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武成侯起兵的将领,都是在军中资历深厚,却不受新君重用,更受姚湛之打压多年,郁郁怀恨之辈,原指望追随武成侯拼了这一遭,却不想走到这一步。眼看着马背上咳嗽连连的老主帅一副风烛残年的老态,众将一时心如死灰。
眼下只有两条路,或是退入宫城,与诚王并肩死战到底,或是趁东门未失,还能独自全身而退。功名权势已尽,惜命为上,一员大将横下心来,策马趋前,向武成侯进言,“侯爷,宫中已鸣钟传讯,飞马驰报,南北大营在内的外军守将,一旦接到勤王号令,咱们即使退出京城也无处可去。北辕大营多有侯爷的旧部,若侯爷率先赶到北辕大营,就说京中诚王谋逆,侯爷愿领军勤王,一旦将兵马掌控在手,咱们还有反搏之机……今日引兵入宫的是诚王,是诚王一人忤天下之大逆,与侯爷并无干系。”
喊杀声、金戈声、马蹄声……吞没了宫阙上空盘旋呼啸的风声。
皇帝离宫,御前精锐禁卫尽数护驾前往奉先殿,留下守卫宫城的禁军毫无防备,面对诚王的突然发难,仓促抵御不及。群臣都被刀兵挟持,无人指挥调遣。担负护卫京畿重任的宸卫大将军姚湛之,竟没有出现,待群臣惊觉这一点,无不绝望惶恐地想到,大事不好,姚湛之定是跟随诚王反了,他若反了,十万禁军逼宫,皇上危矣。
宫门失陷于顷刻,诚王的兵马长驱直入宫城。
阖宫前后九宫三十六殿,太极殿为首的前十二殿是举行朝会与典礼的所在,旋即失陷,落入叛军之手。禁卫狼狈败退,叛军如潮涌入,突破了其后崇德宫集贤殿等四处的守卫,皇帝与朝臣议事的御书房重地也失陷。
整座宫城一寸寸落入手中,诚王已知胜券在握。
这座巍峨宫殿,是他一生中最熟悉的地方,从幼年到少年皆生长于此。
闭上眼睛也能记得每一条宫道的去向,甚至记得正殿前的白玉殿阶有多少级,哪怕被逐流放,离开宫城多年,也从未忘记。今日终于威风凛凛,率铁骑雄兵而来,踏过昔日俯首而过的宫门。
宫道无尽,宫墙无际,琉璃霜瓦一层层铺到了天际,龙凤飞檐隔断了云霭,极目望去整座宫城旷远如达天涯。白玉阶直上九天,高凌云霄的金殿之上,再无人与他相争。诚王立在御阶之上,负手笑看着往日趋炎附势、趾高气扬的文武大臣们,被刀剑出鞘的士兵押着,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被驱策到太极殿前。
刀兵寒光夺去了丧仪的肃穆,太皇太后梓宫在前,原本应当人人哀恸哭临,阖宫鸣钟举哀,此时此刻群臣脸上却没有悲戚,只有被胁迫的屈辱愤怒与恐惧。
凡是抗拒不从者,皆与于从玑等人一起被绑缚到殿前,剥去了官袍朝靴,赤足赤膊立在寒天冻地之中,受鞭挞之辱,直至受不住跪下,方得饶恕。
第一个受鞭挞的是于从玑。
毒蛇般的长鞭在他清瘦脊梁烙下纵横血痕,而他身躯笔挺,昂首不发一声。
向来众臣眼中的于从玑,是一个沉静跟随在于廷甫身后的青年,虽有才俊,却无非凡之处,宰相门廷的光芒太过强盛,遮盖了他。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身受鞭挞,脸上却未流露一分恐惧痛楚之色。素日里从容行走朝堂之上的年轻御史令,金尊玉贵的宰相之子,袒背赤膊在寒风中,身上渐渐皮开肉绽,血滴飞溅,仍挺立如翠柏,不减傲色。
