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姜氏不忍看小皇子茫然的模样,拿玉梳在兔子的皮毛上轻轻划了划,佯作梳毛,却触到兔子的痒处,一向温顺的兔子挣跳开来,竟跳到殊微头顶上,吓得殊微一声尖叫,拼命晃头甩掉兔子。小皇子拍手咯咯大笑。

  ru母和侍女们进来侍候小皇子用早膳了,姜氏抱起殊微正待退下,小皇子不依,要同殊微一起吃。殊微却在生那只兔子的气,气鼓鼓地扭头不肯,姜氏在她耳边细声说,“殊儿,娘同你说过什么?”

  殊微低下头,记得母亲说过,什么都要依着小皇子。

  她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母亲的话是一定要听的,哪怕心中委屈。

  姜氏瞧着两个孩子同吃同寝的无猜模样,心下欣然,不动声色将那柄小玉梳纳入袖中。那梳齿上,缠绕了两个孩子的发丝,犹如结发。

  趁有ru母和侍女在,姜氏回了房,照顾病榻上颓靡虚弱的夫君起身,盥洗,服药。

  日复一日,从此往后,这一生也就是如此了。

  她出身名门,工诗善画,饱读诗书,以人人称羡的才名美貌嫁与首辅宰相的嫡长子,文韬武略名冠一时的少年俊彦,原是羡煞了多少闺阁姐妹。若非天意无常,一夕祸至,谁想得到她姜璟会有今日的凄凉。从玑娶的妻子,她是瞧不上的,徒有美貌,却无才学,是个俗人,无非依仗了父兄有军中权势。可是日后,从玑会取代她的夫君,成为于家一家之主,他的妻子也会是当家主母。而她,只是一个女儿,只有殊微可依靠。

  每日里,从玑都会一大早来探望,给兄嫂请安。能见到从玑,与他说上几句话,已是姜璟仅有的欣然,偌大的相府里,也只有从玑是个说得上话的人,旁人她也不屑。今日却迟迟不见从玑来,令姜璟侍候着丈夫服药时,有些心不在焉,将药不小心喂洒了,洒得于从璇满衣襟都是。姜璟叹口气,拿帕子给他擦拭,被他恼怒地别过脸躲开。恰这时,侍女说,二公子来了。

  姜璟一听是从玑,委屈直冲眼底,红了眼圈。

  从玑踏进门来,看见的就是大哥阴沉着脸,大嫂楚楚含泪,想来又是大哥脾气乖戾拿大嫂使气了。他也心下难过,跟大哥问了安,大哥还是一如既往冷淡地点点头,伤残卧床后,心xing就变了另一个人。

  问过了安,从玑告退,大嫂仍是送出来,看她端雅从容间,已掩去了方才的委屈,反倒关切问自己,今日来得迟了,可是有事?

  从玑郁郁点头,“父亲昨夜里着急,上了心火,今晨不得不惊动了太医。”

  姜璟一惊,因要寸步不离照顾小皇子,父亲免了她晨昏请安,嘱她在自己院里侍候好小皇子即可。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她这个长媳竟不知道。

  “好好的,父亲怎会急成这样?”姜璟也忧急了。

  “宫中昨夜有人纵火。”从玑神色肃重道。

巡幸(中)

  病榻上的于廷甫叮嘱从玑亲送国手郭太医离去,再三叮嘱,太医出入相府的行迹要隐秘。这个时候,年迈体衰的首辅宰相知道,自己病不起,不敢病,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撑到皇上回京。

  太医说他是急火攻心,犯了痰症,于廷甫也不多言,从太医眼底一掠而过的忧色里,他已知道,这副老朽之躯,多年积疴,就算不是恶症,也在日复一日衰竭下去。早不病晚不病,偏偏病在这个时候。

  小皇子已秘密离宫的消息,这样快就瞒不住诚王的耳目。

  没有旨意,即使是诚王,按规矩也不能贸然入宫,小皇子在不在宫中,他无从过问。然而昨夜这把火一纵,诚王以宗室尊长身份,就有了入宫查问纵火,探望小皇子的理由。届时必然会以保护小皇子周全为由,强行将他带走;如发现小皇子不在宫中,更是掀然大波,大乱在即。

  如今皇城内,谁还能挡得住诚王的锋芒,唯有于廷甫。

  这一场硬碰硬的对抗,迫在眉睫,于廷甫对自己一身老骨头并不顾惜,忧急的却是,只要姓姚的不cha手,玄武卫对抗金吾卫足足有余,可那老糊涂偏还在摇摆不定;令于廷甫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皇上南巡,归期不定,如今更传来消息,帝后将要同巡南疆。消息传回京中,满朝震动。

