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黄昏时分,这条铮铮铁汉,满身尘土,蓬首如飞,昂然大步走到沈觉帐前,说出一句“我愿效忠长公主”,便直挺挺的倒下了。苏醒过来,他不言语,也不要大夫,只讨要了一坛烈酒,大口喝下,面朝南方跪倒,对着血色残阳,终于放声嚎哭。
他带着重伤残臂与一腔忠心赶回豫州为裴家继续抗敌,却迎面看见了自己妻儿血肉模糊的人头高悬城楼。
史笃的败,于明光军士气虽是挫伤,裴令显倒未必会将一战之胜败放在眼里,然而以裴令婉的心胸,却容不得堂堂大将败于塞北叛军的羞耻。她会严惩史笃以儆效尤。
昀凰不屑要史笃的命,她要的是,摧毁史笃的忠,明光军的忠。
若没有裴令婉送来的血淋淋人头,史笃的忠心,谁也摧毁不了。
立于仲夏清风中,展开沈觉随战报送来的信,昀凰垂眸读完史笃归降的始末,神色平静悠然,任清风吹得发丝与长袖徐徐飞扬。
她回身将沈觉的书信递给尚尧,尚尧慵然而笑,“南朝家事,长公主定夺,朕这个驸马,且偷会儿懒。”
昀凰侧首一笑,“若我不许你偷懒呢?”
尚尧挑了挑眉,深邃眼底闪动的笑意,同她的笑容一样带了锋芒。
昀凰仰起头,望向南方天际,悠悠开口,“等神光军攻下豫州,我亲临犒军之日,陛下与我一同前往可好?”
“神光军复国,是南朝家事。朕于南秦,是外人。”尚尧笑得闲定,仿佛漫不经心,“你不怕沈觉、仇准,乃至南朝朝野的忌惮?”
“陛下是北齐皇帝,我亦是北齐皇后。”昀凰笑意加深,“即便只是我一人,他们也会说我引狼入室,引齐人踏上了南秦之土。与其遮掩,倒不如大方些,让他们好生看清楚——秦齐两国,依然有姻约之盟,有金石之固。这姻盟,是北齐与南秦之盟,是你我之盟,不是与裴氏之盟。”
“很好。”尚尧凝望昀凰,眼中笑意无声敛起,代之以君王的威肃,“裴氏篡国,是南秦之敌,即是我北齐之敌。”
伏患(上)
于家的祖陵远在季阳,两朝元勋于廷甫身故之后并没有归葬故里,而是独沐皇恩,得享至高哀荣——皇上破例下旨,准于廷甫随葬在先帝的景陵之侧。
景陵兆域内,本没有预留功臣陪葬之处,重新择地筑墓耗时数月才完工。钦天监择了日子,于廷甫的灵柩正式归葬景陵之侧。浩荡的送葬队伍连绵如云,从京城启行,于家四子扶灵,其长子于丛璇伤残在身,由于廷甫的妻弟,宸卫大将军姚湛之代替。
奉皇后懿旨,昭仪商妤亲往相送。
这样的殊荣,百年未有,朝野上下都看到了华皇后是如何厚待于家。
这也是商妤第一次以昭仪的身份单独离宫。
明里是代皇后送于廷甫这一程,暗里真正要见的人是姚湛之。
此时的姚湛之已经上表辞去了台卫都督之职,仍是总摄禁军兵马的宸卫大将军,又因平定诚王之乱,剿灭武成侯叛军有功,得了忠正伯的爵位。按说正是御前得势的红人,然而朝中文武都避着他,亲信旧部也远着他。
姚湛之知道自己能够以功抵过,免受诚王牵连,保全一生清誉,已是皇上的仁厚。除掉了多年制掣在侧的诚王,皇上抖擞铁腕,以霹雳手段,对禁军与京畿九卫进行了彻头彻尾的清洗,精简了冗杂的内军制度,将台卫并入禁军。下一步,恐怕就是废除宸卫大将军之职,将禁军指挥权分散,最终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
