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有点讲不下去了,脑袋昏昏沉沉,分明没喝很多酒,却不知道怎么话就多起来,脸也热起来,突然后悔讲了这个故事,后悔把一个自己都没想过开始,更不知道结局的故事就这么冒冒失失讲了出来。
而且还被他们都听了去。
我后悔得想像那只螃蟹一样钻进草丛逃之夭夭。
“后来呢?”
出声的人是穆彦。
他神色淡漠,目不斜视,手里还在玩着那根草叶,平平地问,“麻雀后来飞走了?”
我装出最大限度的若无其事,笑着说,“不知道,可能是飞了吧。”
穆彦沉默片刻,不屑地说,“这故事太无聊了,我来给你补个结尾,其实孔雀是吃肉的,它想把麻雀养肥再吃掉,麻雀想逃跑没有跑成,最后被孔雀追上去一口吃了!”
大家的笑声救了场,解了围,从画地自困的笼子里把我救了出去。
被穆彦的话激起那一刹的心跳如鼓,也在这笑声里平息下去,脸上耳后的热还没有立即消退,但我知道,我应该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夏夜草地上即兴胡编的童话故事。
没有人会当真。
我也不会当真。
笑声渐渐低下去时,却听见纪远尧问,“麻雀和孔雀,谁是男,谁是女?”
“啊?”我一惊,在月光下望过去,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肯定麻雀是女的,孔雀是男的呗。”小然接过话,非常豪气地将手一挥,大声说,“这其实是一个有志女青年怒甩有眼无珠孔雀男的故事!”
“小然……你在天涯八卦混太多了。”我不得不忍着抹冷汗的冲动,尴尬地笑,希望她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总不至于我这点鬼迷心窍的小秘密已经连她都知道了吧。
“可是这只麻雀听上去不像女孩子,至少不像一般女孩子。”纪远尧却微笑开口。
不知他怎么会偏偏对两只鸟的性别较真起来,我疑惑地望着他问,“为什么?”
他慢悠悠念了一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好耳熟的话,似乎在书上读过,意思却早就忘到九霄云外。
我眨眼看看他,看看其他人,原来大家都一样满头雾水。
程奕挠了挠头,“老大,你能说现代汉语吗?”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跟着我们这样亲密地称呼纪远尧。
纪远尧笑笑,“意思就是,男人遇到爱情,是很容易抽身而退的,女人一旦沉迷在爱情里,会越陷越深,不可自拔。这是诗经里的句子,程奕,你该好好补补中文了。”
湖面凉风吹过,望着他唇边薄薄的一点笑容,我昏沉沉的酒意顿时醒了。
有种凉意,并不是风里吹来,也不是夜露浸来,却凉悠悠,清泠泠,令人清醒却不会生寒。
在我讲童话故事的时候,康杰跑回去又拎来了很多酒,竟然还从山庄里搞来了一罐去年酿下的桂花酒。这里夏天观荷,秋天赏桂,冬天寻梅,实在是个好地方。我们一边喝着馥郁清甜的桂花酒,一边约定每个季节都来这里相聚,忘记工作,忘记烦恼,还在这草地上谈天喝酒。
后劲绵长的桂花酒,半杯喝下去,就够三分醉了。
人醉了,是不是有些话就可以当作没有说过。
笑也罢,哭也罢,都不必当真了。
他们喝得酒兴正浓,个个都抛开形骸拘束,在康杰那疯子的怂恿下闹成一团,什么上司的架子,淑女的矜持全都飞到天外,孟绮和小然一起跳舞,程奕敲着空酒瓶子唱歌,穆彦抢过他的空酒瓶,另外唱起一首,两人索性各唱各的歌。
我和纪远尧坐在一旁笑着看,只有我们是喝酒最少的人。
三五分醉刚刚好,我的眼睛看出去,面前男男女女已经有些模糊,夜色里分不清谁是谁。
身边的人站了起来,我抬头叫他,“纪总?”
“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你们玩吧。”他微微一笑。
“等等我。”我想从草地上站起来,脚却有些发软,下意识地就将手伸给了他。
“你也不玩了?”他俯身把我扶起来。
“我已经喝醉了。”我咬唇笑,也许是喝了酒,有些克制不住地想笑。
纪远尧放开手,摇头笑了笑,“好吧,那就回去休息,发起酒疯来他们可制不了你。”
“我有那么厉害吗?”
跟在他身边,一边往回走,我一边仰头看他的脸。
他笑着回答,“平时越温和的人,爆发起来越厉害,是不是这样?”
我哈哈笑,“你在说你自己吗?”
