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绮近前看她,才不过半年未见,她容貌未改,浓鬓雪肤还是旧日清艳,眉似远山含黛,眼如静水含渊,然而这山却似被风雪刚刚肆虐而过,水也似霜冻消解未久,眉眼间俱是苍凉萧瑟痕迹。
两人怔怔相视,皆在一刹那恍惚。
司机替林燕绮接下行李,仆佣迎出来殷勤问候,走进前院里,石径上圆石光洁,数目枯枝泛黄,处处透着初春清寒,宁静的沈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空落落,仿佛少了什么,清净得连脚步声也突兀……燕绮走在念卿身边,默然挽了她的手,随她穿过庭院走进屋子,听她低声浅语地问候着一路是否辛劳。
直至走上楼梯,燕绮才想起来是什么不对劲,只因家中除了仆佣,竟一个人也不见。
慧行,霖霖,蕙殊,高彦飞,还有他,全都不见踪影。
燕绮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默默随念卿上楼,走向客房时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敏敏的房间……燕绮驻足,看着门,再无法移步。
夫人的手搭上黄铜雕花门柄,顿了一顿,将门缓缓推开。
房里冷清的空气包裹着纤尘不染的家具,薄纱窗帘用紫缎带在雕花床柱上系了个蝴蝶结,犹自透着女儿家精巧心思,床头电影画报上的明星,还在对着再不会出现的屋子主人露出永恒不变的俊朗微笑。
看着眼前一切,林燕绮背靠了门框,膝盖虚软,几乎难以站稳。
“我一直想着报纸是不是弄错了,那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才十七岁,怎么能是她……”燕绮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茫然摇头,想起从前总是令她气恼难堪的那个小女孩,想起她对自己莫名的冷漠敌意,想起自己对她的严厉和疏离,胸口一下下的抽痛,痛得再也说不出话,终究说什么也是枉然了。
那早慧精怪的女孩子,再也不会听见她的话语,再也不会同她顶嘴了。
夫人在身后一直缄默,缄默得不寻常,燕绮怆然回首看去,见她神情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没有,眼里也不见泪光,甚至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笑了一笑。
“怎么不是她呢,这正是我们的敏敏,除了她睡还会这样勇敢。”念卿走到那梳妆台前,俯身将早晨女仆打扫时没放端正的相框仔细摆好,照片上的敏言还停留在十五岁时的模样,浅笑嫣然。
燕绮含泪看那照片,听见夫人幽沉的叹息,良久颤声道,“她总算和她母亲在天上团聚,有这样的女儿,她母亲必会十分安慰。”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丽有个好女儿,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没有叫她失望,也没辜负她父亲的姓氏。”
“他……”燕绮闻言,目光微乱,“晋铭,他可还好?”
“他在重庆。”念卿一笑,转而低了语声,“从上海回来病了一场,风寒发热,还没全好,整日还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来,见了你不知有多惊喜。”
“没事就好。”燕绮涩然笑笑,心里怅惘酸楚,来时路上恨不得立刻见到他,现在近在咫尺,却又惴惴害怕相见尴尬。夫人好似会看穿人的心思,柔声转开了话头,“可惜蕙殊带着英洛去了昆明,一时半会不回重庆,这次你们怕是不能碰面了。”
“不要紧,以后来日方长。”燕绮抬起目光,“对了,慧行和霖霖呢?”
夫人的脸色微变,勉强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山上孤儿院,他嫌一个人在家闷,不爱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走,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里也自在,晚些再让老于去接他。”
燕绮怔忪想问霖霖的去向,话到嘴边却又强忍住。
夫人显然明白她想问什么,一双秋水寒潭似的眼睛笼上黯淡的雾,“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燕绮闻言大震,失声惊问“这是怎么……霖霖出了什么事?她难道也去了上海?”
