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这里前几年还住过人?”启安有些难以相信。

“住了七八家人,这房子解放后就被征用了,后来分给一个工厂做宿舍,一直有人住,到前年这一片拆迁,住户才迁走。本来这房子也早该拆了,有人去街道反映,说老房子要保护,街道反应到区里,区里说先缓缓,不急着拆,把我叫来这里看门,一缓就缓到现在,还是没动静。”蔡伯人老话多,平时不容易有人来说上几句,絮絮叨叨打开了话闸子就合不上。

他指着院子里突兀立起的一排红砖工房说,“这里原先是一大片桃花林,一直到那边山坡上都是,开起花来,漫坡漫野,可惜后来全给挖了,修了个蓄水池,又盖了工房给拆迁工人住,现在拆迁的人走了,就是我一个人在住。”

启安沉默点头。

蔡伯却叹息,“这一片桃花林要是不挖就好了,我老家的桃花也开得好看。”

一阵风吹来,空落落的庭院里,竖着几根牵线凉衣服的木桩,还没晒干的几样衣服被风吹得一起一落,像在对人招手,叫人再走近些,走到过往的时光与记忆中去。

启安的目光越过荒芜丛生的庭院,越过斑驳残破的小楼,不知该停留在哪里。

这里的破败荒凉,更甚茗谷。

一把将茗谷干干净净焚去,焦黑的废墟仍带着最初的样貌。而这里,没有经历那样彻底的一场火,却经历了时光不动声色的刀砍斧削,经历了烟熏火燎的漫长消磨。那些隐匿在廊后檐下的足迹,遗落在一草一木间的笑语,都已荡然无存。

站在被时间和记忆浸透的土地上,启安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她站在这里,看着这一切,又是怎样的心情。

大黑狗在脚下蹭着蔡伯,呜呜撒欢。

蔡伯叹了口气,“这地方我也待惯了,真不想它就这么拆了。”

启安淡淡说,“人都已经不在了,房子也坏了,空留一个壳,还有什么意思。”

“唷,你这话,怎么跟昨天那女娃子说的一个样。”蔡伯惊奇扭头,等起眼睛。

“是吗。”启安失笑,“她来过之后,还说些什么?”

“那女娃子啊,说了好多古里古怪的话……”蔡伯咧嘴笑,“我说这户姓薛的已经没有后人,她还不信,非要跟我辨,硬说这薛家还有后人……她年纪轻轻的懂什么,不信我,自己去问问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薛家没有后人?”启安转身,面带饶有兴味的微笑。

“我怎么不知道,这一家从前是当大官的,四九年没跑掉,全都死了。”蔡伯没好气地摇头,“原先有个老太太好像是他们家亲戚,往年清明还来看看,今年不知怎么没有来……”

“老太太?”启安骤然开口,打断了蔡伯的话,“什么老太太?”

蔡伯神社古怪地看着启安,突然哧的笑出来,“真怪,你们这两个人,说话反应怎么都一样,你俩是不是认识的,啊?”

启安只好承认,“没错,我们是认识,可您先告诉我,那老太太是怎么回事?她说她是薛家的亲戚?她姓什么?”

“她那姓少见得很,姓君。”蔡伯哭笑不得,“昨天那女娃子一听说君老太,也噼里啪啦问我一通,听完就跑,我话都还没说完,你们这是……”

他的话又一次被打断。

启安不觉拔高了语声,“君老太多大年纪?她是什么人,现在在哪儿?”

蔡伯无奈,只好把昨天已经对那女娃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又说一遍,“这老太是江南二中的退休老师,年纪比我还大,快八十了,住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去前年的清明,她女儿陪着她来过,带了花来,说是看望故人。就是她跟我说的,这薛家啊,官做得很大,可惜命不好,四九年往台湾跑的时候,一家人都上了飞机,谁知逃难的人太多,飞机超载,后面又炮轰,炮弹满天飞,结果那架飞机刚飞出去就一头栽下来,也不知是被炮轰的还是出了故障……老太太当时赶到机场迟了一步,本来是想跟薛家一起走的,哪知眼睁睁看着飞机就那么炸了!”