诚王冷冷看着受刑的于从玑,鞭挞已过二十,他仍不下跪。
这一幕激起了群臣的血性,数名老臣挺身而出,怒斥诚王大逆之举,天地不容。诚王施施然笑,“你们激怒本王,想求个痛快速死,博得忠烈美名,本王岂能轻易成全你们。给我仔细着打,一个都不许打死,且把尔等贱命留着。”
亲兵飞奔来报,退守在交泰殿最后一道防线的禁军尽都围困,走投无路,后宫诸殿,连同皇后所居的昭阳殿,都已拿下。
诚王脸上笑容加深,轻描淡写道:“昭阳宫阖宫上下,杀。”
亲兵迟疑,低声禀道:“昭阳宫中并未发现皇后,也没有宫人。”
诚王回过头,半张脸上的银甲面具闪动慑人冷芒,目光似要噬人。
亲兵吓得打了个寒噤。
昭阳宫宫门大开,里外却不见一个宫人,更不见皇后。
诚王阴沉了脸色一时不作声,哑老心中升起不妙预感,急以手语劝谏:“王爷,此间恐有蹊跷,还请速速传讯武成侯率兵马驰援,以防宫城内外有变。倘若武成侯已擒住了皇帝,则可放心,若是不然,此时谨防有诈。”
诚王颔首,心中狐疑,不知武成侯的兵马到了何处。宫城已在掌控,奉先殿再是御前守卫森严也该拿下了。无论如何,踏入宫门,再无退路。思及此,诚王铁青了脸色,冷冷道:“任他弄什么玄虚,今日自是成王败寇,放手一战!”
哑老正欲进言,骤然间,隐隐号角声,低沉呜咽,从宫门方向遥遥传来。
随着第一声号角,很快宫城四面,高低号角声随之而起。
这是京畿九卫传令集结的号角声。
难道武成侯的人马未能将京畿九卫挡住,竟让他们这样快就赶到——诚王一惊,凝神听去,号角声是从宫城四面传来的,京畿九卫似已将宫城合围,若非有备而来,岂能如此神速。蓦地,一声高入云霄的庄严号角自宫门方位响起,那是天子旌麾所向处,御前仪仗吹响的号角。
策马飞奔而来的金吾卫副统领,证实了宫门外的确是皇帝御驾到了,更带来了武成侯的消息——
“宸卫大将军姚湛之率禁军从南面入城之际,武成侯已率部向东撤离,弃京城而去!我金吾卫孤军难敌玄武卫与其余诸卫的合击,石统领已战死!”
诚王的瞳孔猝然收缩。
左右死寂,唯有远处号角声雄浑四合。
一代名宿武成侯竟如此老不中用,不战而退,临阵弃盟。
哑老心知大势已去,绝望地望向诚王。诚王一动不动僵立良久,嘶声一笑,抬手缓缓摘下了脸上面具,疤痕扭曲的半张脸上,似笑非笑,神色如癫如狂。寒风呼啸而过的尖厉之声,在高旷的宫梁画檐间盘旋,风声听来似谁嘲讽的笑声,仿佛在说,输了,到底还是输了。诚王猛回身拔出一旁护卫的佩剑,倾尽满腔不甘恨意,向虚空中看不见的笑声斩去。
哑老抱住了他的手臂,喉中嗬嗬,想要劝阻,被他重重摔出。
诚王也踉跄数步,拄剑于地,灰白头发凌乱纷飞。
“高进误我,天下人人皆误我呵——”诚王似哭似笑,望向覆盖在九层铭旌之下的太皇太后梓宫,语声喑哑,字字悲愤如泣血,“母后,这一世父子兄弟皆不可信,到头来只得你我母子二人同荣同哀。”
金吾卫副统领按剑在手,单膝跪地,“王爷,末将斗胆进言,事已至此,孤军困守宫中已无生机,不如趁退路尚未被截断,仍有突围之机,末将等拼死保护王爷周全,徐图东山再起!”
