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赢家,此刻坐在对面,含笑不语地看着我。
他眼里的神采,几乎耀疼我的眼睛。
三十三章(下)
新项目大获成功,意义不仅在于为公司获取多少利润,更在于为公司找到新的发展方向,突破了长久以来的保守困局,
在精明的大佬们眼里,庞大的内地市场,是一块悬在空中的巨大馅饼,无时无刻不在散发诱人香气,却苦于迟迟找不到靠近的途径。这是一个令邱景国和高层们屡屡碰壁,以往经验全都施展不开的新江湖,这里景色诱人却又遍布壁垒,新游戏规则令他们无所适从。
也许邱景国将纪远尧空投过来的时候,也没抱太高期望。
然而这次他们找对了人。
纪远尧带领孤军深入的团队,历时数年,挖开层层荆棘丛,将一条黄金铺设的大路呈现在他们眼前。他以事实说话,向对内地市场垂涎三尺,却心存疑虑的董事们,证明了我们可以驾驭新的游戏规则。邱景国一定没有想到,纪远尧不但远远高过他原本的期望,也高过了董事会对这个人最初的价值定位——
随着内地市场的金脉被打通,公司发展战略与重心也随之调整,纪远尧的价值应势上涨。 而身为总裁,却局限在保守经验中,不谙新游戏规则——即使是多年元老,深受董事会信任的邱景国,也终于感受到真正的威胁。
从程奕空降,到资金链处处受制,邱景国一直不动声色压制着我们,压制着纪远尧一朝崛起的机会。新项目几经周折才得以启动,如期而至的成功,让邱景国最终撕下脸来。 纪远尧飞赴总部,不只是去受勋,更是去应战。
小说里高手决战,一招见分晓。
仅仅三天,千里之外就已格局大变。
而我相信真正的战役,早在三天之前就已打完。
二十一世纪的权力屠场上,没有冷兵器,没有嘶吼,没有流血……写字间里的男女们,温文尔雅,不动声色,凭直觉辨嗅着空气里的算计和心机,凭本能趋利避害,水泥丛林动物也同亚马逊丛林动物遵循一样的生存法则。
于无声处听惊雷,那些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来不会发生在人前。
我看不到最残酷的那一幕发生,只看见尘埃落定之后,纪远尧平和地坐在面前,酒在手,笑藏锋,不用像古代角斗士那么狼狈浴血,一切依然文雅美好。
我想起孟绮,想起和她一样离开的那些人,那些权力角逐的牺牲品。
古罗马人献祭战争之神,喜欢用鲜艳美好的女人,和她们的血。
孟绮是这场战争里最后一个祭品吧,但愿以后不会再有人被牺牲。
“还有一件事。”
纪远尧低声开口,却又顿住,拿起酒瓶往我杯中缓缓斟酒。
我的心被悬起来,唯恐一个好消息后面,跟着会有一个坏消息。
他悠然斟酒,语声和缓,“我们有个老朋友要离开了。”
杯里的酒,在我手中一荡,“谁?”
“目前只是职位变动。”纪远尧淡淡回答。
“是谁?”我心紧。
“邱先生。”
总裁邱景国。
我倒抽口凉气,被这名字震得回不过神。
纪远尧像在欣赏我震惊的表情,不紧不慢说,“今天董事会上决定,由行政副总裁接任他的位置,邱先生将改任特别顾问。”
所谓特别顾问,就是让老臣子被踢下台后,有一个缓冲位置,公司依然保持温情脉脉的面目,等你自己识趣,安排好去向,主动提出辞职。
猜测过任何人可能会离开,也没有想到是邱景国。
我目瞪口呆。
纪远尧的目光,谜一样幽深。
不为人知的前因后果,所有答案都藏在他这双平静的眼睛里。
事先没有一点风声传言,谁也不知道,董事会早已对邱景国的去留作出决定。 邱景国从一开始就压制新项目的启动,不主张对内地市场投入过多,这在董事会内部也引发分歧,以两位执行董事为首的激进派明里暗里都在支持纪远尧,不耐邱景国的保守令他们钱袋迟迟不能膨胀。
纪远尧提早两天启程,不是访友,不是私事,而是与两位执行董事低调见面,并见到了早已息心养性,极少过问公司事务的老董事长。