宦海沉浮至今,姚湛之已心灰意冷,于廷甫与自己亦敌亦亲,同朝多年,有过争斗,有过同盟,如今人死灯灭,恩怨俱销。姚湛之因亲姊所受的委屈,对姐夫于廷甫抱恨在心多年,到最后,还是姐夫一语点醒了迷途之人,令他悬崖知返。若不然,今日的姚湛之也落得武成侯一样身败名裂的下场。
对于廷甫,姚湛之始终说不出口一句感激之言,只能亲自扶棺,来送他最后一程。送走了他,自己这一生或许也走到了尽头。忠正伯这个爵位,引众人艳羡称道,然而姚湛之自知,自己既算不得忠也称不上正。一步踏错,步步难回,毕生抱负已湮灭,只剩下默默等待一道最终裁定他命运的圣旨——姚湛之万万想不到,却在此间见到了昭仪商妤,更想不到她是奉华皇后之命,为他而来。
神光军已经一路南下打到了豫州,一旦攻破豫州,南秦北境防线崩毁,腹地大敞,无异于被人剑指咽喉。神光军威势正盛,又抱破釜沉舟之心,裴家军要想守住豫州,必定调动北境左右两翼援军。然而此前接连丢失肃、怀二州,南秦都没有发动两翼援军,并非裴令显故意按兵不动,而是北齐派出两支精锐兵马,以修筑城防为由,挑衅的挡在了援军必经之路上。南秦援军几次试探,均遭到北齐近乎蛮横的回击。没有得到准许与北齐交战的军令,两支援军只能撤回。
裴家也在权衡,指望着史、陆两员大将能一力镇压住神光军,不给北齐开战的理由。眼下还只是南秦的内战,北齐并无理由插手。若是豫州再挡不住,裴家别无选择,拼着与北齐撕破脸面,也要放手一战了。
史笃归降的消息传来,神光军兵临豫州城下,裴家已无退路,北齐的雄兵劲马早已蓄势待发。商昭仪替华皇后带来的口信便是——皇后希望姚湛之主动请命,担当南征主帅。
皇上将他冷置数月,皇后却向他传递了这个非同寻常的授意。
为何是他,姚湛之想不通,于从玑也想不通。
更令从玑想不到的是,以他对舅父的了解,本以为舅父会推辞。然而与商昭仪与一番密谈之后,舅父竟答允了。身在高位,却郁郁消沉已久的舅父仿佛一夕之间神采焕然,壮心复燃。貌不惊人的商昭仪究竟是如何说服了顽固的舅父,这令于从玑暗暗惊奇。为舅父欣喜之余,另有一丝隐忧,萦绕在于从玑心底,不敢表露分毫——父亲临终前,将家中诸人逐一交代给自己,最后提到了舅父姚湛之。于从玑清楚记得父亲的每一字。
“我不放心的人,还有一个,便是湛之。你娘只得这一个弟弟,我亏欠她良多,如今也无力再保湛之,只盼他看得破,放得下,全身而退便是大善。”
倘若舅父果真担当了南征主帅,对他,对于家,理当是天降殊荣的好事,从玑默默寻思着父亲的话,却隐隐有种捉摸不到的潜忧。
一行人风尘仆仆回到京城,于家上下及姚湛之恭送商昭仪的车驾回宫。
从玑扶着大哥,携幼弟,向商昭仪恭恭敬敬的行礼叩谢,商昭仪从容回礼,疏淡风致,如同她袖底的木叶香气,不见妍色,只觉宜人。于家长媳姜璟,领着女眷们,郑重的向商昭仪叩谢。殊微跟在母亲身侧,也颇有风范的跟着大人们叩拜。商妤朝她微微一笑,牵了她的小手,让她起身。殊微扬起脸,稚声问,“昭仪娘娘,小公主和小皇子殿下一样好看吗?”
商妤莞尔,“两位殿下都好看极了。”
殊微眼睛晶亮,小声说,“好想早日见到小公主!”