夫人不语,转过脸去静了良久,才哑着语声道,“她没去,彦飞去了。”
那日的刺杀原本计划周密,打算宴会上将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锡提早离席,敏敏跟着他一起上车,半路上亲手向佟孝锡开了枪。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没打算活着回来。
“彦飞拼着三处枪伤抢回敏敏的遗体,一路上失血,延误了救治时机,这痴心的孩子,是生生将血流尽而去的……”念卿语声发颤,仿佛带着巨大空洞,纵是最悲伤的时候已捱过,纵是生离死别早已历尽,然而再一次亲口说出当日的残酷,仍有剜心之痛。
林燕绮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软软顺着门边跌跪在地。
报纸上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写,除了语焉不详的女刺客当场死去,再没有人知道惩奸除恶的刺杀背后,发生过怎样的血肉横飞,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鲜血是如何染红暗夜。
高彦飞,那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就这么无声无息离去。
敏敏和他,两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就化作了飞灰。
剩下一个霖霖,面对姐妹与恋人的离去,生命中骤然撕裂出两个永不可修复的黑洞。
突如其来的噩耗,因内疚愧悔而越发尖锐得难以承受——除了父亲意外辞世,从未真正面对过死亡的霖霖,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呵护在手心的霖霖,猝然面临崩溃边缘。
“我不该纵容她与那英国人往来。”夫人颓然苦笑,眼里茫茫然,连愤怒与忧虑也被磨灭得失去锋棱,太多世事风霜摧折,已将她的喜悲碾磨成尘,说起霖霖的去向,只余一声心灰意冷的叹息,“说什么自我放逐,可笑这孩子,懂得什么是放逐……她若要出去见识,也由得她,却一声不吭跟那英国人去了西安,再之后就不知道从西安跑去什么地方。晋铭派去的人几乎把西安都翻了个遍,她若再往北走,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第二十二章增
燕绮亲自与老于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骤见母亲,慧行欢喜得一路上唧唧咯咯说笑不休。老于从后视镜里看着这对母子,心道小少爷好久不曾这样开心,到底是母子连心。
回到家中,燕绮被慧行拖着手跑进客厅,却见夫人正拿着电话,柔声讲着什么。
见他进来,夫人笑着招手,将电话听筒递到慧行手里,“来,你自己跟爸爸说话。”
慧行对着话筒便嚷,“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妈妈都回来啦!”
燕绮笑盈盈看着儿子,也不知道他听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喜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念卿接过话筒去,淡淡笑说,“那便这样定了,迟些让老于送他们过来……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搁下电话,没等念卿开口,慧行已兴奋不已,“爸爸说晚上接我出去玩!”
燕绮闻言诧异,却听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搁不了多久,那帮人好赌如命,晚些把他们打发去范公馆打牌,正好接慧行过去玩。难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懒不送他去了。”
她说得委婉,燕绮却明白,这是她一番体谅,为自己设想周全,免得自己当着她的面与薛晋铭相见尴尬。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见,有慧行在中间,又没旁人,自然融洽些。
夜里用过晚饭,念卿送燕绮母子上车,目送车子驶离大门,独自在门口花树下站了会儿,慢慢沿着小径走回去。院子里桃花真的就要开了,枝条上已结起细幼的花苞,借着月色看去,分外娇嫩喜人。
