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融一边说,一边觑看着皇上的眉头越皱越紧,忙打住不敢说下去。
蓬壶宫里的宫人走路都踮起了脚尖,生怕一有不慎触怒大皇子,招来李嬷嬷那样的无妄之灾。新调来的苏嬷嬷更是小心翼翼陪着笑,从宫人手里接过一道道食盘,跪在榻前小声问,“殿下瞧瞧这个,可要尝尝?”
抱膝蜷坐在床上的承晟,将脸埋在膝盖间,只露出一双满是敌意的眼睛。
忽的,他眼睛一亮,抬起头来。
一只雪白小兔蹦跳着跑了进来,脖颈上系着红绫绳与金铃铛,正是小皇子不离身的玩伴青青。追进来的宫女急急忙忙抓住兔子,怯声道,“殿下恕罪,这兔儿不知怎的从昭阳宫跑来了这里,奴婢这就抓了还回去。”
承晟的眼睛发出亮光,伸出手,示意宫女拿给他。
宫女将小兔子放入他怀中,他尖削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欣喜笑容,将脸颊贴上兔子柔软皮毛蹭了蹭,拿起手边银盘里新鲜切好的果片喂给兔子。
苏嬷嬷见他与小兔玩得开心,便领着宫人们退了出去,不扰他的玩兴。承晟见人都出去了,便也松懈下来,趴在床上搂着小兔玩了一会儿,慢慢坐起身来,一下下抚摸着趴在他腿上的小兔,微笑着伸手捉住它两条后退,倒拎起来。小兔在他手中挣扎蹬腿,他手上猛的加力,要将兔子两腿扭在一起生生拗断。
“住手。”
猛然间听见这个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吓得承晟突的打了个寒噤,松手撒开惊恐的小兔,任它跑了。他转过头,看见屏风后走出来的人时,小脸一僵,身子抖抖索索往后缩,仿佛比那只小兔更加惊恐。
“八岁了,你果真懂得了不少事……懂得怕,也懂得自己在做什么。”
尚尧站在承晟面前,望着自己的长子,紧握的双手负在身后,隐在袖中,压制着怒意,缓声道,“你以为这是阿衡喜爱的青青,你想杀死它,令阿衡难过是么?”
承晟仰起头来,望着走到了面前的父皇,被他的身影笼罩住,一时间天都暗了下来,他不敢动弹,不敢逃跑,只能尽力蜷缩起身体,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这一只,不是青青,是父皇原想给你的。只不过父皇想试你一试,看看皇后究竟有没有错怪你。”尚尧看着眼前瑟瑟蜷缩的孩子,他是如此弱小,楚楚堪怜,整张小脸上似乎只剩下一双惊惶大睁的眼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能相信,这样一个孩子,会亲手拧断小兔的腿,会用石头砸向自己的弟弟。
“记得从前,你为了护一只偷鸟的猫儿,宁肯受母亲责骂也不放手。那时你是一个心地仁善的孩子,爱哭,爱笑,爱悄悄跟在我后面……你每次新得了一样玩物,总能喜爱很久,最爱同美貌女子亲近。她们都笑你像我,是个多情的人。”尚尧侧身坐了下来,抚了承晟的头,凝望着他蓄满泪水的眼睛,满心伤痛恻然化作一声长叹,“如今,你竟知道恨了。”
承晟开始抽噎,渐渐压抑的哭出声,终究嚎啕起来,双手紧紧抱住了父皇,拼命的抱紧,用尽所有力气,被他腰带上镶嵌的宝石硌得手指生疼,这样的疼才能令自己相信眼前的父皇是真切的。
“晟儿做错……错事了……”承晟一面哭一面结结巴巴道,“父皇杀……杀了我吧!我想母妃,我想见……见到母妃!”
