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范四十多岁年纪,只给纪总一个人开车,兼管司机组调度。虽然只是个司机,却是公司里一大牛人,除了纪总,对谁都爱理不理。用他的话说,又不求升职加薪,把车开好就行,不求人最大。

  但他对我却很友善,私下一口一个“小丫头”地叫,常嘲笑我娇气。

  刚到行政部时,我也没少受他白眼。

  后来有一次,纪总参加一个活动,苏雯和我陪同。午间有餐会,事先是说纪总不去的,活动完了就走,可那天他与几个政府官员相谈甚欢,就留下一起用餐。

  苏雯打发我自己在外面吃饭,她独自陪同,大概是觉得小人物不登台面。

  我在KFC吃东西时,想起老范还饿着等在车里,就给他带了份外卖,回去看到他正在就着矿泉水啃饼干……就一盒外卖,竟让老范感动了。

  平常没什么人在意他们,像司机、前台都是公司里的最底层,受苦受累在人看来好像是应该的,做的事好像是最没含金量的,其实恰恰谁也少不得他们。

  那之后老范就对我和气多了。

  跟在纪总身边,自然耳目消息灵通,老范虽然一贯嘴紧,却也时不时点拨我一两句,实在是难得一遇的好人。开在高速路上,老范有一搭无一搭和我扯了几句,突然问:“丫头,该不是你要接叶静的班吧?”

  果然是消息灵通人士,叶静辞职的事还捂着,他就知道了。

  我说:“你看我像那块料吗?”

  他嘿嘿笑:“打磨打磨,可能也行。”

  我苦笑,就当是夸奖好了。

  他瞟我一眼:“这是好事嘛,怎么苦着个脸。”

  我想说总秘又不是我想要的职位,话到嘴边,赶紧打住。

  得了好处还叫苦,一定招人说“矫情”,就算是老范,也还是少说为妙。

  到机场接到纪远尧,老范在前面拎着行李,我随后跟着他走出机场。

  纪远尧看见是我来接机,也没问什么。

  我看他今天脸色不错,比那天好很多,只是刚下飞机显得疲倦。

  上车时听见他又咳嗽,我随手从包里摸出HelloKitty的小糖盒递过去,“润喉糖要吗?”

  纪远尧一愣,接过糖,看来完全是出于礼貌,才勉为其难放进嘴里。

  我看他皱了眉,就问:“味道不喜欢?罗汉果糖是这味道,习惯就好。”

  他笑笑:“我不爱吃糖。”

  糖和肉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之物,不爱吃糖的人,一定性格很乏味。

  他好像看出我的腹诽,笑着说:“男人一般都不爱吃糖吧。”

  “不会吧,我爸平时跟您一样不爱说笑,但是他很爱吃糖……”我猛然收住话,看着他表情,恨不得拿袜子塞了自己的嘴——这叫什么话呢,把他和我老爸比在一起,我爸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人家好像才三十六七,一表人材,风华正茂。

  照规矩,我坐到副驾,老范帮纪远尧开了后面车门。

  “你坐后面来。”纪远尧说。

  我一怔。

  后座很宽敞,我端正坐着,与纪远尧之间还有足够再坐两人的距离。

  他垂目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

  我将资料册交给他,转告了稍后的会议安排,他点点头,一言不发看起册子,不再理会我。

  车里安静得出奇。

  后视镜里的老范盯了我几眼,示意说点什么,让气氛这么沉闷似乎不好。可我拿不准该不该说话,人家在看东西,也许倒嫌我吵……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好扭头看窗外,假装高速路上风景真好,灰的天空、灰的马路、灰的高楼大厦。

  “你要喝水吗?”

  打破沉默的是纪远尧。

  他一边看着册子一边心不在焉问,眼也不抬。

  老范在前面接话,“有矿泉水,安澜,渴了自己拿。”

  “好的。”我反应过来,看到手边的依云,拧开一瓶递给纪远尧。

  “谢谢,你自己喝。” 他笑笑,放下册子,拿起另一瓶拧开。

  难得向老板“谄媚”一次,没成功。

  他问:“这份资料看过吗?”

  “没有。”

  “看看。”他随手递给我。

  来时路上忍着好奇心,没敢乱翻,原来可以看,估计不是什么商业机密。

  挺厚的一本,我聚精会神往下看,刚看一会儿,听见他问:“看得明白吗?”