“就这样,旁人都以为他们在那架飞机上,发生了空难,没能幸存。所以这些年,留下来的人只当他们都不在了,也没再打听他们的消息,哪想得到,他们并没有上那架飞机。”启安将这番经过,详细转述给电话另一端的大哥,足足讲了半小时。

站在酒店落地玻璃窗前,隔了一江如带,遥遥望见对岸灯火。

从这里望下去,仿佛身在云端,不知数十年前,凭栏遥望江水,是否也是这般光景。

启安握着电话,手心里有些汗湿,长出了一口气道,“大哥,既然他们的死讯是误传,那么当年霍家姑姑的死讯,也极有可能是战乱中消息传递失误,让双方都以为自己要找的人不在人世了……假设霍家姑姑活了下来,艾默很有可能是她的后代。”

电话里半响没有回应,良久,传来大哥低沉的语声,“看门老伯说的这位老太太,找到没有?”

启安回答,“我去那学校问了,确实有位退休老师姓君,从前在中学教英语,已经退休近20年了,现在和她女儿住在一起,她女儿去年搬了家,新的地址还没查到,我已委托专人查找,最迟明天中午之前,会有消息。”

“你说的艾小姐,应该也在寻找这位老太太。”

“她比我早一天知道,也去学校问过,但我有把握在她之前找到。”启安皱眉想了想,“大哥,你确定哪位老太太真是我们家的故人?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过?”

电话里沉寂了片刻。

“祖父曾经有一位秘书,是姓君的,名叫君静兰。”

“啊,是她!”启安脱口而出,“父亲说起过,是有这么一个人,原来她姓君。”

“如果真是她,难得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清明去故居拜望祖父,你替我好好感谢这位老人家。”电话里静了一刻,传来大哥格外低缓慎重的声音,“至于那位艾小姐,我还是保留谨慎态度,在你没有确认她身份之前,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他在“任何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启安心里格的一下,迟疑问,“对二姐也不能说?”

电话里的语声严厉,“我说的是,任、何、人。”

“知道了。”

挂断电话,启安喉咙干涩,发了一会儿呆,端起手边杯子,却发现杯里的咖啡早已凉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也不曾怀疑过,当年霍霖的死讯是真是假,谁也不曾幻想她还活在人世——并非悲观,实在是当年发生的一切太令人绝望,连遗物与骨灰都被找了回来,又怎能让人再存一丝希望。

启安将冷咖啡倒掉,重新倒了一杯白水,大口喝下。

眼前影影绰绰晃过艾默巧笑嫣然的身影。

终于,离最后的答案只剩下这一步之遥。

她此刻是否也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忐忑,怀着同样揣揣的心思,与他徘徊在同一片天空下。

或许明天、后天,当她找到君静兰之时,便该是他与她的重逢,也是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她是故人,抑或不是故人,答案又会带来什么呢。

到这一步,竟不敢再往下想。

启安哎沙发里坐下,深深陷阱绵软的沙发里,陷阱混乱迷离的回忆中。

当年旧事,自己所知并不多,更多来龙去脉却是从二姐那里听来。

家中四个子女里面,自己和妹妹启乐年纪太轻,只有大哥启恩与二姐启爱对往事知道得多些,尤其二姐,她最会讨长辈的喜欢,曾在长辈身边听过的故事也最多。

长辈口中最讳莫如深的一件事,莫过于霍家姑姑的死。

那是一段太过悲惨的黑色记忆,即使已过了数十年也没有人愿意提起。

当二姐从母亲薛严英洛那里含糊听来,再委婉转述于他,也令他寒透了肺腑,更无法想象长辈当年是如何面对这样的惨事,难怪他们辞别故土,从此再也不回头,终生不愿踏上这片土地。

——1945年10月,被日本人关押多年的英国记者Ralph终于获释归来,给身在重庆苦苦寻找沈霖的霍沈念卿和薛晋铭带来了关于沈霖的最后消息:1941年,沈霖与Ralph在日占区被逮捕入狱,狱中的沈霖没能逃过日本人的魔手,遭受到刑讯和凌辱。随后Ralph的日本友人设法营救,层层疏通打点,重金买通宪兵队长。原本答应放人的宪兵队长,事到临头却改变主意,只同意释放一个人。

Ralph自己放弃了出狱的机会,请求友人先将沈霖带走。

就在日本宪兵队长趁夜将沈霖带出监狱,亲自带到郊外准备交给Ralph的友人时,刚烈的沈霖趁那日本人毫无防备,夺下佩枪,打死了曾经凌辱她的仇人,趁混乱之际逃走,从此不知去向。