纪远尧笑出声来,难得这么爽朗的笑。
我们穿过静夜虫鸣的小径,在萤火虫飞舞的花丛间走过,他走在我前面,影子淡淡笼罩下来,仿佛他就是全部的路。
门前荷塘幽谧,风里送来若有若无的香气,他走上伸向荷塘深处的木桥,望向那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的田田荷叶,仿佛叹了口气。
“以后我也想找一个这样的地方。”他悠然说。
“好呀,到时我们来喝你家的酒,钓你家的鱼。”我笑着,“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我老了以后。”他低声笑。
“啊。”我满心失望,“那时候我也已经是老太婆了。”
他转过身,笑容温暖地看着我,“你还这么小。”
“我二十四岁了。”
在我看来,整整二十四,已经是远离青春,一步步在变老了。
他却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我皱眉看他,醉里目光看不分明。
“别笑,我也会有三十岁的一天。”我才不喜欢被人当成小孩子。
“对,我们都会变老,这很平常。”他微微笑。
“其实我更期待变老以后的样子。”我叹了口气。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就不傻了,我希望能稍微有一点智慧,有一点魅力,像我妈妈那样。”
他点点头,笃定地说,“你会的。”
听到这三个字,似乎什么事被他一说就是事实,于是我满心欢喜,趴上木桥栏杆,低头看桥下静水深流,由衷地笑,“我的运气真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头发从脸两侧垂下来,遮挡了视线,我也不想看周遭,偷偷笑,只觉得这一刻风平浪静,山长水远,明月荷塘,哪里还能找到更美。
“可惜明天要回去了。”我喃喃说。
“是啊。”他的语声里也带着惋惜流连,“等新项目第一阶段的推广完成,也该是秋天了,到时我们再来喝新酿的桂花酒。”
可是在那之前还会发生些什么,谁知道呢,我心里这样想着,怅惘无比。
明天离开山庄,踏上归途,我们就走出了桃花源,一个个又被打回原形。
纪总还是纪总,安澜还是安澜,穆彦与程奕仍然还是针锋相对的对手,小然也只是见面微笑的一个同事,孟绮是我再也不会相信的那个孟绮。
会难过吗,我不知道,
我轻声说,“跟大家在一起玩,好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
纪远尧淡淡回答,“是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又没有了太多感情。
我看着桥下静静的流水,“有人对我说,工作就只是工作,最好不要投入感情。我原以为这句话非常正确,可是后来想想,每天离开家门,踏进公司,再到晚上离开,面对工作伙伴的时间远远超过陪伴家人和朋友,看见的、谈论的、想着的,甚至夜里做梦还在记挂的……大都是工作和同事。难道真的能把感情完全剥离,用脱水处理过的心态对待这些人,才叫真正的职业化?难道真的不能充满感情对待自己的工作吗?”
这不是应该问自己老板的问题,但在这个时候,我感觉不到身边站着的这个男人是谁,只知道他沉静又温暖,深远又广阔,像这月下荷塘静水深流,可以聆听我的一言一语。
“你是对的。”
纪远尧沉默了片刻,温和而缓慢地说,“如果一个人,完全不受感情干扰地工作,那有两种可能,一是他非常自私,一是自欺欺人。”
“真的吗?”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讲。
“感情分很多种,对工作热忱,对伙伴信赖,包括Partner之间的默契和灵犀,这些都是感情,人既然是人,就不可能摒除这一点天性。”他转头看我,带着一点纵容的微笑,“对于天性,你说是去抵制好呢,还是平常心对待,坦荡接受,把它转化到有利的方向更好?”