商妤何尝不是归心似箭的盼着回宫,盼着见到皇后和小公主。
自来随嫁来到北齐,总不离皇后左右,此番外出,时时牵挂着宫中。虽尊卑有别,于情分上,早已视昀凰如至亲,如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随诚王之乱的平定,皇上一步步将外戚势力与禁卫武官对皇权的制掣翦除得干干净净,孤身一人从南朝而来的皇后也再无人敢轻视冒犯。朝中显赫的于家、姜家、郑家,都已站在皇后和小皇子身边。如今小公主也平安降生,皇上或许是为弥补皇后当年与小皇子分离的旧憾,将她与小公主奉若珍宝,万千宠溺。这些时日里的皇后昀凰,笑容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这也的确是她来到北齐,过得最好的时光,却不知是不是她有生以来最安宁的时光。
商妤独自坐在车中,在回宫的路上,默默想着,一时欣慰一时心酸。
宫门遥遥在望,昭仪出行的车驾扈从十分轻简,徐徐穿过巍峨宫墙,驰入了内宫。
宫道两侧,诸内命妇肃立迎候已久。
自皇后以下,如今后宫自是昭仪品阶最高,商妤辅佐皇后掌管后宫,代为署理繁琐事务,素有威望。然而商妤从掀起的车帘内抬眼望去,眼前众人一个个垂首低眉,屏息自危的样子,仿佛都被摘去了胆子。
商妤心中一沉,觉出异样的凝重。
步下车驾,面前众姝俯身,近侍女官迎上来行了礼,压抑着声色,悄声道,“禀昭仪,昨日午后严淑仪被皇后赐了缢。”
商妤眉头一皱,“严淑仪?”
她记得此人,姿貌出众,心思机巧,曾在御前侍奉,与当日的冯昭媛颇有平分秋色之意。皇后从殷川回宫后,待六宫嫔御一向冷淡,以静养为由,免去了每日的问安,每月仅逢朔日觐见一次。皇上独宠中宫,更有冯昭媛的前车之鉴,再无一人敢造次。在后宫诸人眼中,昭阳宫里的华皇后高高在上,难测喜怒,越发令人敬畏。严淑仪善识风向,转对商妤诸多迎奉,素来还算知趣。
区区一个淑仪,怎会有胆子触怒皇后。
“是因为小公主……”女官小心翼翼道。
小公主降生后,各宫都送去了贺仪,却未被允许入内觐见皇后,以免惊扰了小公主。直到昨日,按例是六宫觐见的日子,皇后第一次抱出小公主接受众人的朝贺。诸人争相称颂小公主的冰雪可人。唯独有一位赵婉仪,偏偏说了句:“小公主看来性子安静,不若皇子殿下,妾身记得皇子殿下自小就活泼爱动。”
皇后一笑,似乎未将这话放在心上。
素日与赵婉仪不睦的严淑仪,却趁势呛声,“公主还小,初生的婴儿大多都是终日酣睡,不好动并不见得是性情所致。”赵婉仪好胜心起,望了摇篮中静静睁着一双晶莹明眸的小公主,“我们说了这许久的话,小公主也醒着,除了小手动过,可是连腿也没有蹬过一下。”
听了这话,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望向小公主玲珑玉藕似的一双小脚丫。
暑热天气里,襁褓解开了,任由婴孩自在舒展身体。
赵婉仪年纪甚轻,少女心气未脱,瞧着那一对脚丫娇小可人,心中喜爱,忍不住抬手指去,一面说道,“瞧,小公主真是娴静端庄,连脚丫……”她陡然收住话音,触到了皇后淡淡掠向自己的目光,以及严淑仪不怀好意的笑容。
猛然间,她意识到自己一时忘形,举止犯上了,身为区区一个婉仪,岂能用手指着公主说话,即便是位份最高的昭仪在此,也是不敢的。
“贱妾知罪!”赵婉仪立即屈身跪下,又悔又怕。
众人都屏息噤声。