  离宫幽居两年的华皇后,在废后传言日盛之际,出人意料地复出,伴驾南巡。

  帝后同巡,前所未有,足见华皇后母仪天下的地位两年来并不曾动摇,独占君心的恩宠更是如日中天。

  君心深如海,这一盘棋走到这步,于廷甫渐渐窥得皇上胸中的计量——

  皇后的废立,全然不在于皇上是否要保全华昀凰,华昀凰的地位从未动摇过,她是皇上绝不会放弃的盟友,哪怕她触怒龙颜,被贬行宫,皇上也只是在等一个挽回的时机,对皇后是挽回,对另一些人,则是杀机。

  华皇后的废立,是皇上伸出的钓钩,要让朝中军中,犹存二心的人尽皆浮出。

  离京南巡,实则是一出空城计,把这空出来的皇城,留给诚王去演他的文武大戏,好让各路角色登台,明里暗里都一举显出形来,朝臣间,武将中,京畿九卫里……那些是忠君的,那些是有二心的,那些是首鼠两端举棋不定的,是拥立功臣也罢,是居功自傲也好,这三年间,缠缚在御座之上的绳绊,皇上终于要手起刀落,一举斩清;历来新君登基之初,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清洗,迟来了三年。

  诚王功高位尊,他若不犯下重错,皇上削他的权,夺他的爵,便犯了不仁的大忌。

  京中乱局,皇上此刻正冷眼远观。

  北齐军制以中军内镇,边军外守,中军各系势力错综复杂,不易掌控,边军强盛又少于牵涉政争,皇上在藩时,曾领军征伐,在四境边军中的声望远高于中军,旧属亲随的根基深广,如今皇上南巡,意在将兵雄势壮的南辕大军牢牢掌控在手,压制中军,以便放手根除异己。

  皇上手中的这张网,已经撒开,该入网的人已经入网,可皇上为何迟迟不收口,不怕网中乱成什么局面,似乎仍在等待着什么。

  于廷甫依然看不透这一步,看不透皇上在等什么时机。

  御驾一日不回,这皇城里的局面,就要靠他于廷甫一人苦苦支撑。

  皇上究竟在等什么?

  太医的第一副药,刚刚煎好,还没来得及服下,门外脚步声急,听这足音就知是从玑。侍女尚来不及入禀,他已匆匆掀帘而入——“父亲,适才得报,诚王的车驾一早已从平州启程,正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午时之前就要到了!”

  刚被侍妾扶起来服药的于廷甫,长眉一抖。

  从玑额头上尽是细汗,一早还在大嫂那里见着小殿下与殊微嬉闹,不料转眼间平州的消息就传来。于廷甫阴沉了脸,虚弱地倚在枕上,就着侍妾手中小勺,一口口饮下汤药,拂袖让侍妾带着下人都退出去,这才抬起眼看了从玑,“姚湛之是什么动静?”

  从玑脸上略微一僵,“平州来的信使,到过将军府。”

  “父亲。”从玑忧急道,“待诚王进宫发现小殿下不在宫中,立时便要大乱,万一玄武卫守卫不住,是否先将殿下送出府去,安置在隐秘可靠的地方?”

  “可靠……”于廷甫重重咳嗽,喘道,“此刻京中,没有哪里比我于家更可靠,谅他还不敢明火执仗杀入相府!”

  从玑噤声,心下却仍担忧,诚王若连宫禁都敢闯,相府只怕也不会放在眼里。

  于廷甫闭眼片刻,徐徐睁开,“备轿。”

  从玑一惊,“父亲?”

  于廷甫昏翳的眼中精光隐现,“难得今日雪霁天晴,他既有雅兴踏雪入京,老夫便在宫门前立雪相候。宫门九重,岂容人想进则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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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后离开殷川已七日,