我怔了好一阵,慢慢抬起头。
月光照在身上,清清亮亮,宛如从头顶一直照进心底,所达之处无不透明。
十九章(下)
次日清晨我在窗外鸟叫啾啾声里醒来,懒洋洋躺了一会儿,想起今天就要离开了,突然就有些躺不住。起来梳洗了,推门到走廊上,发现楼上楼下静悄悄的,每间房门都关着,他们还在睡懒觉……昨晚不知喝成什么样子,大概全都醉得够呛。
我回到房间,推开通向露台的滑门,带着荷香的清新晨风吹拂脸庞,顿时心旷神怡。
一只停在栏杆外的小麻雀,扑闪着翅膀被我惊走。
“早。”
我蓦地转过脸,看见旁边房间的露台上,纪远尧闲逸地靠在一把躺椅里,手上拿着书,对我露出微笑,淡淡问候了一声早安。
“早。”我也笑,看着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着他鬓发和脸庞,一时间不知再说什么。
他也再没有别的话,转过头去,专注看书。
我想了想,也回房间拿了书,拖了椅子出来,在阳光初照的露台,面朝凝露映日的荷花池塘,安安静静翻开书本。
直到阳光渐渐变得刺眼,隔壁才有了动静,看时间也快十点了。
我下楼去,打电话给餐厅,叫送早点和荷叶粥过来。
他们闻着香气一个个下楼,带着宿醉和慵懒的神态,围坐在长桌旁,看上去像是平常家庭一天的开始,真像是一家人。康杰在抱怨醉后头疼,穆彦一声不出地喝粥,脸色也有些宿醉后的苍白。
桌子太长,我够不着长柄的粥勺,正要起身盛粥的时候,穆彦伸手拿过我的碗,漫不经心地添了两勺……我怔了怔,双手从他手里接过碗,手指触到他的手,心里有丝淡淡的异样掠过去,也就这么掠过去了。
“我也要,谢谢穆总。”小然笑嘻嘻递上碗。
“我也要……”康杰学小然,捏着粗嗓子,扭捏地递碗给穆彦,几乎令桌上的人集体喷粥。
穆彦居然真的接过他的碗,勾着嘴角笑,像个一声不吭的老好人,给每人都添了粥。
这是我们踏上归途前的最后一次嬉笑。
拎包上车,一路开出山庄大门,把仿佛已变得遥远的荷塘月夜的记忆,渐渐抛在脑后。
归途中的情绪与来时截然相反,大家似乎都疲惫了,很少有人说话。
我和小然依然在程奕和纪远尧的车上,很快就随着车辆行驶的晃动昏昏欲睡。
前面的两个男人偶尔聊着一两句,话题渐渐回到工作上。
睡意朦胧里,我听见纪远尧和程奕已开始谈起了第一阶段推广计划的资金调整,熟悉的工作词汇钻进耳朵里,却觉得陌生。只不过一天一夜而已,竟像已从工作状态里抽离了太久。我闭上眼睛,靠着车窗,沉沉睡了过去,只希望这一觉睡得长点,不要那么快到家。
“喂,天亮了!”
我一惊睁开眼睛,看见程奕笑嘻嘻的脸在眼前放大得近乎滑稽。
车窗外景象已是市内,我和小然揉着眼睛茫然下车,才知他们要在路旁一家酒楼吃午饭,据说这里的香酥骨和酒渍八爪鱼味道绝佳,不用说一定是穆彦的建议,他对美食的了如指掌毫不逊色于对市场的掌握。
我们径自乘电梯上楼,徐青说要去马路对面买报纸,其实一定是买烟,他在纪远尧和穆彦面前憋了这么久没抽烟,终于忍无可忍。穆彦瞪了他一眼,俨然禁烟先锋的样子。我想起三十五层天台的“烟灰缸”,不由得笑了,一眼瞥过去却恰好撞上他的目光。
他对我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
我有些哑然,同样回以微笑。
刚刚点好菜,徐青拿着报纸上来了,坐到穆彦身边。
小然朝他要报纸,想要看看娱乐版上“快女”的报道。
徐青没有理会她,把报纸递给了穆彦,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神色,让我喝到杯中菊花茶微涩的花瓣,也忘记了滋味,只怔怔看着穆彦展开报纸。
穆彦只看了一眼,笑容便凝住。
身旁康杰与孟绮的谈笑声随之顿住,所有人都望向穆彦。
那份普通的报纸在他手上展开,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阵,起身走到纪远尧身边,也就在我和纪远尧的中间,俯身低低说了句话。我没有听清,但我看见了他同时展开给纪远尧的那份报纸,中间对开跨版,是一副醒目的广告。
第一时间,几乎令我以为,这是我们自己的广告。
纪远尧端着茶杯,仍是喝完一口,才平静地放下,接过报纸仔细看。
我的冷汗冒了出来。
因为此时我已完完全全看清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广告——报版上光彩夺目的主角,与我们即将推出的新项目首期产品惊人相似,相似到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那就是我们的产品。
推出这广告的,正是与我们早有恶战的竞争对手,一家以不择手段著称的本地大鳄。
我们的产品被盗窃了。