凭着Ralph带来的零星线索,霍沈念卿与薛晋铭仍在四处追寻沈霖下落。

直至1948年的冬天,距日本投降已三年。

在八年抗战的血与火中淬炼过来的中国,昔日创痕还未消弭,又陷入内战的泥潭。

欢庆反法西斯战场胜利的笑声还未停歇,内战战场上的枪声已响起——国家本已是千苍百孔的烂摊子,民怨载道,人心溃散,腐败的政府陷入四面楚歌,军队在战场上步步败退。从南京到重庆,局势失利的阴云笼罩不散,官宦之家纷纷往国外转移家财,安排万不得已的后路。依然留在重庆的霍沈念卿,却从未有过逃离故土的念头。

为了孤儿院里数十名无依无靠的军人遗孤,霍沈念卿没有跟随政府还都南京。

为了亡父心系的家国与失散多年尚未找到的女儿,也绝不会离开这片土地。

然而时隔七年,沈霖的下落终于在一个极偶然的机会被查到。

有一个女学生从苏区回到南京,被人告发有特务嫌弃,受到审问。

这女学生为自己喊冤辩白,声称是在抗战时期随学校师生到前线慰问,之后留在苏区,只做过卫生队的看护。然而,特工人员在盘查她从苏区带回的行李物品时,却发现了一对秘藏在大姨夹层里的鸽血红宝石耳坠,和一张叠起的字条。

那正是霍沈念卿送给女儿的耳环。

字条上也正是沈霖的笔记。

薛晋铭连夜从重庆赶往南京,秘密审讯,却没想到,从这女学生口中竟审出沈霖早已去世的噩耗——1941年逃到苏区之后,重病带伤的沈霖被一支卫生队收留,与同在卫生队做护士的此女结识。不久沈霖也被安排在卫生队看护伤兵。时常参加卫生队文艺汇演的沈霖,能歌善舞又美丽,很快被挑去团部做宣传干事。这原本令同在卫生队的女伴们羡慕不已,可是谁也没想到,沈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只过了两个月,就听说她因为汉奸罪名被关押。

又过了半个月,便有人来通知认领遗物,说沈霖已畏罪自杀。

因正值夏天,又有病疫流行,便没有埋进土里,直接拉到火化场,最后留了把骨灰,以便日后可以给她家人一个交代。按当地习俗,盛放骨灰的小坛子被安放在附近一座庙里。

按那女学生的说法,因她跟沈霖曾经同屋,便被派去领回了沈霖仅有的几件衣物和书籍。其中有一件呢子大衣,她很喜欢,便悄悄留了下来,却从没发现,衣服夹层里竟然暗藏玄机。

那张字条上,写着沈霖给母亲的遗书,只有潦草的一行字。

——“我将以鲜血捍卫尊严,以死亡证明清白。妈妈,我爱你。霖霖。”

薛晋铭遣人不惜代价潜入苏区,在那女学生所说的寺庙里,果真找到了标名“沈雨林”的骨灰坛,那是沈霖出走之后使用的化名。

苦寻七年,却等来这样一个结局。

上天何忍,让一个美好无暇的女子落得如此下场。

在薛严英洛彼时尚浅的记忆力,这个噩耗令霍沈念卿一病不起,足足病了半年,待她稍有起色,已是1949年的夏天……面临去留抉择的薛晋铭,问她是走还是留,若她要走,他便陪她远走高飞;若她要留,他便陪她终老市井。

霍沈念卿决定离开,并立誓有生之年,绝不重履故土,死后魂魄不回,宁可埋骨他乡。

与故土的亲缘维系,自此彻底断绝。

漫漫数十年转眼而逝,血艳艳的红宝石与白惨惨的骨灰,那样真实惨烈地摆在眼前,遗物、遗书、遗骨都已找到,没有人再去怀疑此事的真假,也没有人再忍心触碰这段惨烈过往。

直到若干年后,废宅阶前,白茶花下,那一瞬的邂逅。

神秘出现在茗谷的艾默,将已落下数十年的幕布重又揭开,令启安第一次开始怀疑,怀疑长辈们口中的往事结局,是否还有另一个可能。

“嘀铃铃——”

电话铃声令沉思中的启安一惊而起,抬头发觉天色已渐白,不觉竟是一夜过去,腕表上时针已越过清晨六点。

床头电话铃声还在急促地响着,启安接起来。

“严先生,您委托我们寻找的君静兰女士,已经找到了。”

第二十六章上

「一九四一年 十月 陪都重庆」

周遭尽是火焰,血一样的红色火焰,却没有温度,冷森森从四面八方迫来,火舌舔上肌肤,寒气直渗进骨子里。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爆炸,又仿佛是茗谷里里外外燃起的大火……

“夫人,夫人?”