尚尧扶他坐正身子,“堂堂男儿,怎能哭哭啼啼。”
长久不说话令承晟的语声变得生硬结巴,这几年他对谁都不肯说一个字,像是哑了一般,太医都以为他失了心智。原来他还是会说话的,只是不愿意说了。
尚尧搂紧了承晟,想起幼时的自己寄身他人篱下,也曾是寡言的,只因那种孤独实在是无人可诉。他懂得承晟的沉寂,懂得这举目无亲的苦楚。
“你是做错了事,只是这错不在你,在父皇,在你母妃。”
尚尧心中沉痛难言,至今追悔当初的疏忽,没有将承晟及早接走,留他在骆臻身边,未曾料到骆臻狠毒如斯,连亲生骨肉也下得去手。他不愿知道含恨而死的骆臻,临死前如何对待这个孩子,怎样将刻骨仇恨灌注在一个五岁孩子的心里。他不愿再问承晟,不愿他再次想起那段噩梦。
承晟慢慢抬起手背擦去泪水,低头默默听着父皇的话,心中在嘶吼着反驳他——母妃没有错!母妃说过,她是被你们害死的!
那是日日夜夜他都不敢忘记的时刻,美丽的母妃流着眼泪为她自己梳妆,可是眼中的泪不断流下,混了胭脂,变成红色的泪。她把那个胭脂缸一样的小盒打开,用簪子尖挑起一些,拿给他看,说,“你要记着母妃是怎样死去的,记着母妃现在的样子。你要好好活下去,为我复仇。”
乳母申娘子哭着抱紧他,同他一起眼睁睁看着母妃服下了毒药。
申娘子开始大声呼救叫人,母妃将他拉到怀中,温柔的抱着他,像小时候喂自己吃饭一样,用簪子尖挑起毒药,微笑着喂向自己口中……许多人冲了过来,从母妃的怀抱里抢走了他,母妃松开手,毒药从手里滑落,她孤零零仰倒在地上,鲜血从口鼻眼角流出,最后的目光一直望着他。
那之后他就昏昏噩噩,有许多事不记得,许多人的面目声音分辨不清。
只记得母妃最后的话语,记得她口中那个一字字要渗出血来的名字:华昀凰。
再之后他开始能记起更多事了,记起那一口险些喂入唇间的毒药,记起人人都在说,他几乎被母妃毒死,全亏了申娘子的救护……于是他悄悄问申娘子,母妃真的喂我毒药吗?
申娘子说,殿下,这是王妃的良苦用心啊!只有这样,让皇上更怜你,对你有愧,才会多护着你些。不然你是一个没有了母亲的孩子,若再没有父亲怜惜,那个妖女时刻都能害死你。
“晟儿。”
父皇的声音将他从暗无天日的回忆中唤醒,承晟茫然抬起头,望了眼前这个从父王变成了父皇的人,当他还是父王的时候多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父王;如今他成了别人的父皇,那个小爬虫一样可厌的娃儿,口口声声唤自己的父王做父皇……真应该把那个小虫子砸死才好。
尚尧顿住了话音,久历杀伐,这一刻却在这个八岁孩童的眼里感到了寒意。为何一个孩童的眼睛如此森冷,竟是混沌的灰。
这一天一夜里,总在想着往后该如何让承晟在宫中长大,如何化解他对昀凰的恨意,如何让他不重蹈自己灰暗的幼年。到这一刻,面对这双盛满戾气的眼睛,尚尧终于醒觉出,自己应该给他的,不是堂皇宫室,不是名马雕弓,而是安宁。
哪怕从此父子疏离,也不能让他满怀仇恨长大。
尚尧深深叹息,“也罢,也罢……晟儿,既然你在宫中从未开怀过,这蓬壶宫于你,与牢狱无异。父皇想让你去另一个地方,那里会让你修养心性,不再害怕,你会有安宁。”
破晓(上)
冷得见鬼的四更天,围着皮袍,在炭盆边上打盹儿的胡校尉,被值夜士兵叫醒,说是有人执令牌要开门出城。胡校尉窝了一肚子火,却不敢怠慢,立刻披衣整甲迈出门来,迎头被夹裹着雪粒子的寒风一刮,眼皮像有针刺刀扎。