哑老黯然垂首,追随多年已深知诚王性情,输比死更难面对,他绝不会带着一败涂地的耻辱逃离。
诚王仿佛没有听见副统领的话,神色已平缓如常,只苍白得不似人色,望了太皇太后梓宫,喃喃道,“母后,您离开长乐宫已多少年了,当年是儿臣累了您,如今儿臣拼了一切,总要送您回宫的。”
玄武卫为首的京畿九卫已攻入宫中,奉上谕,对夺宫叛军杀无赦。
杀声从宫门一路逼近,风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刀兵之声越来越烈。
太皇太后的灵柩便在这一片腥风血雨中,安静地回到了长乐宫,没有煊煊仪仗,只有寥寥数十名从燕山行宫跟随太皇太后归来的故旧宫人。
长乐宫封闭已久的宫门,静穆地敞开着,等待着旧日主人的亡魂归来。
宫门前空空荡荡,没有白幡孝幛,没有为亡魂超度的焚音诵经,只有经年幽闭的萧瑟,似一层看不见化不开的雾,笼罩在长乐宫的上空,令飞鸟难越,亡魂难入。
诚王亲奉灵位,前行导引,当先踏入长乐宫的宫门。
眼前恍惚,疑似昔年光景重现,令他几疑是幻影——
一列列白衣素髻的宫人,肃立两侧,从宫门直到殿上。
长信殿上换了玄纱青幔,从两侧殿梁高高垂落,层层青纱之间,点点白烛微光,明灭摇曳,照着高旷幽深的大殿正中,那个背朝殿门孑然而立的身影,一身玄衣,凝住了九重天阙最深处的孤寒。
这身影进入诚王眼中的刹那,如正午日轮,灼痛他的眼睛,眼中的刺痛如炽,渐渐焚噬全身。白刃相见,竟在此时此地。
武成侯兵围奉先殿,无功而退,未能擒住皇帝。
原来皇帝就在宫中,在这长信殿上,等着该来的人来。
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刻。
诚王只觉眼中有些迷离,脚下飘虚,一步步走上殿,脚步声带起空旷中的回响。直至近前,看着他回转身来——眉如扬刃,唇如敛锋,双目映彻琉璃异色,深邃不见喜怒,湛然直慑人心。
白刃
是他,又不是他了。
昔日倜傥少年以晋王的身份,初来拜见“皇叔”,翩然身影从远而至,只一眼,便相信这千真万确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另一个人。一样的倜傥,一样的英朗,伤残多年形同废人的诚王,仿佛见过从前那个风华正茂,皎若玉树的自己又回来了。诚王闭了闭眼,徐徐睁开,到底看清楚了,此刻长信殿上等待着自己的,是手握生杀的君王,再不是昔日少年。
时刻如影相随在诚王身后的哑老,默默止步,不再近前。
父与子,君与臣,最后的相见,不必再有他人,只一道紫檀青玉案,横隔在二人之间。案上置酒,银壶玉杯,光从杯壁透出,如月照清霜,银洒白雪。
“陈酒待故人,陛下有心了。”诚王凝目杯中,怆然一笑。
尚尧的目光落在诚王摘下了面具的半张脸上,第一次看清他不加遮掩的可怖伤痕,因他这一笑,毁坏的半张脸也牵动一道诡异纹路,似讥嘲又似忿怒。那另一半脸上,眉眼唇鼻,仿佛相似又不似……每一点相似的痕迹落在眼里,此刻都成了撒在断腕处的盐。纵有彻骨痛,不染君王眉梢,尚尧淡淡道,“这酒是长信殿里太皇太后在时便存下的陈酿,只为皇叔一人启封。”
一声“皇叔”令诚王脸上起了抽搐般的怪异笑容。
尚尧不动声色,从容拂袖落座案前,“陈酒温绵,朕记得皇叔倒是爱烈酒的。”“从前是,如今早已不饮烈酒。”诚王也落座,垂目一笑,“到底我是老了。”
尚尧执杯在手,修长手指映了莹莹玉色。
见竹下之风流,隐杀伐于弹指。
“初见皇叔时,皇叔在庐中独自饮酒。朕想同酌,皇叔不允,您说,年少若饮烈酒,老来愁深,当无酒可饮了。皇叔此言,朕一直记得,如今倒也懂了。”
他倒还记得旧时一言片语,诚王怆然失笑,端起杯来,酒色在目中映出一泓深碧幽幽,“你如今登临至尊,天下俯首,再没有谁可入你的眼,何来的愁?”
