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看见孩子安然无恙睁大着眼睛,她才轻吁出一口气。

  他凝望她的眼,“怎么,又发了噩梦?”

  她缩了缩身子,伏在他胸前,半晌才仰起脸来,泫然望着他。

  “梦见什么,教你怕成这样?”他轻抚她发丝。

  她将脸颊贴在他颈项间,语声楚楚,“梦里,我带衡儿去看母妃,却找不着她,到处是雾,仿佛在江水边,忽又不见了衡儿,母妃和衡儿都不见了……我四处寻你,你也不在。”

  “我不就在你眼前么,看,衡儿也在。”

  他微笑,却别过脸,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的眼睛,只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是天意还是幽冥相通,她竟做了这样的梦,梦见消失在江水边的母妃。

  每每四目相对,总怕她看出些什么,每每提起母妃,总要悉心掩饰。

  南朝宫闱已剧变翻覆,她记挂着的母妃和那个人,都已不在世间。

  那时衡儿还未降生,他不敢不瞒着她。

  如今,仍是不能让她知道,不能是眼下。

长夜(上)

  昭阳殿里的沉香缭绕已散。

  凤台行宫的寝殿里,没有往昔熟悉的香气,只有苦到人心里去的药味,和孤寂入骨的冷意。不见她横波流盼,不见她款款相迎,甚至寻不到一丝她的气息。

  那帷幔后,隐约廓影,真是她么。

  他一步步走到帷前,恍然觉得光景如旧,只一伸手掀起,就能看见她慵懒倚在枕上,青丝如绸,明眸如丝地朝他笑着……

  春去冬来,转瞬已两年。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他手抚帷上玉勾流苏,忽的,有一丝幻觉般感应闪过,觉得帷后的人,也在看着他,一起一落的气息,彼此相应。

  拂开帷帐的一刻,竟觉手腕发僵。

  果真只是幻觉。

  她静静阖目而眠,雪色的颊,玉色的唇,深黛的眉睫,正是日夜忆念里的容色,只没有了记忆里的软玉温香。满枕青丝,一衾寒凉,他的昀凰,成了个雪砌似的人儿。

  他抚上她脸颊,触手也如冰。

  “冷么?”他问她,仿佛她还能听到,还会相应。

  握上她的手,腕间脉息微弱得几乎已感觉不到。

  仿佛杯水倾尽,徒余最后的涓滴。

  他屏息揭开她白绢中衣的衣襟,那道伤口,赫然就在心下。

  剑锋刺入那一刻,她该有多痛。

  他的心口瞬时也像有芒刺一扎,痛楚,弥满胸臆。

  她的脉息,仿佛更弱了,指尖下良久才有一丝微弱回应。

  他发狠地扣紧了她的手腕,想攫住这微弱的搏动,攫住她的生命。

  耳边隐约听见商妤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御医,什么进药,却都嗡嗡如回声,无一字听得分明,过了一阵才渐觉清楚,看见商妤立在身后,手里捧了药,御医跪在几步外,等着他问话。

  “朕要皇后活下来。”

  御医诚惶诚恐地等了半晌,终于听见皇上哑声开口,只这七个字。

  冷汗涔涔的御医,忙讲皇后的伤情、脉象、用药一一禀上,硬着头皮,直言皇后如今昏迷不醒,无论怎样用药,都无济于事,这情形怕不只是剑伤所致,乃是伤心郁结已久,皇后自身若已不存求生之志,纵是千金妙方也难起效。

  御医絮絮冗冗的说完这一席话,伏地叩头请罪不已。

  皇上良久不语,再开口,低哑了声气,一字一字地,“朕要皇后活着。”

  只是这一句。

  “臣,臣尽力施……为……”御医仓皇伏地,瑟瑟发抖。

  “皇后定会吉人天相。”商夫人捧了药,目光平静低垂,望着乌沉沉似泛着一层漆光的药。她清冷语声,传入御医耳中有如仙音,解了他战战兢兢的围。

  皇上看一眼药,转过目光,久久看着皇后。

  “你们退下。”他从商夫人接过药盏,眼也不抬,疲倦地拂了袖。

  御医与侍女们悄声退出去,唯独商妤纹丝不动。

  皇上也不理会她,端了药,亲手一勺勺喂进皇后唇间。

  喂进去便从唇角溢出,皇后似已不能咽下。

  商妤近前递上丝帕,皇上却俯身,以手拭去溢出的药汁,目不转睛望着皇后,黯然道,“御医说得不错,若是你已无心求生,什么灵药也是无用。”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女子,有着何其决绝的心志。

  当初她要走,他尚能阻住她的人,囚住她的身,夺走她手中的幼子。

  如今生死之间,若她还是要走,他还能再阻住她的魂魄么。

  一勺,两勺……她都不肯咽下。

  皇上搁下药,将皇后绵软的身子抱了起来,如环抱着一只猫儿似的,将她环在怀中。她毫无知觉,任他摆布,平静地,柔软地倚在他胸前。

  “死已不惧,生又何难。”他低如呓语地在她耳畔说,“昀凰,你只是倦了。”

