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穆彦闷声笑,笑了好一阵,淡淡问,“我是孔雀吗?”

  想起孔雀与麻雀的故事,我脸上有点僵,慢慢把笑容收起,“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穆彦不出声了。

  到了MAYA医院,一走进去,就听见小舒医生的声音。

  “臭狗,不要乱爬,你给我安分点!天呐,你还爬!”

  我诧异地推开住院室的门,赫然看见穆小狗拖着三条腿,正满地乱爬,另一条封上石膏的后腿硬邦邦拖着,随着它爬动,敲在地上嗒嗒直响……就这副残样,它竟然还一拐一拐爬得飞快,让小舒医生在后面跟着追。

  这场面滑稽得无法形容。

  “哈哈……”我指着穆小狗,笑得靠在门上。

  它听见我笑声,飞快掉转方向,躲过小舒的魔爪,一脸狂热地向我奔来,三条腿爬得哒哒哒哒。穆彦一步上前,将它捞在手里,“不错不错,身残志坚!”

  好几天不见,穆小狗却还记得他,伸出舌头毫不矜持地舔上去。

  穆彦闪避不及,脸颊中招,狼狈地把狗交给小舒医生,用手背去揩穆小狗的口水。

  我从包里取了洁面湿巾递给他,叹口气说,“看吧,人长太帅,狗都喜欢。”

  “也就狗喜欢,人不喜欢。”他顺着我的话自嘲,懒洋洋瞄了我一眼。

  连走过来的小舒医生都听出这话里味道,朝我挤挤眼睛笑。

  我装作没听懂,心里甜酸滋味混杂,什么感觉都变得似是而非。

  穆小悦的腿伤恢复得不错,动物的生存能力比人强多了,按小舒医生的意见已经不用住院,可以带回去慢慢休养,每天关在小小的笼子里也很可怜。

  不知是不是听懂要带它回新家,穆小狗呜呜地爬到穆彦脚上,两个前爪抱住他鞋子,小模样可怜巴巴的,让人无法拒绝。

  我抱着小狗一路出来,将它放在穆彦车后座,他却打开副驾的门,对我说,“先帮我安置好它,再送你回来吧,就这么带回去,我还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我难以置信,“你不会没养过狗吧?”

  他很自然地点头,“除了养死过两只乌龟,我什么都没养过。”

  我被噎住半天说不出话,看着对自己未知命运完全无觉的穆小悦,油然而生同情。

  为了穆小悦这一条小命着想,我不得不跟去他家。

  路上我在后座和穆小狗说话,他在前面安静开车,车里音乐声低低袅袅,穆小狗的皮毛细软又温暖,湿漉漉鼻尖不时摩挲我的手心……车窗外景物飞逝,初秋阳光照进来,半小时的路途,好像很近又很远。车子开进近郊一片住宅区,沿着高大梧桐夹道的安静路面开进去,枯黄泛金的梧桐叶子落在路边,被车轮带起的风吹得四散,仿佛窸窣有声。远处静卧着小小一弯半月形湖泊,湖水碧清,有鸥鸟流连水面,湖岸东侧林荫里散布着独栋别墅,西侧有一列南欧风格的联排,探出的露台上有藤萝缠绕,阳光斑驳。

  穆彦将车停在临湖的一栋联排车库里,领着我和狗狗经过碎卵石铺设的小花园,走进家门。

  二十三章(上)

  穆小悦这家伙真是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流浪街头时没有片瓦遮头,现在竟“一个人”住半层屋子——映入眼里的“狗屋”,看得我抽了口气,这也奢侈过分了。

  新主人早已准备好了迎接它,把负一层衔接外面下沉式庭院的半个屋子,都做了它的房间。精巧的原木狗屋、长绒垫子、自动喂食器、无菌饮水器、狗咬胶、磨牙棒、各种皮球玩具……琳琅满目的堆了一地。穆小狗都懵了,被放进狗屋,赶紧又爬出来,左嗅嗅右看看,蹑手蹑脚不知该怎么好。

  穆彦靠在门口,两手环胸,“怎么样,对得起它吧?”

  我回过头,“难道你把宠物商店的东西全部搬了一套来?”