尚尧手中酒杯转动,语声平缓,“若是朕将江山相与,皇叔可会安然无愁?”
“我一个孤残之人,要江山何用。”诚王讥诮笑容渐渐消失,唇角垂落,颊上深狭纹路仿佛以刀刻出,盛满苦涩,“我一生所求,从来不是江山。”
尚尧目光抬起,眼底波澜微动,“皇叔所求为何?”
诚王仰头看向长信殿高旷的殿顶,雕梁绘栋上朱砂金粉经年未改颜色,此间的人却已面目全非。深宫日月长,转瞬万事空。
“同是生在昭阳宫,一母所出的嫡皇子,只因长幼之别,皇兄便能占尽一切,而我则需处处退让,处处舍弃。”诚王的语声沉缓如水中一分分沉下去的朽木,“凡是他要的,我就不能有。他如日月,我如黯星。世间人人皆笑我、轻我、谤我、欺我……我一生所愿,不求天下归心,只愿心系之人,信我、敬我、不负我。”
诚王凄凉孤独的目光,触上尚尧深敛无波的眼,其中深不见底的洞悉,无声无息将他湮没,令他感到,尚尧是明白的,是这世上最能洞悉这般苦楚孤寂之人。
尚尧仿佛漠然地听着,容色萧索如覆了霜夜清光,良久缓缓开口,“皇叔一生中,可曾有一人,至心待你?”
二人目光相及,诚王神色微震,蓦然明白他问的这一人是何人。
多年来,不问不提,彼此都隐忍回避着关于这一人的只言片语。
翡翠杯触手生凉,尚尧的掌心却有了薄薄的汗,问出这一句,如同高擎在手的巨鼎终于能够放下。诚王的眼角微微抽动,毁坏的半张脸上闪过一丝苦楚扭曲。那是他一生最不愿再提起之人,回避了一生,到此时,避无可避。
“至心待我?”诚王喃喃重复尚尧之言,望着杯中酒,喉头颤动,发出一声短促的涩笑,“当年,她失了恩宠,不甘深宫寂寥,每每趁我入宫向母后问安,便故意在这长乐宫外与我相遇……我知大罪已铸成,一步不慎便有大劫,她却沉沦爱欲,已近疯魔,宁可与我一同万劫不复,也不肯止步于悬崖之前。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步步沦落,无路可走而贸然行险。母后知晓了我与她的私情,唯恐皇兄不容我,逼迫皇兄立我为诸君,好让我有诸君的身份可托庇。皇兄与母后失和,不忿母后偏袒,反倒令骆氏趁机蒙宠。萨满案正是这毒妇布下的圈套。而你母妃……她落在毒妇手中,是皇兄故意所为,他明知道以骆氏的毒手必会要她性命。他早已猜忌,以此试探于我,若我求母后从毒妇手中救她一命,则坐实了皇兄的猜疑。母后也断然不肯,她恨不得除去后宫祸水。”
诚王一字字哑声道:“我弃约于她,她亦毁我一生。女子美而近妖,便是祸水,是劫数!”
