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上苍可有仁心,令物如其主,人如此物,历劫犹存!

  一口冰凉气息凝窒在胸口,昀凰骤然长抽一口气,想从尚尧掌心里抽出手来,想要拿起白罗绣帕。然而尚尧的手坚定如铁,纹丝不动,不肯放开她颤抖的手。

  “皇叔的意思是,太妃尚在人世?”尚尧平静开口,语声冷肃。

  “若我孩儿的命在,太妃的命就在。”诚王一字字道。

  “如此说来,这三年间,太妃是在皇叔手中?”尚尧目光如锋。

  “陛下以为呢?”诚王眯了眼,笑得意味深长。

  未待尚尧开口,昀凰却也笑了,笑得凄楚。

  “母妃还在,她真的还在……”昀凰转头望了尚尧,切切又怯怯,直唤了他的名,“尚尧,这是真的,对不对?”

  “是,太妃还在人世。”尚尧低头凝视昀凰,语声轻缓如对孩童耳语,“她还在等着与你相见。”昀凰靠在他肩头,仿佛靠着天地间唯一的依凭,苍白如纸的脸上笑意微弱,“哪怕这样骗骗我也好,也好。”

  尚尧一窒,竟说不出话来。

  昀凰缓缓回眸,看了诚王,“可是母妃并不在他手中。”

  诚王脸上变了色,一言不发。

  昀凰胸中翻涌,被那团冰凉气息迫得声气断续,骤然而至的惊与喜,被清醒过来的理智绞断,残余一线希望,支撑着她的意志不被再度落下的绝望压垮。

  “如果母妃在你手中,你不会等到现在走投无路才用她来交换。”

  昀凰一字字道。

  诚王死死盯着她,森然冷笑不语,心中也悚然。

  一介女流,竟好冷的心志,如此变故之下,亦不受惑乱。

  “是谁给了你这方绣帕——”昀凰双眼赤红,却没有泪,一抹妖异的血色自眼底升起,凌厉如欲噬人,“说出来,容你换一命。”

  诚王纵声长笑,嘶哑的笑声回荡在殿上,“你以为普天之下,谁人敢指使本王?一个疯癫老妇,不值得本王出手。可若是你们定要斩尽杀绝,不放过无辜稚子,本王也少不得让你母妃身首异处来陪葬了!”

  昀凰眼中妖红之色暴长,霍然长身而起,反手拔出尚尧的佩剑,铿然龙吟声里,剑光如练,杀气如瀑,一剑直指诚王咽喉!

  剑光掠起的刹那,哑老已纵身扑上,袖底双刃齐出。

  尚尧拂袖,案上酒杯激飞,击中哑老眉心。他一手将昀凰的身子一带,令她手中剑锋偏移三分,而哑老恰好扑到面前。昀凰盛怒之下,一击已力竭,却陡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山墙海堤般的巨力支撑上来,手中剑锋被这力道一送,悄无声息刺入了哑老胸膛。

  当胸一剑,哑老明明可以闪避,却不退不让地挡上,只因身后是诚王。

  诚王见尚尧出手,已知哑老必死,一时目眦尽裂,暴怒中拔剑向昀凰斩去。尚尧将昀凰护在怀中,闪身避过,剑锋掠过他额边,一道血痕立现,血珠从浓密飞扬的眉梢滴下,在他眼里也染出了一抹猩红。

  哑老身子绵软倒下,挣扎着朝诚王望了一眼,气绝于地。

  诚王以剑拄地,俯身将哑老暴突不闭的双眼合上。

  昀凰怔怔看着尚尧额际流下的血,伸手为他拭去,指尖却颤抖着,怎么也擦不去他眼中的猩红。他恍若不觉,纹丝不动,眼底猩红并非只是血染。

  她已见过太多人的血,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流血。

  指尖沾了他的血,颤抖得越发厉害,昀凰不记得有多久不曾如此愤怒,如此不顾一切想杀一个人,竟至失去自控。只因有他在身侧,才敢有一刹那的有恃无恐。

  “这一剑,你是替太妃赐他的。”尚尧冷冷看了哑老的尸身,“伏击沈觉,劫持太妃的刺客,是他一手安排,将太妃送到裴家手中,也是他亲自办的,朕说的对吗,皇叔?”