对于邱景国的无作为,老头子不是不失望,但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恋旧,虽然董事们对邱景国负面意见日渐增多,老头子还是假装不在意,不动老臣子。
也许邱景国继续安稳下去,不燥不动,反而能坚持到风光退休。
但男人的好胜心受到刺激,膨胀起来谁也说不好会做出什么不聪明的事。 纪远尧的崛起,董事会的质疑声,都令邱景国坐立不安,怀疑自己地位岌岌可危。 邱开始坐不住,一再强调自己对公司的绝对掌控,并借公司的平台积累个人资本,在各种场合频频突出他的个人影响力,自觉或不自觉地凌驾于企业之上。
当他在展示会上出尽风头的时候,纪远尧在一旁低调地看着,并不出声。 当一个人犯浑的时候,总是他的对手看得最清楚。
自己不犯错,等待对手犯错,就是最安全的进攻。
此刻纪远尧的笑容,又让我记起了那一幕。
烛台的光,映着酒的艳色,酒的艳色映着他的目光。
我又想起了妖异这个词,原来第一瞬间的直觉真的最准确。
站在路边寒风里等待时,我心猿意马地猜想,为什么深夜相约。
原来今夜的纪远尧,需要一个倾听者。
再辉煌的胜利,没有欢呼声都索然无味。
当他风尘仆仆地回来,急于有人分享胜利喜悦,超然面具之下,他也是个渴望欢呼声与崇拜眼神的,有着所有雄性生物旺盛虚荣心的男人——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索然的寂寞,风光失意的时刻,没有亲友同喜同悲,眼前只有一个沉默、忠实、顺从的追随者。
以往滴水不漏的秘密,现在可以大白天下,漂漂亮亮赢得掌声。
他不再忌讳,像个乐于炫耀的顽童,在吊足了观众好奇和惊诧之后,亮出魔术底细。
董事会对邱景国的信任和好感虽然下滑,却还不至于触动最后的bottom line 纪远尧在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那根草,是我无论如何没想到的。
展示会那天,看着邱堂而皇之将我们团队的功劳据为己有,心安理得攫取他人功劳,我只感到异常愤怒,没想到就在那时,邱景国一只脚已踩进了自作自受的绳套。
他当众向媒体披露了随后的研发计划,将纪远尧提出的开发思路和构想,变成他的决策结果——除了道德问题之外,没有任何不妥——对外披露的计划只是个概念性方向,不会泄露商业秘密,这一点邱景国很有数。可他并不知道,当他的发言经由媒体广泛传播,成为那段时间行业新闻热点的同时,纪远尧的回击已经不声不响展开。
当研发团队在某一领域取得进展,就全力深入,务求专业,做一件事就要树立一个标竿。 这是董事长一辈子做事的方式,也是公司一贯风格。
邱景国忠实保持这种风格,纪远尧也欣赏这种风格,甚至是我也知道这是正确高尚的。 但欣赏之余,纪远尧清醒地知道,在这个尚未规范的行业,在混沌竞争中的内地市场,有种蝗虫叫“跟风”,有种灾难叫“山寨”。
无论多强的研发团队,除非掌握了明显领先于众的尖端技术,否则来不及做到精细深入,已被大量粗劣的仿造复制所淹没。
以往公司在内地屡次吃过类似的亏,导致几年前全线收缩,裹足不前,以邱景国为首的决策层,仍固守传统不变,不思应对方法。
纪远尧一针见血地说,“他们抱着一种优越心态,不肯对以往瞧不上眼的游戏规则低头,以为可以重新制订游戏规则,不承认在他们认为落后的内地市场玩不转。”
我不知道,纪远尧的圆滑实际方式,是不是就更正确。
这不像他,和他绅士般的个人风格截然相反,明明是一个保守文雅的人,却崇尚世故圆融的做事手段,直接准确地追逐利益,理想化色彩被他冷冷踩在脚下,踩个粉碎。
在他看来,要摆脱恶劣的复制跟风,只能永远领先一步,在蝗虫来袭之前抽身,把吃剩的蛋糕留给别人,及早发现别处的新蛋糕,转战新领域。
从新项目启动,他就没有打算把后续力量全都投入进去。