念卿一时看得失神,竟不知在桃花树下站了多久,直至两臂凉透,才觉春寒袭人。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里,零星亮起几点灯光。
平素还觉庭院小巧紧簇,此时置身小径,环顾左右,莫名觉得空荡荡的冷清。
回到楼上,从一扇扇门前走过去,只听见走廊里响起自己脚步的回声。
蓦地身后有扇房门一动,念卿猝然回头,清冷目光好似两叶刀子,惊得开门的周妈一个寒噤——从未见过夫人这般眼光,周妈往后退了半步才嗫嚅道,“我,我在给客人铺床。”
夫人缓了神色,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只当生死都不以为意,却原来,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这般警惕。
也许心中从未放低过自幼而存的恐惧,只是往日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如神祗般稳稳镇住她的不安。从前是仲亨,而后是晋铭,何其有幸,她竟是不曾孤单的。
念卿驻足卧房门口,心中浮起那夜在这门前的一幕,不觉恍惚。
周妈已下了楼,正要关上客厅的窗户,却听楼梯上脚步声响,夫人穿着薄呢大衣,挽了珍珠手袋,大半夜里竟是要出门的样子。
“夫人要出去吗?”周妈赶上去问。
“我到外面走走。”夫人头也不回往外走。
“老于刚刚出去了,您等等,我这就去叫小武……”周妈忙要去叫另一个司机来,却听夫人说,“不用,我自己开车。”周妈张口愣住,没等回过神,外面汽车已发动,夫人竟一个随从也不带,独自驾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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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从车窗外扑进来,拂面有冷冷寒意,念卿在盘旋的半山路上将车开得极快,眺望城中灯火热闹处,心中才有了几分暖意。一路夜风吹得发丝纷飞,身如添翼,顿生自在,只是茫然不知这路要何处还是尽头,只一味沿着道路开下去。
入夜的陪都街头冷清萧条,车子直驶到市区才见霓虹闪烁,到了灯红酒绿的繁华佳处,到处都是歌舞厅,路旁泊满车子,不远处的“皇后舞厅”招牌张扬醒目,正是城中权贵趋之若鹜的销金窟。
念卿将车泊在道旁,抬眼瞧见那熟悉入骨却又恍若隔世的霓虹,恍惚良久,下车缓步走向门口。侍者欠身推开彩绘雕花的玻璃长门,暗夜流光里,扑面而来的靡靡之音,颠倒回旋的缤纷舞影,仿如将时光一下子拽回往昔。
忘情其中的男女,借着醉生梦死,淡忘了乱世流离,个个飘飘欲仙,无人留意到角落幽暗座位上的女子。侍者将她要的伏特加送上来,只因鲜有女客一来就要这样烈的酒,不免留意多看了一眼。她敏锐觉察到旁人目光,冷冷侧了脸,只在变幻光影里的惊鸿一瞥,已叫侍应生看直了眼,浑然不觉她身上年华流逝的痕迹,但见她无动于衷地端坐在那里,却将周遭风月艳色都压得淡了下去。
此时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欢。
舞池中的男女耳鬓厮磨,台上宛声歌唱的妖娆女子懒洋洋摆动腰肢。
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四肢百骸都有腾腾的无形火眼燃起来,灼烧着心底那一处伤。从来不敢纵饮,更不敢喝这酒,这是他与她的酒,怕一沾唇遍坠入往日思忆里,浓醉里一切宛然,醒来斯人已不在。
念卿闭了闭眼,仰头将满满一杯烈酒饮尽。
有男子身影靠过来,趁着幽暗光影,将烟盒递上,点亮打火机。
火光一晃,映上她幽艳寂寥眉眼,她目光转过来,令那男子手上一抖,火光便熄了。
年轻男子讪讪朝着她笑,不过是个贪恋风月的公子哥,鬓角修裁得十分干净,脸也清秀,令她想起昔年报馆里的程以哲。
自认风流的年轻男子痴痴对上她这一双眼,陡然有了一种进退不得的局促,似乎心里每一分念头都被她看了个透亮。他想今日竟遇上这样不一般的女子,惴惴又亢奋,年轻的胆气被激发出来,试着问,“你一个人么,怎没有男伴?”
她缓缓笑,“我是个寡妇。”
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一时怔住。
“我的女儿,与你岁数相差不多。”她扬起眉梢,优雅笑容里有一抹隐隐的哀伤。
“我不信。”他嚷起来,“你诳我的,哪里能有这种事!”
