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个上午几乎没有喘息空隙,想给她打个电话,也找不到方便说话的机会,发了短信,她也没有回……这时候她应该睡醒了,不知是不是还在我家里。

  在三十六层和企划部门开完会出来,我又一次拨打她的手机,一边走到外面电梯间。

  她的彩铃声还是张靓颖的《我们在一起》,这一刻听在耳中,莫名心酸。

  昨晚拨通她的电话,听见她哭得声音沙哑。

  我所认识的方云晓,一直是乐天宽厚,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样子。

  电话里,她说她在我家楼下,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我拦下出租车,一路催司机开快,赶到楼下看见她拎着包,衣衫单薄,坐在楼前台阶上,一口一口地抽烟。我把她拽起来,牵着她上楼,进了屋,她就虚脱般跌在沙发上。

  原本只是一场吵架。

  她在家里做好晚饭等沈红伟回来,然而沈红伟一回来就说马上还要出去,约了重要的客户。方方看着他精心换了套衣服,仔仔细细剃须,甚至还喷了香水,便开玩笑地问他是否还有美女做陪。沈红伟说只是一个人。

  当他匆匆出门之后,方方却发现他将手机忘在家里,正想追下去给他,一条短信进来——

  “你再啰啰嗦嗦不下来,我不等了!”

  方方一愣,看发信人,是杜菡。

  沈红伟也就在此时折回来拿手机。

  方方问他怎么回事,不是说一个人吗,沈红伟恼怒,责怪方方不该偷看他的短信,说她疑神疑鬼。方方定要他解释,他理直气壮,说是同事顺路过来捎上一程。两人在家门口僵持争执,沈红伟的手机却响了,方方不许他接,他强夺过去,骂了一句神经病,摔门而去。

  方方气得半死,越想越不对劲,打开电脑查他QQ与邮箱,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沈红伟将原本两人共用的密码改了,让她进不去了。

  听方方说到这里,直觉也告诉我,她没有疑心错——当一个人无缘无故瞒着另一半改换密码,总是有原因的,总是要隐瞒什么。

  我却仍劝慰方方,暂时不要想那么多,先平静一下。

  她惨淡地笑了笑,“但是他忘记了,他现在的QQ是我帮他申请的,密码保护是我设置的……他穿的、用的,样样都是我操持的,没有哪一样让他自己费过心!”

  打开沈红伟QQ,找出的聊天记录,让方云晓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上面所能找到最早的记录,是两个月前,沈红伟和杜菡已有瓜葛。

  沈红伟跳槽过去,也是杜菡牵的线,并通过她那所谓“干爹”给沈红伟介绍了大客户。

  那天与他们一起吃过饭后,我听徐青和康杰闲聊时说起,杜菡以前没有什么背景,业务能力也平平,后来认了个主管广告审批的领导做干爹,转眼就混得风生水起了。

  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讲,清清楚楚摊开在眼前,一点遮掩都不存。

  假如沈红伟此时出现在面前,我想我会动手打人。

  方方却抬起红肿的眼睛,用一种怪异的苦笑表情看着我,“这几天一直想约你,本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家里终于同意我和沈红伟结婚,还卖了老家的一套房,准备在这里给我们买房,妈妈选了年底的一个好日子,我是想……让你做我的伴娘。”

  一直以来,她父母都反对她和沈红伟的恋情,尤其是方妈妈,不喜欢沈红伟出身农村,方方则反感她妈妈瞧不起农家子弟,嫌贫爱富,母女俩曾为此怄气一年多没有往来。到底还是做父母的心软,僵了这么久,方妈妈终于熬不过,点了头。

  从我和方方在大学里成为好友,我们就说过,结婚的时候,伴娘一定是对方。

  此时此刻,我愣愣盯着她,心头冰凉,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张开手臂,紧紧拥抱她。

  她一动不动,像只憔悴受伤的小动物,趴在我肩头,像是没有了哭的力气。

  她关了手机,到半夜,沈红伟把电话打给我,问方方是不是来了我这里。

  电话里这个男人语声总算还有几分慌张和担心。

  方方对我摇头,想让我否认她的行踪。

  我却明明白白告诉沈红伟,“她是在我家里,我会陪着她,要不要接你电话由她决定,至于你,别想上我家来,你敢来,我就敢让保安撵人。”

  沈红伟放软声气求情,口口声声说是误会。

  方方不想听到他声音,我便拔了电话线,关了手机。

  电话响了许多声,仍是不接,我开始担心。

  今天她请了假,待在我家里。

  方方一直过着顺风顺水的生活,没有遇到过什么真正的坏事,对沈红伟又是几年的感情付出,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知要以什么心情面对。实在很担心她一个人在家里,怕她越想越伤心,把自己圈进去,出不来。

  方方电话没有接,身后电梯却叮一声到了。

  出来的人是穆彦。

  抬眼间,四目先对,都是一愣。

  他开完晨会就出去了,连企划部的会议也没参加,匆匆忙忙不知是去哪里。

  “怎么跑到这来了,我正要找你。”他诧异打量我,“你怎么了?”

