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尧朗声笑了出来,“皇后可不会做雪人,她是南朝人,没见过什么像样的雪,来,朕来做给你们!”
“我也要雪人!”阿衡拍手叫道。
“都有,一人一个,晟儿也有。”尚尧走下御座,一手牵起阿衡,一手领了殊微,回头唤承晟,“都过来,跟朕一起做雪人。”承晟顺从地走到他身边,低着头,双手紧拢在狐皮袖笼里。殊微好奇地悄悄看他一眼。阿衡是见过承晟几次的,虽未曾一起玩耍,却也不生疏,笑眯眯伸手去拉他。承晟后退半步,抬眼见父皇眼含期许地看着自己……承晟缓缓的,一点点从袖笼中抽出了手,一点点伸了过去,牵住了阿衡。
御庭琼树下,积了厚厚的雪堆,踩上去咯吱有声,殊微小心翼翼落脚。阿衡挣脱了父皇的手,跑起来歪歪摇摇,小靴尖踢起雪沫四散,身后披风曳地,裹满雪屑。
银枝上冰凌倒挂,积雪簌簌,摇落飞霰似雾。
尚尧放任阿衡在一旁跑来跑去,自己俯身攒起一个雪球,推着雪球越滚越大,
从未见过皇上这般大顽童模样,商妤啼笑皆非,对昀凰嗔道,“皇后也不拦着,殿下还小,在雪地里玩闹,着了凉可怎么好。”
“他们齐人,男男女女都是自小在冰雪里滚打长大的,衡儿不也流着齐人的血么。”昀凰一笑,目光追随着尚尧与阿衡的身影,眼前白茫茫,天地一色,世间万物都在这一刻消隐远去,只余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其余什么都与她不相干了。
雪球渐渐滚大了,阿衡欣喜雀跃,整个身子扑上去,手脚并用,与殊微一齐帮着推动大雪球往前滚。殊微听见皇上问,这雪球够大了吗,忙欢呼说,“够啦够啦!”
“那就用它做雪人。”皇上点头。
“我来做鼻子!”殊微自告奋勇,俯身捏起一个小雪团。
“殊微真是聪明。”皇上笑了笑,一面拍打雪球,一面问,“是谁教你做雪人的?”
“娘亲教的。”殊微笑眯眯,冻红了脸颊。
“哦。”皇上端详着初具形状的雪人,仍是笑着问,“你将香囊呈给皇后,也是娘亲教的?”
殊微一呆,捏着雪球,摇了摇头。
“是你祖父?”皇上笑得温和。
殊微还是摇头,抬目望向他,一脸茫然。
“没有人让你这样做?”皇上分明是笑着的,殊微却有些怕,怕他的眼睛,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看见。殊微使劲摇了摇头,“没有。”
皇上看着她,不笑了,可他眼睛里令她害怕的东西却也消失不见了,现在他的眼睛又变得那么好看起来,和小殿下一样亮亮的,比宝石更好看。
殊微走了神,手上的雪人鼻子捏坏了。
祖父吩咐的时候,还有一句话,她是牢牢记得的。
“——我教你做的这件事,是咱爷孙俩的秘密,你谁也不要说,对娘亲和爹爹也不许说。”
兄弟
想起祖父,殊微呆呆望着手里捏坏的雪球,红了眼睛。
皇上与小殿下正在不亦乐乎的拍打着雪人,头也不回的问,“殊微你做的鼻子呢?”