好在皇后只是不在意的拂袖一挥,让她退下,虽未降罪,却也足以让她战战兢兢。见皇后冷淡了神色,诸人即识趣告退。从昭阳宫出来,赵婉仪仍觉两膝发软,独自惴惴扶了廊柱,冷不丁听见身后一声轻笑。严淑仪含笑走了上来,奚落道,“婉仪一向巧善辞令,今日倒怎么处处冲犯起小公主来了?”赵婉仪岂容得这口气,反驳道,“小公主娴雅端静,这话何来冲犯?”严淑仪掩口一笑,轻声道,“为人父母的,哪个不希望孩儿康健茁壮,小公主本就早产,先天不足,皇后只怕一心盼着她能活泼些,你却偏要犯这忌讳,口口声声尽是不吉利的话,还说不是冲犯小公主!”赵婉仪回过味来,一时脸色煞白,作声不得。见她如此狼狈,严淑仪越发畅快,俯近她低声道,“小公主这般羸弱的样子,说不定真是在胎里就受了什么人的冲犯……倒真该奏请皇后查一查。”
“你休要妖言惑众,血口喷人。”赵婉仪气得浑身发抖,眼睁睁看着严淑仪扬长而去。然而她料想不到的是,严淑仪出了一口恶气,施施然还未走回自己宫中,半路即被拿住了。
宫中无处不是隔墙有耳,她对赵婉仪说的一番话,已经被人呈报给了皇后。她还来不及回到自己宫中,赐缢的旨意已先她一步而到。
正是午后光景,蝉声悠悠起伏在宫墙外,浓荫掩映的昭阳宫里,光与影都像浸在了沉沉如水的悠远时光里。商妤顾不得换下出行常服,便来昭阳宫见皇后,宫人也早在候着她,一路引她步入侧殿的清凉水阁。
宫人们远远侍立在外,水阁外莲池清芬萦绕,一眼望见隐约于碧纱间的绰约身影,商妤的心就定下来了。昀凰倚在摇篮边上,手摇团扇,为睡梦的小人儿轻送凉风,鬓旁散落几缕发丝,低髻漫不经心挽就。
步入水阁,外间暑热远去,只觉置身清净世界。
“皇后万安。”商妤含笑低眉。
“晏南一直不肯睡,想是也在等你回来。这会儿你来了,她倒睡熟了。”昀凰柔声轻语,扬一扬团扇,让她到摇篮前来。
商妤屏住气息,俯身看向熟睡中的小人儿。
她一刻也离不了母亲,即便睡着了,也在睡梦中寻找母亲的气息,嫣红小嘴轻努,手指微微张合。昀凰将自己的手指放在她掌心,她便握住了,小拳头松松拢着,睫毛浓密覆下,肌肤皙透,整个宛如睡莲蕊上的露珠。
商妤心中温软,恍惚间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想来她也曾这样温柔的握着自己的手。一时眼前有些迷离,却有荷风吹入襟怀,吹了满怀恬然。阁外四面临水,宫人早已屏退得清清静静,商妤没有在此际提起严淑仪,也没有提起姚湛之,只说于家的二公子越发沉稳了,殊微越发乖巧伶俐。
昀凰一笑,“这孩子很有些心思,随她母亲。”
商妤叹道,“这回见着于家大公子,竟比冬天时候更衰弱,人已瘦成一副枯骨。他这样子,不若早日解脱也好,只是可怜了母女两个。”
“于家和姜家都不会薄待她们,只是姜璟的心气,端得高了。”昀凰神色极淡,目光深幽,“人有所图,便好,好过于从玑那样寡淡的人。”
商妤略意外,从未见昀凰流露过对于从玑的不喜。昀凰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徐徐道,“于从玑没有贪欲,恪守本分,这样的人,亦好亦不好。”
商妤垂下目光,自知在这样的话上,自己答不上来什么,只能听着。如今的昀凰已不是昔日爱憎张扬的南朝公主,而是隐身在北齐朝堂之后的皇后,她的心思从来不曾放在后宫,而在朝堂,在更辽远的地方。后宫里的风波,在她眼中纹丝难动。然而触犯到了她最珍爱的小公主,严淑仪连一线求饶的机会也没有,就从世间被抹去了。
“我更喜欢不那么恪守本分,却知道分寸的人,譬如沈觉和离光。”昀凰若有所思道。商妤又是一怔,在她心中表兄沈觉也是一个恪守忠君之责的人,从未想过他有什么“不守”。但昀凰并无意多提沈觉,商妤便也一笑转了话头,淡淡道,“在宫中倒是安守本分的好,有严淑仪为例,想来能清净一些时日了。”
提起严淑仪,昀凰目光微动,容色如常,却有霜意从底下隐隐透出,“我杀她,并非因为她搬弄是非。”商妤点头,“是因她触犯了公主?”
“只因她说中了我一直惧怕的事。”昀凰目光凝定如针,语声幽沉,“阿妤,我一直在怕,自从有了晏南,每一天都在怕……看到她如今的样子,更怕。”
商妤悚然心惊,急问,“公主可是有什么不妥?”
