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了口气,克制情绪,不想解释分辨,当时真实想法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他若不相信,无非徒增难堪。
“你以为我完全不知情,以为老大不会告诉我吗?”穆彦哂笑,“你是我带出来的人,假如要到老大身边去,他当然会询问我对你的评价。”
“是吗,那你没说说我的坏话?”我冷冷问。
“你认为我会吗?”他反问。
我转头看他。
“那是个好机会,从私人立场我会为你高兴,从工作立场,更希望你选择回来支持我。”穆彦轻飘飘一笑:“我以为你会回来,结果你不声不响去了老大那边……当时我对你很失望。”
“你对纪总怎么评价我?”我望着他。
“实话实说。”他一笑,不多言。
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穆彦直视我,目光深而明亮,“安澜,我对你从来没有恶意。”
十五章[修订版]
一团团浓雾翻涌在海面。
摇晃倾斜的船身底下不住传来浮冰挤压的声音,惊慌的乘客们纷纷从船舷往下跳,跳上漂浮在海面的巨大浮冰,并朝这边挥手,呼喊着让船上剩余的人快离开……难道船真的要沉没了吗,我茫然四顾,身边已空落落看不见一个人影,似乎我已是最后的乘客。
不,还有一个人。
那人孤独站立在船头,面朝寒风和浓雾袭来的方向,背影坚定,一动不动,仿佛与这船浇铸在了一起。一眼望去,仿佛茫茫雾海中的桅柱,他在船在,永不会沉沦。
船舷上逃生的绳梯慢慢滑落,我朝浮冰上挥手的人群最后看了一眼,转身朝伫立船头的那个人走去,如果他不离开,我也不离开,无论这只船最终驶往何处,我坚信这个人所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远胜那些漂流的浮冰。
顶着呼啸冰风,我一步步走近他身边。
他回头,清晰面容从雾中渐渐现出。
是纪远尧。
又一个诡怪的梦境。
醒来时,异常清醒平静,好像从未睡着,只是恍惚了一小会儿,看时间却已是清晨六点。
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周遭宁静安稳,哪里有什么海面、浓雾、浮冰和船。
只是梦里一切太过真切,情境是虚无的,心情却假不了。
我披上睡衣起床,拉开卧室通往露台的滑门,扑面而来的清冷空气挟着城市独有的味道,各种气息暧昧掺杂在一起,熟悉又陌生。这时候的天空还留有一抹最后的夜色,在即将到来的光明之前,显出薄弱的阴郁。
趴在露台栏杆上,我深呼吸,低头看见不远处那座过街天桥。
在清晨的微光里看去,只是窄小又普通的一座桥。
和穆彦站在天桥上说过的话,隔了一夜,再想起来仍是一阵恍惚。
昨夜站在天桥上的穆彦,更是一个陌生的穆彦,一反常态,说出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话。
当时我们相对沉默,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他的话,他的神情,让我刚刚筑起的坚硬防线骤然被冲击,说不触动是假的,那一刻真切的心跳,我无法否认……他说,“安澜,我对你从来没有恶意。”
刹那间四目相对,我熟悉以往盛气凌人的穆彦,却对这个恳切温和的穆彦,不知所措。
他凝视我,对天桥上人来人往的尴尬一点也不在意。
“怎么说到恶意来了,听着真古怪……”我低头撩起耳边发丝,回避地笑了笑,岔开他的话:“你今天心情不好么,吃饭的时候好像很不高兴?”
他的目光闪了下,淡淡别过脸:“没有。”
我想着裁员的事已发生了几天,他一直平静如常,今天情绪低落是与之有关么。
他沉默了一阵,“下午冯海峰打了电话来。”
我怔住,“他还好吧?”