  昀凰心口猛然一抽,不敢置信地望了尚尧。

  长信殿上纹丝不动的青纱素幔仿佛也骤然凝固在一片死寂中。

归魂(上卷完)

  诚王缓缓抬目,看尚尧的目光如同看一个从不认识的人。

  尚尧看也不看昀凰,凌厉透骨的目光,只望定诚王,“皇后不会责怪皇叔不肯说出太妃下落,因为皇叔的确不知。不仅皇叔不知,朕相信,与你合谋的裴氏,至今也没有追查到,否则裴令婉早已拿太妃来交换神光军。你们是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

  “黄雀……是你?”诚王以剑拄地,身子晃了一晃。

  尚尧不答,揽着昀凰的手稳稳托在她腰间,感觉到了她亦摇摇欲坠,却不敢低头看她的眼。

  “你布下坠崖假象来掩人耳目,暗中将太妃交给裴家,接应之时,你们却遭高手伏击,裴家的人尽数被杀,太妃被带走,从此不知去向。这三年来,皇叔在北齐,裴家在南秦,为了搜寻太妃下落,也算是掘地三尺了。”

  诚王一声长叹,连声惨笑,笑得身躯几近佝偻。

  “难怪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人来,若是陛下将人藏了,便不出奇了。老夫也曾疑心过,也想过普天之下有此能耐的,唯陛下而已,可老夫终究没敢相信陛下的铁石心肠,竟将华昀凰也瞒住!好,好,这才是帝王手段!你确是天生该坐上帝位的人,这般心肠,这般手段,老夫自愧不如。”

  一字字,如针入耳,如戮在心。

  昀凰听着诚王嘶哑笑声,耳边嗡嗡作响,渐渐听不分明,眼前一切都在褪去颜色,昏暗黯淡下去。胸口冰凉一团,全凭一点微弱暖意支撑。这暖意来自背后扶持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来自他掌心的热度,护着心口最后一簇不灭的火,抗衡着铺天盖地的冰寒。

  然而他掌心的暖意在减去,他的手也越来越冷,如同他的语声。

  只听他说,“皇叔舐犊情深,朕感同身受,即便不用太妃来换,那孩儿也不必死。朕已经杀得够了,尚钧、尚旻、云湖……他们一个个都去了。朕的江山,无人可再动摇。那孩儿,就让他皈依佛门,替父修福。太皇太后的陵寝之侧,朕会留一个无碑之所,皇叔可以安心陪伴她老人家。”

  诚王沉默。

  谋逆之罪,即便皇亲也一样罪当曝尸于野。能在太皇太后的陵寝之侧,给自己留一个容身之所,已是仁慈。不累及幼子,也算不枉这一身骨血相系。诚王心中起伏良久,一生苦恨如在铜汁中滚沸,到此刻一切烟消云散,煎熬着肺腑的铜汁终于冷却下去,留了一腔子的惨淡空洞。

  “如此,老夫与陛下也恩怨两清了,来生但求不再相欠。”

  铿然一声,诚王手中的剑,脱手坠地。

  “愿如皇叔所求。”尚尧黯然垂目,目光随着跌落在地的剑,仿佛也跌去锋芒。

  “老夫还有一个心愿。”诚王平静开口。

  “皇叔请讲。”

  “皇上曾说过,年少时,最渴盼先皇亲自教导你习剑,可惜先皇总是教导太子的多,难有闲暇教导你。老夫如今老迈无能,不敢教导陛下,但求能陪陛下练一回剑。”

  尚尧目光深敛,薄唇紧抿,不作一声。

  诚王静默等待他的回应。

  跌落在地的剑,横亘在两人之间,剑身黯淡无光。

  于寂静之中,昀凰觉出了死气,令人窒息的死气。心神恍惚间,她抓住了尚尧的袖子,下意识地想阻止他。然而他已开口,“依皇叔所愿。”

  昀凰望着尚尧,万语千言到了唇边,化作风烟散。

  他一言不发凝望着她,缓缓抚了她脸颊,语声温煦,“许多事,我想,等安宁些了再让你知道。”

  昀凰闭了眼,额头轻轻抵了他的下巴,哑声道:“我知道,不是你。”

  巨石般压在心上的不安随她轻轻一句话而消散,尚尧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不是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诚王与裴家手中抢走她母妃的那只“黄雀”,并不是他。

  昀凰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坚信,纷乱如麻的心神,来不及理清万千头绪,然而深心里有个声音,似乎隐隐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却又害怕知道。

  这惶惑将她迫得喘不过气来,然而母妃还在人世,只要想到这一点,便什么也不足惧了。无论母妃身在何处,北齐南秦,天涯海角,翻遍每一寸山河,也定要将她找到!