“这只是一块探路石,只是转型的第一步,如果不及时转向,照老套路持续开发下去,只会把公司又一次拖死在原地。”
今晚的纪远尧,措辞直接,词锋鲜明,不同于以往内敛,毫不掩饰胜者意气。 他太了解自己的顶头上司,明智地对邱景国保留了后续开发计划的真正设想,没有把预见到的雷区指给邱景国,任由一个瞎子昂首阔步朝断崖走去。
对项目后续开发前景的判断,没有人比纪远尧更清楚。
邱景国未经董事会许可,擅自对外宣布了开发计划,再经媒体渲染出去,无异于一个致公司于狼狈境地的重大错误。而他将董事会大佬们抛开,自作主张的行为,显然比决策失误更加严重。 这一次,董事会选择信任纪远尧的判断。
大佬们能够坐在今天的黄金椅上,总不是白白坐上去的。
年岁渐高的董事长固然顾念旧人旧情,到底更关心他和他家族的钱袋。
对这一切,直到最后一刻,邱景国都被蒙在鼓里。
当老板们开始重新思考他对公司的价值时,他却抓着穆彦这个把柄,向纪远尧施压,努力干着瓦解团队的事,忙内斗忙得不亦乐乎。
假如邱景国不是一个小人,不出这些阴招,不知道纪远尧留的这一手还会不会有用。 谁的招更阴,也说不清楚。
青色琉璃烛台的光亮,幽沉沉的,在他眉目之间流动。
我所熟悉的这张温雅面孔在光晕里,隐隐起着变化。
原来他的眉梢也如此锋利。
锋利起来,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纪远尧对邱景国做的事,与孟绮对穆彦做的事,没有本质差异。
在孟绮是死罪一条,换作纪远尧就是成王败寇,只因他有重置判断准则的资本,只因他对公司价值重大,可以为老板们点石成金——假如孟绮也有这等本事,出局的就该是穆彦了。 我已见过孟绮与冯海峰的离去,见过市场部集体变成炮灰,自以为了解“残酷”这个词的定义,现在这个定义却被邱景国刷新。
职场可以冷血到什么程度,也许永远猜不到。
杯中的酒,馥郁芳香,折射着美丽光彩。
“你的酒喝得真慢。”纪远尧留意到,“不喜欢吗?”
“酒很好喝,只是有点冷。”
明明是美酒,冬夜里喝起来冷丝丝,顺着喉咙一直流淌到心里。
他露出歉意的笑容,“早知道我们应该喝茶。”
也许我才应该抱歉,辜负美酒,也一晚上木头似的辜负了他胜利的喜悦。 整瓶的酒都是他在喝;整夜的话都是他在说,好在他并不在意,愉悦心情并不因我的沉默而受损。平常在他面前,我也总是安静倾听,他也许更习惯我的沉默。
理所当然应该为对手的流血喝彩,但这一刻,我只是想,也许有朝一日我们的血流出来,也和对手的一样鲜红,即使走到邱景国那样的高度,也可以一夜跌落下来。
再强的人也强不过资本的权威。
可喜可贺么?
是的,胜利总是可喜可贺。
一万个庆幸,倒下的人不是纪远尧,为此值得喝下这杯鲜红如血的酒。
余下的半支酒,纪远尧让酒庄封存起来,让我在存酒卡上签名。
我笑着摇头,“你存吧,平常我不太喝酒。”
他微笑,“没关系,过几天你想喝了再来取,不想喝就算了。”
我说那太浪费了这酒。
他莞尔,在存酒卡上挥笔签下自己的名字,将笔递给我,“喝不喝不重要,今晚多少有点意义,这支酒就一起存着吧。”
我无法抗拒地接过笔,在他的签名之侧写下自己名字。
“纪远尧,安澜”——
他的名字写得行云流水,我的字写得偏硬,并列在一起似乎不是那么好看。
三十四章(上)
纪远尧喝了不少酒,虽然以他的酒量不至于影响驾车,我还是提议换我来开。 纪远尧没有拒绝,笑得很愉快,“这是破天荒第一次,让女士为我开车。” “以后把老范的工也兼下。”我发动车子,笑说,“就可以做个万能秘书了。” “秘书不是万能的,你的眼光得再放远些。”
心里咯噔了下,有个念头晃过去。
刚才他说,要我跟着他做空中飞人,全力应付新公司的筹建。
那这之后呢,既然他开始全面负责内地市场的拓展,那他的职位迟早要发生相应变化?那时我会有什么去向?新的公司筹建起来,会从现在团队中调哪些人去做开荒牛?