盗窃者非常高调,并对这次成功的盗窃感到得意洋洋,选了一个我们正值低谷的时期,炫耀性丢出他们的战果,以此作为挑战,或者叫羞辱。
当这幅今天的广告见报之前,在座的每个人,包括睿智如纪远尧、敏锐如穆彦、消息灵通如徐青,都没有任何觉察。小偷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盗走了我们的财产,顺便以一个恶毒的耳光甩在我们脸上。
自此我们进入本地市场,就与这家靠恶性垄断得志多年的公司狭路相逢。
最初纪远尧与穆彦联手和他们展开的连番恶战,我没有机会赶上,到我进入公司的时候,最惨烈的战况已经过去。穆彦以他天才般的敏锐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硬生生撕开这只大鳄的嘴,抢下属于我们的市场,为公司得以站稳脚跟立下汗马功劳。而纪远尧以蚕食硬吞的战略,步步为营,各个击破,在随后的一两年间,打压得对方不断收缩,渐渐失去起初压倒性优势。
近年的对峙胶着状态下,优势正在慢慢向我们倾斜。
但那毕竟是一家拥有盘根错节势力的大鳄,更倚凭本地优势,毫无商业道德和底线,善于用低价劣质的蝗虫式手法展开竞争。在他们的几次反击中,我们已深稳的基底固然不会动摇,却也屡屡受到骚扰,很吃了些阴招。
然而以往所有阴招加起来,也不及这一次的触目惊心。
我感到耳背脸底骤然升起的火辣,因惊愕和愤怒而来的火辣,和从未有过的报复之心。
“怎么了?”小然惴惴碰了碰我胳膊。
对面不明就里的程奕他们也以凝重神色等着纪远尧开口。
纪远尧沉默,目不转睛看这幅广告,一丝表情也没有。
我抬眼看穆彦,他负手站在纪远尧身后,目光垂下,纹丝不动,嘴唇抿得刀刃般薄,整个人像一柄寒冷的离鞘之剑。
“安澜。”纪远尧把报纸递回给穆彦,叫了我的名字,“通知各部门经理参加会议,我们一小时后回公司。”
二十章(上)
被蒙蔽与被激怒的纪远尧,从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变成一只雷厉风行的狮子。
在他的震怒下,我真正见到了这个团队可怕的行动力。
全面调集信息资源、了解对方动向、清查泄密途经,每一项都是难上难,急上急,没有人能够说办到就办到。即使纪远尧也不能。但是仍然一个下午之后,我们所有资源都动员起来,紧急启动危机应对,一面由技术部门着手展开详细调查,研究产品被剽窃的具体程度;一面汇集与之相关的所有讯息,尽一切可能摸清对方底细。
尽管处于被动局面,我们仍在最短时间内汇集了足够重要的信息——
第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是,在BR事件导致的裁并之后,包括前市场部主管冯海晨在内的三名离职员工,全部于上个星期,正式入职我们竞争对手正信集团的市场部。
冯海晨成为市场部副经理。
如果说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变故,第二个真正的坏消息却是,研发中心一位资深主管也同时闪电跳槽,他的辞呈正好是上周五递给人事部,人事经理甚至还没来得及汇报给纪远尧,也没想到他在递出辞呈之前,早已与对方暗通款曲。
这个研发主管是总部作为技术支持直接派遣过来,他的跳槽不仅出乎意料,更让人棘手,人事经理任亚丽在会议上脸色如土,为自己的失职一再自责。
纪远尧没有为此责难任何人,毕竟是我们裁并在先,才导致冯海晨等人集体倒戈。
只是冯海晨做了一件非常不地道的事,正是他一手牵线搭桥,从老东家这里,挖走了那个研发主管。冯海晨熟知我们前期产品的市场定位,这个研发主管又带去技术层面的更多信息,这怎能不让正信集团如获至宝。同时也让对方获知我们内部动荡,项目启动推迟的变故,这对他们,不啻为最佳出击时机。
先下手为强是正信一贯作风,不管他们究竟对冯海晨等人带过去的产品信息吃透多少,只管抢在第一时间,囫囵抛了出去,向公众和市场宣示了他们的独创和优先,将我们的成果先套上他们的名字再说。
这样一来,即使我们推出的产品再好,也成了步他们的后尘,跟他们的风。
我们花费大量心血和成本投入研发的产品,不仅仅是被剽窃,更是被人剽窃后再踩上好几脚——完全可以预见,正信是绝对没有这个诚意和实力真正按研发思路投入生产的,即使盗得研发思路和设计图纸,他们也只会毁了这个产品。
正信的老板十几年前从电子小商品起家,靠对知名品牌的粗劣仿冒,再将低价劣质的仿冒品倾泻式投入市场,大打价格战,逼得根正苗红的正牌竞争对手纷纷败走麦城。他们以这种手段掘到第一桶金,又经过无数次投机钻营扩张到今天的规模,虽然企业形象一再经过包装,品牌反复镀金,却从未发生过本质改变,只不过从一只小蝗虫变成大蝗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