念卿猛然惊醒过来,睁开眼,见周妈俯身望着自己,一脸的担忧,手里却端着碗药。

“夫人做噩梦了吧,看您这一头的虚汗,我给您拿热毛巾来。”周妈将药碗搁下,“药煎好了,趁热喝啊。”

黑稠的中药,熏起一股刺鼻苦味,念卿一向闻不惯,苦笑着推开药碗,“已经好了,用不着天天喝药,以后别煎了。”

“那怎么行。”周妈嚷起来,盯着她还没恢复红润的唇,“您看您这嘴唇,这样白,都不知道要补多少日子才能把流掉的血补回来,伤成那样,吓都吓死人了,您可别刚一出院就忘了疼,这药您要不喝,先生也饶不了我!”

念卿摇头笑笑,起身离开躺椅,伤口牵动处还有一丝隐痛。

周妈忙扶了她,拿起披肩给她搭在身上,嘴里扔不依不饶,“您再不喝,我可跟先生告状去了,叫他来守着你喝,正好这会儿先生在院子里……”

“他回来了?”念卿有些诧异,这才刚过了午后,不到黄昏,怎会这么早就回家。

周妈答道,“回来好一会儿了。”

念卿看向镜子里自己鬓丝松散的慵懒模样,信手理了理头发,“怎么不叫醒我?他人呢?”

“您看书看睡着了,先生不让吵醒您。”周妈朝楼下努嘴笑道“也正是的,日头正晒着,先生却在大太阳底下种花,晒得满头大汗,也没人敢权他回来。”

“种花?”念卿听得一头雾水,步出房门,来到走廊栏杆旁,俯身望向花园。

午后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树荫在庭院里投下一团团浓翠的影子,大门两旁的湖石假山下没有树木遮荫,正被阳光晒着,两个花匠顶了草帽,敞着衫子,在那儿忙得不可开交。原先种得好好的几株大丽花被挖起来,不知又要折腾什么。

念卿探身望了半响,没见薛晋铭的身影,正要问周妈,却见一大块湖石后头,有个人影站起来,雪白衬衣皱得一塌糊涂,袖子高高卷起,两手沾满泥巴草叶,这不是薛晋铭却又是谁。

只见他亲自拿了花铲,也不要花匠帮忙,自己翻松了泥土,小心翼翼捧起一株根须还兜着湿土的植株埋下去……念卿依稀认出那是一株茶花,不由张了张口,想唤他却又抿住了唇,一时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他在日头底下忙活。

下午下过一场小雨,午后太阳一钻出云间,便又热辣辣地晒起来。

重庆这天气便是这样,虽已是十月初,仍不见秋凉,倒是民间俗称的“秋老虎”尚存余威,暑气迟迟不褪。不过比之八月酷暑,已好了许多,远处江面吹来的风已带了丝丝清凉,悠然吹过走廊,吹得檐下一只褐花麻雀乱了羽毛。

麻雀落在走廊栏杆上,并不怕人,反倒煞有介事地偏了头,打量着这座宅子新来的女主人。看她凭栏而立,身上象牙白旗袍被午后阳光染上一抹暖色,墨色披肩从臂弯垂落, 长流苏在乌漆光亮的地板上逶拖成一道注落墨痕,直融进廊柱阴影里去。

念卿静静看着薛晋铭。

他并没发觉她遥遥的注视,仍挥汗如雨地忙着种那些花儿。

念卿的目光越过湖石,越过曲径夹道的花丛与高低树木,投向新值的那一片梅树与茶花……角落里大片的空地上,新移来的一株株桃树,可以一直连到山壁底下。想来春暖花开时节,那里该是灿若云霞的一片花海。