尚尧缓缓闭上了眼,浓眉深睫投下一片暗如夜色的影子。终于听他亲口说出凉薄如斯的字字句句,心底除却惨淡再无其他,为薄命的母妃,也为了只因一念之错来到这世上的自己。
“若说至心相待,这一生,只得母后一人。”诚王黯然长叹,“我此生唯一亏欠之人,便是母后。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唯有生身父母至心相待,世人凉薄,岂有半分真心。”
尚尧望定他,目光深透,仿佛洞穿了他,“人心比江山难取百倍。天下可以雄兵百万强取,一介凡夫,夺其性命容易,若要夺其心志,纵然身为君王、尊长,乃至血亲,亦不能恃强相迫。这也是朕为何一再告诫皇叔,不可轻易征伐南朝,疆土易夺,人心难取。”
“恃强相迫?”诚王嗬嗬笑了数声,“我原本视你为至亲,为骨血……既是骨血,与我自身亦无分别,同得同失,同患同苦,何来逼迫?”
尚尧望了诚王,语声沉缓,“如今朕已有两个皇子,衡儿、承晟都是朕血脉所出。承晟性情懦弱,朕对他说,自降生世间,你便是你,是顶天立地的一个男儿。父母予你躯体血肉,心智神魂则为你自身所有。无须终日唯唯诺诺,以父之命是从.如今你骑在父皇的马背上,日后长大成人,你将有自己的烈马长弓,去射猎你的猛兽。”
诚王冷笑,“不错,不错,皇上如今自是羽翼丰盛,无须一个老迈昏聩的废人在旁护驾。今日你踏过万千枯骨,睥睨四方再无敌手,只怕有朝一日,你终会败在妇人之手。可笑你容不得至亲,却容得一个祸乱天下的妖女在侧。你自诩天纵英明,算无遗策,可曾算到,自我之后,这世间再无一人至心待你?”
尚尧垂目不语,良久,扬袖引杯,将杯中酒徐徐一饮而尽。
“朕未曾想过谁会至心待我,只知道,谁人可令我至心相待。”尚尧置杯在案,望定诚王,语声微略哑了一哑,却有暖意流露,“昔日今日,每遇艰难之时,此人总在朕的身侧。”
高旷空寂的长信殿上,青纱素幔层层深垂,在这静谧之中,传来一丝叹息。
流风无声撩动屏风两侧的垂幔,如水纹渐生,拂让依依,青纱罗上现出绰约影廓。帷幔两分,一袭素衣的华昀凰,容色如雪,鬓色如墨,仿佛是从白与黑的空寂之境误入尘寰的天人。
昀凰的身影映入眼中,一刹那,诚王的瞳孔收缩,目光凝结在昀凰身上。
虽一败涂地仍维持着“皇叔”之尊的他,在昀凰现身的一瞬,仿佛受到一击重创。他空洞的目光投向她,到此刻,终究流露了灰败与悲哀。
尚尧将他的神色变化全都看在眼中。
终于明白了,踏入长信殿,见到尚尧独自相候在此,诚王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欣慰。到底只剩父与子,无间无碍。却原来,又看错了他。此间并无父与子最后的相见,却是好一双同心夫妻,携手看宿敌覆亡。
至亲骨肉,抵不过一介红颜祸水。
诚王看着昀凰一步步走近,是美人还是妖物,是红颜还是白骨,已然混沌得看不清。这双眼睛原来真的老了,老得看不清人鬼妖孽。
诚王缓缓闭上眼,再睁开眼,看见昀凰垂首敛目,在尚尧身侧敛衣踞坐。
“昔日今日,每遇艰难之时,总在皇上身侧的人——”诚王一字字重复尚尧方才的话,独目闪动,意味深长地笑道,“便是这位颠倒南秦宫闱的长公主,侍奉过陛下兄长的废太子妃,华昀凰?”