她只是笑,倒没有厌恶的样子,这令他放心落座在旁,献上百般殷勤,她却无动于衷,只是漫不经心看着舞台上唱歌的女子,径自出神。
他讲什么她都似听非听,一时讪讪地再也找不出话说。
冷不丁,她却侧首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
他立即摇头。
她目光微转,笑意加深。
他迟疑一下,不由点了头,“也算是……有的。”
她靠在椅上,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他耸肩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又怎样,喜欢的人,不见得也喜欢你,我总不能为了一个不在意我的女子守身如玉做和尚。”
她闻言敛了笑意,定睛看他一眼,淡淡嗯了声,不再言语。
也不知为什么,有些话在知交好友跟前也不能讲的,却肯对这目光仿佛能摄魂的女子尽数兜出。他向侍者要来酒,一面替她杯里斟满,一面絮絮说,“你不要以为这是薄情,世间男子谁不是如此,痴心抱柱待死的情种只在老戏文里有,如今电影里都没人爱看这等戏码。”
她缄默听着,目光闪闪,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口舌之快,滔滔不绝发表了一通关于爱情和坚贞的高论,归根结底认为人是不应该为无望的希望坚守的,明知无果而等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
她听得十分专注,连目光也恍惚。
“我们跳舞吧”他打住话,鼓起勇气邀请她。
她仿佛这才从怔忡里回过神来,却听舞池那一头传来异常声响,像有小小骚乱发生。
一个穿风衣的绰约女子挤过人丛,朝门口匆匆而去,后面有人追赶,不知是争风吃醋还是又出了什么乱子。“真是的,整日不太平,这又在闹什么。”他张望了眼,随口牢骚,一回头,却见她脸色大异,目光定定望向那边。
恰在这时,舞池里突然砰的响起枪声。
人群惊乱大叫,潮水般哗然闪开,只见几个黑衣戴呢帽的男人朝方才离开的女子追赶而去。
他惊得跳了起来,混迹在这城中的,谁都认得那副黑衣打扮的人是什么来头,看那阵势隐隐也明白几分……却不料身旁那女子竟也闪身而出,快步追了上去,转眼不见人影。
桌上酒杯被她带得跌落,溅碎一地,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这神秘女子并非醉里偶遇的幻影。
枪声骤起的街头乱作一团,惊慌走避的人群将路上车子堵得进退不得。
众人闪开的路面上赫然已有一滩鲜红血迹。
街巷转角处,一个绰约身影踉跄从屋檐阴影里出来,一手捂了臂膀,仓惶回头张望。冷不丁一辆黑色车子飞快迎面而来,在身边嘎然急停。
女子惊骇后退,苍白的脸被车灯照亮。
念卿掀亮车灯,看清她容貌。
两人四目相对,俱都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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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开处,不是别人,正是薛晋铭噙意思温柔笑容,欠身打开车门。
其实她是远远就看见的,他站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静静瞧着车子驶近……近了,近了,看清他大衣被风扬起的下摆,看见他清减容颜与淡淡笑容,竟叫燕绮耳根发热,佯装无意地牵起慧行,低头一笑,“等久了吧。”
他微笑凝视她,抢先说了本该她说的话,“你瘦了许多。”
分明他自己才是清减憔悴的那一个,燕绮笑了笑,心里酸楚,随他步入官邸客厅,有传令兵上来送了茶水,无声退出去,静悄悄的大屋子更令燕绮更觉森严的不自在。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连慧行也被带了出去,只剩彼此落座长沙发的两端。
离婚之后还是第一次单独与他相对,原先那些怨,那些伤,不知是被时间还是被离合冲散,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男子,燕绮只觉得软绵绵,提不起力气去分辨对他的爱与恨。
薛晋铭问起香港的情形,又问她在战地医院的见闻,并不提多余的话。
恐他伤感,她没有先提敏言,他却主动提起来,说敏敏已葬在她生母的墓旁。