昀凰将眼闭上了,良久,语声艰涩道,“她的双足虽有知觉,却不能动。”
商妤如闻惊雷,耳中嗡嗡半晌,仍是不敢置信,强自镇定道,“皇后或许多虑了,太医说过公主身体虽弱了些,筋骨脏腑俱都无碍,大可安心,只需再等待些时日,公主定会慢慢茁壮起来。”
昀凰抬目望住她,一字字道,“太医说得不错,只有一件事,太医不知道,皇上不知道,只你我二人知道。”
商妤惊疑不定地望住昀凰。
昀凰极力克制着自己,语声还是带了一丝无力颤抖,“晏南……是在殷川时有了她,便在那之前,离光行刺,我命你投毒……”
商妤剧震,手中杯盏跌落,碎裂声在空寂的水阁里竟似起了绵绵回响。
伏患(下)
碎瓷声回荡未息,天际隐隐雷声滚动,层云聚合翻涌,急风遽起,吹得低垂的碧纱飞扬起伏。仲夏雷雨,转眼即至。
侍立在外的宫人们悄无声近前,将水阁四面的竹丝幕帘放下遮挡风雨。领头的执侍宫女含真放轻足尖,目光不敢抬高半分,瞧见跌落在昭仪身旁的碎盏,也只作看不见。隐约弥散在皇后与昭仪之间的异样低抑之氛,令她屏息心惊。
又是一声闷雷。
摇篮中的小公主被雷声惊醒了,哭声嘤嘤细细的。皇后将她抱起,轻轻拍抚,柔声低语道,“晏南不怕,母后陪着你,什么都伤不了你。”
皇后此刻的语声,比春日拂过花蕊的风更轻柔,是含真听过最温柔的声音,然而她更忘不了皇后说出“赐缢”二字时的目光,那是她见过最无情的目光。风带潮意,从水上吹来,令人肌肤泛凉,含真留心到垂目而坐的商昭仪,肩头竟在发抖。想来是南朝人怕冷畏风的缘故,含真连忙取了披风来,给她披在身上。商昭仪抬起眼来,略微失神,脸色有些发白。
商妤不敢顺着昀凰的话往下想。
倘若公主的孱弱真是因为余毒的侵害,遗患至今,只怕是终身之恨。而这毒……是自己亲手投下的。商妤盯着自己双手,极力克制住指尖的颤抖,心头一阵阵抽紧。一时间惊痛如此,皇后心中又该是何等的煎熬。商妤望向昀凰,看见她一瞬不瞬望着怀抱中的女儿,目光仿佛是空的,空得令人心惊。
商妤屏息探问,“公主可有进药?”
昀凰抬起目光,幽深的望了商妤,默不开口。
侍立在侧的含真轻声回禀,“回昭仪,太医为公主配了滋补固体的方子,每日都有进药。”
“那就好,你退下吧。”商妤点头。
待宫人们都退避出去了,昀凰轻抿的唇角,缓缓显出一道苦涩纹路,“哪有什么药,太医连病因也未必知道……”
“未必,既是未必,皇后的担忧也或许是多虑。”商妤不愿做最坏的设想,心中存着最好的希冀,“看公主的气色,已比初生时好了许多,可见太医调养得法,稍加时日,公主一定会有起色。”
昀凰垂目望着晏南,语声极低,极轻,“起初我想,她只是孱弱了些,慢慢会好的。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气色一天天好起来,唯独双足仍然不会动弹。太医总说无碍,皇上也相信晏南会无碍。可我心里知道,若是余毒所害,太医不知原由,是怎样也治不好的。”
“即便真是如此,也有解药……”商妤脱口说出半句,蓦地僵住,意识到了另一种可怕的后果。解药本身也有毒性,恰与无明砂相生克,遇到一起才能抵消彼此的毒性。倘若公主并未沾染余毒,这解药反而会害她。
商妤颤声道,“太医或许有法子诊断出公主是否中毒。”
“或许能,或许不能,我不知道。”昀凰缓缓颔首,颈项有些发僵,目光亦坚硬如冰,“我不能让仲太医一试。”
商妤说不出话来,被昀凰目光中的寒意冻住。
“太医知道了,皇上就知道了。他恨我,自是应当,我甘愿领受……”昀凰空空的目光里,浮现凄楚,渐转凄厉,“可我不甘心前功尽弃,母妃的下落还没有找到,十万神光军的忍辱负重不能辜负,有的人不能白白的死。”
为了这一切,皇后她赌上了自己亲生骨肉,赌上了小公主的一双腿——商妤如坠冰窖,从心底里冒出的寒气冻住了她的口齿、目光、气息,乃至思绪,只觉无边无际的冷。眼前的昀凰,目光也是冷透了的。她待怀中幼女之冷酷,恰如上苍待她之冷酷。
“从前我曾想,有朝一日若是我有儿女,定要好好守护他们,绝不要像母妃一般柔弱。如今我身为皇后,左右生杀,却还不如母妃当年。她虽弱小,却全心眷顾我,永远不会不顾我的安康……”昀凰怆然笑,笑容浮现在她脸上,仿佛是玉上一道裂纹。商妤再不忍听下去,不顾尊卑的抓住了昀凰的手,哽咽失声,“皇后,不要说了,这……怪不得你,当初你又怎能料到!”