  他想想,“差不多,反正没时间去买,让店里送来的。”

  遇到这样的冤大头,店主怕要笑死。

  他又朝身□院指了指,“外面院子给它撒野正好,不怕跑出去丢了。”

  那下沉式庭院像个天井,三面够高,果然安全又舒服,角落里还有专供烧烤的长桌和架子,脚下浅草茵茵,墙壁上爬山虎青翠欲滴。我把狗狗抱出来,放在庭院里,穆彦拿一只球逗引它一瘸一拐爬去追,穆小狗笨拙又欢天喜地的样子看得人心里满满的暖。

  我和穆彦的目光数次在穆小狗身上交汇,又落进对方眼里。

  是因为心情变柔软了吗,为什么我又在他注视下,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像救星出现,解了他目光里侵蚀人心的毒。

  我抱起穆小悦走到里边去,回避他讲电话。

  虽然隔了一道门,还是隐约听到声音。

  从他的称呼里,我听出打电话来的人,似乎是任亚丽。

  穆小悦扭动着还想跑出去玩,我迟疑了一下,松开手放它出去。

  然后我跟着追出去,在庭院里抓到它,也断断续续听见穆彦的几句话,“我理解……这很遗憾……谢谢……希望以后仍有机会……我会转达给他……”

  我松了口气,至少这语气听上去,不像那一回事。

  如果连穆彦都和任亚丽有利益瓜葛,这个世道就真的没救了。

  穆彦收了线,走到我身边来,俯身挠了挠穆小悦的耳朵。

  “是任亚丽。”他对我说。

  “她?”我诧异抬眼。

  “她向纪总和Amanda提交了辞职信。”

  我很意外,“不是要调去销服部吗?”

  穆彦淡淡说,“那只是个过渡,迟早要走人的,她还算是硬气。”

  我心里滋味复杂,想到任亚丽的干脆利落,倒觉得之前对她的印象还是没错的。她不是苏雯那样的小人,只是这一次选错边,也是她自己私心膨胀得太快,想走捷径上位,帮着某些人算计自己顶头上司,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任亚丽是打电话来告别,让我代为向纪总致歉,她对纪总留给她的余地很感激。”穆彦一贯冷漠的脸上,难得浮现出这样明显的感情,“其实她各方面都比苏雯强,可惜了。”

  这样的离开,总算保留了最后一点风度给自己。

  我和穆彦,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谁的心情也轻快不起来。

  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脸色渐渐阴沉,我想的却是任亚丽背后的Amanda,乃至藏得更深的人……不知道暗处还是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纪远尧和我们这个团队,等着我们出错,等着我们被打垮。眼下的这道坎,是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齐心协力翻过去的。

  所以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和苏雯翻脸,就算不为了工作,也为了纪远尧的那番话,为了不令他失望。也许苏雯这样明显的刺激我,就是等着我做第二个任亚丽,主动撞上枪口。她也许认为我是个忍耐不了委屈的小女孩,受了她的气,转身就会向纪远尧告状,会自恃有人撑腰,明目张胆与她闹……那样只会让纪远尧对我完全失望,像疏远她一样疏远我。

  我并不害怕张丹丹的竞争,她有她的强项,我有我的优点,就算口头答应配合她的工作,实际上我比她多一层总秘身份的优势,什么事只要牵连到纪远尧身上,我不动,她就别想动;我要动,她却必须得跟上来。

  我唯一怕的是自己行差踏错,因为苏雯正用放大镜等着找我的漏洞。

  产品发布会就在下下周了,这是向正信公开反击的重要一步,也是我等来的反击机会。

  纪远尧挑选了一个极好的时机,借助政府举办的一个经济论坛,在行业分论坛活动中,公开展示我们的产品,将新的研发概念展示出来,与业界同行、媒体和市场用户共同探讨。企划团队紧接着推出产品发布会,巧妙地将关注度建立在更高层面。政府很乐意为我们提供这样一个借力平台,我们也对政府行为提供了极大支持。

  这般高调展示产品雏形和研发理念,施加给正信压力的同时,也让他们相信,我们会真的沿着这条思路,花大力气和他们硬斗下去。我们花的力气越大,他们可钻的空子越大,正信没理由不钻进来。假使他们仍有迟疑,我们的宣传广告也会在下周全面铺开,通过传媒力量强势应战,把雏形产品抛出去,诱使他们朝错误的方向深度跟进。

  推广是个无底洞,银子流水般的往外花,但没有一分钱会白花。这既是为我们自己造势,也为他们添上一把推力——把他们推上去之后,就是我们绝地反击的时机。

  “徐青今天给了我一个发布会的预案,说要根据到时的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让纪总出面接受访问?”我问穆彦。

  穆彦点头,“这次公司可以很高调,但纪总个人不希望太高调。”

  我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感觉颇有深意。

  “那媒体方面的邀请,我都一并转给徐青处理?”我摸了摸脚边撒欢的穆小悦,“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我也听徐青安排吧,不然怕到时候头绪会乱。”

  “好,反正你对付媒体也有经验了,跟着我没白混吧?”穆彦笑着拿起球,远远丢出去,让穆小悦又去捡,看上去并不知道苏雯私下的动作,也没看出我的打算。

  “别让它再疯了,人家腿还没全好呢。”我追上去抱起穆小悦,揉揉它大脑袋说,“乖了,我们回去休息了……有没有毛巾,给它擦擦爪子?”

