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不自在地转过脸,我装作若无其事,蹲下身去捡那副跌落在地的眼镜……眼前,一只骨节修长分明的手伸来,将眼镜拾起。

  穆彦淡淡看我一眼,晃着摔断的镜架,对纪远尧说,“老大,你这副古董终于能换了,不用谢谢我。”

  纪远尧给了他肩头一拳,“这老家伙跟我的时间比你都长。”

  穆彦双手捧起那眼镜,神色内疚,“前辈,得罪了。”

  众人绝倒。

  小然笑弯了腰。

  穆彦自己也笑,“所以说,早该换副新眼镜了,跟你再久也不能跟一辈子。”  “跟多久,就是多久的缘分。”纪远尧仍将破眼镜收起来,“老家伙不能薄待,我看修一下还能接着用。”

  穆彦笑笑,没有接话。

  “这么俭省……”我在他们一时无话的空隙开口,笑着调侃,“纪总,您对自己吝啬点没关系,给员工发薪的时候千万不要啊!”

  众人哄笑附和。

  再看纪远尧和穆彦,各自神色如常,有笑有说,好像话里从不曾有过针锋相对的玄机。不是知道底细的人,也听不出丝毫异样。      

  三十一章(下)   

  很多人想看穆彦和程奕的对抗赛兼个人秀,却统统失望了。

  穆彦不打了,将球扔给康杰,径自去更衣间,说走就走。

  最失望是程奕,专门换了衣服来,想一展身手,却没有人和他打——穆彦一走,剩下的队友也都意兴阑珊,康杰没一会儿也嚷着脚脖子扭了,一瘸一拐下场去。

  纪远尧若有所思,盯着场上,并不像在看他们打球。

  我看他手上还把玩着那副跌坏的眼镜,伸出手说,“晚上我拿去眼镜店里修吧。”  他没把眼镜给我,笑了笑,看着完全断裂的镜架,不无遗憾地叹口气,“换换也好。”  穆彦已换回衣服走过来。

  康杰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说着向我眨眼,暗示打赌输了,该我请喝酒。  “今天都累了。”穆彦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

  “改天吧。”纪远尧顺水推舟。

  两个人看上去心情都不太好。

  外面天色已发暗。

  篮球赛不了了之,大家渐渐散去,场上只剩程奕、徐青等寥寥几人还在自娱自乐,看客也走得只剩孟绮和小然。程奕看上去还是兴致高昂,并不介意有多少人肯跟他玩,只是跳跃奔跑间的身影,显得有点寡淡。

  晚上回到家,方方做了我喜欢的藕丸子,一进门就香味扑鼻。

  可即使回家有好友,开门见美食,我还是心情萧索。

  最近方方在考虑跳槽,有家不错的广告公司请她去做设计主管,比起在杂志社悠闲混日子,这份工作的专业空间和酬劳都更有吸引力。我极力鼓励她接受新工作,她虽然舍不得已经过惯的安闲日子,想到翻倍的工作强度有些心虚,但还是咬牙决定过去了。

  “男人没了,好工作来了,这是老天补给我的,不能不识好歹。”方云晓一面嚼着丸子一面说着自嘲的话,像是满不在乎,早已把那个跑掉的糟男人抛到九霄云外。

  我慢吞吞说,“有个八卦,刚听来还没告诉你……”

  她眨眨眼,对八卦兴趣盎然。

  “杜菡的干爹被调走了,听说是去了个清水衙门坐冷板凳,等退休。”

  “咦,那老头不是混得挺风光吗,怎么说下就下了?”

  “谁知道,官场上的事,多半是站错队吧。”

  “不过杜小姐的后台应该不只这一个……”

  “难说。”我趁她听得入神,迅速抢走盘里最后一颗丸子,“她那位置已经有人开始争了,肥缺嘛,拼不了后台就拼资源,杜菡估计坐不稳了。”

  方方放下碗,大笑几声,“好,我就幸灾乐祸,就高兴!”

  她举起碗,“我做的菜真好吃,妞,再添一碗饭来!”

  我拿着饭勺乖乖去厨房给她盛饭。

  却听见手机响了。

  方方跳到厨房门口,递来手机,“梦中情人来电。”

  是穆彦。

  接起来还没等我说话,就听那边急火攻心地说,“悦悦不见了!”   

  我丢下碗出门,快步往他说的地方赶,就在第一次捡到穆小悦的路口,离我家不远的路边。  老远看见穆彦站在花坛旁的路灯下,焦急喊着悦悦的名字。

  我匆忙迎上去,“怎么会在这里走丢?”