殊微回过神来,忙弯身捧了一捧雪,重捏雪球,一着急却又捏坏了。身后伸来一双手,手心里有颗捏好的大雪球。殊微回头,却见是大皇子。
“谢谢殿下!”殊微笑了,伸手去接雪球,指尖碰到大皇子冰凉的手,他飞快一缩手,雪球摔在地上。两人同时蹲下去捡,额头“乓”的碰在了一起,殊微立足不稳,一跤跌坐在雪里。大皇子想拉她起来,自己脚下也一滑,扑跌到她身上,两人笨拙的滚在一处,被厚厚衣袍绊住,好一阵爬不起来。
众人都被两个孩子的稚拙狼狈样逗笑了,姜璟正待欲上前搀扶,却见皇上施施然绕到两个孩子背后,袖里兜了一捧雪,挥袖洒向他们。纷纷洒洒雪沫,弄得两个娃娃像刚从面粉里钻出来的小糖人儿一般。
小皇子拍手跺脚大笑,有样学样,双手捧了雪,往殊微和承晟身上洒。
冰凉雪末钻进脖颈,冻得殊微跳起来就跑,阿衡摇摇晃晃追着她,激起了殊微的孩童顽心,也抓起雪扔回去,一扬手失了准头,正正掷在刚爬起来的承晟脸上。承晟一呆,瞪大眼睛望住殊微,糊了一头一脸的雪。殊微吓得捂住嘴,以为惹怒大皇子,这下糟糕了。大皇子直愣愣看了她,蓦地弯身抓了一个雪团,扬手掷回来。殊微躲闪不及,不偏不倚正中脑门。
只听得小殿下咯咯大笑,乐不可支,软声嚷着,“花脸猫猫,花脸猫猫!”
殊微来不及抹去眉睫上的雪,眯眼看见小殿下和大皇子一起抓着雪团朝自己冲来。
八岁的大皇子身量高出自己许多,力气又大,殊微知道打不过,扭头往树后跑,仗着树丛掩蔽,灵活的左右闪躲。
三个娃娃在玉树琼枝之间追逐嬉戏,憨态连连,引得商昭仪也掩口失笑,姜璟更是笑出声来,侧目悄然看向皇后,见皇后笑眸如丝,目光追随着皇上一举一动,眼里潋滟如春水,化开雪中天地一脉温柔。世间最美的一双眼睛,被世间最尊贵的男子牵引着,他轻裘玉带,鬓如墨,眉如裁,笑如星辰闪耀,翩然踏雪而行,稚儿娇女围绕身边……望之怎不教人心折。
姜璟想起自己与夫君,也曾是琴瑟和鸣的眷侣,一时心生黯然。孩童银铃般的笑声唤回她的心神,抬眼望去,见殊微与小皇子已然亲昵无间的挨在一起,拍手为大皇子欢呼。大皇子默默捏着雪团,捏得越来越大,要两手才能举起,远远抛出去,砸得碎雪飞溅。殊微与小皇子惊叹雀跃,很是崇拜的样子,跟在大皇子身边,看他掷雪球,也不相互追打了。
三个孩童自顾玩耍,皇上回头,与皇后相望一笑。
皇后轻拢狐裘,徐徐步入雪中。
“你最是怕冷的,怎么也肯到外边来?”尚尧迎上来,含笑替昀凰拢一拢领口。昀凰微笑看向那尊未完成的雪人,仰脸望了他,“你教我做雪人,我们一同做给衡儿。”
一点碎雪,恰从树枝飘落,坠在昀凰额上。
尚尧微微倾身,用唇融去了这一片雪。
昀凰合上眼睛,微笑倚入他怀抱。
他牵了她的手来到雪人旁边,教她将雪人身子拍打结实。昀凰伸出肤光胜雪的一双手掌,认认真真拍得几下,忍不住搓手低呼“好冷”。尚尧将她的手拢到唇边,呵了呵,抓起一把雪便要给她搓手。昀凰惊笑着躲闪,被冰得直甩手。尚尧张臂环住她,不许她躲开,笑道,“用雪搓过手就不怕冷了。”
昀凰学着捏了雪团,做成雪人的鼻子。尚尧随手拾取两枚松果,要做成雪人的眼睛,昀凰偏了头笑,“这双眼睛,要用琥珀才好。”尚尧打量着圆滚滚的雪人,琥珀色的深邃眼里笑意融融,“若是我老了,果真胖成这样子,不知会不会被人嫌弃。”昀凰正色点头,“那是一定会的。”
尚尧低头,在她颈后晶莹肌肤上半吻半啄了一口。
昀凰笑着抽身,从他臂弯挣脱,转念想起衡儿在雪中玩了这许久,也不知他冷不冷,便道,“我去瞧瞧几个孩子。”尚尧点头,任她自去与孩子们玩,自己来把雪人做完。
掂着手中的松果,看看雪人,想想昀凰的话,尚尧莞尔,觉得用琥珀做来也不错。
忽的,林间一声惊呼,竟是昀凰的声音。
琼树间,殊微学着承晟的样子,做了一个大雪球,远远抛出。阿衡欢喜的追过去,将未散开的雪团,当球踢着玩耍。殊微拍拍手,蹲下来忙着做一个更大的雪团,忽而记起,大皇子去了哪里,怎么有一会儿不见他了?