  “大致明白。”我想想又补充,“不过,有些地方看着吃力。”

  纪远尧笑了,银边眼镜下,眼角微弯,“专业的设计说明书,能大致明白也不错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暗自捏把汗。

  纯文职的人,确实看不懂这本册子。好在以前做过销售,面对客户,不能不懂自己的产品,每个销售人员都进行过恶补。我尤其是外行,笨鸟知道要先飞,下苦功啃过技术知识,勉强能明白个大概。幸好没有不懂装懂。

  一个销售所需具备的技术基础,能忽悠客户就够了,技术层面会有专门负责的部门进行沟通。销售的侧重只是抓住客户,找到他们的需求。当我猛啃资料,追着研发部同事问问题的时候,常被人笑话——“怎么,想转行抢饭碗啊?”

  穆彦在新员工培训时,说过一句话,令我记忆深刻:“谁都可能对不起你,付出过的努力不会对不起你。”

  厚厚的册子捧在手上,越往下看,越心情复杂。

  就像一只美味大饼悬在空中,却咬不到。

  我被新产品的设计深深吸引,只希望这个项目能尽快启动,别再像“狼来了”一样,一拖再拖,让人热情消退。

  年初以为公司能有大动作了,上上下下为之振奋,期待了许久,项目方案又一次次被香港总部以各种理由驳回,至今唯一进展是敲定了设计方。花大手笔请来的外方设计团队,开了几次会,也没拿出真正成果。原因还在我们自己,没能拿定方向,对方也无法展开实质性工作。

  高层在新项目上,究竟有什么分歧,不是我能知道的。

  只听苏雯提过几句,她可能也知之不详,大致是公司一直专注于高端市场与企业客户,在商用型和公共型产品领域立足专精,但近几年高端市场收缩,又受到劣质低价竞争冲击,处境越来越被动。

  公司集团旗下业务庞杂,涉及多个行业,进入内地也有些年头,由于策略保守,错过了最佳拓展机会,业绩一直不佳。别人都在内地城市积极扩张,我们反而在收缩。直到纪远尧被派来内地,以这个城市为第一战场,开始向新领域进军。连续三年攻城掠地,赤手空拳打出一片江山,从本土企业口中硬夺下半壁市场。

  纪远尧在产品创新上很有先见,总能预见市场的下一个需求,几次推出的新产品都获得成功。但这些都是在既有基础上的升级,仍没能突破。这一次纪远尧终于将目光投向从未涉足的个人用户领域,针对这一市场,开发全新概念的系列新品。

  年前向总部提出新项目方案后,总部没有否决,甚至许诺了很大的支持力度。

  可新项目就是迟迟不动。

  各种风声传了又传,什么说法都有,有说资金周转问题,有说总部不看好内地市场,甚至有说纪远尧不得总部欢心的——这些我觉得都不靠谱。虽然新项目一旦启动,投入规模将是个庞大惊人的数字,但集团财雄势大,几十年的家底应该不至于拿不出来;如今最蠢的商人也知道,大陆市场是多大一个金矿,总部怎会不重视;要说纪远尧不得董事会大佬们欢心,更不合逻辑,纪远尧估计是进入内地以来最能为公司挣钱的职业经理人,大佬们不喜欢这种人,还去喜欢谁?

  仅从这次请来的设计方,就能看出,董事会是有诚意支持纪远尧的。

  我们有自己多年培养的研发团队,有高端技术人才,只是在外观设计上一直是弱项,毕竟商用型产品对此要求不高。但要打入个人用户市场,具备独特个性与吸引力的设计是重要的一环。年初几经招投标周折,两位执行董事亲自参与最后评审,终于与纪远尧一起敲定了设计方——主设计师声名赫赫,班底阵容豪华,仅这消息一公开,已在业界惊起眼球无数。

  第七章[修订版]

  回到公司,设计方一行数人已经到了。

  去接他们的,是另一位行政主管赵丹丹,她已经利落地布置好会议室,由研发总监丁晓航接待对方,这边万事俱备,只等纪远尧来了。

  我没看见苏雯,私下问赵丹丹,才知道苏雯的孩子病了,在医院住着,今天医生会诊,以判断要不要做手术。难怪这么重要的会议苏雯也只能缺席,可是孩子病成这样,她在我们面前也只字未提。要不是今天请假,谁也不知道。