穆彦望着远处街灯,“他骂了我一顿。”
我哑然不知该说什么。
穆彦也沉默。
“冯海峰也只是发泄情绪吧……”我长长叹口气,“那不是你的错,别在意。”
穆彦笑笑,语声涩然,“他应该骂我。”
我试着想象他的心情,却无法想象。
他一向护短,费了许多心血带起来的团队,被自己亲手砍掉,人前泰定自若,人后承受责骂,这样的压力我无法体会,只有深深的无力感,只有这失落难过,是与他相通的。
“也许他们去别处会发展得更好。” 我低声说。
“用不着安慰我。”穆彦像是一瞬间恢复正常起来,语气又冷淡强硬了:“两害相较取其轻,不付出这种牺牲,公司才会陷入真正的麻烦。”
“你指什么?”我愕然问。
“以后你会知道的。”他拒绝回答。
“你知不知道话说一半有多讨厌?”我气恼,“故弄玄虚,不如不说。”
他叹了口气:“好奇心这么强,可不是做秘书的料,你得学学叶静的知趣。”
这个人总喜欢打击我,喜欢拿叶静的玲珑来反衬我的笨拙,如同反复对一只鸭子强调:你不是天鹅。这是我最反感的事,当即回敬:“好在纪总可以忍受这么笨的秘书,您不用忍受。”
“没办法,老大喜欢笨人。”他继续打击我,刻薄到家,“不过你也有优点。”
“呵,我居然还有优点?”我被他激得尖酸起来。
“你认人。”穆彦意味深长地笑,“跟着谁,就认谁,不懂六亲不认那一套,就算懂也做不出来,换句话说,你还很不职业。”
这算是贬我,但他的口气听着,却像是在夸。
“认事不认人,认人不认事,所谓职业就是感情摆一边,只对正确的事——所以,我和你,都是不够职业的人。” 穆彦笑得自嘲,“老大自己够聪明了,对付明枪暗箭他的本事绰绰有余,身边安置一两个笨人,反而比聪明人放心。”
他说明枪暗箭。
明枪已经看到了,暗箭在哪里,我不知道。
忍了忍,索性单刀直入问穆彦:“我想不通总部为什么一再打压,推迟新项目对公司又没好处……程总,他到底什么意思?”
穆彦仿佛听见很好笑的笑话:“不一定要有好处,他们只想推瞎子跳崖。”
我越听越迷茫。
“等着瞧吧,看最后是谁推下谁。”穆彦冷笑。
这些话,隔了一夜,再想起来,仍是如坠云雾。
夏日清晨的阳光已照在身上,明灿灿晃着眼睛,将纷乱的念头照得如露水般蒸发一空。
我活动了一下趴在露台栏杆上已经发麻的手臂,不知自己一动不动发呆了多久。
连屋里的威震天都已睡醒了,跟着踱来露台,安静地趴在我身旁。
我抚着它背脊上柔软厚密的毛,又想起昨夜的梦。
——“推瞎子跳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穆彦若有所指又十分保留的话,让我想起梦里,在浮冰挤压下艰难航行的船,弃船而去的人,伫立船头坚定不动的背影。
据说梦是出卖内心世界的犹大。
我回到房间,从衣橱里挑出衣服,问蹭在脚边的猫:“小威,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威震天打了个呵欠。
一夜没睡好的恶果在九点半的会议桌上体现出来了。
各路人马都在桌旁正襟危坐,我随纪远尧走进去,刚落了座,就感到困意袭来。
我得拼命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提起精神聆听各路大佬说话,记下他们的发言。
穆彦就坐在斜对面,焕然一新的神采代替了昨晚倦色,眉梢眼角还是刀锋一样锐利。感觉到我在看他,他斜了斜目光,面无表情,伸手正了下自己的领带,倨傲的下巴如果会说话,估计会对我说,“看什么看!”
耳边听见低低的咳嗽声,拉回我的注意力。
纪远尧习惯性清了清嗓子,让程奕先说说营销系统的工作调整思路。
新项目的推迟,在我看来是一件困惑不安的事,但此刻从会议桌上大多数人的反应看来,他们对此是深深地松了口气。程奕的态度,看上去也和大家一致。他尤其强调了部门调整之后,营销团队面临的诸多难题,最迫切的问题,是要解决人力的紧张。
我从这角落里无声无息打量他。
他不说话的时候,不露出洁白牙齿和隐约笑涡的时候,会有种冷静严谨的气质。
按程奕所拟的进度计划,我们与BR的合作将在下个月终止,初步招投标工作完成,新的合作方将与审计部门、财务部门联合评估选定,接替BR的工作。
原本让程奕以一个副总经理亲自操持合作方招投标,并不合适,但BR事件刚过去,穆彦有避嫌的理由,部门兼并后人手顿时紧张。当程奕提出增调人手协助时,徐青立刻说了企划部门面临的一大堆压力,言下之意是不可能抽人给他。
对这种反应,程奕似乎早就有数,也不跟徐青为难,转头看康杰:“那么销售部相对压力小一点,人手还充足吧?”