殊微扭头,却见皇后娘娘缓步而来,恰此时,大皇子也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双手举着一个好大的雪球,高高举过头顶,朝小皇子走去,想要将雪球掷给他。殊微惊叹,这雪球好大,看上去也好沉的样子。小皇子自顾低头踢着雪团,抬头看见大皇子,欢喜的便要迎上去。他跑了两步,却突然停下来,呆呆望着奔向他的大皇子——
昀凰来到阿衡身后时,抬眼间,恰见承晟举着大雪球,朝阿衡奔来。
他费力地举着那个雪球,牙关紧咬,眼睛瞪得凸出,面容竟有一种孩童不可能有的扭曲。刹那间心念电闪,昀凰警觉,失声惊呼,身为母亲的本能,令她心念未明,身形已动,一闪身挡在阿衡面前,迎上承晟掷来的雪球。
雪球带着风声,重重砸在昀凰腰间,滚落地上,散开的碎雪里,裹着一块方棱尖利的大石头。顾不得腰间剧痛,昀凰一伸臂,将惊呆的阿衡紧紧护在了怀中。冲过来的承晟如一头疯狂的小兽,也到了面前,狞厉的瞪目咬牙,双手抓向阿衡。
昀凰回头,扬手一掌掴了出去,惊怒中使尽全力。
这一掌打得承晟连退数步,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正扑倒在闻声赶来的尚尧脚下。
“昀凰!你——”
尚尧震惊难以置信,俯身抱起承晟,只见他脸颊上红色指印刺目,一道鲜血从鼻孔淌下。承晟抬眼望了他,身子一抖,蓦地抽搐起来。
“晟儿!”尚尧心疼难当,转头怒视昀凰,竟见她理也不理,眼睛也不朝这里看上一看,只半跪坐在地上,搂着衡儿,低头抚了衡儿的脸,温柔在他耳边细声哄慰。衡儿受了惊吓,瑟瑟偎依着她,脸埋在她胸前,一动不动。
昀凰能感觉到阿衡小小身子在轻微的颤抖。
他看到了承晟面目狰狞扑来的样子。
他亲眼看见,片刻间还在一起欢乐玩耍的哥哥,转眼间化作恶鬼般凶狠。
昀凰只悔自己迟了一步,没能替衡儿挡住眼前一切,不该让他看到这般景象,只怕从此要成了他的梦魇,如同她幼时的梦靥一样。
幼时的自己,与疯癫的母妃在冷宫相依为命,任是哪一宫的皇子公主都能任意欺负她。若是真正霸道凶蛮的,她并不怕,却唯独害怕郭后之女华瑛。许久之后,她都无法忘记五岁那年的一天,华瑛在御花园里和颜悦色唤住她,甜甜唤一声,妹妹,你要吃桂花糕么?她不爱吃桂花糕,却欣喜于有人对自己这样好,近前接过华瑛手里的桂花糕,一口咬下去,才知是黄泥做的。华瑛哈哈大笑,不许她将口中泥土吐出,推倒她,骂她是疯妇的女儿。
那是一生最初的恐惧,从此知道了人的笑脸,是不可信的。
怀中衡儿的颤抖,令昀凰又记起了这一幕,原想将他好好守护,绝不要他尝到与自己幼年同样的恐惧疑惑。可一念疏忽,还是令他见到这世间的恶毒。
“衡儿不怕,有母后在,谁也不能害你。”昀凰将额头抵了阿衡的额头,望着他的眼睛,轻声安慰。
“你怎能对一个孩子下这样重的手?”