  走进会议室,我习惯性寻找穆彦的身影,却一眼看见了程奕。

  他坐在纪远尧身旁,替代了以往穆彦的位置。

  而穆彦稍迟才进入会议室,在研发总监丁晓航身旁坐下,长桌两侧位序分明。

  我在看他,可整个会议室里一半的目光在看我。

  看到我随纪远尧进来,坐到他身后秘书的位置,从丁晓航到程奕都毫不掩饰诧异之色,只有穆彦看见我,眉头一皱,无所谓地转过了脸。

  我并不怯场,被他这一眼扫过,心却莫名急跳了两拍。

  设计方是清一色的老外,只有翻译是一个黄皮肤女孩。

  主设计师是位满头银发的德国人,有着倨傲的生态和硬朗的英文口音。

  会议前半程由对方做演示讲解。

  后半程双方交换意见,渐渐开始火药味弥漫。

  对方的设计理念与研发团队强调的功用性能有冲突,我们这边都是技术出身的人,讲求实际,认为外观设计是虚浮的,对公司花大价钱聘请外设团队原本就不以为然。

  对方却也强势,大牌架子端得很足,坚持他们的设计理念,面对研发总监一再提出的质疑,那高傲的德国设计师回应冷淡,颇有点“杀鸡焉用牛刀”的不屑。

  双方最大的分歧,集中在设计方引以为傲的一个细节上,这个设计的确是革命性创新,但却对技术提出了近乎幻想的要求,要实现这一点,研发部门认为非常困难,即使勉强达到要求,也可能出现两个问题:一是成本增加;二是测试环节就可能出现重大BUG,令前功尽弃。

  对此,设计方的态度是,这种冒险值得尝试,如果连尝试都不肯,只说明我们缺乏信心。

  这态度激怒了技术部门的同事,丁晓航强硬指出,设计必须为功用让位——对方露出嘲讽笑容,摊手表示让步,却是一种“谁付钱,谁说了算”的表情。

  这样的僵局,让整个会议室陡然沉寂了。

  从纪远尧到穆彦,个个神色凝重。

  这里没有我说话的份,我静坐在一侧,仔细琢磨每个人的观点。

  也许丁晓航是对的,功用才是产品的核心,设计不能当饭吃,但一个具有革命性的创新设计,吸引力也难以抵挡。要不要为之冒险,要不要去尝试,就看他们怎么想了。

  会议中程奕几次发言,以温和立场试图调解双方的针锋相对,这种温和却不见效。双方都不让步的情况下,也许需要更强势的力量来使他们各退一步,回到可以对话的层面。奇怪的是,纪远尧一直沉默倾听,说话还不及他咳嗽次数多。

  仿佛有某种默契,一向喜恶鲜明,词锋犀利的穆彦,今天也保持沉默。

  中途休会十分钟。

  出去抽烟的抽烟,接电话的接电话,我叫了一个助理进来添加咖啡,忽然想起,苏雯提醒过纪总是爱喝茶的。我转身问他,“要不要给您换成茶?”

  纪远尧想了下,“不用,我办公桌上有一瓶药,帮我拿过来,倒一杯温水就好。”

  我下意识打量他略显苍白的脸色。

  他眉梢略抬,敏感觉察到我的目光,令我仓促低头不敢再看。

  走出会议室,看见穆彦独自站在走廊接电话。

  当我拿了药回来,却见纪远尧也来到走廊上,正与穆彦说话。

  他看见我端了水杯走近,微微一笑,停止谈话。

  穆彦回身看见我。

  “您的药。”我将水杯和药递给纪远尧。

  “谢谢。”纪远尧神色温煦,笑着问,“开这个会很枯燥吧?”

  “不,很好玩。”我脱口而出,然后傻了……怎么会冒出这个词来,把一个严肃的会议形容为“好玩”,早不犯浑,晚不犯浑,偏在纪远尧问到我的时候搭错筋。

  穆彦嗤的笑出来,那表情,让我越发脸烫。

  纪远尧也笑了,一边玩味地笑着,一边重复“好玩”两个字。

  我无地自容。

  “她说得没错,本来很有意思的事情,硬要争锋相对,做技术的人,脑子就是不拐弯。”穆彦接过话,竟轻描淡写给我解了围。

  纪远尧点头,“冒险和保守,都没有错,只看哪一种姿态更适应这个局面。”

  我一怔。

  这句话落在心头,不知为什么,格外触动。

  但是纪远尧没有再说下去,他朝迎面过来的德方总设计师,露出一个老友般的笑容,走过去与之交谈。我诧异地发现,“纪总会说德语?”