这座临江傍山的小楼,不闻喧嚣,自成清净。原是一个法国商人早年修筑的别墅,几经转手翻修,庭院一直扩展到半山壁上,有流泉青萝相映,别有情致。

因知道她爱花,她便煞费心思找来许多一样的花木,将这里恢复成原先沈家花园的样子。

别的花木都好找,只是白茶花不易寻得上品,先前那一大丛还是从昆明移来,精心料理了一年,今春好不容易开了花,却又在大轰炸里一把火烧了,着实叫人灰心……她想,索性再不种这白茶花了。

前几日他却拗着性子,又找了十几株来,亲自在院子里种上。

她告诉他,那都是南山上平平常常的品种。

他却说,“茗谷的茶花固然是上品,我却不信,除了茗谷便再无可看的白茶。”

今日这几株,又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这样急不可耐地种下。

念卿垂下目光,淡淡地笑,风吹鬓发,痒酥酥拂过脸颊。

远处群山错落,一江碧水东流,天空透着难得的瓦蓝,让人有种安宁的错觉,仿佛战争的阴云再也不会降临,甚至硝烟战火也从来不曾笼罩。

自八月上旬,日本发起那一轮丧心病狂的持续轰炸,仍未能将重庆的抵抗意志击溃,这两个月来轰炸开始慢慢减少,似乎日本人也终于明白,无论倾泻多少炸弹也征服不了这座城。

从废墟里站起来的人,仍在原地重新修建起家园,开始新的生活。

只是在那场轰炸中被夷为平地的沈家花园,却没有再复建。~如今,沈家花园的废墟已被填平,由张孝华亲自设计的一座纪念碑,却将要破土动工,以兹纪念在那场轰炸中为保卫家园而牺牲的空军将士。

随着沈家花园一起被埋入废墟的,还有轰炸之时,来不及抢出来的日记本和相片簿。

当日万里迢迢从香港带来,随身不离,锁在床头抽屉里,特地用不怕水货的铁盒子装着。便是想着,哪怕遇上空袭,房子烧了,东西却不至于毁坏,总还能找出来。

然而,当薛晋铭说那盒子被垮塌的废墟掩埋,要待废墟清理之后才能找到时,她却说——“埋了吧。”

她还在病床上,刚刚抢救过来,声音低细而清晰,“别再找了,既然埋在了下面,就从此埋了吧,埋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

他怔在床前,握了她的手,看着眼泪慢慢从她眼角流下,看她半阖着眼帘,静静微笑。

纵是笑着,那眼泪却不住地淌下来,湿了鬓发,湿了枕头。

终究还是下了这决心,将过往深深掩埋,哪怕忍者撕心之痛,却也是短痛胜长痛。

尘归尘,土归土,已经逝去的一切,就此封存,永不再开启。

那日记本里的朝朝暮暮,相片簿上的一颦一笑,再也看不到和触不到,藏在字里行间的缱绻,早在四年前已随那人而去,如今将这空壳片纸也长埋地下,权作思冢。

埋了相思,葬了记忆,连同她的前半生为殉。

而她的后半生,到底还是许了另一人——在死别将至的时候,亲口许给了另一个等待她已二十年的男子——若得不死,便以漫漫后半生,与子偕老。

他握了她的手,缓缓引至唇边,吻住她冰冷的指尖。

扑棱棱——

念卿自恍惚里收回神思,看着庭院里挥汗如雨的薛晋铭,不觉莞尔,扬声笑道,“傻子,没有你这样种花的。”

薛晋铭停了手,转身望向这里,脸上挂着汗,却笑得双眉斜飞。

许久没见他这样笑过。

“你上来。”念卿朝他招手。

他放下花铲,一手泥巴不洗,蹬蹬地跑上楼。

念卿已在热水盆里绞好了毛巾,正要递给他,一看他的手,便嗔道,“快洗了,脏得要命。”

“我还没种完呢,洗了又要弄脏……”薛晋铭举着一双泥手笑道,“念卿,你去瞧瞧今天这几株如何,上回那些花儿被你瞧不上,这次可是好东西,不过你准猜不到怎么得来的!”

念卿拿毛巾擦去他一脸的汗,悠然而笑,“还能怎么得来,不外乎买的、偷的、抢的……总不是你吹毫毛变出来的。”

“揶揄我是孙猴子,那你又是什么妖精?”薛晋铭挑着眉毛笑,“告诉你吧,这是我从缙云山下一个老农家里换的,那也是个爱花人,原本说什么也不肯将这几株‘千堆雪’给我,后来我拿车子同他换,他才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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