  我怔了下,难道心情之恶劣全都写在脸上了,当即挤出笑容,“没有啊,找我什么事?”

  他却皱眉,“你很热吗,脸这么红红的?”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觉得脸颊有点烫,拿手背一贴,果然……昨晚和方方聊天几乎通宵,昏沉沉的忙一上午,只当是没睡好,现在才觉得有点感冒似的,头很重。

  “嗯,是有点热。”我对穆彦笑笑,还是问他什么事。

  他说,“刚去了医院见纪总,跟他说邱先生过来的事情,他决定今天下午就出院,明天回公司,你和老范过去帮忙,你办一下出院手续。”

  “现在就出院?”我忍不住叫起来,“可他还没有好!”

  “我问过医生了,他恢复还不错,医生说可以出院,只是注意不要太劳累。”穆彦苦笑,“他那性格,你是知道的。但邱先生来视察,这很重要,纪总不能这个时候不在。”

  他说得隐晦,但我明白话里有话的意思,也看懂他脸上忧色。

  可是纪远尧一旦回来,怎么可能“不太劳累”,怎么顾得上自己,想着这一点我就难过。

  穆彦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脸上,有种探究意味令我不安。

  我只觉得头更重了,昏沉沉的,也无可奈何,“那我现在就去医院。”

  “等一下,还有几份资料,是他要看的,你一起带去。”

  “好。”

  我跟着穆彦走进他办公室,看他找出文件,厚厚的好几份,这都是纪远尧要拿去,一个晚上看完的,然后明天,他就要回到公司,又投入搏杀……医院里短暂的休憩时光终于结束。

  可是他答应我,让我常去听他说的闲话,还没有机会讲。

  平白一股怅惘蔓生在心底。

  “安澜?”

  穆彦的声音打断我的恍惚,回过神,看见他伸手递来资料,我却怔着没有接。

  “对不起。”我忙接过。

  “发什么呆呢?”穆彦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我在想,徐青说要调整展示会流程的事,邱先生过来,纪总回来,以前的流程就要变动了。”我搪塞过去,顺势扯到工作上来,“苏雯在安排邱先生的接待工作,最好提醒她注意下邱先生行程跟这边活动流程的协调,另外行政部现在都在忙这个,活动的后勤执行有点跟不上,是不是另外抽补点人手?”

  穆彦眉毛一扬,“什么时候了,还在扑来扑去搞接待,苏雯尽喜欢搞这种事,分不清轻重!”

  我歉意地笑笑,面上自然要为苏雯说话,“邱先生的接待也很重要,是我经验不足,没有撑得起来。”

  “废话,一个人当然撑不起来。如果行政部人手实在不够,去跟康杰说,他手里人多,总能拨一两个闲着的。”穆彦毫不客气,锐利地看我一眼,“该提的要求就提,工作上有什么好客气的,回头我会跟苏雯谈谈,你先去纪总那里吧。”

  穆彦转回到他办公桌后,面无表情坐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眼望住我“对了,安澜,昨天那份软稿,真是你改的吗?”

  我正要转身离开,闻言驻足,迟疑了极短的一刹,说出实话,“不,大部分是程总改的,我只提供了局部修改意见和文字上的润色。”

  “哦。”穆彦显出意料之中的了然,却没有说什么,笑了笑,“那么哪部分是你的意见?”

  我有些惭愧地告诉了他。

  他目光亮了亮,微笑看着我,“那是我最欣赏的部分。”

  我大感意外。

  他的语气里满是真诚,“你做得很好。”

  压抑烦躁了一上午的心情,这一刻,像阳光穿透云层。

  “谢谢。”我朝他微笑,却见他皱起眉头,盯着我的脸,不知在看什么。

  “怎么可能热,又没开暖气。”他像在自言自语,说着起身走到我面前。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掌心已贴上我额头。

  我像被定身法定住,怔怔看着他,听见他低声问,“这么烫……怎么生病了也不说?”