  他重又一勺勺将药喂进她口中,直至她喉间微动,顺从地将药咽下。

  商妤给熏炉里添上了一勺碧色的香屑,徐徐道,“皇后不喜药腥气,奴婢再添些岚烟香屑。”

  回身又将屏风后的宫灯熄了,只留孤灯一盏,“往日里皇后总要留多些灯,照着安心。今夜皇上在,奴婢便不留灯了,好让皇后睡得安稳。”

  她不紧不慢做着这些琐事,犹如往常,犹如沉睡中的皇后真的只是睡了过去。

  “奴婢告退。”

  商妤悄无声息隐去,彷如仍在旧时昭阳殿里,彷如什么也不曾改变。

  物是人非,抑或时移境迁,他也倦得,不想去分清了。

  恍惚间,就当重回昭阳殿里燕好缱绻。

  她在身畔,便是无双良辰,一世好景。

  凤罗重帷,将一切都隔绝在外,人声远销,光影淡去,前尘旧梦,夙昔恩怨,尽都变得不真切,只有药的苦,炉烟的香,氤氲浮动在帐间。

  一路不知累乏,马不停蹄,到这一刻,才觉倦极了。

  他拥着她,相依并卧,耳鬓相连。

  卸去了君王的威仪,皇后的骄傲,两两相依的,无非一个男子与一个女子。

  他将她冰凉的手拢在自己心口。

  “衡儿已经会说好些话了,他聪颖过人,却还没唤过你一声母后。”

  他在她耳畔,将这两年来不曾诉说的话,说与她听,“你一个人在这冷冰冰的行宫,对我,对衡儿,当真不闻不问……连衡儿也不能令你软下心肠。宁肯老死殷川,也不回头一顾。你我之间,最狠心的,终究是你。”

  她沉睡中宁静的脸,柔软的唇,隐约似含着一丝嘲讽倔强的笑,如同她离开昭阳宫的那一天,卸去了皇后凤冠,素服披发,目中只余空寂,自始至终带着淡漠倨傲的笑,不曾回顾一眼,不曾迟疑一步。

  他低了头,闭了眼,在她冰凉的唇上,渴求寻回些许温热的回应。

  轻浅的吻,辗转至深,至炽,至执迷。

  他恨恨吮住她,若留不住这冰冷躯壳,便吞吮了这魂魄也好。

  她仍是不应,静默如一尊玉像。

  他真正生起了孤独的恐惧,怕从此后,再也没有那样一个强悍的女子,同他针锋相对,同他剑拔弩张,与他相知,相伴,相怨,相憎。

  是否,也曾相爱。

  至少,也曾在绝境里相依携手,为盟为伴。

  倘若至此真要天人永隔,什么恩怨也都成了泡影。

  他怆然,望了这曾经朝夕共枕的人,这杏子林间一见不忘的容颜,抚了她的脸,掌心下肌肤冰凉如一捧转瞬就要化去的雪。他的手,渐渐颤抖,不可自抑。

  “昀凰……”

  她像是再也不会应他。

  “昀凰……倘若这一世缘数未尽,你我再莫相负,余生相伴,做一对太平帝后,可好?”

  他缓缓收紧双臂,将她拥入怀中,闭上眼睛,倦到了极点,空空荡荡如漂浮在混沌虚空。就这般同枕共眠,静好里相依睡去,仿佛从未有过辜负。

  外头宫灯微光摇曳。

  黑暗里深海珠辉一般清冷的光,映在一双帝后的脸上。

  一行泪从她的眼角悄然滑落,**他衣襟,而他并无觉察。

  那是泪光。

  离光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是一滴泪,凝在长公主眼角,欲坠未坠。

  那个刹那,疾如惊电的刹那,掌中剑还未刺入她胸口。

  第一次离她那样近,近到可以看见她眼角的泪。

  泣露牡丹,烟雨海棠,也美不过这容颜。

  端坐凤座的北朝皇后,昔日栖梧宫里的长公主,娥眉飞扬,被这一道惊电般的剑光照亮了双眸深处,隐藏的那丝笑意。

  她在笑,满目霜色,眼角却有泪。

  这泪光,悯柔如四月薰风,融开了冰与雪,旖旎了剑与死。

  令他刹那坠回南方水泽故乡。

  他望着咫尺间的天人,手中剑,稳稳刺进她心口下方。

  绝不会偏差半分,也不会再深毫厘。

  这双稳定的手,控制刺客的剑,如同控制琴师的弦。

  她看着他,目光不瞬,任剑锋没入胸口。

  凝在眼角的那滴泪,没有坠下,只有胸口艳烈的血色泅出。

  痛楚也未令她霜雪般容色融化,却是什么令她有泪?

  是为了这副与先帝相似的容貌,这一身白衣似故人?

  还是,有那么一分,半分,是怜悯他这个微不足道的死士为她尽忠赴死?