眯眼看去,隔着城门下彻夜高燃的火堆,有几匹高头大马,齐齐整整一字排立。马背上的人风氅兜头,黑漆漆看不见面目,人与马连成一道纹丝不动的影子,与黑夜融成一体,马蹄铁的寒光映了火光,马鼻里喷出的浓浓白雾,令这几骑看上去才知是活的,不是寒铁铸的。
天子脚下,值戍皇城,胡校尉是见过世面的。这么一照眼,他已知道来人的厉害,快步上前查验令牌。为首之人颔首示意他近前,待他身影挡住周遭目光后,那人从风氅下翻腕亮出一面烙有禁军飞虎纹的令牌。
胡校尉正待接过细看,目光触及那人风帽下露出的一双眼,顿觉冷冷撞在刀口上,莫名打了个寒颤。他是军中老油子了,惯与禁军们吃喝嫖赌在一处的,眼前这几个人分明一看就不是禁军,禁军中岂有这等人物。
胡校尉不敢作声,验看了令牌后,垂手退后三步,转身向守门士兵下达了开城的命令。
城门轧轧开启不过丈许,几骑一掠而出,迅疾如魅影,马蹄声携去闷闷雷霆。
胡校尉望着最后一道影子没入城门外无边寒夜与浓雾,心突突的跳了起来。
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血河火海,想起为了阻止废后的叛军攻入东门而死在自己眼前的弟兄们。自己拼死斩杀叛军,因这份战功从普通士兵步步升到这个校尉。当今圣上登基之后,抚恤功臣,安养百姓,天都三年来都太太平平。胡校尉很知足,不指望再升官,就在这东门安稳的守一辈子也够了。
此夜突然持敕令金牌出城的人,只怕来自宫中,却不知去往何处,令胡校尉心头升起一丝惶惑不安。天明换值后,他回家跟妻儿吃过早饭,便去寻从前一起守城,而今调去禁军里的兄弟喝酒。
却没想到,禁军今日突然大校阅,宸卫大将军亲临点兵操演。
胡校尉在东门酒肆独自喝了几盅酒,远远望见东门外禁军大营的方向,半空里沙尘滚滚,这令他又想起了昨夜之事,总觉得这皇城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他的预感在三日后应验。
太皇太后崩,圣上悲恸,为之缀朝两日,诏令民间悉停嫁娶,辍乐舞,朝官除冠缨,庶民去妆饰,尽服缟素七日。
胡校尉一早起来,看着媳妇给两岁儿子的小脚套上棉鞋,鞋面纳的是红线,立即呵斥她换掉。出门时,见到里尹老头儿沿着街巷,正在挨家挨户提点,将门前彩饰除下,拖长声调说着,“三日后午时,诚王殿下亲奉太皇太后梓宫还京,万民举哀,家家户户都要张悬白布,到门口跪迎……”
胡校尉暗叹口气,那天恰轮到自己白日值守。
太皇太后梓宫本该从南面正门承天门入城,可是从北边的燕山行宫过来,如要入承天门,就得绕城半圈。也许是不想大费周折扰民,诚王下令从北面应天门入城。到时必有一番极大的排场,胡校尉只希望千万不要出错,不要在自己值守的时候出任何差错。这可是护送太皇太后梓宫回京的皇家仪仗,是诚王殿下亲临,听说穿过皇城抵达宫城的时候,皇上会在宫城前率文武百官素服亲迎。
胡校尉心里慨叹,太皇太后离开宫里都有多少年了,人死了才迎回,还不如寻常百姓家,尚能在老人活着时尽点孝道。死后哀荣大过天,她老人家也看不到了。
昭阳宫里里外外也早换了一片玄黑素白。
“她走时皇上还在幼龄,如今衡儿都两岁了。”