康杰点点头,一板一眼地说:“这个问题,目前来讲,销售部这边面临的是短期任务和长期任务两方面的问题……”他开始滔滔不绝,一筐一筐的套话往外扔,绕程奕的圈子绕得太明显,估计等他从长期任务说到短期任务,今天这会也差不多可以开完了,其他部门也不用再发言了。
程奕两手克制地握着,狭长的一双眼直盯着康杰。
坐在程奕对面的穆彦,专注倾听,一声不吭。
这真是一窝各自算盘拨得哗啦响的老狐狸。
最大的一只狐狸总算出声了,纪远尧习惯性地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下,拿起咖啡杯子喝了一小口。会议室里顿时安静,康杰适时刹住他的废话。
“这种小事就不用在会上讨论了,该抽调谁就调,程总不用跟他们客气。”纪远尧轻描淡写地笑笑,“既然个个部门都人手紧张,看来还是我最闲,你忙不过来就让安澜帮忙好了。”
纪远尧隐含笑意的目光透过细银边眼镜,落在我身上。
十六章[修订版]
“不愿意去吗?”
纪远尧笑着问我,随手放下了车窗,午后热风吹进来,拂在脸上有种粗粝的温暖。
“怎么会呢。”我笑着否认:“既然是您安排的,做什么工作都一样。”
他转头看我,目光细微:“也有不一样。”
我点头表示领会。
纪远尧一笑,就此打住,不再多说。
老范在前面问他,是不是车里冷气太强,吹得冷。
“你冷吗?”纪远尧温和地问我,将放下一半的车窗又升起来,“闷了半天,透透新鲜空气好不好?”他的神色话语,无不体谅周到,人前人后风度俱佳,简直不像现代人,像从十九世纪英国小说里走出来的旧式绅士。如果哪一天纪远尧要杀人,我想,也会彬彬有礼地替死者揩干净血迹。
就像上午的会议上,一点征兆没有的,就把我推了出去,推到虎视眈眈的程奕嘴边。
那一刻,我感到会议室像一座原始丛林,巨兽们踞坐两列,杀机腾腾,正要伺机相搏,这时一只兔子突然“嘭”一声被丢到中间,兔子抬起头,只好对巨兽们露出一个和平的微笑。
我除了和平地笑,没别的反应可选择。
刚以为找了棵大树,靠着好乘凉,这就被一脚踹到毒太阳底下——凉不是给你白乘的。
在座的各路大佬们以含义各异的目光稍稍聚焦了我一下, 对于习惯了血肉搏杀的巨兽们而言,这算不上什么。
而穆彦,一副心安理得的目光,审视着我的反应。
昨晚天桥上那一番话,似乎不是平白无故说来与我谈心的。
程奕踢掉了BR,自己来圈定新的合作方,插手市场这半壁江山已成定局。
经过上两轮交手,程奕已很清楚自己处在十分不利的劣势,上下级一致针对自己,总部对空降兵管丢不管埋,简直是没有活路。如果是个没骨头的人,也就偃旗息鼓,顺势把市场的主导权还给穆彦了。但他还是一声不吭地完成了第一步招标评估,高效率推进此事,态度丝毫没有软化迹象。
对新合作的招标评估并不复杂,却是个敏感环节,历来烫手。
纪远尧把我指派过去协助,以示他对程奕工作的支持。
真正需要我做的事,当然不是给程奕跑腿打杂。
穆彦的“推心置腹”似乎是个前奏,这一次,能不能在两派人马之间周旋过去,也许将决定我能否在这大鱼吃小鱼的浑水池塘里生存下去——你站这个山头,他站那个山头,总有一股力量要把人逼上梁山,没平衡木可走。
我只想安分守己做好份内工作,从不想牵涉利害是非。
可是在我成为总经理秘书的那一天,这期望就已破灭了。
车子飞驰在路上,老范开得又稳又快。
纪远尧第二次抬腕看时间了。
刚结束午间的饭局,我们正在回公司的路上,稍后还约见了一位银行副行长,时间排得很密集。
这一路上纪远尧的电话就没消停,其间财务经理打来过,穆彦打来过,他的脸色不大好看,兀自深思,也不说话。
我和老范都不敢吭声。
这次电话再又响起时,纪远尧却让手机响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低沉愉悦的语声接起。
听到他称呼对方“Jeff”,我怔了一下,反应过来,那是我们的总裁。