这森冷的语声听来仿佛不像他了……昀凰缓缓抬目,看见尚尧抱起承晟来到面前。他愤怒的盯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冷血的怪物。
昀凰迎了他的目光,厌恶地看了一眼他怀中看似仓惶无辜的承晟,一字一句说道,“承晟,你听好,今日你对衡儿做这样的事,我只打你一掌;若你日后再敢害他,我会杀你。”
尚尧怒道,“华昀凰,你疯了?”
昀凰冷冷道,“是有人疯了,小小年纪,竟一副狠毒心肠。”
昭仪商妤与姜璟、单融等人已一齐赶了过来,见了帝后与两位皇子这般情形,无不惊骇失色。商妤赶到昀凰身边,想要搀扶她起来。单融试探问道,“大皇子可是冒犯了皇后娘娘?”
昀凰被商妤扶了,身子一动,牵扯腰间痛楚,竟不能直起身来,一时脸色发白。
“这是怎么了,皇后可有伤到哪里?”商妤大惊。
见昀凰这样,尚尧也变了脸色,将承晟交给身侧单融,来到昀凰面前,想要接过她手中仍抱着的衡儿。昀凰不放手,紧紧护着阿衡,指了地上那块石头,冷冷道,“皇上请看,便是这块石头,被一个八岁的孩子裹在雪团里,若不是我替衡儿挡下,这石头便已砸在他的头上了。”
众人的目光落在那方棱尖利的石头上,都骇然变色,难以置信。
哇的一声,却是承晟哭了出来,红肿了半边脸,望着尚尧连连摇头,眼中满是委屈,小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越发教人看了心酸怜惜。
尚尧与昀凰对视良久,又看了怯怯发抖的承晟,语声沉缓道,“昀凰,晟儿只有八岁,他还不知事,孩童之间玩闹,他拿石头是不知轻重,并非恶毒心肠。你要责罚他,自是应当,可你身为母后,怎能说出那样的话!”
他没有再说下去,望着她的目光里不掩失望与寒意。
昀凰的心也在这目光里一寸寸冷了下去。
尚尧身后的承晟,躲藏在父皇身后,再度露出怨毒的目光。这目光令昀凰想起他的母亲骆臻,想起幼时的华瑛,彻骨寒意从后背一寸寸升了上来。
“皇上,你想知道我为何能说出那样的话,是么?”昀凰冷冷一笑,温柔轻抚了衡儿后背,将他交给商妤,拂袖推开近前搀扶的姜璟,忍着越来越清晰撕扯着自己的痛楚,走到承晟跟前,一把捉起他的手,将他掌心展示给尚尧。
指缝和掌心里,青苔泥痕犹在。
昀凰望了尚尧,一字字道,“这般大小的石头,此处本不会有,若不是从树下翻挖来,手上怎会留有泥土青苔?孩童无心玩闹,也会特意去树下挖来能伤人的石头?”
承晟一动不动,仿佛吓呆了。
尚尧注视着他的手,渐渐变了脸色,唇角抿出刀锋般纹路。
承晟猛的一个寒噤,挣脱了单融,发疯般奔向一颗大树,躲在树后,抱树嚎啕大哭,“父王……父王不要杀我!母妃不要杀我……”
三年不曾开口说过话的承晟,竟然颤声哀叫着,喊出了这句话。
这一声哀呼,如刀锋刺在尚尧心上,他攥紧了手,抬步走向承晟。
单融惶急的呼声却凝固了他的脚步。
“皇后!皇后!”
