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耳边萦绕不绝着恭维热情的声音,我被笑脸包围,团团的看出去,都是鲜花着锦。

  这是应了水涨船高的老话,纪远尧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红人,我是他眼前的“红人”。

  用方方的话说,跟对了Boss,就等于坐上了直升机。只是途中多少人等着把你从直升机上拽下去,Boss也可能一朝翻脸把你踹下去,或自己糊涂起来跳下去,最惨是这架直升机飞到一半掉了——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几分醉意上来,我端着酒杯一个人发笑。

  看着眼前觥筹交错,往事纷纷绕绕,缠得人喘不过气。

  都走了,我也要走了。

  纪远尧往总部赴任,穆彦还在这里,我却要去往陌生的“新大陆”。

  离开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城市,离开我熟悉的晨昏冬夏,方方、小威、穆小狗……暂时都要分别了,要等我自己安顿下来,才能接来小威;方方也有她自己的生活,最好的朋友也不能永远腻在一起;而穆小狗,从此要再戳到它圆鼓鼓的大脑门,会很难了吧。

  再美好的记忆也要留在身后,转身各奔东西,从白茫茫一片里重新开始。

  记忆不肯放过这个怅惘的夜晚。

  往日里早已淡去的印象,纷纷回到眼前——第一次走进三十五层、第一次怯生生坐在穆彦面前等待面试、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的纪远尧、第一次顶撞穆彦、第一次发现纪远尧的温暖笑容……太多的第一次留在那两层办公区里,平常来来去去从不在意的格子间、百叶窗、玻璃墙,甚至每一个细节处的摆设,每一个转角处的植物,此刻在记忆里争先发出呼唤。

  夜深酒尽,散了局,该走的人也都走了。

  纪远尧还在与几个中老员工把盏话别,听他们说着真真假假的“肺腑之言”。

  我静悄悄离席,一个人沿着深夜寒风刺骨的长街,走回不远处的写字楼。

  值夜的保安认得我,没有多问,看着我走进电梯。

  电梯升上三十五层,高跟鞋在空寂的走道里踩出长长一串回音。

  数不清门禁卡已经刷了多少次,一直嫌麻烦,除了今晚。

  顶灯都打开了,从外到里次第亮起,雪亮地照着空荡荡的办公区,四壁纤毫毕现。

  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此刻看去,却好像回到第一次走进时的样子。

  穿过走廊,一侧的遮光窗帘全都放下来了,挡住玻璃幕墙和外面冰冷的钢架,俯瞰出去宛如身在虚空,高高凌驾于城市夜空之上。

  走过自己座位,没有停步,径自来到纪远尧已锁上的办公室门前。

  我开了门,放轻脚步来到他办公桌前,站着,呆着,看着。

  桌上空了,属于他的私人物品已不见。

  以往不用想也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里,每一份文件都是我仔细整理,一丝不苟放好。

  桌面每个角落,每样物品都是主人习惯脾性的流露,是时间留下的无声痕迹。

  抽出一张纸巾,慢慢擦拭桌面,尽管桌面已经洁净光亮,亮得可以映出我模糊的影子,手却不想停。一遍遍地擦拭,还想为他多做一件简单小事,哪怕明天他已不再用这张办公桌。

  像每次离家之前的心情,久久留连,眷恋每一点不曾在意的温暖。

  往日埋头忙碌在座位上,远远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从来不会认错……走路的频率,落足的轻重,不知什么时候已潜移默化在耳朵的习惯中。

  恍惚又听到他的脚步声,从远而近,慢慢朝这里来了。

  是我恍惚了吗?