现年五十岁的邱景国是个美籍台湾人,一般被员工们尊称为邱先生,Jeff是高管们叫的,显示一种亲近。看见真人之前,我在商业杂志上多次见过他的照片和访问,公司网站和内刊上的邱先生更是笑容可掬,气质敦厚。
但第一次见到来此视察的邱景国本人时,我发觉以前的印象错了。那个微微发福的男人,其实并不爱笑,也不像照片上那么敦厚。
按原计划下个月邱景国就要来视察新项目。
纪远尧接了他的电话,面带微笑,语气随和。
我听他谈到了新项目推进的情况,并没有提到阻力,只是提了下资金链的问题,并说今早总部财务总监刚和我们财务经理做了沟通。涉及花钱的问题,总部一向死扼着下面的咽喉,一个关口卡住,便能卡得下面的人吐血。
今年的资金计划本已通过总部审核,即使新项目推迟,总体来说调整也不大。但不知道为什么,财务经理在今早的会议上汇报后续资金调配时,很是忧心忡忡。
听上去他们电话里谈得十分愉快。
纪远尧问总裁过来视察的时间是否又要推迟,也不知那边说了什么,纪远尧朗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连连咳嗽。
我从老范手里接过一瓶水,打开递给他。
纪远尧挂了电话,咳了好一阵才缓下来,脸色相当不好,眉头紧紧拧住。
老范从后视镜里看着他,担忧地说:“纪总,车上好像有药,我给您找找。”
纪远尧摆摆手,脸色疲惫:“不用,我没事。”
老范有些着急:“您得去医院好好瞧一下,老这么拖着不行的!”
纪远尧不耐烦地皱眉:“没有那么严重。”
“老范说得对,再小的病拖久了都有可能变严重,您就抽时间去医院看一下吧。”我忍不住也开口劝他。以前听老范说过,纪远尧患过一次肺炎,还没全好就忙着出院,又连续出差,累得再次发作,那之后就常常发烧咳嗽,一直好不彻底。
“等不忙的时候就去。”纪远尧对我笑笑,没有像对老范那么不耐烦。
“您哪有不忙的时候。”我知道他越是温和的时候也就越是固执。
他无奈地笑,“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在医院里偷懒。”
我哭笑不得,“怎么是偷懒,这是你自己的健康,还有什么能比健康重要?”
纪远尧笑起来:“老范,你看,安澜在教训我呢。”
副总经理办公室里,阳光充沛,身后落地窗的遮光帘完全升起。
我坐在程奕身旁,一边听对面的孟绮陈述下轮评估的准备情况,一边翻看招投标资料。
程奕从销售部钦点的助手是孟绮。
作为初来乍到的空降兵,程奕对本地市场和各种错综复杂人脉关系了解的不足,是他无法回避的弱点,而这恰恰是孟绮的长项。从孟绮的陈述里,我感觉她对一家名叫思拓的公司有所倾斜,那也是一个经验和口碑皆属上佳的团队。程奕问我的看法,我便顺着孟绮的话带了过去,不发表意见。
以往在穆彦的强势主导下,财务和预决算部门都会在评估中大开绿灯,很少刁难。现在换到程奕手里,很细微的一个问题也要经过反复讨论,最令他头痛的是,本该各个部门主动配合他这个副总的工作,事实上却是他去寻求别人的配合。
没有亲眼看到程奕举步维艰的处境之前,谁都会觉得纪远尧对他是不坏的,至少礼数周全。只是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手段,远比针锋相对可怕。
临下班时,手机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对方是前几天和程奕一起见过的思拓公司的项目经理,一来就开门见山约我吃饭,强调是私下邀约,不谈工作。这是意料之中的电话,只是没想到人家“工作”做得这么快,见过一面就开始活动。
我没有一口拒绝,和他在电话里客套了半晌才问:“只是我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