  穆彦空着两手,一脸无措懊恼,“我出来遛狗,走到这里听见花坛里有声音,它一头扑进去……就不见了。”

  “遛狗遛这么远?”我大感惊愕,从他家过来这里可不近。

  “今天顺路……”穆彦语塞片刻,不耐烦地一扬眉毛,“我就是过来找你,顺便带上它!”  我呆看他,他直望我,面面相觑。

  “悦悦往哪个方向跑的?”我定了定神,想起当务之急是找狗。

  穆彦指向花坛后面的绿化隔离带,护栏外是个小斜坡,连着市政公园的树林,从这里进不去,除非翻越护栏……我左右看看,领着穆彦找了个好落脚的地方,借着灌木遮挡,“从这儿翻进去,有条小路,它肯定是跑进里面玩了。”

  穆彦二话不说,长腿一抬就翻了进去,看着就是个经常翻墙揭瓦的。

  他身影没入树林里面影影绰绰的黑暗,只有一点手机亮光晃动了几下,随着呼唤悦悦的声音渐渐去远。我在护栏外等着,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拨他手机竟然是“该用户暂时无法接通”……也不知里面黑灯瞎火走到哪里去了,实在等得心焦,我心一横,费力翻过护栏,高一脚低一脚摸索着往里走,“穆彦——悦悦——”

  脚下斜坡不好走,又滑又软,树上枝叶时不时挂住衣服,又有古怪的窸窣响声。  记得有一条市政工人和花工走的小路,却半天也找不到,手机微光蓝幽幽的照着,叫了无数声也不见人回答,我渐渐发憷,再一次拨穆彦的电话,这次竟然通了,接了!

  “喂,穆彦!你在哪里?”

  电话里一片诡异的安静。

  “穆彦?是你吗?”

  没有人说话,却隐隐有呼吸声。

  我背脊骨开始发冷,转身快步往回走,声音不自觉颤抖,“你不要吓我,穆彦,你说话……”  电话被挂断,一片盲音传来。

  冷汗爬满后背。

  横过的树枝挡在前方,我胡乱拨开,心慌慌加快了步子,终于看到路灯亮光和前方的护栏。  蓦然身后一只手搭住我肩膀。

  我头皮发乍,慌忙间低头一口朝肩上的手咬去。

  “啊!”

  这声大叫,是穆彦的声音。

  “你干嘛咬人?”穆彦甩着手,又惊又痛的样子。

  “你干嘛吓人?”我大口喘气,心口还在乓乓狂跳,冷汗出了一身。

  “我只是叫你别跑了,会摔的。”

  “明明就是装神弄鬼,接了电话不说话!”

  “我就在你背后啊,还打什么电话……”穆彦一本正经绷着脸,嘴角却分明忍着促狭的笑。牵在背后的穆小狗也歪着头,贼眉贼眼,朝我呜呜摇尾巴。

  总算找到这臭狗了,我松口气,瞪它一眼,“什么人养什么狗,找你半天,也故意藏着不吭声,下次再走丢活该被人偷去煮了,我才不来找你!”

  “人家不是故意不吭声。”穆彦为它辩白,“那是没法张嘴。”

  “嘴怎么了?”我诧异地俯身看去,担心穆小狗的嘴受伤。

  它昂头冲我一晃,嘴边有什么东西甩了甩。

  我定睛仔细一看。

  “老鼠——”

  穆彦大笑。

  原来就为了叼住一只老鼠,这狗不张嘴不吭声,让人找了半天。

  狗拿耗子的现场版,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被穆彦伺机捉弄的愤怒,因穆小狗的耍宝表现,不由自主消散,我再也生不起气来,只催穆彦把老鼠弄走,别让悦悦真的吃下去,太脏了。

  被夺去了好不容易抓来的老鼠,悦悦很受打击,嗷嗷挣扎着,不让我们把它抱过护栏。现在它已是肥美的一只大狗了,抱进抱出可不轻松,累出穆彦一身汗。

  就着路灯打量这一人一狗,脚上有泥巴,身上沾着枯树叶儿,狼狈到一处了。  刚想嘲笑他们爷俩儿,忽见一道手电筒光柱照过来,有巡夜的市政工人过来了,“你们,干什么的?”

  我愣住,还在想怎么解释,却被穆彦一拽——“撤!”