  御驾巡幸南辕大军所驻守的边疆四城,从殷川入定州,再赴允州,转至建州……浩浩荡荡的御驾一路往北,风尘辗转,直至佑州城下。

  七日间,帝后巡幸所至的每一处,皆沐受了天恩浩荡。

  定州大营中,皇帝巡阅三军,与军中第一神箭手比试箭术,双双策马阵前,由皇后亲手将红绒花球系在两只白雀的足上,放回关了数十只同样雀鸟的纱笼里,送至高台,打开纱笼。满天白雀惊飞,眼花缭乱之际,皇上手中的金雕弓与神箭手的弓同时满张怒弦,双箭齐发。皇上的箭,射落了一只白雀足上的红绒花,白雀片羽无损;而神箭手的一箭,非但也将另一只白雀足上的红绒射落,花球更完好无损。皇上欣然服输,当即将御弓赐予这位神箭手,赐下金樽御酒,皇后亲手所斟。那神箭手谢恩后,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将金弓双手高举过顶,高呼着“万岁”之声,策马绕校场飞奔。三军将士齐齐山呼万岁,高举起枪戟如林,骑兵的铁蹄震地踏响。一身戎装的皇上与身着骑服的皇后,飒然并肩立于高台,俯瞰三军,宛如一双天人。

  允州,十二年前乌桓人入侵,守将邬氏力竭战死,遗命马革裹尸,埋骨在城下,死后亡魂也要守护此城,寸步不退。而今墓木已拱,遗孀已老,昔日忠魂已化黄土,却终究等来无双的身后哀荣——皇上竟没有忘记这个老将,亲临墓前,浇酒致祭,御笔亲书忠烈碑;皇后召见并嘉封其遗孀子女,将其幼女赐婚给高门佳婿。皇上厚待忠烈的仁义之心,遍传允州大营,将士中有邬氏旧部,竟挥洒了男儿泪。

  建州,是当年皇上还是亲王时,率军征讨乌桓,曾驻跸之地。如今御驾重临建州大营,三军鼓舞,皇上巡阅之后,当夜竟携皇后一同宿在了军营里。营中燃起篝火冲天,众将士宰牛烹羊,解甲斗酒,摔角助兴,君臣尽豪兴。皇后的现身,更是军营中从未有过的奇景——华皇后卸去了凤冠钗环,素面朝天,换作北朝女子最寻常的窄袖短衣单裳,伴在皇上身侧,与豪迈的军中男儿一同举盏饮酒。

  无双国色,飒飒英姿,折尽英雄腰。

  篝火直燃到月上中天,星斗满长空,边塞冬夜竟不知寒。

  帝后所宿的大帐里,为着皇后,多生了几处暖炉,被褥柔软,虎皮铺地,其余并无特殊。侍女早早退避了出去,留皇后亲自侍候着已有几分薄醉的皇上。

  他今夜真是醉了。

  昀凰倚坐在榻边,绞了一方温热的手巾,轻轻擦过他的脸庞,额头,目光静静流连在他眉梢眼睫。他只是沉静地阖着眼,仿佛睡去了,呼吸也绵长深匀。她却知道,他是醒着的。方要起身去取茶,他一伸臂,从身后揽住她。

  “十年前,我独自躺在这营帐里时,想着什么,你可知道?”他低哑了语声,在她耳畔喃喃问道。鬓间颈侧,酥暖拂痒,一时天地间尽是他的体温与气息,昀凰垂眸而笑,“若是我,大约就想这样戎马一生也罢,碧血黄沙,埋骨青山,做个生也无名,死也无名的小卒,同九重天阙后的生生死死,也没什么不同。”

  尚尧缄默片刻,扳过她的身子,亦无奈亦动容,深深看进她眼里,“你果真是偷走了我一半魂魄,才这样有恃无恐。”

  ——这般知他所知,想他所想,非但将他如今的心思掐算在手中,连十年前的他在想什么,她也窥得到。当他在心中盘桓着刺客任青杀与不杀,诚王的退路留是不留,对她宁信不疑还是宁疑不信的时刻,她已有了一记狠绝妙绝的杀招在胸中,隐而不发,藏而不露,只等待他先出这一招。

  如此心机手腕,昔日初见,他就已知道,这女子是他一生难逢的对手。

  昀凰微怔,有刹那失神,“有恃无恐,若真有什么可恃的,无非是……”她低下目光,在他衣襟深敞的胸前,用指尖徐徐打着圈,默默不语。

  无非是,这片心。

  他捉住了她指尖,叹一声,“昀凰,你可有同样一片心与我?”