  穆彦愣了下,进去拿了条雪白的新毛巾,笨手笨脚地帮它擦干净在外面跑脏的爪子。

  穆小悦躺在我臂弯里,吐着舌头,十分享受穆彦的服务。

  看上去,穆小悦的崭新生活不仅令人放心,还足以令许多女人嫉妒。

  “一只艰苦朴素的狗,就这样堕落了。”我由衷叹息。

  “不要嫉妒得这么明显。”他又摆出那副拽脸。

  我懒得跟这孔雀成性的人斗嘴,有这精神还不如动手帮穆小狗收拾屋子。

  一边收拾,我一边按养猫经验叮嘱穆小狗的新主人。

  “犬粮一次不要给太多,自动喂食器的量要设定好;”

  “不要喂太多牛奶,小狗不一定能吸收;”

  “不要喂糖,尤其不要喂巧克力;”

  “不要喂禽类骨头,禽类骨头尖利,会刺伤它食道;”

  “不要……”

  “等等等等!”穆彦皱眉打断我,“还有这么多讲究?我得拿笔记下来,上去你再说一遍。”

  看在穆小狗的份上,我忍了,跟着他老老实实上到二楼书房,等他找出纸笔,听我说一句记一句。我语速一向不算快,他还老打断,叫慢点说,最后干脆笔一搁,把纸推到我面前。

  “真麻烦,你来写,写好我照做就是。”他说得理直气壮。

  我忍无可忍,“到底是你的狗还是我的狗?”

  他不紧不慢站起身,朝门外走,“说这么多话的时间都够你写完了。”

  我气结,“还真当我是你家狗保姆啊?”

  他驻足回头,“狗保姆要付薪水的,你是义工,一切为了爱心。”

  一切为了穆小狗。

  我忍。

  唰唰地写了一大篇注意事项,不厌啰嗦,免得他真把狗给超度了。写完再三想想,又添两条——“回家再晚也要和穆小悦说说话,狗狗不只需要食物,更需要关爱;心情不好也不能对狗狗发脾气,它会懂得伤心。”

  写完,我拿起纸下楼,偌大个屋子里,也不知人到哪里去了。

  “穆彦?”我左右看看,刚才心思都在狗狗身上,也不好太八卦地打量人家屋子,这时候才仔细看了看客厅陈设布置。

  虽然有些漫不经心的凌乱,却一眼看上去就很舒适,细节的考究并不给人疏离感。

  夕阳余晖从长窗外洒进来,照在散放着杂志和书的沙发上,旁边有个很小的相框,珐琅边框反射出一点光芒。

  我的视线被那相框吸引,走近两步,看得更加清楚。

  有点褪色的旧照片里,一个漂亮颀长的少年,板着脸站在一个穿笔挺军服的男人身旁。两人乍一看并不很像,少年大眼长睫,脸庞俊秀,男人是威严的国字脸,只有鼻梁嘴唇长得一模一样——只这点相似,已足够表明他们的关系,如同男人肩章上的军衔,鲜明显示出他特殊的地位。

  但凡认识穆彦的人,从他言谈举止,大概都能想到他有个不错的出身。

  只是我没想到,他父亲是这样的人。

  原来他来自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阶层。

  我看过很多言情小说里描写的这类人,书里喜欢描写他们炙手可热的权势生活,仿佛生来就与普通人隔开一个光年的距离,动辄享有特权,比住豪宅、开名车的二世祖更加不可一世。

  穆彦是这样的吗?