  二十八章(上)

  厚绒毯开始捂出汗了,很燥热,吃过感冒药,脑袋发沉,困意涌上来。

  我努力睁着眼睛,盯着手机,柔和的屏幕背景光衬着一串熟悉的号码。手指停在确认键上,按下去,或是不按……心思左一下右一下,飘摇不定。

  “你要把手机盯出朵花来吗?”方云晓回头瞟我一眼,盘腿蜷在椅子里,红肿未消的两眼直盯电脑,一手鼠标一手键盘,操作着游戏里的暗夜精灵猎人,朝怪物嗖嗖放箭。

  方方经常说,魔兽世界中的艾泽拉斯大陆是她生存的第二空间,心情不好或无聊的时候,就回到游戏里去,在杀怪和战场中超度一切烦恼。现在我见识到了,从我中午回来,到现在两小时了,她一直盘坐在电脑前打怪,好像昨晚沈红伟的事对她已经没有一点影响。

  “打你的怪,别烦我。”我放下手机,裹紧厚毯子,有气无力地躺回沙发。

  “这样对失恋的人说话,不人道吧。”她头也不回地说。

  “还有心情打怪,证明死不了。”我郁闷地闭上眼睛,“现在我才比较需要人道对待。”

  “发一次烧,换半天假,还有暗恋对象的关怀,值!”

  “滚!”我把靠枕砸向她,却误中了趴在一旁看游戏的威震天,那猫嗷一声滚落桌下。

  虽然一个失恋一个生病,却没有一句腻腻答答的嘘寒问暖,就这样大大咧咧、若无其事,斗斗嘴、吵吵架,才是我们之间友谊的本色——话虽如此,比起失恋的痛苦,发烧实在不算什么,但方云晓仍把我按在沙发里捂汗,倒了温热水来,又翻箱倒柜去找温度计。

  她闭口不提沈红伟,我也不去问。

  倒是穆彦打了两次电话来,一次问我是否到家,一次问家里是否有药。

  方方在旁听见了,撇撇嘴说,“这男人真贱。”

  我正在感动,不高兴她这样讲,“人家总是好意,不能这样毒舌吧。”

  “我是说,以前你有意的时候,他爱理不理,现在好了,倒过来大献殷勤,不是贱是什么。”方方大概是心情恶劣,今天语气格外尖锐。

  我沉默,不与她辩,心里滋味莫可言状。

  不由想起中午在穆彦办公室里,他伸过手,试我额头的温度,仿佛自然而然,发自真心的关切……那一刻,有种微妙的悸动,让我无法将这举动与殷勤相连。即使最失望的时候,也不愿意听到方方说穆彦不好,也许是我固执,始终维护着最初仰慕的那个形象。

  可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愫,已经随暗恋的结束而烟消云散了吧。

  原本下午我想和老范一起去接纪远尧的,因为感冒发烧,穆彦赶我回家休息。

  他冷着脸说,“回家去吃了药,睡一觉,明天必须好起来。等老大回来,跟着邱先生就到,还有展示会……到时候我可没有空闲给你休病假,趁现在,赶紧好。”

  说得好像别人生病不生病也由他决定一样。

  穆彦取消我下午的工作,让老范单独去接纪远尧,这时候他们应该已在回去的路上了……或许可以打个电话,出于礼貌,问候一下。

  将手机翻来覆去捏在手里,我却不知要不要拨出这个号码。

  想起纪远尧,眼前浮现出午后阳光下的侧影,却怎么也想不出他眉目五官的样子,分明是那样熟悉的人,为什么投在心底的,依然只是个或浓或淡的影子。

  不知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混沌里思绪又飞回办公室,记挂着没做完的工作……直到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惊醒过来一看,来电显示“纪远尧”。

  心头一震,我看着屏幕,定了定神才接起。

  熟悉的低沉语声传来,他问的第一句话是,“打扰你休息了吗?”

  我刚睡醒,声音还有些哑,“没有,我……正想给您打电话,您到家了?”

  “嗯。”他顿了顿,没说话。

  这仓促间的客气对白,让我也怔住。

  “穆彦说你生病了?”他问。

  “有点感冒。”我脸又烫起来,为了感冒就休假,在纪远尧面前哪里有脸说。

  “最近大家都辛苦了,要注意身体,病了就好好休息。”

  这声音听上去,像最熟悉的那个纪远尧回来了,虽然体谅又温和,却永远是职业化的冷静口吻,没有多余感情。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那端突然传来电话铃声。

  我听出是他办公室那部电话的声音,试探问,“您在公司?”