  昀凰心头一窒,酸楚得无从应对,仰头以唇封缄了他唇间的叹息。

巡幸(下)

  南辕四镇,最后一镇佑州,是北齐南方疆界的粮草囤运重镇。

  帝后巡幸南疆,在佑州停留的时间却是最久。外间的传闻是,皇后和昭仪,都喜爱佑州山水风物,秀丽温润近似南秦故土,有意在此多做些停留。

  圣驾驻跸在佑州城外,皇上不愿扰民,仅轻骑简从入城,更命佑州官吏不得闭市宵禁。因而城中民生一切如常,寻常到坊中酒肆里,粗豪胆大的酒客,也敢不避忌地谈论起圣驾。

  入夜的酒肆里宾客满座,座中一老一少,是贩茶的行商,从殷川一路过来的,曾在殷川亲眼见过圣驾。旁的酒客都羡煞,纷纷缠着老伯与少年,问起帝后风采。

  少年老实,红着脸说没看清,只见城楼上模糊人影,也不知皇后究竟有多美。

  有人感慨,“自皇后嫁来北齐,总算南北不打仗了,这就是皇后的恩典,皇后就是菩萨娘娘一样啊。”

  与少年同来的老者却叹息,“北朝倒是太平,可南朝……如今每况愈下,还是先帝在的时候好,先帝英明不亚于而今齐皇雄才。”

  座中有个军士打扮的齐人,不以为然哂道,“南朝皇帝要是有雄才,当年怎会把长公主嫁给咱们北齐,靠联姻来求和?”老者闻言怫然色变,少年更是怒目拍桌,“这话怎讲,联姻就是联姻,谁求和了?”酒肆中别的齐人,纷纷劝和,责怪那军士对皇后出言不逊。军士蛮横不服,座中一时嚣杂起来。

  楼上雅阁中,凭栏而坐的三人,将楼下喧哗声也一字字听在耳中。

  先帝二字,听得商妤心头一紧,那军士的话,亦如尖刺,她听来尚且如此,越发不敢抬眼看皇帝。身侧的皇后,戴了素纱帷帽,此际只将帽纱撩起一半,露了半张脸,鼻尖到下颌,起伏如寒玉琢成,唇上一点胭脂色,匀向两靥。商妤的目光黯然垂落在皇后执杯的手上,那只手也像玉中透了光,透了冷,良久纹丝不动。

  杯中酒已空。

  皇上一言不发,执壶徐徐将皇后的空杯斟上。

  皇后唇角微展,淡笑道,“你瞧,南北之隔,在人心,不在兵戈。”

  “你我所铸的是百年基业,不在这一朝一夕的意气。”皇上意味深长一笑。

  听着帝后对答,商妤心底有一种冷而坚实的稳笃,皇后一向都是对的,她所依恃的,并非皇上那一片心。情爱如朝露,心亦有真假。唯有枯荣与共的盟友,才是真真靠得住的——天下归心,这正是在他的帝王雄图中,非她不可的理由。未来能助皇上吞并南朝,令万千南朝子民甘愿俯首的,只能是华昀凰这个流着南秦皇室血脉的皇后,以及她所出的皇子,流着一半南朝血脉的未来储君。

  昀凰深垂了目光,徐徐转动手中酒杯,语声慵懒,“你将我和阿妤诓了出来,原说看佑州的神树奇景,却是在这里听些胡言胡语。”

  商妤应声微微笑道,“臣妾亦好奇,那祈愿神树,究竟有何灵验。”

  尚尧一笑,“时辰还早,五百岁的神树自不会跑,这市井坊间的胡言乱语,你我走出此地,可就不易听到了。”

  他凝视面纱下昀凰若隐若现的容颜,饶有兴味,“你生长深宫,却也不向往宫墙之外的山高水长。”一路南巡至风光秀逸的佑州,今夜遣开侍卫,微服携她出游,带她看一看齐地市井风物,却也不见她有几分新鲜喜悦。

  昀凰摇头,神色萧索,“我看市井风物,如同市井百姓看城楼宝伞下的你我,都是遥不可及,如隔云端,看上一番又能如何……终归要回去的,冷宫、行宫、昭阳宫……南秦的宫闱,北齐的天阙,我已走了万里,仍旧是在宫中。”

  如今她越发少言寡语,或是因为这几盏北地的烈酒,撩动她心事,絮絮说出这番话来。他听来动容,触及心中憾事。想起初见的她,寂寥独立于繁花锦绣的南秦后宫,而今在这无尽无边的宫闱生涯里,她同他越走越高,亦越走越深,身为帝后,坐拥天下,却走不出一道宫墙。

  “昀凰。”他握住了她的手,紧握在掌心里,“当初我入秦求亲,将你带走,待南朝平定之日,我便与你重履南秦,万里疆土,皆在你手中。”