昀凰语声淡淡,指尖拈着细银针,引着线穿过,打上一个结,亲手给阿衡缝着一件新斗篷。商妤知道昀凰不擅女工,这斗篷缝得并不精巧,却一针一针匀衡绵密,若不是心境安定沉稳,缝不出这样的针脚。
衡儿不曾夜里出行过,外面比宫里更冷,不知这件斗篷够不够御寒。昀凰打量着手中斗篷,又密密加了几针。
此时雪落无声的宫城内外,恰是暴风雪来临前最宁静的时刻。深宫之中,看不见外头的刀出鞘、箭上弦、人披甲,只有刮过宫檐的风声,一下下听来都像刀声。
更漏声迟,昭阳宫里的皇后华昀凰,半倚凤榻,敛眸低眉,只在不紧不慢的缝着一件孩童的斗篷。指尖如兰徐展,玉簪低绾,周身的素色连了脸颊的瓷白,只有唇上氤氲着一点血色。
静卧休养了这几日,气色也未见回缓,商妤忧心她的身子,更甚于皇城上空呼啸风声中的刀声。而她自己,却在悠悠说着太皇太后苍凉的此生。
“她从昭阳宫迁入长乐宫时,也不过三十六岁吧。”昀凰淡淡问。
“三十五。”商妤低声回。北齐宫中历代往事,在她随嫁而来时已熟读牢记于心。皇后居昭阳宫,太后居长乐宫,高氏也曾是这幽深昭阳宫的主人,尔后却在燕山行宫孤零零度过残生。
昀凰顿住拈在指尖上的针,目光凝在针尖上,“终究还是回来了,长乐宫锁闭了这些年,重又开启,不知她情不情愿以这样的情势回来。”
对于高氏太皇太后,这个显赫一时却孤独一生的老妇人,昀凰每每想起她颤巍巍执起自己的手,错认是故人,心头仍有酸楚,仍会想起自己薄命的母妃。
“她若有灵,怕是宁愿不回来的好。”
身侧的商妤,仿佛出了神,一时没有应声。
昀凰目光不抬的问,“你在想什么?”
商妤叹了口气,在昀凰面前无需掩饰,心中忧虑尽在脸上,却一时无话可说,望了身侧那盏碧琉璃宫灯,缓声道,“妾身只是在想,三日之后,这昭阳宫不知是什么样子……但愿别毁了这盏灯,难得有一样是皇后心喜的。”
昀凰将针线搁下,目光扫过那盏碧琉璃七层莲花灯,移向纹锦层叠的帷幔、百鸟朝凤屏风,投向次第宫灯映照的外殿,低低一笑,“这光,从琉璃碧里透出来,像极了从前晨光透过梧桐窗,照入栖梧宫的样子……栖梧宫外三千梧桐,隔开红尘世外,彷如隔岸净土。这昭阳宫,却不是我一个人的净土,历代多少皇后,来了去了,在宫里红颜换了白发,我华昀凰也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这话,越说越怆然,商妤不忍听她再提起旧宫,轻声叹道,“随它怎样风云翻覆,都不要紧,眼下要紧的是你自己和孩子。”
昀凰将针线在指尖一绕,猛然扯断,冷冷道,“命在我手,由不得谁再来翻覆。”
商妤无言以对,明白昀凰的心思已被复仇在即的狂热注满,全无半分在她自己身上,她要的是这一战不容闪失。商妤正欲开口,却似有所觉察,回身看去,一惊而起,竟不知皇上什么时候无声无息走进了殿内。
白衣轻裘的皇上,静默的立在屏风旁,目光深寂。
这目光令得商妤心头一颤。
他是听见了方才皇后提及栖梧宫的话么……商妤不敢多想,屈身行礼,低头退了出去,皇帝背身而立,白衣胜雪的落寞背影,隐约竟与记忆深处不愿想起的另一人重叠。
昀凰望着尚尧缓步来到身边,他幽深目光如谜,唇角一丝纹路,隐藏着朦胧灯光下看不清的神情。
她想,他是不是听见了提及栖梧宫的那番话。
他一言不发,侧身在她身旁坐下,让她倚入他臂弯。
昀凰屏住了呼吸,脸颊贴着他的颈项,等待他开口。良久也没有等来半个字,只有他衣襟下沉沉的心跳声。她轻声问,“都顺遂么?”