  “嗯。”他匆匆说,“没有其他事,你休息吧。”

  电话挂断。

  我看着手机,再抬头发现窗外早已暮色降临。

  厨房里亮着灯,传来炒菜的声响和阵阵香味。

  走到门口,推开滑门,看见方云晓系着围裙,在利落地切菜。

  煮在电饭煲里的米饭,散发独特香味,方方的背影温暖迷人。

  这么好的女人,也会被背叛,我不能理解男人的心。

  这一觉睡醒,出了身汗,烧退了,感冒似乎好了。

  我走过去帮忙,和她一起做饭,把饭菜热腾腾端上桌,面对面坐在橘色灯下……方方捧起碗,笑着叹气,“终于不用吃那所谓的正宗川菜了,咸死个人。”

  然后她埋头扒饭,仿佛没发觉自己的眼泪掉进碗里。

  原来她不是不觉得沈红伟做的菜难吃,却一直跟我们说那是最好吃的川菜。

  我笑起来,跟她说起最难吃的川菜是我们公司附近的一家,找时间带她去领教。我们开始有说有笑,讨论各处难吃和好吃的东西,只是不提沈红伟,不提分手不分手的事。

  不批评好朋友的男朋友,不管他做了什么,只有她自己,才是有资格谈论的人。

  方方是十分要强的人,这时候的沉默,是对她最好的尊重,批评只会给伤口撒盐。

  饭要吃完时,我说,“搬回来住,帮我喂猫。”

  她也干脆,“明后天吧。”

  我倒不知说什么好,一时黯然——对于她的干脆,并不意外,虽然几年的恋人,少有人能说断就断,但方方对感情,一直是有洁癖的,她眼里容忍不了半点沙子,乃至对穆彦的反感也由此而来。明知道穆彦是脂粉阵里游刃有余的那种人,我却无法真正厌恶——以前我们一样有棱角,都要求爱情的纯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找不到自己的这点棱角了。

  吃完饭,方云晓不要我洗碗,说我笨手笨脚,我也不和她争,让她忙忙碌碌有事做总比在网游里发泄好。威震天的猫罐头吃完了,这几天工作太忙,忘了给它买,这猫死皮赖脸缠着人磨蹭,我只好认命做猫奴,下楼买牛肉干来暂时哄着它。

  走出电梯,手机响了,却是程奕。

  他问我一份已通过审批的文件在哪。

  我告诉他原件已存档,电子件在OA上有,他却说要看原件。

  原件一式两份,我这里存一份,提交部门自己存一份,那是企划部关于媒体经费的追加申请,徐青那里应该有。电话里程奕语声严肃,“那你记得,在提交审批时,原件附加的明细表后来替换过吗?”

  被这么突然一问,我有点懵,“替换?”

  迅速回想起来,脑子里有什么突然跳出,我定神想,只觉头皮一紧。

  是的,徐青找我替换过,当时程奕已经签字通过,文件发还,我正要将原件存档。徐青拿了另一份附件来,说之前被助理搞错了,那份明细表上有细微错误没修正。按理说,附件要重新审一下,但徐青说只是笔误,重新再审也费事费力,我大致核对了一遍金额无误,也没有和他为难。那次OA的电子件里没有附件,隐约记得,程奕特别提出要看明细,徐青才补充上来。现在程奕突然问起,我有不妙的预感,一时间不敢给他明确回答,“有没有替换,我不太记得了,我马上回来找一下原件。”

  “算了。”程奕听上去有些无奈,“不用来,我只是问问,不是要紧事。”

  抬腕看了看时间,已是八点过,我匆忙拦了出租车,往公司赶。

  路上想了想,还是拨了穆彦的电话,告知他刚刚的事。

  “我记得,徐青是替换过。”我屏息等待穆彦的反应。

  “我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已经跟老大解释过,程奕要查就查好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穆彦沉默片刻,似乎带着不屑地笑意。他显然也在公司,电话响了几声才接,语声有些压低,像是走到外面来接的。

  “可是这不合规范,真要追究起来……”我迟疑开口。

  “那又怎么样?”穆彦失笑,“什么都按一板一眼的规范,公司走不到今天。”

  即使透过电话,也有一种无形而跋扈的压力迎面迫来,将我剩下的话都堵在嘴边。

  这个样子的穆彦,从前会令我目眩崇拜,被这张扬的霸道所吸引,现在只觉得欲言不能的窒闷和担心,分明觉察到不妥,却无能为力,只有将隐忧埋回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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