这念头像泥潭里的泡沫咕嘟翻滚着冒上来,令人不安。
计划得再好,也总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身在海中,被一个接一个浪头推向未知方向,由不得自己。
纪远尧的话,分明意有所指。
他叫我把眼光再放长远,可是站在一旁,仰视高处的那些人,职场的金字塔尖那么遥远,无数人你踩我踏,一时间心里生出深深惧意。
我叹了口气,“要多远才算远,多好才算好呢。”
纪远尧没有回答,沉默里笑了笑,有种无言感喟。
“一直走下去,很累吧?”我轻声问。
“是。”他平静回答,静了片刻,“男人没有选择,女人不一样。”
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句转折。
我转头向他看去。
纪远尧一笑,提示我,“专心开车。”
车窗外路灯昏黄,道路笔直,深夜的城市街景像梦中模糊影像般刷刷掠向后方。 我问,“为什么这样说,女性和男性,到了职场上还有本质差别吗?”
静等他回答,好一阵没有等到,想要换个话题时,他平缓开口:
“女性的优秀有很多种方式去实现,如果我有一个妹妹,像你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善良,我不会建议她学习Amanda,那样付出的代价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承担,像Amanda这样的女性不需要太多。” 我愣住,心头被刺了一下。
今夜所有的消息,都不比他此刻的话更令我错愕。
从这个侧面,只能看见他一半的面孔,另一半藏在暗处。
也许每个人都是一个矛盾体,但矛盾到他这样的地步,把对立的两面分割管理得如此界限分明,不知要有多强大的一颗心,才能统率这样复杂的个性。
他把自己的欣赏都一分为二,划得这么清楚,作为上司的时候,激励下属勇往直前,目标远大;作为男人的时候,他说女人不用都去成为Amanda;当他作为纪远尧本人的时候,保守温文,像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作为公司领导者的时候,圆滑世故,却是一个中国式的实用主义者。 在他斯文清癯的侧脸上,薄削唇角勾出克制的纹路。
“你有很好的资质,如果愿意,可以走得很远,远得超出你现在所能设想的距离。” 纪远尧低沉地问,“安澜,你做好准备走那么远吗?”
我咬唇沉默。
在他的语气里,没有听出多少激励和期许。
也许他眼里永远不乏勇猛的女战士,叶静、苏雯、任亚丽……即使一个被淘汰,总有下一个接班顶上来。现在他问我,是否做好准备,愿意披甲上阵,做又一个金刚女战将;是否想到为职业理想全付出的代价,会是我难以承担的……似乎连纪远尧也认为,事业成就属于男性,女性付出再多努力,最终也要退出战场,回到父系社会圈定给我们的领地。
我笑了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想,这不用退缩也不用勉强。”
到了楼下,纪远尧下车替我开了车门,风度翩翩地站在门旁等我下车。
我仰头看他,留恋这一刻,迟迟目不转睛。
他搭了车门,目光神色已经恢复到一个上司应有的样子,温和而有分寸地对我说,“晚安。” “晚安。”我拿起手袋下车,站在路边看他上车离去,一直看到尾灯消失在道路转弯处。 寒风吹得周身冰冷,我竖起大衣领子,低头慢慢朝家门走。
斜前方一道车灯刺过来。
不知是谁的车停在这里,半夜还这么讨厌。
我转头望过去,眯起眼睛,似乎是一辆熟悉的车。
车灯闪了闪,雪亮刺目,我抬手遮挡。
那车离开道旁林荫阴影,笔直朝我驶来,驶到近处,车窗徐徐落下。
我僵住。
“你在等我?”
车上的穆彦点了点头,脸浸在暗影中,看不出表情。
不知哪来的心慌,我竟脸上发烫。
“怎么不打电话?”
“你关了机。”
“关机?”
这才想起,在接纪远尧电话的时候手机已出现低电量提醒,我没有在意,听到纪远尧提前回来,哪里还有心思去管手机有电没电。
“手机好像是没电了……”我忙解释,“对不起,不知道你在找我。”
穆彦没容我再说什么,语气很淡,“我打给小方,她说你也没回家,我就过来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等着这里也不知有多久了。
我轻声说,“纪总提前回来了。”
“我看到了。”穆彦笑了笑。
刚刚和纪远尧下车道别的一幕,他看到了,也看到我下班时补妆打扮,说去朋友的生日会,半夜却与纪远尧一起回来——这要我怎么说,说什么,不说也罢。
穆彦在车里,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而我站在路边,被风吹得瑟瑟,隔着车门与他相对无话。 我实在太冷了,“可以上车再说吗?”
他沉默片刻,“没什么事,很晚了,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