  猝然抬头,半掩的门前,一道斜长影子被灯光投进来。

  纪远尧站在门口,黑色大衣裹着修长身形,默不作声地看着我,背后灯光照不见眉目表情。

  我呆怔在办公桌后。

  “你也在。”他走进来,隔一张办公桌的距离,并不走近。

  “我,回来拿东西。”我低下目光,情绪却都写在脸上,遮掩不住。

  “我也是。”

  纪远尧语声很淡。

  是他说谎还是我说谎,还是都在说着彼此心中洞明的谎。

  我转过脸,看着这间熟悉的屋子,“再看一下,重要的别忘了。”

  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光微垂,“最重要的,都带不走。”

  胸口被一把看不见的小锤击中。

  何尝不是呢,最重要的记忆、时光、情谊,全都留在这方寸乾坤,一间办公室,一个格子间,就浓缩了几年的喜怒悲欢。随着这一转身,消散在身后,很快连痕迹都无存。

  眼前光线变暗,他来到我面前,影子无声无息罩下来。

  是他在叹息吗,这声叹息听起来不像是真的。

  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等了一阵,还是沉默。

  不由抬眼,望进他的眼睛,原来他要说的话都藏在里头……也许我懂了,也许想错了,这都不重要了,只这一刻静静蔓延的温情,不言自明的眷恋,足够酬尝这些日子的相待。

  “少带一点也好,路上东西多了会很累。”我笑着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你也有一套套的大道理了。”纪远尧莞尔。

  “近朱者赤。”我望着他笑。

  “好的不学,坏的你全学。”

  “那是你藏起好东西,怕我偷师。”

  “最好全偷去。”

  “我尽力。”

  我们相视微笑。

  笑也惘然,却无遗憾。

  最可信赖的船长依然还在这舰只上,还将引领我们前行,只是他将站在更高远的地方,我却不用像从前努力抬头才能仰望,也许在下一个路口,下一个转身之后,还会遇见。

  偶然相值不相知,古人诗句,是此刻最好的注脚。

  外面有动静,是巡夜的保安例行查看,看我们走不走。

  纪远尧低头看着我。

  我不想先说这一个“走”字。

  可是再踯躅,再流连,也总要走的。

  “明天,我不去送你,好吗?”

  “好。”

  我笑着看他,“就在这里说再见?”

  “好。”

  他言简意赅,却迟迟不将再见二字说出口。

  我转过脸,酸热的眼睛已经模糊。

  “安澜……”他抬手,犹豫了一刻,轻轻落在我头发上,只有指尖的重量,

  抚过我头发的手掌暖暖掠过后颈,落在肩背,如同幼时父亲的拍哄。

  “再见了。”我张开手臂,轻轻,再轻轻地,给他一个告别的拥抱。

  脸颊触到他随呼吸缓缓起伏的胸膛,斯人斯时,终于如此真实清晰,不再遥不可及。

  覆在我肩背的手掌无比温暖。

  “走吧,我们都走。”他笑着叹口气,“路还那么长,都得慢慢走下去,三年、五年、十年……到那时候,也许连你都老了,也许我们还能坐在一起,聊聊你,聊聊我,聊聊以前的事。”

  那是多好的图景。

  惟愿一生知己有斯人。

  三十六章(上)

  “安小姐,这还有一个。”

  我正要从座位起身,助理又递来一张应聘资料表:“这一个是迟到的,后面来了一直等到现在,还要不要面试?”

  “连面试都能迟到。”身旁的苏雯皱了皱眉。

  助理看着我表情说:“那就跟他说面试已经结束了吧?”

  我想了想,还是笑笑:“叫她进来吧。”

  低级错误谁都犯过,我也在第一次面试时迟到过。

  那天我还记得很清楚。路上大塞车,迟了十几分钟,当时身为面试官的穆彦,刚巧走出来接电话,瞥到一眼坐在接待区等候的我……是什么原因让他心软,我不得而知,只知最后他还是让我面试了。