那处墓园,从前清明时节,她也同他们父女一起去拜祭过的。
想不到今年又添新塚,确实白发人送黑发人。
燕绮低头红了眼眶,幽幽叹道,“她小时候喜欢洋囡囡,每年生日我都送一个新的给她,如今好多年没有送了,她也长大了,我以为她不再喜欢。可夫人带我去她房里,我才看见有个旧的洋囡囡还摆在床头……今年清明,我再带个新的,更漂亮的去看她,她有母亲和洋囡囡陪着,就不会寂寞了。”
薛晋铭淡淡侧过了脸,过了良久才轻声说,“敏敏会很喜欢的。”
他这样温柔凄楚的语声,仿佛当年初见时的四少又回来了,有多少年都不曾见过他真正柔软的模样,纵然那外表举止还是一样的温雅,戎装笔挺的包裹之下却是一副日渐冷漠坚硬的心肠,到头来竟不知是自己爱错了,还是他变了。
似乎应了她心中算想,他的目光柔和,无声无息看着她。
流年偷换,原来他的眼尾也有了时光流过的浅细痕迹。
这眼神深邃如寒冬的夜空,不见星子,也纹风不动。
他是真的变了。
可是谁又没有变呢,昔日里风流绝艳的夫人,明媚爱娇的蕙殊,当然还有自己……早已不知留在了哪一幅泛黄的照片里。
燕绮无声摇头而笑,一时心念百转,良多怅惘。
“上回听念卿说,你已打算直接从香港去美国,怎么现今还滞留在内地?”薛晋铭淡淡探问,目光关切,“太平洋上战争一旦爆发,香港首当其冲,你们最好尽快启程,倘若是什么难处,务必告诉我。”
燕绮叹口气,“难处倒是没有,只是前线战地急缺医疗支援,医院里人手一直转不过来,我也实在放不下。不过这次回了香港,早则入夏,迟则年底就去美国,想来行程不会再拖。”
薛晋铭颔首,“那就好。”
“只是这一走,下回再见你和慧行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燕绮欲言又止地望了他,“晋铭,有些话,我是早该同你说的。”
“等打赢了这场仗,你想什么时候回来看他都好。”他倾身凝望她,目光温柔笃稳,“我会照料好他,你尽可放心,别的还有什么叮嘱,我会仔细记着。”
“我……”燕绮语未成句,眼里蓦地已湿润,想起从前总是对他发火,什么事到了嘴边都变成争吵,竟没有机会好好说一说心底的话。
“我是想告诉你,这段婚姻虽然失败了,但我并不懊悔。”
有缘无分纵然抱憾,一生中曾经用尽全力爱过一人,已是幸运。
“晋铭,我……我应请求你的原谅,原谅我糊涂时做过那些伤害你的事。”
燕绮低了头,泪盈于睫。
这一声“原谅”,沉重如枷锁,终于当面对他说出来。
连同愧与无愧,怨与不怨,终究如阴霾释去。
薛晋铭深深动容,只唤了声“燕绮”,却被她打断。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是的,你不会怨我,你早已原谅了我,我知道的。”燕绮笑里含泪,倾过身子轻轻枕在他肩头,侧首贴了他脸颊,仿如往日亲密时光,喃喃道:“可是我也要你答应,好好对待你自己,你我的年华所剩都已无多,如今我已找到那个肯陪我老去的人,有一天你也会老,到那时候,我想看到你也有人陪伴,绝不是孤零零一个。”
他沉默,气息沉沉拂在她耳畔。
泪水潸然滑落燕绮脸颊。
薛晋铭揽在她肩头的手紧了一紧,低了头,在她耳畔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悠然笑道,“你最傻了,净想些远在天边的傻事,我还没有老呢,像我这样好运气的人,待到满头白发的时候,谁说不会有妙龄红颜为伴?”
燕绮啼笑皆非,含嗔推他,指尖触上他胸膛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这一刻静好如斯,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将她淡淡包裹着,无比安心烫贴。
蓦地,他身子一僵,放开手臂,从沙发中直起身子。
燕绮错愕回头,见一个匆忙身影从门外直闯进来,推门刹那间望见他们,竟是怔住。
“夫人……”燕绮腾地红了脸,尴尬站起身,觉察念卿脸色异样,鬓发微乱,身上只穿见旗袍,连外面大衣也没罩,仿佛来得太过仓促,气喘得急,胸口不住起伏。
“念卿,出了什么事?”薛晋铭快步上前,方要扶她,却被她紧紧攥住了手。念卿脸色雪白,眼里灼灼有异样光彩,“快,快下令,叫你的人停下追捕,不要动手伤人!”
薛晋铭脸色一凝,“什么意思,不能伤谁?”
“她正被你的人追捕,还有她的同伴……”念卿深深喘过一口气,万分急切里,混乱头绪一时竟无法说清,唇间切切吐出那个名字,“她是四莲,我遇见了四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