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这调调现在真不容易听到了,我侧耳听了会儿,独特的前苏联革命歌曲风格,别有穿透力,连音符都带着冰原朔风的呼啸劲,一转又有白桦林里阳光与手风琴的奔放……穆彦随意地盘腿坐在地上,冲我一扬下巴,拍了拍身旁地毯,“坐着听。”

  想到今天穿的裙子……我犹豫了下,侧身跪坐。

  穆彦哧地笑了,不怀好意地瞄了瞄,被我瞪回去。

  他扬起嘴角笑,目光很软。

  休假一走半个月,不知道为什么音讯全无。

  回来之后,人还是那个样子,却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也许是旅途颠沛的疲惫,使他看上去有种散散淡淡意味,往日锋锐得像随时可以出鞘的剑,现在这感觉不见了。

  他就这么望着我,平静无声,目光让人看不懂。

  有些话,在想说想问的时候,没有说没有问,也就失去再开口的动力。

  他说回来之后,再解答孟绮辞职一事的疑问。

  可现在真的见了面,他不提,我也不想开口问,假装不记得那回事。

  席地而坐听着怀旧的异国老歌,抱着毛茸茸的肥狗,眼前坐着一个英俊慵懒的男人……如果可以,把之前记忆抹掉,关于他好的坏的,尴尬的隔阂的,未发生与已发生的,全部都忽略,从这一刻起,会不会再次喜欢上?

  “如果可以”,多好的四个字。

  几张CD换着跳着听了听,其中有后来翻唱的,我们一致认为唱得很难听。  “唱成这种水准都可以录。”我很不以为然。

  穆彦笑得诡异,“还有更难听的,等着!”

  他起身往楼上去,一会儿蹬蹬地拿着张碟下来,让我听。

  原来是乱七八糟的地下摇滚。

  听了两分钟,穆彦问,“怎么样?”

  我诚实回答,“还行,比装修噪音好点儿……我欣赏不来摇滚。”

  他嘿嘿笑。

  我探头去看,“什么乐队?”

  他飞快把碟藏到背后,“不告诉你。”

  我反应过来,一惊,“你……自己玩的?”

  穆彦居然露出类似扭捏的表情,“嗯,读大学的时候。”

  虽然大学里面自组草台班子玩乐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想想穆彦那曾经的愤怒摇滚小青年模样,还是狠狠地雷了我一把。

  “这可能是我做过最没水平的事。”穆彦摇了摇头,痛心状,“靠,还真难听。”  他自己也受不了,关了。

  我笑得趴倒在穆小狗身上。

  穆彦伸直了腿,头靠着墙,看着我笑,悠悠叹口气,“那时候好像也不在乎水平有多烂,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做了就全力投入,评价输赢全都不管。当了考试,丢了女友,也不在乎……要是没这样玩过,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痛快。”

  “我从来没机会这样玩。”我被他说得一阵怅然。

  “你是女人嘛。”他不以为意。

  “女人就玩不得?”我挑高语声。

  穆彦做了个投降姿势,不理睬,不争辩。

  “其实……”我犹豫了,看着他,不知要不要说下去。

  “欲言又止的,其实什么?”他笑着问。

  “其实刚到公司,跟着你做事,有过一点这种感觉。”我低下目光,心里滋味复杂,“虽然后来没那么傻乎乎了,但还是会全力投入,享受工作本身,享受每一个细小的成就感。只有在你的团队,能感受到这氛围,就算也有矛盾,可到了冲锋上阵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暂时抛开,每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目标,一起为这个目标拼命。”

  我望向他,“可能,这就是我一直想回去的原因。”

  “是吧。”穆彦笑了,“我说过,你适合做这行。”

  他笑得竟有几分惘然。

  我轻声问,“那什么时候,我可以回去?”