  似乎完全不是。

  他每天同样朝九晚五,和我们一起上班、开会、加班、领薪水、在小店里吃宵夜……这栋湖滨联排的房子,也远远算不上豪宅,只是中产阶层的住所。除了高高在上的个性,没有哪一点能够把他和某个阶层联系起来。

  盯着照片,我久久忘记移开目光,等意识到这行为似乎偷窥了别人隐私时,身后已传来声响。

  我忙转过身,看见穆彦站在背后。

  他手里拿着两杯水,平静地看着我。

  “我家只有冰水喝。”他将杯子递过来,扫了一眼我刚刚盯着看的照片,“那是我最丑的时候,像根豆芽菜。”

  这么一说倒还真像,照片上的少年清瘦得过分,不如他现在好看。

  我转头又看看他,眼前这个男人,正是最好的年龄,整个人像有光从内而外透出,拥有比例完美的身体,衬衣下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蓄满力量,举手投足有着猛兽般的矫健,会是雕塑家眼里最好的模特。

  “看什么?”他被我瞧得有些莫名。

  “看豆芽菜啊。”我笑笑,将写好的“养狗注意事项”给他。

  他被满满一页的字吓了一跳,“要注意这么多?”

  我正色点头,“跟照顾一个孩子差不多吧。”

  他看上去很郁闷,小声嘀咕,“我看不是养个孩子,是请了个爹回来供着。”

  “什么话呀!”我正喝着冰水,险些笑呛,这不是拐着弯骂自己老爹么。他也意识到这样说很傻,耸耸肩,瞟了瞟照片上威严的男人,“老头没有顺风耳,听不到。”

  我忍不住笑。

  “笑什么,不停的笑?”他在沙发上坐下,叠起一双长腿。

  “我也管我爸叫老头,原来不只我这么大逆不道。”

  家里那个老头都已经习惯了。

  “我知道。”穆彦笑着点头。

  我也笑,又喝了一口冰水才猛然呛了,呛得连声咳嗽。

  “知道什么?”我转头瞪住他,顾不上被呛的狼狈。

  “知道你当面叫你父亲老头,还写在纸条上,被他公开念出来。”穆彦懒懒靠着沙发,似睨非睨地瞧着我,笑容像只偷着了鸡的狐狸。

  我傻了两秒,啪一声将杯子搁下,又窘又急,“你怎么会知道?”

  穆彦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悠悠说,“所以我说过,我们是同一类人,你和我以前很像。”

  “谁和你像!”

  隐私被人偷窥去的愤怒,让我几乎炸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你认识老头子?一早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这样不算认识吧。”穆彦摇头笑,竟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发火。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被人观赏的猴子。

  既然他一副捉弄到别人,很有成就感的表情,我也不想追问什么,省得增加他的娱乐。

  我从沙发中站起,一言不发拎了包,转身往外走。

  “安澜。”他毫无预兆地,突然扣住我手腕。

  二十三章(下)

  他扣得那么紧,将我另一只手也用力扣住,令我的手腕纹丝不能动弹。

  我像个投降的犯人,狼狈举起被他禁锢的双手。

  他低头看着我,“你在躲什么?”

  手腕被他扣住的地方传来异样温度,这温度灼烫了我,也触痛了我——私心里仅有的一点小小自傲,原来早就被窥破,如同走在街上猛然发现自己没穿衣服,偏偏眼前站着喜欢的那个人。这感觉令我狼狈不堪,挫败感排山倒海而来。

  “我还没说完,用得着发这么大脾气?”他语声放得低柔,“你是抵触我,还是抵触我知道的这件事?”

  心里一颤,我望着他,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你对我的成见这样重吗?”他低声问,目光在睫毛下又静又深。

  曾经那样仰慕过的人,现在紧扣着我的手,这样问。

  是成见,是抵触,还是珍视,原来他分不清。

  穆彦,你这个白痴。

  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这样失态。

  我不是傻瓜,过往日子里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问候,我都清晰记得,你的关注回护我不是不懂得,哪怕仅仅停留于工作,哪怕伴随着冷言冷语,也是曾经卑微心境下最大的鼓舞,曾令我抱紧这仅有的暖意,不舍放手。

  可如果这一切的好,是因为你认得我,认得我父亲,曾经弥足珍贵的温暖也就没意义了。

  旁人知道我是谁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无非对我的平庸失望一下,再口头上羡慕一下,这我早已经习惯。可是穆彦,你不一样……你是我喜欢过的人,喜欢过的。

  只是这些心底里的话,他听不到,我也说不出。

  我哑口无言,直望着他的脸,被一种强烈而无法分辨的感情迅速淹没,淹没在窒息般的酸楚里,然而这潮水在涌涨中途,力竭而衰,慢慢退去,令理智的空气透进来,令我一点点清醒……心里乱的、酥的、棉软的、坚硬的、浮上的、沉下的那些情绪,无声无息消散。

  我失去愤怒的力气,颓然心酸,蓦然间模糊了双眼。

  灰姑娘在人群中,被独具慧眼的王子发现并欣赏,果然是童话里才有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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