  如果没有他一念间难得的心软,现在我不会坐在这里,为市场部面试新员工。

  不守时是最让穆彦反感的行为之一,用他的话说,起码的负责任态度都没有,还能做好什么。

  这观念被他强硬地灌输给团队中每个人,也影响我至今。从前偶尔还能偷个懒,现在是宁可提早一小时,也生怕迟到一分钟。

  不是我愿意勤快,只是压力升级,逼走懒骨,睡醒一睁眼想到若干事情,想赖床也躺不住。

  今天对新员工的第一轮面试,营销总监周竞明并没有到场,授权我直接负责。

  他是有意安排今天外出,让我自己主持招聘,这是新上司卖给我的第一个人情,也是一次考验——我招进来的人怎么样,好不好用,也会让他对我的管理能力有个谱。

  周竞明是我如今的上司,他和新公司的执行总经理都在本地工作多年,由猎头推荐过来,经纪远尧反复挑选确定的。在是否由空降兵担大梁的问题上,纪远尧力排总部异议,不按以往惯例,坚持本地决策层要尽量适应当地环境和市场,如果决策层全是空降兵,抱着旧经验指导新市场,将是阻碍我们与本地市场融合的最大绊脚石。而中层职位却大都由空降兵担任,他认为扎根一个新地方之始,确保执行层面的高素质,是避免本地化过程中执行不到位、理念偏移的关键。

  周竞国是他亲自招进来的营销总监。这个人同样年轻,三十刚过,外表随和,身量虽然瘦小,精力却很充沛,走路说话都快,有双灵敏的眼睛,开会时总在不停观察每个人的反应。

  面对我这个下属,周竞国的态度十分微妙——全公司都清楚我是从纪远尧身边调过来的,可谓嫡系中的嫡系,恰如当初我眼中的程奕。现今我挂着市场部的副职,正职却空缺着,没有列入招聘计划,顶头上司直接是营销总监——假如做好了,留出的位置很快会是我的;假如做得不好,就会有别人空降过来,届时当头一压,我就狼狈了。

  高层给的暗示摆在这里,周竞明心里很明白,对我这个下属也就保持了三分客气、三分审视、三分重视,外加一分距离。

  这对于我实在是一半糖果一半毒药,滋味自己明白。纪远尧将我放到这敏感处境上来,事先是提醒过的,得享任何好处背后,必然有相应的坏处。

  下午连续两个会议,又见了三个媒体的客户代表,其间不断被电话打断,忙得头昏脑胀。

  才坐到座位上,MSN上就弹出了一个对话框,是方云晓。

  她说:“康杰晒得好像煤炭一样了。”

  “咦,他从西藏回来了?”

  “刚回来两天吧。”

  “还真不见外,回来也不告诉我这个做妹妹的,倒先跟你汇报。”

  “跟我说就等于向你安大小姐汇报了。”

  “两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我不理方方在MSN上的嘀咕,拿起手机拨给康杰。

  他可着实的潇洒,辞职后一个人跑到西藏去旅游,说是这几年为了工作从没好好休息过,现在终于能自由自在去圆满这个心愿了。

  西藏也是方方想去的地方。康杰邀请她同行,被她给拒绝了。他追求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方方明明也心动,却仍迟疑退缩。沈红伟给她的伤害,并非她表面坚强所伪装出的那么浅。我想她需要多一点时间来愈合,才能重新接受下一段感情。

  电话响了半天,康杰才接,这个钟点还在睡意朦胧。

  对他的归来表示欢迎之后,我直奔主题:“穆彦怎么回事?最近风传他一会儿要出山,一会儿又传要转行,也不知道到底在干什么,听说两三家公司都有好位置等着他,可他这么不声不响拖着是什么意思嘛。”

  “你问我?怎么不直接问他?”

  康杰一句话呛得我哑然。

  年会那天主动给穆彦打过电话之后,他再未与我联系,消失得干净彻底。我即使只是关心一个老朋友的处境,只想知道他好不好,却也厚不起脸皮一再打扰。他不想再联系我,不想彼此再有关联,我还去问什么呢。问你好吗,问在哪里,问最近都在做些什么,问打算哪里高就?怎么问怎么尴尬,不如装聋作哑。

  康杰却在电话里嘿嘿笑:“放心吧,老大做事有分寸,不管混哪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兴许山不转水转,哪天又转了回来,你说是吧?”