尚尧目光森冷,紧抿的唇锋一牵,身侧昀凰却已先于他开了口。
“是我。”昀凰徐徐抬起目光,长眉隐入浓鬓,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与诚王目光相触的刹那,瞳仁里幽光一展,似要将人的魂魄摄去。迎着这目光,诚王的蔑笑凝结在扭曲脸颊。
昀凰执壶斟酒,双手奉杯,缓缓平举过眉,朝诚王倾身道:“自回宫以来,昀凰身为晚辈,未曾向尊长问安,今日借陛下的酒,亦代陛下,谨祝长翁千秋永安。”
谨祝长翁,千秋永安。
一字字,从她唇间吐出,轻如呵霜,惊落尚尧心底,剧震如雷。
诚王震动之甚,竟似脸上每一道扭曲的疤痕都在颤。
尚尧望定诚王,心中激荡只流露于紧握成拳的手,与隐隐发白的骨节——深心里何尝不奢望唤上一声父亲。然而一声也不能有,一念也不能有。这个奢望藏得再深,终有一个人将他洞悉,替他圆满。
她依子媳之礼,敬了这杯酒,让他借她的口,唤了这声“长翁”,了却夙愿。
诚王一瞬不瞬望了昀凰手中酒,玉杯素手,肤光与玉光一般冷。他抬目审视这个一步步掠夺去他唯一珍宝的女子——这女子,哪里是人,分明是妖物孽障,不除之不能安宁。当年行馆初见此女,一眼已惊骇,惊骇于另一副久已遗忘的容颜,再度浮现,唤回不堪悔恨。昔日的自己逃不过那场罪孽,而今的尚尧,又成另一个自己,逃不过他的爱欲劫数。
到这一刻,不可见光的生身之父,却要借妖女的一声“长翁”来相认,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悲之事吗?诚王张了口,想要笑,却发不出声来,只从喉间挤出几声嘶哑的嗬嗬之音。
“中宫之主,天子之妻,你这杯敬长翁的酒,老夫受不起。”
诚王蓄力在掌,拂向昀凰手中酒杯,满腔愤恨不甘,凝于风雷一击之势。
尚尧冷冷拂袖一挥,袖角裹住诚王的手,手臂横挡在昀凰身前,不动声色接下了诚王的一击。两人的手臂凌空相格。诚王恨得肝胆欲裂,猝然反掌,向尚尧怒掴。然而手腕一紧一麻,却已被尚尧稳稳扣住,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尚尧的目光纹丝不动,语声一分分冷透,“既然皇叔不肯受,朕就不勉强了。”
掌风刮过昀凰的鬓角脸颊,激荡起几丝鬓发起伏,手中玉杯平稳,没有泼溅出一滴酒来。昀凰容色未变,斜隐入鬓的眉梢一挑,“无论长翁受或不受,这杯酒,妾身都已替陛下敬过了。”
话音落,昀凰皓腕微侧,酒从杯沿徐徐如一线浇下。
浇酒在地,如祭将亡之人。
昀凰微微侧首望了诚王,眼中有了一丝怜悯,低声问:“生在天家,不敢妄求天伦之乐,能得相安无事,便可知足。皇上所愿不过如此,皇叔为何非要走到今日境地?只因容不下一个华昀凰吗?”
一字字,听在尚尧耳中,切中凄凉。
诚王满腹怨怒,一时竟被她这一问,堵在喉中,半晌不能言语。
“皇叔于昀凰有弑母之仇,母妃不能瞑目泉下,昀凰也不能恪尽孝道。而昀凰于皇叔未曾有过冒犯,只因皇叔容不下昀凰,迁怒陛下……便宁肯扶植幼子,也不肯与陛下共存于一檐之下?”
诚王猛然一震。
胸口仿佛被击穿一个大洞,透入彻骨之寒,一时眼前发暗,看不清皇帝的脸色,只觉身后哑老发出悲愤之极的嗬嗬声,身形晃动扑近前来。诚王抬手止住哑老,手在剧烈颤抖,仿佛用尽全力才能抬起。哑老跪伏在地,森然剜了昀凰,面容恨得扭曲。
妇人之毒,究竟有多毒,今日方知晓。
似这般宛声低诉,句句凄清,每一个字却都淬了毒,毒过青竹蛇口,黄蜂尾针。诚王想过这一刻,想过幼子的存在总有一天被皇帝知道——他望向尚尧,却看不到尚尧脸上有任何表情,他的瞳孔仿佛琉璃之脆,脆得盛不住世间情分。
尚尧看着诚王的脸色随昀凰的话语一点点转为灰颓,淡淡道:“晚来得子,是喜事,皇叔何苦瞒着朕。”
诚王惨然而笑,“不瞒,只怕皇上杀戮手足杀得惯了,容不下这稚子。此时,他还在么?”