  穆彦笑笑,“老大的能耐多了。”

  他叫纪远尧老大,言辞神色都是自得。

  我不禁想,他看纪远尧,是不是就像我看他一样……不,当然不一样。

  想起那点“不一样”,心一跳,忙错开目光,唯恐被他看出。

  穆彦却问:“怎么把你抽来顶缺,行政部没别人了?”

  我迟疑了下,不知要不要把叶静辞职和苏雯的建议告诉他,这似乎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明白的事,眼下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也只好笑笑,“是啊,其他人都有事。”

  他打量我,目光锐利地一闪。

  会议继续下半程。

  对方试图以前瞻性设计的标杆作用来打动我们。

  研发总监丁晓航和他们争辩起设计理念上的问题,毫无优势,困局越陷越深。

  程奕几次开口,试图将争论焦点引回产品,他讲起话来审慎委婉,很有余地,却没有足够分量,没人把他的意见当回事。我从角落里看过去,发现纪远尧也在观察他。

  发言没有得到应有重视,看上去他也没有尴尬不悦,仍然耐心倾听其他人意见。

  又一次双方争论稍歇,出现插话时机,程奕正要出声,却被穆彦抢了先。

  穆彦冷而节制的声音,仿佛语气都带上金属质感,甫一开口就将每个人的注意力抓牢。

  “对于设计,我是外行,在这个问题上我完全尊重专业意见。但站在我的专业立场,从市场和用户出发,我认为再好的标杆作用、潮流效应,都不及用户体验重要,客户是我们应当尊重的首位。”他直视对方,“产品是因人的需求而存在,并不只是一个艺术品,这一点相信各位都没有异议。”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对方设计师沉默点头。

  在座的人都在等待穆彦说下去,但他没有。

  他恰到好处地收住了话,侧首看向纪远尧,并不将自己置于聚光之下。

  纪远尧云淡风轻地接过话,“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对象,显然比一个艺术品具备更多内涵。一个能打动人、融合人的产品,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它必须有亲和力,有内在的生机。”

  他柔和低沉的嗓音,使会议室里气氛为之和缓。

  “内在生机从哪里来?从设计来吗?东方哲学,讲天人合一,我们有敬天的传统,也重视人的影响,人和天尚且是相通的,何况人和物。一个产品的生机,也只能从人的存在、人的需求、人的互动中汲取,设计也是相通的道理。”

  我听得入神,转头看去,纪远尧轮廓清晰的侧脸真是充满魅力。

  他用英文讲了这番话,不经翻译,无论措辞文法都是无可挑剔的熨帖准确,而文雅。

  后半程的会议进展顺利,在应有为先的大共识达成之后,分歧逐一消除,终于取得实质性进展。因争论延迟了时间,不知不觉已中午一点多。

  结束会议之后,送他们去吃饭,纪远尧让我也一同留下。

  穆彦还要参加两点半的一个媒体活动,午饭也没吃就匆忙离开。

  陪BOSS吃饭最是一件劳心劳神的苦差事,真不知苏雯怎么会乐此不疲,凡有纪远尧参与的饭局,都会见到她的身影,换了我一定早吃出胃溃疡了。

  好在设计方还要赶去机场,饭局没有拖延很久。

  程奕和丁晓航一起送他们去机场,我随同纪远尧,只礼节性送到门外。

  等老范将车开过来时,纪远尧低头看了看领带,皱了眉。

  “怎么了?”我问。

  “吃饭时弄脏了。”他指着领带末端。

  “还好,看不出来。” 我定睛看去,深色领带上并没有什么污迹。

  “别人看不出来,但是自己知道。”他很认真。

  “你一定是处女座!”我笃信无疑。

  “我……”纪远尧哑然片刻,笑着默认。

  “处女座们太容易辨认了。”我感叹。

  “哦?”他饶有兴味。

  “不过,要是你不说领带脏了,还真猜不到。”我一边说,一边努力回忆有限的星座常识,努力寻找融洽轻松的话题,不然和大boss傻乎乎站在一起,实在没有话讲。

  “为什么呢?”他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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