  腰间忽地一轻,是衣带被他取了下来,昀凰一怔之际,尚尧已不由分说将衣带系在她双眼上,将她眼睛蒙住。

  “我不想让你看见,不想未出世的孩子看见。”他的语声低如叹息。

  他与她都明白,诚王的心愿,是在求死,求以皇族的尊严死在他的剑下,而不是以逆臣贼子的身份被赐死。而让他手刃生父,却不知是不是诚王对他最后的残酷。他应允了,是君王的仁慈,亦是为人子最后的尽孝。

  父与子,终于白刃相见,也许两个人等待这一刻都已很久。昀凰知道不能阻止,牵住他衣袖的手指,慢慢一点点松开,感觉到最后一寸衣帛滑出指间,蓦地有些心慌。

  她听见他走向诚王,语声平和,甚而带了淡淡笑意,“皇叔,再饮最后一杯?”

  “好。”诚王的语声也温和,“这一杯,敬陛下,江山永固。”

  酒倾尽,不知是谁,抛掷了玉杯,碎玉之声未止,御剑出鞘的龙吟之声再起。

  昀凰一动不动地闭目坐在长信殿上,听着金铁相击,双剑交搏如出涧龙吟,时悲凉,时凄烈,却再感觉不到之前的森寒杀气,只觉绵绵无尽的悲哀。

  蓦然间,一切声音都静止了,只传来一声短促的叹息,仿佛是诚王的声音。

  随之响起尚尧的声音,竟带了一丝颤,“身体发肤,刺骨还血,你我两清了。”

  昀凰扯下蒙眼的衣带,看见尚尧半身浴血,肩头被诚王一剑几乎刺透。

  诚王仰天倒下,衣不沾血,眉心一丝血痕,面容平静。

  尚尧以剑支地,在他尸身旁,缓缓屈膝跪了下来。

  昀凰奔上前,想要扶起他,却再无半点力气,踉跄跌在他身旁,将他抱在怀中,用手去捂他肩上的伤,想要止住不断涌出的血。他温热的血染得她满手猩红,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薄纸,琉璃般瞳仁似也褪去了颜色,越发空透冰凉。他望了她,微弱地对她一笑,仿佛倦极了,将脸枕在她胸前,沉沉睡去。

  月光照入幽静内殿。

  照着他沉睡容颜,鬓间鸦色映上清冷月色,看去恍惚像是生了白发。

  昀凰伸手去抚,指尖梳过他两鬓发丝。若真白了发,一转身,一弹指,已是一世过尽,你已霜鬓,我已白头,身前身后终与谁同。

  回想那时刻,他的血染红她一手,仿佛再也遏止不住,要将他的生命也流尽。那一刻她真以为,或许他会就这样死去,再不会醒来。于是她怕了,怕极了,怕得顾不上怪他隐瞒母妃的消息,瞒了她这样久!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母妃还在人世的,究竟瞒了她多久?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隐秘,藏在这个深不见底的男子心里?可这一切,都不要紧,不要紧了。

  她只要他活着就好,活着瞒她也好,骗她也好,与她算计一辈子也好。哪怕他像从前一样怨恨她也好,这冷清清的世上,若再没有人可相守,那么有这样一个人为敌也是好的。

  太医为他换过了两回伤药,还是不见他醒来,虽说太医已道无碍,昀凰还是不安心,总怕他不会再醒来。

  宫人奉药进来,跪下悄声道:“商昭仪在陪着小殿下,可殿下哭闹得厉害,皇后可要去看看殿下?”