单融扶住了身子软倒的昀凰。
尚尧一惊回头,看见昀凰苍白的脸,她似耗尽了力气,眉目间有隐忍的痛楚。
晟儿的哭叫、阿衡的惊惧、周遭的混乱……什么都顾不得了,尚尧只觉心头一空,箭步上前,将昀凰横抱了起来。
她额上有冷汗,身子蜷缩,手指无助的捉住衣襟。
“太医这就来了,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他强自镇定的安抚她,她缓缓抬眸看他,无力一笑,眼中尽是伤心与疏离。
谶魇
凤帷内纱帐垂下,隔开了外面的光影,帐顶黑沉沉压下来,金丝织纹上的百鸟丹凤仿佛会动了起来,缓慢旋转着,搅动了天地,直将人带入无形漩涡里。昀凰恍惚觉得自己一直在往下沉,知觉渐渐麻木,神智模糊里,只知有一只手,稳稳地,暖暖地,一直握着她的手。
耳边许多人的声音纷乱,一时清晰一时遥远。
她听见尚尧在疾声问话,听见仲太医苍老的声音传来,带了惶恐的颤抖,“皇后这是,这是……小产之兆。“
手上一紧,她的手蓦地被攥得生疼。
可是太医在说什么,昀凰茫然转过头,想掀起床帏,却抬不起手。
“皇后体弱血虚,劳神忧思过甚,胎息不固,更受此冲撞……”满头白发的仲太医一声叹息,看惯天家生老病死,唯有重重叩首,“微臣无能,当竭力施为,能否保住皇嗣,唯愿天佑了。”
唯愿天佑。
上天难道不是稍稍施舍给凡人一分欣喜,便迫不及待夺走么。
昀凰凄然笑,听见纱帷外那人,黯哑了声音,一字字道,“仲太医,朕只要皇后安然无恙!”
“是,是。“
仲太医亲手研散丹丸,调好了汤药呈上。
床帏掀处,尚尧亲手端了药盏,让商妤扶起她,自拿了银勺舀起药,喂到她唇边。昀凰望了盏中粘稠如墨的药汁,心中空空,抬起茫然目光,望住眼前人。
他的痛惜、忧切、歉疚,看来像是真的一般。
片刻前仿佛是另一个人,以冰凉目光看着她,像看一个冷血怪物。
他亲眼见了她盛怒之下掴去的一掌,见了那孩子红肿的脸,不问因由便认定是她苛待了承晟……终究是父子血浓于水,还是在他眼中,本就视她如蛇蝎女子。
一路携手杀伐而来,她的手段,她的狠绝,他一一看在眼中。她不曾在他面前柔弱可怜过,不曾对他粉饰掩藏过,从杏子林里初见,她就是谈笑杀人的长公主。他说,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他志在必得的女人。
当她血手夺玺,踏着修罗沙场,染一身腥艳,万军中与他相见,那时他看她,如看天女降临,如看末世红莲;如今锦绣深宫里,淡了暗夜杀戮,远了刀光剑影,却只是一掌挥出,挥落他眼中温柔幻象。
他的目光,如霜刃,如白刺,生生将她钉在冰天雪地里。
像极了离光那一剑刺入胸口时,奇异的冰凉,直抵身体深处。人的目光,原是比世间最锋利的剑更能伤人。她恍惚在那一刹,竟觉得,这般目光在哪里似曾见过。
是谁,是在何处,却想不起。
此刻眼前人,又变回来了雪中携手的那人,一望深情盛在琥珀色的眼里,像是真的一样。她直直望进这双眼里,想知道下一刻的变幻是什么。
“昀凰,把药喝下。”他望了她,柔声近乎哀求。
她顺从地张口,任他将药喂进来,一口口木然咽下。
他替她拭去唇边药渍,极小心地扶她躺下,仿佛她是一尊稍触即碎的瓷人儿。她静默地望了他,如墨长发散了一枕,映得脸颊愈发苍白。她的眼神比她的手更凉,一派空空荡荡的凉。他想说的话,想说的歉疚与懊悔,都被这眼神拒之千里。万千言,此刻说来,都是徒然。
“皇后需宁神静养,万勿再受惊扰。”太医低声禀道。
尚尧倾身替昀凰拢了拢鬓发,在她耳边柔声道,“你睡一会儿,我陪着你,待你睡醒过来,一切就都好了……只要你安好,旁的都不要紧。岁月久长,我们会有很多皇子皇女,衡儿会有很多弟妹,大大小小围在你身旁,吵到你厌烦。”
她阖上双目,仿佛没有听见,仿佛早已睡去,睫毛如羽扇垂覆,微微颤动。
他知道她并没有真的睡着。
静静望了她的容颜许久,他只是替她掖好被衾,放下床帷。
黑暗中,她闭了眼,在想着他的话。
那会是怎样光景,很多的孩子,她的孩子……他们会肖似谁的面容,一个个都会有琥珀色的璀璨双目,还是有着她的黑眸?他们会有南朝人的柔曼体态,还是北朝人的矫健身姿?