他颔首,拍了拍她手背,要她放下心来。
昀凰垂低目光,心中真正想问的话停留在唇间,似被无形的手掩住。
“今日可好?”他的声音比平素多了一分疲惫的沙哑。
“我很好。”昀凰将脸埋在他胸前,低声道,“只是挂牵你。”
隔着衣襟,他的心跳仿佛停了一拍,又仿佛是她的错觉。
他问,“挂牵我什么?”
昀凰抬眼,望了他的脸,他的眉心温柔舒展,目光却似乎隔了一层纱雾。她叹了口气,抬手抚过他鬓发颈项,掌心在他脸颊边轻轻摩挲,默默凝望他的眼睛。
三日之后,宫门开启,迎来太皇太后的灵柩,迎来父子决裂的一战。
她期盼着的,正是他的痛苦。她该为何回应,如何告诉他,她也挂牵着他的苦楚……他等待她的回答,她只沉默以对,抚在他颊边的手,掌心的暖,代替了万语千言。
尚尧微微一笑,将手心覆在她手背上,“那时候,最难赢的一仗,我们也赢了,今时不同往日,你还忧心什么?”
昀凰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望了自己的指尖,又望进他琥珀色的眼睛深处,沉缓语声带了颤音,“我曾用这只手扣住弓弦,箭尖对准了母妃。”
当年宫城被大军攻破,冷宫中的自己和母妃并不知叛军拥立的新君是谁,只知道宫眷们一个接一个的自尽,以免受叛军凌辱……辛夷宫的宫人全逃散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替母妃梳妆整齐,再亲手张弓搭箭,等着第一个叛军冲进来,就将母妃射杀,免她再受苦楚。
“那个时刻,我扣着箭尾,觉察不到自己的心跳,仿佛我已经先母妃而死了。”
昀凰望着尚尧的眼,看见他深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女杀母,子弑父,罪同诛天灭地。他是踏着堂兄弟与叔父的尸骨登上帝位的,然而箭指至亲的滋味,她比他更早知道。
昀凰一字字道,“三日后之战,比三年前之战,更难。”
尚尧说不出话来,胸中气息凝结成冰,窒住了一切。
她的一句话,她眼中的疼惜不忍,将他坚甲厚盾的武装尽数拆卸。
他再也无法维持君王和丈夫的骄傲,在她的温柔洞悉之下。
尚尧猝然将昀凰紧紧拥入怀中,她温暖柔软的躯体,在他双臂之间支撑起原本破碎的角落,令他的天地重归完整。
破晓(下)
不到换岗的时辰,胡校尉就顶着夜寒,盔甲上结一层霜花,三更前赶到了北门。值夜的赵校尉很是意外,打趣他是不是吃了花酒被家中娘子赶出门的。胡校尉只是嘿嘿笑,也不辩解,仗义地让老赵早些回家,换他来值守。
明日就是太皇太后梓宫回朝的大日子,诚王殿下亲自护送仪仗要从北门入城,这本是不合常理的,太皇太后鸾驾应从正南面的承天门进出,却因仪仗从燕山方向来,绕城太过周折,故改从北门入。胡校尉听得军中传言说,让梓宫从北门入,是皇上的旨意。只因太皇太后生前是获罪被先帝贬到燕山行宫去的,至死也没有被赦罪,若从承天门入宫有违先帝的旨意,故当年她老人家离宫去燕山走的是北门,如今迎回梓宫也还是走北门。