  昀凰知道阿衡是要父皇,见了自己只怕哭得更厉害,疲惫道:“让昭仪哄着他些。”

  “抱他进来。”床帏后传来尚尧低哑的语声。

  昀凰一惊回头,触上尚尧徐徐睁开的眼睛。

  “我还没死,你就不管衡儿了?”他瞧着她,似笑非笑,历经大劫却仿佛只不过一梦初醒,什么也不曾发生的惺忪样子。外面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尽,杀戮天阙,烽火帝京,一场震动朝野的谋逆之乱刚刚平息。却怎么也想不到,他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昀凰怔怔望着他依然苍白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他略抬了抬手,要她到他身边来。

  “怎么脸色这样差?”他皱起眉头,强撑起身,伸手抚上她的脸,却不知自己的脸色比她苍白得多,“昀凰,你可还好?”

  昀凰点头,将他的手轻轻握住。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竭力抬起另一只负伤无力的手,隔着衣衫轻抚那个安睡在她身体里的小小生命,长舒了一口气,“你们都安好,便是天下安宁。”

  “我不安宁。”昀凰望着他,语声发颤,“你睡了多久,我便怕了多久。”

  “你也会怕?”他竟还笑得出来。

  “刺骨还血,为一念心安,将自己伤成这样。你是血肉之躯,不是金甲神人。若是你就这样死了……我……”昀凰窒住,本有些负气的狠话,说到这个死字,再也说不下去。生死见惯,却原来,她比谁都更怕生离死别。实在是,世间可离别之人已不多了。

  “你怎样?回南秦去改嫁?”他耸眉,低低地笑,“没有人敢娶北齐太后,你趁早消了这念想。”

  昀凰扬起手,一巴掌就要抽上去,眼前忽有什么掉落了下去,带着滚烫的温度,到脸颊却又一凉。她怔了,一眨眼,又有滚烫的水滴落下。

  “你在为我落泪?”他直直看着她,仿佛痴了。

  昀凰一摸自己的脸,触到湿痕,果真是泪。

  他伸出手,柔声唤道:“昀凰。”

  眼前恍惚,看着他倚在枕上,苍白了脸色,朝自己伸出手的样子,仿佛与另一个人的影子叠合在一起,旧日光景重现,如同那幅烧焦的莲华色女图,化作白罗帕上旧痕迹。那个人也是这样,低低唤着“昀凰”……

  昀凰缓缓倾身,伏在他身侧,脸上泪痕湿了他衣襟。

  他张开双臂环住她,久久不语。

  衣衫下他的心跳平稳有力,他的体温与气息里有着雪后朗晴的味道。

  他低声问:“昀凰,你可怨我?”

  怨,或不怨?谁人有错,谁人无错?世上的事何曾如此简单过。如果他不隐瞒,早些让她知道母妃尚在人间,眼下一切会有什么不同?

  为了复仇,她殚精竭虑要将仇人一个个置于死地,然而即便母妃尚在人世,诚王、裴家仍在追查她的下落。他们不会放过母妃,更不会任华昀凰就此安然活在世上。即便没有了华昀凰,诚王又何尝能容下一个不肯对他俯首听命的儿子。

  这是一盘只容最后的胜者活下来的杀局。

  倘若早知母妃还在,却又不知她身在何方,是会更欣慰,还是更煎熬?

  昀凰茫然,失语良久,心中空荡荡,一时间只觉倦极了。

  “这些年,我瞒着你,心中并不好过。只盼能找到太妃,将她安好的送到你跟前,你便不会怪我。”尚尧长长叹息,隐秘久埋心底,沉重如负枷而行。

  “你在佑州见到的邱嵘,是暗里追踪哑老的人马与裴家交接,目睹太妃被劫走的唯一活口,其余人都遭灭口。我安置下邱嵘,真正的目的,是让他追寻太妃的下落。这两年,他一直在找,最后的蛛丝马迹是往南去的。”

  昀凰默然听着,心中并无惊涛骇浪,只是一层层凉意漫上来。

  “你可记得,神树祠里所见的神女像。”尚尧缓缓道,“那是我让匠人按太妃的画像雕成,当作神女像,散布在各地神祠,好让人留意到与之有相似容貌的人,以追查太妃的去向。”

  昀凰颤声问,“在神女像前,为何不告诉我?”