  他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竟然是这个回答,我意外,失望来得太突然。

  穆彦低下目光,神色萧索,“安澜,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也都愿意回答,但不能是现在……公司可能很快要发生大的变化,与很多人都有关,包括你我。虽然不是坏的变化,但现在说什么都还过早。再等几天,我就可以回答你,现在请你什么都不要问。”

  再等几天,我猜,是等到纪远尧回来。

  在此之前,滴水不漏。

  我无话可说。

  “作为上司,我连这些话都不应该对你讲。”穆彦平静地抬眼,口吻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但现在你面前的不是上司,只是个喜欢你的男人。因为喜欢你,没有原则,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剩下不肯说的,要么是在保护你,要么是不想对你撒谎。”

  即使是喜欢,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也像在理智宣布一个事实。

  我接纳这个事实,不惊愕,不局促,没心没肺的平静。

  他是上司,也是一个喜欢着我的男人,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到此之前,谁也没戳破这个共识,办公室恋情的禁忌横亘其间,说破也无济于事。  当初战战兢兢表白的人是我,被拒绝得狼狈不堪的人也是我。

  现在他却坦然说着“喜欢”,并不需要我的回应,就像一句闲谈,说过作罢。  门铃声里,方方和康杰拎着东西回来了。

  我若无其事地笑笑,起身去开门,假装听过的话转头就已忘掉。

  就在他家的小庭院里,四个人和一只狗,架起木炭烤架,开始烟熏火燎的烧烤大餐。  方方手艺精湛,烤出金黄焦香的小羊排,被我们一抢而光,穆小狗竟分到最肥美的一块;泡沫丰富的啤酒倒在杯中,麦香四溢,喝到后面不过瘾,穆彦又开了珍藏多年的威士忌。  穆彦和康杰喝了许多酒,一杯接着一杯,很快酒酣耳热。

  他们大口喝酒,大声谈笑,说起这些年大家并肩走过,共同经历的大事小事……有我不知道的,有我经历过的,微醺里想起那些点点滴滴,忍不住一次次举起杯子。

  方方喝得脸颊红扑扑,托着脸,听着我们说话,时而一笑,时而自顾出神。  康杰喝高了,把方方手里杯子拿下,望着她说,“不要喝闷酒。”

  方方想夺回酒杯,康杰说,“等着,我给你倒酒。”

  他去倒了一大杯温热水给她,递在她手里,看着她喝。

  穆彦也在笑着看他俩,目光偶或与我交会,总是他先移开。      

  三十三章(中)   

  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繁重琐碎工作压得人喘不过气。

  穆彦的归来,给人心浮动的营销部门打了一剂强心针,对整个公司也像是兴奋剂。  他旋风横扫式的工作效率再次让人叹服——自周一回来,他让部门全体加班,持续三天高速运转,将堆积未决的工作逐一清理解决,从一年下来的逐笔款项,到全年总结报告与来年资金计划,都得以顺畅推进。

  只有他能够说一不二,让这支团队随时开启全速运转。

  相信这一点,旁观的程奕也看在眼里,离开了穆彦,要驱策这支团队并不容易。  每天看他风风火火地忙碌着,像要将自己离开这段时间,所有没做的事,全部补上。  在他家渡过的那个午后,连同其间的记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穆彦再没对我表露过一丝逾越工作关系的情绪,除了必要工作往来,见面也只点头一笑。  既然不能说,不能爱,办公室里的情愫,像慢慢挥发在空气的酒,到最后也就这样了吧。  上午的会议中,程奕当众赞赏营销部门的工作效率,半开玩笑说,“照这样下去,恐怕明年的任务都要提前完成了,工作全都被你们做完了。”

  大家都笑。

  穆彦却语气平平地说,“能做完就好了。”

  程奕笑说,“要是人人都赶上纪总的工作狂程度,这公司就太可怕了。”  穆彦抬了抬眉,一笑不言。

  明天纪远尧就回来了。

  我安排好老范去接机,临下班前拨了纪远尧的电话,想对航班号和时间再确认一下。  电话没有拨通,我想他大概是在忙吧。

  晚上有一个生日派对要参加,我匆匆收拾下班,到洗手间补妆。

  派对妆容不好太简慢,我也懒得专门去打理,就扫了层亮粉在眉骨眼睑,描上眼线,补上眼影膏和口红,将长卷发弄得凌乱,看上去也还凑合。

  回到办公室,遇见穆彦。

  他刚从程奕办公室出来,目光一定,打量我的脸。

  “晚上有约?”他像不经意地问。

  “朋友的生日派对。”我笑着回答。

  “哦。”穆彦点头一笑,“去吧,玩得开心。”

  看他的神色,似乎不只想说这句话。

  我迟疑了下,“有事吗?”