“想来还在。”尚尧漠然的脸上波澜不起。
诚王身子摇晃着,仰头长叹一声,旋又嘶声笑,似癫似狂,“好,好,好……你确是帝王之才,上至君父下至稚子,没有你不能杀的。我可怜的儿,生在如此天家,是我累了他……也罢,你要做万世明君,何需骨肉牵绊。既是无父无母之人,老夫也不求你顾念血浓于水,若是这妖女还想寻得生母下落,老夫倒可与你做个交换。”
昀凰目光凝结,长眉扬起,深瞳里寒意如芒迸现。
“哦?”尚尧漠然挑眉,不置可否,却感到身侧昀凰的身子朝自己靠紧了一分,她一言不发,神色如常,只有他能觉察到她身体微微发僵。深垂的广袖之下,他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诚王笑得讥诮,探手入袖,取出一物,轻飘飘抛在昀凰面前。
昀凰脸上血色倏地褪尽,淡漠神色如薄霜片片瓦解,长睫颤动,眼前再看不见别的,耳边也听不见别的,只有这一方褪色起皱的白罗帕,上头半幅未绣完的图样,线丝鲜明,栩栩如昨日方才落针。
母妃的女工,是从小看大的,一针一线,再无他人可效仿。她竟照着那幅画绣了,连题画的字也如描下来的一般……那幅日夜端详凝望,刻进了心底,刻进了魂梦,怎么也淡不去,忘不了的《莲华色女图》。
昔日画扇,已成心底焦痕。
眼前绣帕,令焦痕上绽开裂口,深裂入骨,血肉模糊。
恍惚中,又听见耳边有水声泠泠,是辛夷宫檐下雨帘如织,玉阶生水雾,是自己斜卧在母妃的锦榻,似醒非醒地摇着一柄新扇,合着雨声,轻敲玉枕。
“昀凰,你换了扇子。”
“是,母妃……”
“还是那旧扇子好看,你去换来。”
“那扇子已被我不当心烧了。”
“哎,画上的字也烧了吗,我真喜欢那字,总觉着在哪里见过。”
“那字有什么好,母妃的字才好。”
“我……是了,我会写字。”母妃痴痴想了一刻,忽地欢喜起来,唤人拿来笔墨,在纸上写下了“莲华色女图”。她端详片刻,摇头道,不像。
其实笔触是有几分像的,毕竟少桓和母妃习的是同一个人的字。怀晋太子惊才绝艳,弱冠之年,他的字已被太傅苏焕推为青出于蓝。母妃年少时,跟随父亲在怀晋太子身边侍读,却是太子亲自指点她习字。少桓自幼失怙,追怀父亲,时常临习怀晋太子的字帖。母妃是女子,心性柔弱,自然是少桓的字里风骨与怀晋太子更像些。
那柄画扇,原以为母妃从未留意,殊不知她是看在眼里的。
那日母妃竟像是魔怔了,反反复复写那几个字,定要写得像了才作罢。谁也不知她为何如此执拗,要将“莲华色女图”几个字写来作甚。
如今昀凰终于知道了。
母妃照着她记得的样子,将烧焦的《莲华色女图》重新绣了出来,将少桓所题的字,也绣了出来。她是什么时候绣的,昀凰竟不知。每日都陪在她身边,直到离宫和亲之日,也不曾见过。难道母妃是在自己离开之后,是在辛夷宫中独自等待的时日里,一针一线绣出了半幅,被送来北齐的路上也随身带着,日夜绣着。
母妃遇害坠崖,随行之物都成了遗物,都被送入宫中。
这幅未完成的绣帕若是她随身所带,早也随她消失于断崖之下,寒江之中——然而,它轻飘飘从诚王袖中飘落,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