  “我带你去神树祠,也曾想告诉你一切。”尚尧顿了一顿,语声苦涩,“在酒肆中,那少年的话,勾起你顾念南朝之心,我便改变了主意,一天找不回太妃,一天不能让你知晓。”

  如果那个人,将太妃藏在不为人知之处,有太妃在手,便制住了昀凰的软肋。

  昀凰抬起目光,深深望了他。

  他迎着她柔悯了然的目光,终于能够说出心中深埋的恐惧,“若是太妃当真已被带回南朝,我想,你也会不顾一切离去。”

  尚尧一字字道,“昀凰,我怕有那一天。”

  身为君王,不能承认心有恐惧。

  身为凡人,他最大的恐惧是,失去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的意图,便是他最深的忌惮。

  “这黄雀,或许是你我都猜想到的人。”

  昀凰蓦地抬头,冰凉颤抖的指尖按在他唇上,封住了他余下的话语。

  “不要说,我不想听,不想猜……”昀凰摇头,眼中迷茫凄苦,亦有决绝如冰,“无论那个人是谁,只要知道母妃还在,就算要将这山河翻覆过来,寸土寸壤,我必会找到她。”

  一直等,一直盼,终于在暮色再度笼罩宫阙之际,等到了昭阳宫的主人回来。

  远远望见昀凰的身影下了凤辇,迈入宫门,商妤几乎是奔跑着迎了上去,顾不得仪态,顾不得礼数,一伸手稳稳扶住了昀凰。

  昀凰再也没有一丝力气,靠着商妤单薄的肩,不语不动。

  商妤如长姊如慈母一般呵护的轻抚昀凰肩背。

  “皇后累了。”商妤什么都不问,只是柔声道,“小殿下已安睡了,寝殿里已熏好太合香,皇后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睡一宿吧。”

  这一睡,便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关,如同沉入深不见底的归墟。

  世间之水归聚于无底深谷,身如一叶飘摇,在万水所汇的巨流中,忽而顺流,忽而逆流,周遭不再是流水,却是时光,将她卷入过往,湮没在夙昔悲欢。

  昀凰知道这是梦,却怎样也醒不过来,挣脱不出无情旋流。

  在旋流中,她看见了许多已经死去的人,诚王、骆后、尚旻、云湖、郭后……见到云湖还是南朝宫宴上明眸盼兮的天之骄女,转瞬又见她在乱军之中被斩下头颅。

  见到郭后被赐死时弯曲如枯爪的手,见到南秦宫中的旧人,一个个行走在菡池回廊下一望深碧的烟水里。那样的碧,碧得沁透了天地,唯余那一人白衣萧萧。

  他的容颜一点也未变,笑若熏风,如初见,如诀别。

  他俯近,携一缕杜若冷香,在她耳边说:“你又忘了,朕说过,一生一世不会放过你……人间黄泉,红颜白骨,你都逃不出朕的手心。”

  你逃不出朕的手心。

  “皇后,醒醒!”

  摇曳烛光中商妤忧切的脸映入眼中,昀凰睁大着双眼,直勾勾,空荡荡,望着虚空中某处,神魂仿佛犹在梦中,眼角一行泪缓缓淌下。

  守护在侧的商妤隔着床帏听见昀凰沉睡中一直气息急促不匀,陡然间发出窒息般抽噎,像在梦中被谁扼住,惊得商妤慌忙将她唤醒。见了她这个样子,心里又急又痛,却不知长信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商妤小心翼翼想要扶起昀凰,低头间,瞥见她双手交握身前,睡梦中也紧攥着一方白色绣帕。这绣帕,从未见过。商妤伸手去取,方一触碰,昀凰周身一震,竟像受了惊吓。

  “他不放过我……既已弃我万里之外,又如何不放过!”昀凰狠狠咬住嘴唇,双肩颤抖得剧烈,心中一千一万遍被这一方莲华色绣帕带回的疑团啮咬。

  当真是他么,若不是他,又能是谁。

  他亲手做了这一局棋,将自己困死,将她流逐。

  而今当真是他一着失,满盘输?

  昀凰眼前依稀又见睡梦里那双冷冷洞彻了离合的眼睛,他居高临下,从虚空中俯视她,仿佛在笑,笑她看不清他的棋局,恰如他与她的对弈,她从未赢过。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