  “没事。”他笑笑,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隐隐不安,觉得他有什么事想说……也许我该叫住他,可是和他说什么好呢。  手机响了,朋友来电催促。

  心里一丝犹豫,微弱挣扎。

  穆彦的背影却越去越远,走廊上巴西木的绿植终于隔断了我的目光。   

  这是个难忘的生日派对,我见证了一幕浪漫的求婚。

  朋友在她二十五岁生日这天,被一个认识刚刚三周的男士求婚——她答应了。  果然是传说中的闪婚。

  在场友人的尖叫几乎掀翻屋顶。

  气氛实在太热烈了,不停歇的笑闹声,盖过了我的手机铃声。

  近半小时后,拿起手机我才看到,是纪远尧的号码。

  匆忙走到外面回拨,估计是打来确认明天接机的航班号。

  听着等待音,等待电话里低沉的一声“喂”传来,心情暗暗雀跃。

  接通电话,不等他开口,我赶紧解释刚才没接电话的原因,问明天是否还是预订的航班回来。  纪远尧的语声,听得出微微笑意,“我已经回来了。”

  我错愕,“已经到了?”

  “是的,晚上刚到。”他语声愉悦,“你在家吗?”

  我定一定神,“没有,正要回去。”

  他问,“现在方便出来吗?”

  我怔住,“到公司吗?”

  他笑,“接到我的电话就只能是加班?”

  我反应过来,有些窘迫,有些局促。

  纪远尧问了我所在的地方,叫我等他过来。

  这里离他家不远,开车十来分钟就到了。

  我穿上大衣,站在醒目的路灯下,手插进口袋,脸颊被夜风吹得冰凉,耳后却潮热,心里有一小簇火苗,忽明忽闪。

  熟悉的车滑到面前停下,纪远尧探身推开车门,带着微笑。

  我坐进车里,从衣袋里取出手来搓了搓,“外面真冷。”

  “傻姑娘,谁要你站在路边等。”

  “我怕你找不到地方。”

  “有那么笨吗?”

  “……”

  我的失语让纪远尧笑得更加愉悦。

  他不告诉我为什么提前回来,也不说出来干什么,只说要领我去一个好地方。  我还在刚刚目睹现场求婚的激动里,兴冲冲讲给他听。

  他摇头笑,“你们八零后的爱情方式,比老男人的瞻前顾后厉害多了。”  我心一跳。

  “也不是所有八零后都这么义无反顾,也有人在瞻前顾后拿捏着要不要恋爱。”  “是吗。”纪远尧微笑,“那是自己太贪心。”

  “贪心?”我反问。

  “是人都贪,想要的太多,爱情、事业、自由……”纪远尧看了我一眼,笑笑打住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减速将车驶入了一处停车坪。

  已经到了他说的“好地方”,下车一看,原来是个酒庄。   

  这里环境很雅,品酒轩里有三面落地玻璃的观景台,面对波光粼粼的一池水景。  我们在观景台落坐,点上一盏琉璃烛台,烛光从中空的琉璃盏里透出,映得人脸上手上都是莹莹流转的光华。

  我对红酒毫无了解,不知这支Lafite Rothschild好在哪里,只看着纪远尧将酒慢慢倾入水晶玻璃杯中,酒液艳如融化的红宝石。握住瓶身的手很稳定,指节修长,袖扣的金属光微略闪动。  葡萄酒的馥郁香气像魔术师的咒语,开启的一瞬,空气中绽开数不清的五月鲜花,叫人心驰神迷。