蓦地,天地间一片雪亮,闪电撕裂天穹,落在宫阙上方的惊雷,震得琉璃瓦颤。雷声吞没了商妤的语声,也掩盖住了婴孩微弱的哭声。熟睡中的晏南被雷声惊醒,哭了起来,太过稚弱的苦声几不可闻,只见小嘴翕张。
昀凰俯低身子,将她深深护在怀中,以手掩住她的耳朵。又是一道惊雷,昀凰感到晏南的身体微微一抽,哭声尖细如幼猫。商妤也急趋近前,恨不得用自己的身躯为小公主挡住一切惊怖苦厄。
滚滚不断的雷声中,晏南张着嘴,哭不出声,小脸隐隐发白。
“不怕,晏南不怕……”昀凰颤声抚慰着怀中的孩子,眼睁睁看着她的样子越来越不妙,蓦地又是一声雷,晏南小小的身子在她臂弯里一抽。
“晏南!”昀凰的心猛然揪紧。
“传太医,快传太医!”商妤失声唤道。
含真领着宫人们奔进来,不知如何是好,惶恐的跪了一地,只听得惊雷一声盖过一声,风雨呼啸,天地变色。而襁褓中的晏南,被雷声惊吓得哭不出,喘不过,眼看是承受不住了。
昀凰仰起头,眼底赤红,定定望向天上,一字字哑声道,“上苍,你容不得我什么?你容不得我逆常悖伦,还是容不得我满手血腥?你闭目不见世间苦楚,却不忘降责于我?好,你有天雷,你有惊电,我一人受了便是!”
众人都被震慑得呆了,只见皇后将怀中小公主交到商昭仪手中,振袖起身,径自向水阁外大步走去。商妤从震骇中猛然回过神来,手里已抱着公主,阻拦不及,惊叫道,“快拦住皇后!”
伏跪在门口的宫人们早已惊呆了,踉跄起身追赶,只见已推帘而出,踏上长桥的皇后,置身风雨之下,衣袂广袖飞舞激扬,宛如御风罗刹。天际一道紫白惊电如长蛇横贯,商妤吓得心魂欲裂,猛然耳边炸响了地动山摇般的一声暴雷,令她全身一震,慌忙将公主紧紧搂在胸前。
卧波长桥上,昀凰什么也看不开,暴雨如瀑已将天地间连成灰蒙蒙一片,风吹在身上冰凉刺骨,瞬时湿透的衣衫裹着肌肤,将身体里仅有的热也吸走。风雷激荡,惊电刺目,昀凰闭上眼,心中一片寂静。
往事如幻影,被惊电照亮,一一掠过眼前。
我有错么?
昀凰恍惚里自问。
追赶上来的含真将伞撑开在昀凰头上,宫人们簇拥上来,哀求皇后回去。
急雨如鞭笞打在身上,风雷又起,电闪如剑光劈落头顶。
昀凰霍然挣开眼睛,怒目那一道劈落的闪电,双臂一分,推开身旁搀扶的含真,扬袖指向天穹,竭力与风雷声相抗的喝道,“我有错么——”
回应她的是一声暴烈霹雳。
雷声震地,震得水阁里的商妤头皮一麻,震得含真手里的伞脱手而飞,身旁环簇的宫人们魂飞魄散,齐齐跪了下来,惶恐颤抖。长发披散的昀凰,周身湿透,身姿挺立得纹丝不动,只有冰冷水流从她眉睫发梢淌落。
含真的心急跳如鼓,仿佛要被暴雷震出腔子,抬起头来,忽见雨幕迷离里,长桥的另一头,仿佛有灼目的光亮驱散了雨雾。曲柄紫伞下,是皇上的身影。
云龙纹六合靴踏过积雨飞溅,仪从伞盖尽被抛在身后,尚尧大步穿过风雨,来到昀凰面前,劲风急雨中,四目凝望。她鬓丝狼狈,连眉睫也湿透,唇颊全无血色,眼瞳深处幽幽燃着两簇妖火,无忌无惮,似要焚毁她自己,焚毁他,也要焚毁这天地。
他伸出手去揽她,昀凰摇头后退一步,脚步虚浮,还是跌入了他怀抱。
她仰头看向天际,宛如疯魔的笑,“是我生来不祥,给母妃和晏南招来了苦厄?若如人言所谓,我是妖女,是祸端,为何这天雷不劈杀了我?”