  他一手拽我,一手牵狗,在笔直的大路上撒腿狂奔,一口气跑到停在路边的车旁,打开车门,把我塞进副驾,把狗丢到后座,跳上车扬尘而去。   

  我在上气不接下去的狂奔之后,根本缓不过气来骂他。

  他却还能哈哈大笑,罪魁祸首也在后座亢奋地“汪汪”。

  “这人这狗都疯了。”我只剩翻白眼的力气。

  穆彦晃了晃被我咬过的那只手,“谁比较疯,动不动就咬?”

  我鄙夷,“这是基本的防身意识好不好,万一真是遇到变态、色魔、抢劫呢……”  以前学校发生过几次%6F%DC%12E%91%D1%94"生被袭击□的事件,专门请了人来培训安全防身意识,别的我都没记住,只记着这一条——被人从背后搭住,千万不要一下转身,歹徒就等着你转过来,下一步可能就是击昏,扼喉什么的。我解释给穆彦听,“最好就是这时候出其不意攻击,趁歹徒分神赶紧跑,比如咬一口,抡包砸他脑袋,或者踢要害……”

  我斜目瞟向穆彦,说到最后这句,语声渐弱。

  他好像干咽了一下,半天没说话。

  我转过脸去忍笑忍得肩膀直抖。

  “谢谢你心慈手软。”穆彦不冷不热地说,“想笑就笑呗。”

  看他心情转好的样子,与下午冷脸判若两人。

  却不知道,他说特地过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脸上散漫的神情收敛起来,叫了一声,“安澜。”  “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他放缓语声,“我从下周开始休假,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我呆了好一阵,轻声问,“是休年假吗?”

  他笑笑,“算是吧。”

  “那很好啊,忙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一下了。”我尽量平静如常,“打算休多久?”  他沉默片刻,“不知道,也许几天,也许久一点。”

  我怔怔听着,不知该说什么,嘴唇变得干涩。

  在这个时候休长假,当然不会是他自己的意思。

  上面要调查与他相关的工作问题,他此刻再在公司里,继续领导着营销团队,就显得不合适了。在没有调查出任何结论之前,只能以休假为名,让穆彦暂时离开工作岗位,既是避嫌,也是让负责调查的纪远尧和程奕不太为难。

  下午篮球赛结束后,穆彦和纪远尧一起离开,想来是纪远尧给了他授意。  我不敢转头看他现在的表情,也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

  车里突然变得很安静,连悦悦都不出声。

  还是他打破沉默,“能休息一段时间也好,我真有些累了。”

  这个永不示弱的人,终于也说自己累了。

  我低头笑,掩饰强烈的心酸,“你摆明是在刺激我这种没有假期可享受的人。”  他微微一笑。

  我仰头靠了座椅,发白日梦地说,“要是我有假期,就找个喜欢的地方,一个人背着包去旅行,只带张地图,没有计划,走到哪里算哪里,累了就住下休息,厌了就换个方向走,自由自在……”  他居然没有嘲笑我过于浪漫文艺,只是笑着,听着,隐约有神往的表情。  我却心酸得说不下去,“等你休假回来,大家还是老样子,工作不会耽误的。”  穆彦转过脸来看着我,目光像起了雾的深夜一样平静,“嗯,那都不要紧,我只想跟你说一声。”

  这样的目光,只望上一眼,竟无法抵御。

  我硬生生将脸转向一旁,克制着翻涌的情绪,微笑说,“是,我还没忘记,你答应过把我要回企划部的。”

  他目不转睛看我良久。

  却半笑半真地问,“跟我混有什么好,老大身边不是好乘凉吗?”

  “朝现在的方向走下去,也许更轻松。”我平静回答,“但最初的理想,我不想放弃。”   

  三十二章(上)   

  “要不,你干脆换个工作,正儿八经谈个恋爱吧。”

  从外面客厅飘进来这么一句。

  我洗好澡,在浴室擦头发。

  方方抱着薯片盘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嘴巴在和我说话。

  “和谁谈?”我问。

  “今晚一个电话就让你冲出去的那位呗。”

  “你是说走丢的穆小狗?”我走出浴室,一面梳散湿发,“可是人狗恋不被社会接受。”  “那要是张三李四家的狗,你还会急急忙忙跑去?”

  方方斜起眼睛看我,从我脚沾泥巴,头发带着枯叶回来,她就这幅表情,俨然质疑我和某人偷情去了。我挤开威震天,坐到沙发另一头,“你不是看不惯穆彦吗?”