诚王是太皇太后疼爱的幼子,如今诚王被尊为皇叔,位份尊崇,可皇上仍是不允梓宫从正南门入城,可算是极不给诚王颜面了。
凑着铜盆中炭火烤了一阵湿靴,胡校尉有些冒汗,心中越发懊热不宁……半宿在家中睡不安稳,时时惊醒,索性提早过来。他到城头巡查了一番,细细检点各处,以确保明日开城迎驾不会有什么差错。
算来丑时初刻已过,他合衣眯眼,正打算养一养神,外头突然惊动起来。
这时刻,竟然有一列飞骑从北而来,马蹄如惊雷滚地,披风横展如长翼,迎着交戟拦路的守卫,为首者远远亮出手中令牌,喝令开门。
胡校尉认出了来人,正是两日前同样持令牌连夜出城的人。
眼望着来去如魅影的这一队人马,入城后迅速消失在夜雾中,所去正是皇城所在的方位,胡校尉大口喘气,呼出的白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令他看不清眼前迷雾中巍峨皇城。他只知道自己正守卫着此间,守卫着天子安危所在。他冻僵的手移到腰间,默默握紧了那柄属于校尉的佩刀。
夜雾中远远近近的宫灯照着九重天阙的模糊轮廓,仿佛雾中幻境,一触即化。这错觉令伫立在昭阳宫门前的昭仪商妤失神了片刻。内殿中匆匆迎出的宫人向她行礼道,鸾驾已备好,可是皇后尚未有起驾的旨意,还请昭仪入内催一催。
商妤步入内殿,殿中换了居丧中的素幔青帷,沉香缥缈,琉璃宫灯流光映碧,宁静一如往常,两名宫人左右侍立,捧着出行常服与雪狐深裘,等着侍候皇后穿上。皇后华昀凰却披散着长发,坐在妆台前,妆台上并无钗簪,却有一只胭脂匣。
商妤一声不发地来到昀凰身后,从镜中望见她平静如水的脸上,不见波澜,唯一双深瞳,亮如寒星。
随着商妤一起进来的宫人轻声禀道,“皇后,已近寅时了。”
“是么,今夜过得真快……”昀凰目光微垂,手在鬓间顿了一顿,理过鬓发,从镜中与商妤抬眸相视,淡淡一笑,“阿妤,他终究没有来。”
临到此时,皇上也没有来昭阳宫,便是不会来了。
已至寅时,车驾待发,将要在天明之前护送皇后和皇子隐秘离开——天明之后,宫门开启,全城举哀,百官出迎,太皇太后梓宫归来之际,巍峨庄严的皇家天阙又要变为修罗之地,这一场兵戎相见的终局,皇上将要亲自了结。
此夜,对于皇帝将是何其漫长的一夜。
商妤知道,皇上彻夜都在御书房内,没有来过昭阳宫。
到了这时刻,昀凰仍不动身,商妤不忍说破,她却自己道出这句“他没有来”——他没有来见她,在她希望能陪伴在侧的时刻,他却沉默转身,让她远远回避,避开他最不愿与她共御的这一战。
站在他和她对面的,是她的仇敌,也是他的父亲。
夜尽昼至,天光之下图穷匕首现,父和子走到终局。然而他与她,帝与后,这对至亲至疏的夫妻,相契至深的盟友,在这一刻,隔开了千言万语不可诉的鸿沟。
商妤叹息,“皇上不来昭阳宫,皇后为何不去御书房?”