  我叹口气。

  心里的声音默默对那个无法传达的人说——你要好一点,越来越好,比从前好。

  快下班的时候我和苏雯去见徐总,向她汇报了今天面试的情况和结果。

  如今的老大——我们的执行总经理徐总是位46岁的女性,容貌不算美丽,很少化妆,剪一头利落短发,自有明朗自信的风采。

  我们讨论完将要离开时,徐总忽然想起来对我说:“安澜,明天那个酒会,你和周总去就好了,我不爱跟媒体打交道,一晚上还要端着,太累了。”

  我和苏雯都笑起来。

  徐总是做技术出身的,快言快语,脾气直率,这么多年职场生涯过来还是保留着明快直接的工作作风,与很多女性高层的风格截然不同,但发起火来也是不逊于男人的火爆。

  我钦佩纪远尧选择她来领导新团队的眼光。

  上周纪远尧过来开会,会议上徐总直接尖锐地否定了他对本地市场规划的一个想法,并提出更具建设性的意见。能当面这样驳斥纪远尧的人,徐总是我所见的第一个。

  当时忍不住向她投去膜拜的目光,强忍笑意,却还是被纪远尧瞥见。

  他面无表情,一掠而过的郁闷眼神,让我忍了半天的笑还是跃上嘴角。

  今年上半年,还能有不少机会看到他,新公司刚刚起步,他时不时亲自过来看看。

  一晃,我都过来两个月了。

  说起来并不算长,整天忙忙碌碌,事情一多起来就好像已经过了很久,记性也变差了,差点忘了今天程奕来这里出差,约了我吃饭。

  到了约好的餐厅,程奕在门口接了我,上到电梯才笑着抛来一句,“还有个朋友在,你也认识的。”

  看他这样的笑容,我一愣,心里浮出孟绮的名字。

  服务生引我们到角落座位,一个娇小身影背向而坐,听见动静转身站起,朝我羞涩地笑。

  是傅小然。

  真是想破天也想不到,程奕和傅小然,这两个人居然早已不声不响开始地下恋情,瞒过了所有人耳目,甚至瞒过了对程奕一直留心的孟绮。

  他俩请我吃饭,是为了谢媒。

  那次度假,正是我临时起意,为了回避与孟绮同住的尴尬才把傅小然叫上,才让程奕注意到了眼皮底下还有这么一个恬静温柔的女孩。

  所有人都以为孟绮和程奕走那么近,多半有一腿,却没想到孟绮是活脱脱做了幌子。程奕有这份城府毫不意外,我震惊的是傅小然竟也能不声不响,瞒得我们密不透风。

  如今他们辛苦维持的地下情也算修成正果,程奕不需要再那么谨小慎微,大大方方承认傅小然是他的女朋友。而在前一天,傅小然刚刚辞去工作,离开公司。

  如果她不辞职,应该很快就能晋升主管了。

  但她辞得并无遗憾,往后虽然要从头开始,也显得充满信心。

  看得出来程奕也很珍视她。

  席间程奕走开接电话时,小然望着我,问:“安安,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故意搭上他,想钓金龟婿的那种人?”

  我哑然失笑:“你?不觉得你有这觉悟。”

  小然却没笑,幽幽说:“他们说恭喜我的时候,那眼光……你知道的。”

  “人之常情,随他们爱怎么说吧。”我想着开个玩笑安慰她,“别人嫉妒也应该啊,闪闪一只金龟,就这么不声不响被你捉回去了。”

  “唉,你也这么说!”小然苦笑,“他哪是什么金龟……以前他家里生意做得是不错,他也一直在国外优哉游哉读书,毕业回来刚一接手,没想到他父亲就投资失败,还欠下债务。要不是这个样子,他也不会来这公司做事。邱先生是看在他父亲面上,给了个机会。”

  我听得醍醐灌顶,两件想不明白的事终于豁然明朗。

  程奕那矛盾奇特的做派,像富家子不知咸淡,却又低调用心,原来是这么来的。

  没有这番底细,至今还理解不了程奕对邱景国的前后转变。

  刚来时程奕一定对邱景国给予他的机会满怀感激,后面才发觉,邱根本不看好他,所谓机会只是把他当个绣花枕头,安插在纪远尧身边碍事添乱的。

  “他也很不容易。”小然似乎真把我当做可以信赖的朋友。

  我是她的朋友吗?

  抛开工作伙伴这层利害关系,为什么不能是朋友呢?

  程奕接完电话回来了,温和自若,并不知道我们刚刚谈话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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