  她耸肩,“男人都这德性,他和沈红伟的区别,无非是一个明目张胆,一个偷鸡摸狗,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好。反正你也喜欢过他……话说回来,现在好像也没变心。”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抱猫在膝上,想起穆彦走时满不在乎的笑容,明明承受着不公平的境遇,却像真的开开心心去休假一样,还说,打算趁这时间陪老头子回一趟东北,老头子好多年没回过故乡,越老越恋旧,时常唠叨起东北的万里冰封,黑色冻土。

  这季节的东北已经冰天雪地了,我说,“带足衣服,那边冷。”

  “别嘘寒问暖了,你又不是我女朋友,更不是我妈。”

  他恶毒的一句话,哽得我七窍生烟。

  “难得有机会欺负你,想看看你生气的样子了。”

  他半笑半真的表情却让我怎么也发不了火。

  方方说得没错,他是特殊,至今依然特殊。

  一个那样喜欢过的人,一个关照维护我许久的人,不管过去现在,于我的分量,总是不同。  在他最光芒四射的时候,我竭力摆脱迷恋,慢慢远离他;现在他失意寂寥,我所能做的,只是和从前一样对待他,不远不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恋爱。”

  说出这两个字,心底空荡荡,我讪笑,“哪还有这份心思。”

  “为什么?”方方问,“一个都没心思?你的纪老板呢?”

  我一愣,扑哧笑了,“你怎么不干脆说邱景国,把公司大佬一网打尽得了。”  说完我自己哈哈大笑。

  尽管这完全不好笑。

  方方看着我,顿了顿却只是把一块薯片扔进嘴里,什么也没说。

  我抢过她的薯片,一边分食,一边看电视剧……那里面一男一女在说着激情缠绵的对白,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眼睛盯着屏幕,心里恍惚想着另一回事。

  纪远尧,穆彦,恋爱。

  这些念头组合在一起多么艰难古怪。

  当方方口无遮拦问出纪远尧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样局促,不得不用大笑来掩饰的局促。似乎只是从别人嘴里提到这种假设,也让我局促。

  穆彦休假的消息公布之后,徐青暂代他的工作,程奕没有直接介入,他开始真正像一个副总,站在管理者的高度来掌握这支团队,不像初来乍到时一样事必躬亲。

  虽然公司对穆彦的调查是保密进行的,但没有哪堵墙不透风,消息多少还是传了些出去。  从营销部门到整个公司,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流言已悄然散播。

  康杰那张一贯笑嘻嘻的娃娃脸,最近也鲜见笑容,几次在会议上与徐青意见不合,黑着脸离开。他的黑脸不是给徐青看的,是给程奕。

  徐青为人灵活,与程奕的关系可近可远,现在颇有受到笼络的意思,处处压了康杰一头。反观徐青本人的立场,也显得暧昧不明……看程奕的目的,是要制造这两员大将的嫌隙,从内部瓦解穆彦的影响力。一手扶植孟绮上位,只怕是在给踢开康杰做准备。   

  中午在员工餐厅和康杰一个桌子吃饭,他向我抱怨穆小狗的劣迹斑斑。

  穆彦休假一走,不放心把穆小狗寄养在宠物店,我家又有威震天,照顾它老人家的重任就被强行指派给康杰。反正康杰单身一人,独居大屋,多一只狗也不嫌挤。

  穆彦还特别叮嘱康杰,凡是关于穆小狗的难题,都可以向我求援。

  我就这么成了他的临时养狗顾问。

  餐桌上聊着穆小狗,午餐时间变得很愉快,康杰黑了一上午的脸总算变得晴朗,绘声绘色描述穆小狗听见电话里穆彦的声音时,如何激动地满屋乱找……大概是我们的笑声引来了程奕,他走过来,坐到康杰身边,问什么事这么开心,也不和大家分享。

  康杰前一分钟还像个话篓子,现在沉默是金。

  我和程奕敷衍了几句,说起宠物的话题,他并不感兴趣,聊了会儿就走了。  看着康杰晴转阴的脸色,我试着委婉提醒他,现在并没到划分阵营的时候,何必自己站到非此即彼的立场上,多一些退路总是好的——这是我的想法,但康杰并不领情,他听懂了我的暗示,却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审视我,带着三分疏离,三分研判。

  面对他的目光,我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

  毕竟不是度假时一起钓鱼探险的伙伴了,那时毫无芥蒂的对话,再不会发生在彼此之间。  事实证明,我还是天真了。

  康杰是对的,即使他不表明立场,也会被迫选择站队——程奕很快把站队的选择抛到我们面前,没有给人观望的余地,几乎是穆彦前脚刚走,他这里就开始分化队伍。

  孟绮升职的消息还没有正式发布,大家已心中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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