眼前却掠过云浮幻影般遐想,无法遏止这温暖的盼望从心底涌出。
衡儿的降生,或是上天到底动了一丝怜悯,怜她在这世间茕茕无依,孤寂一身,终究赐给她一个亲生骨肉,哪怕转瞬又夺去了另两个至亲之人。
从不敢有奢望,不敢想,还能再得如此恩赐。
在这世间,她已无父无母,无兄长,无姊妹,故国同族远隔千里;一碧无际的栖梧宫,已成前世旧梦。孤鸾北飞,无处回顾。茫茫北国,虽有乔木,却未必容得下一树藤萝。她唯有将双足一寸寸扎进这片坚冷如冻的大地,从中生长出深繁根系,为自己化出一树参天梧桐,从此有枝可依,再不是无巢孤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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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累了,累到无力睁眼,任凭无边黑暗吞没自己。
这样的暗夜,她已惯了,纵然没有光,没有热,也要步步前行,因为自己便是唯一的光。跋涉在梦中无尽长路,前方渐渐涌出红色的雾,熟悉的血腥气飘散在粘稠的浓雾中,一个身影渐渐凸显。
高耸宫髻,如削双肩,徐徐转过来的惨白脸庞。
“是你。”昀凰认出她来。
“怎么如今不叫母后了?”她阴恻恻的笑,眼角殷红,似要渗出血来。
“骆蕴容。”昀凰冷冷唤她的名字,“你已被废去后位,不得再踏入昭阳宫。退下!”
“我来瞧我的皇孙,衡儿生得真好,本宫喜欢。”她幽幽笑,一抖风氅,赫然露出怀抱中阿衡的脸来,“华昀凰,既然你们夺了我皇儿的命,就拿你的儿子来偿吧。”
“衡儿!”昀凰惊恐看见阿衡脸色惨白,仿佛已是气息杳无,不顾一切便要扑上前去,然后脚下竟一动不能动,仿佛被无形巨力缚住,惶急之下失声唤道,“尚尧,尚尧——”
一个高大身影蓦地出现在骆蕴容身后,喝令她,“骆氏,住手!”
骆蕴容惊慌转身,叫了一声,“皇上!”
那人从浓雾中走近,发束金冠,苍老的面容沉郁峻严,却是先皇……昀凰看清他面容,周身僵住。正是这个垂死之前被自己抓住手腕,强写下传位遗诏的老人,曾待她和蔼慈祥,给过她眷顾关切,将她这个儿媳留在身边当做最信任的人。却到最后一刻才知,她的温良忠孝,全是伪装。
对着这个老人,昀凰不是无愧。
她从不曾当面唤过亲生之父一声“父皇”,却一声声唤了这个老人。纵然心中深藏孺慕,却不得不站在他的对面,只因她的盟友是尚尧,不是太子,不是那个凌虐她的恶毒之人。
“皇上是要逼臣妾与您为敌吗?”骆蕴容尖声笑。
“朕从来不想与你为敌,蕴容,是你太过狠毒,逼朕到这一步。”
先皇望住骆后,目光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