  尚尧目光灼灼,长眉斜扬,以傲然笑容向那看不见的对手宣示了无声的回敬——那个人为了他的江山将你放逐北齐,我便将他的江山夺来,置于你掌中把玩。

  楼下酒客的纷争还未息,小厮苦苦相劝,却听得满堂喧嚣一时止住。

  抬头间,只见那楼梯上徐徐走下来三个人。

  这三人来时直上二楼,男子披了风帽,两个女子帷帽遮面,并未引人注目。

  此刻当先步下楼来的男子,卸下了风氅,服色与此间北地男子无异,寻常的天青色窄袖长衣穿在身上,却似华服雍容。这般非凡气度,俊朗丰神,自是边地小城之人见所未见的。店中诸人仰首看去,一时已震住,噤了声,再看向他身后随行的女子,帷帽垂下雪白长纱兜在肩头,风氅曳地,行止间风姿卓然出尘。

  男子携了这女子的手,离去之际,女子驻足回首,目光隔了面纱望向座中。

  满座人皆是一呆。

  “二位是南朝人?”女子开了口,语声低宛,却透着一丝邈远的清冷,如天风,似海音,令人一听便不由敛摄心神。那南朝少年朝这女子望上一眼,心头便是一跳,莫名似有股引线提着他的两肩,令他恭然站起身来,却呐呐失语,满面通红。还是老伯泰定些,欠身应了声“是”。

  “为何远赴北齐?”女子又问。

  “我二人是茶商,往来两边。”老者也不知为什么,听着素不相识的女子问话,便垂了手,毕恭毕敬作答。

  “南朝这些年,可还风调雨顺?”女子悠悠问。

  老者踌躇片刻,“虽无大灾,却也算不得风调雨顺,赋税倒是日渐重了。”

  “民生可觉艰难?”女子语声柔了几分。

  “比先帝在时,艰难了些。”老者垂首答道。

  女子默然,垂落的面纱起了一丝如涟漪的轻漾,仿佛面纱后的人,无声叹息,只听她娓娓道,“南朝百姓仍还念着先帝的贤明,先帝有知,当会庇佑子民。”

  她身后仪容非凡的男子,负手微微一笑。

  望着这三人飘然而去,满座的人仍未回过神来。

  蓦地,恍惚发怔的老者,周身一震,似明白过来什么,大步追出门去。

  门外的两驾乌蓬马车已徐徐驰离。

  少年跟着迈出门,只见老伯朝马车离去的方向,长身直跪在地,连连叩头。

  马蹄得得,穿行在边城巷闾,徐徐驰往城中神树祠去。

  车中,昀凰抬手正欲摘去帷帽,蓦地,手腕一紧。

  他将她拽倒在软席上,信手将她面纱拂去,斜目瞧着她,一言不发,薄唇挑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深褐的瞳仁里分明却有负气的阴影。此刻他毫不掩饰,不再是那个喜怒深藏的君王,倒像个任性的孩子。这样的他,令昀凰心底莫名一软,仿佛又触到昔日真真切切的那个尚尧。

  “这是在怄谁的闲气?”昀凰顺势倚在他胸前,深眸半睐,似笑似嗔。

  “你说是谁最会气人?”他居高垂目看着她,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落入她眉目深处。她嗤的一笑,睫毛深垂在脸上的阴影像只栖息的蝴蝶被这一笑惊飞,“是哪个字,哪句话,招惹了陛下?”

  “字字都不合意。”他答得利落,“谁都可有眷念故国之心,唯独你不可——效忠于你的神光军,就要兵临南秦了,烽烟一起,流血千里,你若对故国子民心有愧疚,这一场仗,要如何狠心打下去?昀凰,你在南秦的亲族,早已灭亡,南秦已不是你的故国。你的国,你的家,在你脚下,在这冰雪下的万里大地。”

  字字如冰,如刃,直刺入骨中。

  字字是真。

  昀凰一动不动垂目听着,目光如被冰凝,睫毛的阴影,是那只悄然飞起却被冻僵的蝴蝶。马车檐下悬着的风灯,有光透进窗纸,一道一道,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像无形刀刃将这张艳绝尘世的容颜切碎。马蹄声声,车轴轧轧,无不在这样的粉碎之上再施碾踏。