  纪远尧娓娓笑谈,从酒的渊源说起,又讲酒杯,什么酒该用怎样的杯子来喝。  手中的奥地利水晶玻璃杯,迎着光线看去,剔透得脆弱。

  我敲了敲杯壁,听听好材质到底好在哪里。

  “不是那样。”

  纪远尧笑着拿过只空杯来示范,指尖在杯沿一弹,叮一声清越悠长的回响,宛如音乐。  他擎着酒杯,侧首微笑,整个人就是风度二字的完美诠释。

  这个男人的光亮,照得我微微迷了眼。

  要怎样的女人才可与之匹配。

  也许应一个皮肤吹弹可破,纤手不沾阳春水的淑女,从不用奔波在清晨上班的人潮中,从不用挤在傍晚蜂拥的地铁里,绝不贪吃街头的麻辣烫,更不会上网打游戏,只在家中捧一本厚书,闲来弹弹琴,品品酒,能与他谈论中世纪诗篇,也会一手无可挑剔的厨艺。

  在超出我视野范围之外的地方,大概,真有这样的人存在吧。

  “你在想什么?”

  纪远尧的声音像从遥远地方传来。

  我发现我已走神得太远。

  “在听你说话。”

  我掩饰着自己的黯然与恍惚。

  他注视我,沉默来得令人尴尬。

  我岔开话,“对了,穆总休假回来了。”

  纪远尧点头,笑容里隔着层疏淡。“回来就好。”

  这表情表示什么呢,我又开始猜他的心思,在八小时之外也忘不了这惯性。  纪远尧转动手中酒杯,淡淡问,“和我喝酒,是不是很闷?”

  我想了想,“也不是太闷。”

  他沉下脸,“真不会说话。”

  我眨眼,“本来就没说话,都听你在说。”

  他恍然,“哦,这是嫌我啰嗦。”

  我们相顾而笑。

  瞎子也看得出来,他心情好得不同寻常。

  “今天很奔波,精神倒特别好。”他顿了顿,“到了家,一个人突然很有喝酒的兴致。”  男人的心思真有趣,有时候明明很想告诉你一件事,却忍着不说,非要等你去问。  原来高深莫测的纪远尧,也有这样子的时候。

  忍不住想笑,于是满足他,我睁大眼睛问,“这么开心,是有好消息要分享吗?”  他抬了抬眉,“对公司来说,是好消息;对你来说,不知道是不是好消息。”  我错愕,静等下文。

  他深深笑,一向平和的目光,流露踌躇满志味道,“总部决定,从明年起全力进军内地市场。”  “这么说,我们的努力被总部认可了?”

  “是的,非常认可。” 纪远尧点头。

  我忍住欢呼地冲动,“那为什么,对我未必是好消息?”

  纪远尧笑了,“因为接下来,你会很忙,会被压榨得没有假期,没有时间逛街约会,没有办法偷懒,要跟着我当空中飞人,过一段马不停蹄的苦日子。”

  “干嘛?”我有点惴惴。

  “总部计划明年之内,进入五个重要城市,第一步要在南部与东部,增设两地分公司。”纪远尧目光灼灼,焕发夺人神采,“筹建新公司,不是件轻松事。高速扩张需要大量人才,我们现在的团队就是今后的管理基础,要由你们去把新的团队带起来,也就是说,你们每个人都会得到更大空间,也必须尽快成长,才能成为以后的中坚力量。”

  我深呼吸,心都快要飘起来。

  这岂止对公司是个好消息。

  对我们的团队,对每一个人,都意味着难以想象的机遇,意味着更多可能。  他把一个宽广的职业平台搭建起来,并把我们推到这个平台跟前。

  能不能站上去,就看每个人的造化。

  与此同时,董事会决定将内地各新公司的筹建,交由纪远尧全权负责,未来重要团队的核心,都将从他手中带起——换句话说,纪远尧已被选定为执掌内地市场的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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