  穿透琵琶骨的锁链,周身被酷刑拷打后体无完肤的灼痛,流血后口干舌燥的焦渴,死之将至的孤独……这些,都在离光想着长公主那一滴泪时,远离了他的知觉。

  不见光的地牢囚室里,行刺皇后被生擒的刺客,半悬空地缩在两条透体而过的铁链上,奄奄一息。

  离光忍受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的彻骨之痛,在昏昏噩噩里,仍念着那滴泪,那双眼;也念着先帝的恩,沈相的义……这一生中,从未如此刻心平如镜,万念寂定。

  隐忍三年的使命已完成,这一世可算活得不枉了。

  死亡并不可怕。

  一个死士,最不以为然的便是死亡。

  他只恨,看不到长公主重回栖梧宫的那一天,看不到裴家满门覆灭,弑君之恨得报的那一天了。然而那一天是必然会来的,漫长的隐忍、营谋与等待之后,长公主终于以性命相搏,设下这复仇之战的第一役。

  悬在铁索上的死囚,青白如死灰的脸上,浮起满足安详的笑容。

  离光知道他还要再撑一刻,最后的一刻,等到皇帝来了,便可以不辱使命,笑赴黄泉,去追随侍奉先帝于泉下。

长夜(下)

  一夜大雪仿佛将殷川整座城池裹成雪白无垢的净土。

  行宫最高处的承露台,驻足白玉阑干后的商妤,在第一缕晨曦微光中,眺望远处城中雪后廓影,缓缓吁出一口气。

  这场雪,这境地,令商妤又想起三年前。

  那时公主初嫁为太子妃,和亲远行,一路也是风急雪深,一步步走在刀尖。

  当年境地之孤困,若和日后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看着公主一路走啦,经受了那样多的磨难,又看着她册封为后,生下皇子,原以为上苍终于对她起了怜心,谁又想到后来,至亲死别,骨肉生离,她孑然一身,出走殷川行宫,栖身这万丈悬崖上,最后的容身之地。

  雪满天涯,归途已断。

  为了复仇,公主苦苦隐忍三年,将最后一枚棋子,留到如今,在最凶险的一步落下。她到底还是逼得那个弑兄杀弟,心如铁石的君王心软了。

  他究竟是舍不下红颜旧爱,还是舍不下她背后的南秦锦绣江山?

  那又有什么要紧。

  商妤漠然一笑。

  帝后间的博弈,是权谋之斗,还是恩怨之争,即便是离二人最近的商妤,也看不分明,或兼有之,或兼无之。天命将人牵引了,万里相逢,成就姻缘,又将两人迫至反目成伤……这便是夫妻,这便是帝后。

  商妤微笑着,从承露台的金瓯里取了雪水,盛入玉瓶。

  皇后每日清晨净面所用的水,都是从承露台取来的天生之水,夏日露水,冬日雪水,融入从深谷取来的温泉水中,天生之水与地生之水,各得天地精华。

  遇刺之后,商妤也每日取水如旧,亲手为皇后净面。

  日日如此,从无间断。

  而今日,终于不必再往金瓯中投药。

  皇后所用的饮食器具都有专人检看,只有这清露,为保洁净,皇后从来不要旁人沾染。因不是饮服的水,也没有人留意。

  每日趁着取水的时机,商妤将药投入金瓯,融于清露。

  这药毒性奇特,无色无嗅,趁为皇后净面之际,些微沾唇,足以起效。

  虽不是立时致命的剧毒,少许剂量会使人周身麻痹而无知觉,状如昏睡不醒,脉像微弱,即使醒来也不能言语动弹,形如废人。

  如此,才能骗过御医,使御医和皇帝都相信,皇后是真的命在旦夕。

  如此,才能让皇帝亲眼见到皇后一息危如游丝。

  三年前,也曾有另一个人,中过同样的毒——

  那个时候,当今皇上还是处处如履薄冰的晋王。

  他的父皇一夜之间中风瘫痪,口不能语,手不能抬,成了任人摆布的废人。

  投毒的人,正是日后谋反被诛的废后骆氏。

  这毒无形无迹,当年没有一个御医看出端倪。同样被骆皇后挟持为质的太子妃华昀凰,却留在临终的老皇帝身边,目睹了骆皇后一切所为。

  骆皇后将老皇帝变为一具行尸走肉,挟之以令朝官。

  如果不是联手当时的太子妃华昀凰,设计除去了骆后亲生的儿子,再除太子,杀骆后……晋王尚尧,一个卑微胡姬所生的皇子,韬光养晦多年,未必能有今日的君临天下。

  如今凤榻上不能言不能动的皇后华昀凰,也已悄然清醒过来。

  商妤在添香之际,将解药掺入岚烟香屑中,慢慢解除了她中毒而致的麻痹。

  她清清楚楚听得见风雪连夜里飞骑赶来的皇帝,对她说的每一个字。

  是谁要刺杀中宫皇后,又是谁最忌惮华昀凰,急于将她除去?

  放眼天下,不过一北一南两个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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