  她的故国,已无故可依,无亲可眷。

  那烟雨旖旎中的锦绣江山,就要在她的掌中呻吟流血。

  她将以征服者的姿态微笑注视这场杀戮,忘却自己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那个红着脸的少年,口口声声说起皇后,说起长公主,仍以为是她平息了两国争战,带给百姓太平恩典。昀凰眯起眼睛,那个少年的脸,随着车窗外灯光晃了过去,眼前仿佛掠过旧日南朝宫中许多模糊的人影面目,却一个也看不清。良久,昀凰幽幽一笑,“在那酒肆里,是我第一次亲耳听见南朝人,说我的好。”

  从前,南朝宫中旧人,只视她为冷宫疯妃的女儿,卑微不足一提;尔后她又成了秽乱宫闱,独宠专横的妖女……当她被赐嫁和亲,满朝欢欣,除了沈觉,不曾有一个人为她难过半分。

  “我以为,在南朝人眼中,我不过是个多余的祸水……原来,也有人不是这般想的。”昀凰的语声低而又低,容色深敛,眼底倏忽一闪的清光仍被尚尧看在眼里。这般凄楚容色,许久不曾在她脸上见到,如今的她,已从至痛至伤中淬炼得一身霜甲,却令他心疼更胜往昔。

  他的手,徐徐抚过她鬓发,停在耳鬓间,任发丝缭绕指间,如同心底千丝万缕,深缠缭绕,爱意里,总也有着些许的恨。

  尚尧沉默着,拥紧臂弯中的昀凰,如今终成夫妻,共枕共车,如此刻肌肤相贴,耳鬓相贴,只是两心之间,越发隔了万水千山……他有多少痴,多少恨,她心中冰镜空悬,都是知道的。只是这恨从何来,昀凰,你可当真明白?

  车中一时寂静,只有马蹄声声叩着。

  心中深埋的恨,在这马蹄声里如煎沸的铁汁翻涌上来。

  是恨,也是惧,对于有朝一日他仍会失去她,衡儿会失去母亲的惧意。往日今日他都知道,她的心,不在此间,一天也不在此间。从前嫁来北齐,只因故国无处容身。而今乾坤扭转,那个人的死,成全了她——长公主的身份,八百里殷川封邑,十万神光军的忠诚,乃至北齐皇后的声势,都为她铺垫好了复仇阶石。

  她必然要以征服者的身份夺回故国。

  他知道这是她冰凉胸中唯一燃烧不息的热望,是她与他为盟的理由。

  只是不知道,来日马踏江南,将那半壁河山揽入手中,她复了仇,夺了国,再不是无处可依的孤女,整个南朝都将匍匐在她华昀凰脚下;到那时候,彼此,可还依然是盟友?

  他一言不发,她也静静地伏在他怀中,甚而将他依偎得更紧了些。

  良久,尚尧沉声道,“韩雍一行,明日就要抵达殷川之界了。”

  她点头,平静如常,默然片刻,冷冷扬脸一笑,“对南朝子民,我没什么可愧疚。若说真有愧疚,那便是任裴家窃据江山,为祸至今的愧疚。”

  他与她四目相视,在她眼中看到渐渐聚起的火焰。

  “自裴氏弑君窃国,如今的南朝,在她兄妹手中每况愈下,先帝中兴之治尽毁,酒肆里那少年,那老者,都还念着先帝的恩典,如今神光军复国,自是人心所向。烽烟燎原,流血千里,那是裴家的罪孽。我华昀凰,无愧于任何人。”

  娥眉飞扬,凤目微睐,这双眼中有仇恨的彻骨之冷,也有征服者的狂热之焰,将他倒映在其中的身影也摄入尽头,映出妖异的光芒。

  沉沦在这双眼里,他亦甘愿以神魂相授,只因他爱的,便是这样的女子,这样强悍的魂魄,这样世无其二的华昀凰。

  “好,好!”尚尧朗声长笑,“苍天之下,四野八荒,你的马鞭指向何处,我大齐男儿的铁骑就踏向何处。”

恩慈

  马车停处,已到神树祠前。

  水流之声潺潺,一座木桥架于溪流之上。

  深夜里四下无人,北地风声入夜呜咽,树影婆娑,飒飒声如诉。

  “这便是你要带我来的神树祠?”昀凰玩味地笑望了尚尧,“你曾来过此处,祈愿可曾灵验?”

  尚尧淡淡一笑,“我是天子,我即是天,还需向什么树神祈愿。”

  昀凰不由莞尔,这人果然又有别出心裁之举,似他这样的人,岂会信什么无稽的神树。他扶她下了马车,将她披风系好,又将她罩在自己的大氅下,低头在她耳畔问,“此刻,若真有树神,可令你见到一个人,你想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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