尚尧揽紧她,直视她双眼,“你是为祸我一人的妖女,与上苍有什么干系,它管不着我甘愿。”
雷雨后的宫阙上空,云层渐渐散开,高天一碧如洗。
昭阳宫内殿却萦绕着艾姜汤的温暖辛辣气息。
摇篮中的晏南已安稳熟睡,气息轻匀,面色恢复了几许红润,浓密睫毛还有些湿润。昀凰俯身看她良久,指尖轻拢襁褓,唯恐将她惊醒。披散乌发如流瀑,从昀凰一侧肩头垂下,沐浴后已擦干的发丝散发着幽沉香气。
尚尧掬起几缕发丝在掌心,指尖梳过,望着昀凰温柔凝视女儿的侧颜,不觉痴痴看出了神。昀凰回转身,以袖掩住口,低咳了两声。尚尧眉头一皱,从身后将她横抱起来,抱到凤榻上,沉下脸道,“整日胡思乱想,晏南好好的没事,你倒把自己折腾出风寒。”
“你没有瞧见晏南那时的样子……”昀凰一想起来仍是揪心。
“婴孩被雷声惊吓是常事,晏南是有神明庇佑着的天之娇女,小小惊吓伤不着她。你也太多虑了。”尚尧不以为意的笑,揉了揉昀凰的头发,觉出指间犹有一丝潮意,便叮嘱她,“将头发擦干些再歇下。”
昀凰低下头,没有出声,感觉着他温暖手指揉过发间,带起的酥酥暖暖,身心一时松弛下来,真有了倦意。斜身枕着他的手臂,脸颊贴伏在他胸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你要走么?”
“明日巡视禁军,要调换些人,朕召了姚湛之入宫议事,这会儿他已在候着了。”他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提,昀凰却知道明日御驾亲临禁军巡视是件大事,至于姚湛之……昀凰扬了扬眉梢,仿佛不经心的道,“嗯,商妤已替你将话带到了。”
尚尧微微一笑,“借了你的口,姚湛之才放得下心来。”
昀凰轻嗤,“你们君君臣臣的这些心思,亏了阿妤一个女子能揣摩得清楚。”尚尧笑着将她发丝撩到一侧枕上,“阿妤是你身边的人,身在后宫,也可当半个谋臣。沈觉文韬武略俱全,沈家教出来的女子也是不让须眉。”
昀凰心下牵动,“不知豫州怎样了,沈觉已放弃劝降陆遂,欲夺豫州,必有一场恶战。”提及豫州,尚尧目光中有快意一掠而过,如狩猎者渐渐接近猎物时的快意。豫州之战将是神光军对裴家明光军的生死一战,也将是北齐兵马撕开南秦北境防线的白刃出鞘之战。
“别想这许多,你好好歇着让寒气驱尽,晚膳时我便回来。”
尚尧抚了昀凰鬓发,看她柔顺的闭上眼睛,这才起身离去。
外殿,仲太医在垂手静静候着。
尚尧颔首让他跟随在侧,步出外殿,直至离开了昭阳宫,才开口问道,“公主有起色吗?”
仲太医惶然垂首,“臣无能,仍是查验不出公主的病因,无法对症施治。”
尚尧顿住脚步,隐忍坚毅的目光闪了一闪,依旧没有任何流露,所有的情绪都被掩藏得毫无痕迹,如同在昀凰跟前,在晏南面前,他从不流露于外的忧痛。
“仲爱卿,朕知道你十分尽力,不必自责,公主的足疾既然是先天带来的,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好,慢慢设法,朕相信总有转机。”他转头,目光峻严,“在皇后面前,不可漏了口风。”仲太医长须抖动,惴惴道,“臣明白,只是公主的足疾,皇后迟早会觉察,臣不知能隐瞒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