却身子一晃,踉跄靠向案几。
侍从们不敢再出声,,后悔仓促之下将她惊动……少帅的死,少夫人的走,已令她短短时日憔悴至此,如今看她单薄身影,似枝头摇摇欲坠的一片叶子,颤颤在呼啸疾风中。
她缓缓坐下来,手中捏了那纸电文,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只将电文一点点捏紧,直捏得自己指节泛白,手背肌肤下现出青色血脉。也只是片刻,她肩头的颤抖渐渐平息,纷乱气息渐缓。
那一瞬恐惧与软弱袭来,如飓风狂澜,险将人击倒。
仅能抓住的只有自已,以克制和坚定,将自已稳稳抓住,直至理智与力量重新回到身体中,直至将一切重新抓住。
“现在,你们去办这几件事。”她终于开口,语声轻微,抬头的一瞬,目光雪亮如刃。
她直直盯着远处窗外的黑暗,静且深,锐而冷,仿佛那黑暗中正匿藏着凶兽,她的目光便似箭羽,要将那跃跃欲噬人的凶兽钉在原地。
“叫各驻军军长整装备战,如若遭遇进犯,可就地反击,无需等候将军指令。”夫人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只有坚玉般沁人的冷,“立刻派人去北平找寻将军下落,让高军长和许铮来见我,不要惊动其他将领,不要将消息走漏,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联络上薛晋铭和顾青衣……还有……”
她顿住语声,静默良久,恍然有似笑非笑神情,“就这样罢。”
侍从应命,看着夫人站起身来,缓步往楼上走。
灯光将她影子拖长,她扶了楼梯,细瘦手腕搁上乌漆栏杆,黑发垂落身后;深红色细长衣带垂下身侧,有一端太长,逶迤在地上,随她一步步走过,如一道血痕划过暗色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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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嫩哭闹声从楼上传来,霖霖不知何时被惊醒,哭着要找妈妈,女仆正抱着她百般哄劝。
“妈妈在这里。”
女仆回头,看见夫人走进来,灯光淡淡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照着她唇上微弱笑容。
霖霖挣脱女仆,飞扑到念卿面前,将她一把抱住,放声大哭,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念卿慢慢蹲下身子,跪在地上,将女儿紧紧搂抱。
想起母亲从前也曾这样搂抱自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一无所有的时候,所幸仍有她。
身子渐渐又开始颤抖,这一次再不能自抑,再不能克制。
“出去!”她压低声,极力克制的语声已带上扭曲和颤音。
女仆慌忙退出门外,将房门轻轻带上。
门锁咔的一声,将她最后一分支撑的力量压断。
念卿抱紧女儿,仰起头,任灯光耀得眼前模糊一片。
霖霖抬头看见妈妈脸上湿漉漉全是泪水,可是妈妈却在笑,无声地笑。
“妈妈……”霖霖抬起双手胡乱去擦她脸上的泪。
“你想不想和妈妈在一起?”念卿低头问她,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
霖霖用力点头,“也和爸爸在一起!”
念卿缓缓笑,“好,到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霖霖爬到她身上,小手不停抹着她的泪,“妈妈不哭!”
念卿目不转睛望着女儿,差一点,她就要吩咐侍从安排去香港的船,先将霖霖送走,安置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最坏的打算,也是一个母亲护雏的本能反应。
不愿相信,也不能畏缩。
假如命运真要如此恶毒,不会因为闭上眼睛就让一切不再发生。
倘若这一切果真到来,那就来吧。
一纸密电,翻天巨变,都不会令她有多么意外。
死算得什么,仲亨自己向来不避讳这个字眼,也随时有直面死生的从容。
她是他的妻子,知道他所做的事有多重要,自然也知他的境遇有多危险。
三四年了,也有一千多个日夜了。
她时时刻刻惧怕着某些事,惧怕一切不祥的征兆,每一次他要征战要远行,都唯恐是最后一次离别……她不许家中仆佣有任何的口无遮拦,不许言语稍有触犯忌讳。
她怕,怕得不能入眠,怕得风声鹤唳。
她不怕,明知他要去一次比一次更危险的地方,也放手让他去,从不阻拦。
不畏生死,只怕别离。
死亡没什么了不起,不管他去到哪里,他和她总要在一起的。
念卿低头抚上女儿的脸,想起母亲撒手去后,留她在世间,过往种种挣扎,往事历历历回现。
不,她的霖霖绝不会如此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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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最坏的消息和最好的消息一起到来。
辗转从北平证实,霍仲亨的座车在去往车站途中发生爆炸,现场找到的焦尸两具,都不是霍仲亨本人,他的随行警卫也随即在爆炸后失踪。
前往日本途中的薛晋铭也许提早得到顾青衣的消息,中途离奇失踪,等候在码头逮捕他的情报处人员空手而归。
这是最好的消息。
最坏的消息却从南方传来——发出密电便失去音讯的顾青衣,乔装潜住南洋,登船之时被发现行迹,遭到逮捕,旋即宣布了她的叛国罪,当晚就在狱中执行了秘密枪决。
这是许铮亲自带来的消息。
历经了太多的死亡,眼看着一个个人从身边离开,似乎死亡,已成为司空见惯。
“她什么时候去的?”夫人站在落地长窗后面,背影孤峭,语声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