“他不想见我,我何必去扰他。”
“皇上或许只是……”商妤想说皇上只是太忙,却说不出口,分明知道这是哄人的假话。昀凰这样冰雪心肝的人,需得着这些话来哄么。皇上的性情,他若想见,从京城到殷川,昼夜兼程定风冒雪也会来的;他若不想见,从御书房所在的集贤殿到昭阳宫,相隔不远,却如天涯。商妤尝试去猜,皇上不来见皇后的原由,其中曲折幽微,越想越是黯然,抬眸间触上昀凰的目光,令商妤觉得自己的心思尽被洞察。
昀凰微微扬起唇角,似是笑容,却有苦涩,“有朝一日,他若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商妤无言以对,轻轻叹道,“无论如何,明日一了百了,什么都揭过去了,皇上皇后还有百年恩爱,还有小皇子与未出生的皇嗣呢。”
昀凰的目光有一刹温柔飘忽,旋而冷却凝结。
“一了百了,上苍岂有这样仁慈,我自知种下的是恶因,有因便有果,日后有怎样的果,我华昀凰一一领受便是。”
商妤一震。
明日之战,胜负几无悬念。
皇上已不动声色的张开罗网,禁军与诸卫已严阵以待,只等那只末路困兽的最后反扑。对这死而不僵的困兽,杀,还是不杀,只怕还在煎熬着皇上。然而商妤深知,皇后绝不会妥协,不杀诚王必不罢休。
若不杀诚王,日后皇后何以震慑异己,立足北齐,何以告慰恪太妃的冤魂。
商妤深吸一口气,“纵然有什么恶果,也要统统报在始作俑者身上!当日他害得太妃……太妃娘娘那样惨,令太妃与皇后骨肉分离,天人永隔,如今一切,正是他的报应!”
太妃,这两个久已无人敢提起的字,令昀凰的脸色瞬时苍白了。
昀凰默然低头,望着妆台上那只胭脂匣,脂玉雕成,是旧日南秦宫中的样式。
“阿妤,你认得这胭脂盒么?”她目中满是凄楚,不见素日的坚毅。
商妤定睛仔细瞧去,心头一跳,喃喃道,“妾身记得。”
昔日长公主和亲北上,銮驾离开南秦,商妤陪侍在鸾车内,见一身深红嫁衣的昀凰,静如玉像般端坐着,始终没有洒落一滴泪,只久久紧握着手中一只胭脂盒。
想不到,这胭脂盒竟在此际又见。
昀凰指尖微颤,将胭脂盒的盖子揭起,仿佛指端凝有一触即散的尘埃,声音里有了一丝轻颤,颤如风中蝉翼,“你可记得,栖梧宫中最后一夜,我也在等一个人来,一直等到催妆三遍,我才知道,那人不会来了……他不愿来栖梧宫中送我,只肯在朝堂之上,正大光明的送我。”
商妤怎能忘记,那是她一生中所见过最美的嫁衣,穿在她所见过最美的女子身上,可身披嫁衣走出栖梧宫的长公主华昀凰,却也带着她所见过最悲伤的微笑,她的嫁衣长裾逶迤于地,经过的层层宫阶似也印上了深红不散的孤独。
从栖梧桐宫到辛夷宫的路,曲廊回环,宫砖绵延,走过不知多少次,只这一次昀凰宁愿路再长一些。那一天,没有人敢告诉母妃是什么日子,告诉她了,她也不会明白。她一如既往清晨起来,由宫人侍候着梳妆,等着她的女儿每日来看她,陪她看一会儿花,弹一会儿琴,她便心满意足。
那天宫人们给母妃穿的是重色繁绣的浮光锦,可一见着女儿身上的嫁衣,她便像孩童似的睁大了眼,拉着她的衣袖,闹着也要穿。宫人哄说,公主穿的是嫁衣,穿上就不能脱下了。母妃怔住,喃喃重复嫁衣二字,问什么是嫁衣。
她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或许是当年自己也曾穿过的嫁衣。
她那样痴痴的,望着,抚着嫁衣的一纹一绣,令昀凰彻夜也未落下的眼泪终于滚落。昀凰将嫁衣脱下,惊得左右宫人纷纷跪下拦阻。
“公主,嫁衣脱下再着,是大忌讳,万万不可!”
“有什么可忌讳的。”
“这,这,这是要二嫁的不吉之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