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尧顿了顿,黯然叹息,“能瞒她久一点,便久一点,或许会有转机。”
转机渺茫,他只是不舍得她刚刚有了一些安乐时光,便被夺去。
稚真(上)
骤雨洗过的宫阶映上西斜日色的余晖。
望着皇上步下宫阶,将要离去的背影,白发苍苍的仲太医迟疑了一瞬,蓦地跪下,“皇上,臣有一言禀奏。”
皇上回转身,侧脸逆了日色,染了深浅暗影,“说。”
仲太医低了头,不敢看皇上的神情,小心翼翼道:“臣医术不精,难以推断出公主腿疾的起因,斗胆奏请,可否召回孙太医,一同襄治?”虽未抬头,他还是感到了皇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背脊上似有一股巨力压下来,令他越发佝偻,渗出冷汗。
孙太医是皇后在殷川时随侍太医之首,在太医院里,也算年高德重。皇上遣他去殷川,于术于人,都是信得过的。尔后孙太医因救伤有功得了厚赏,然而不久,皇上就以年老为由,让孙太医告老归乡了。其间因由,仲太医猜得几分——孙太医在殷川这两年,怕是多受皇后的恩惠,已是皇后的心腹。无论华皇后圣眷多隆,皇上也不会让她的心腹御医留在宫中。前有废后骆氏谋害先帝之祸,后有沈觉伪装太医侍从潜入宫中误进谗言。自此之后,皇上对进出昭阳宫的医侍提防极严,如今能够在皇后跟前侍候的太医,只有他仲济元一人。
“孙玉洲?”皇上哦了一声,似漫不经心道,“仲爱卿,你是国手,医术冠绝当世,你不能治的疑难,他人却有对策?”
“臣……”仲太医略抬头,神色尴尬。
皇上冷声道:“有话直言,在朕面前无需遮拦。”
“是。”仲太医暗拭冷汗,谨慎开口道:“臣查看了皇后自有妊以来的脉案,并无异常,唯有在行宫遇刺后,由孙玉洲记录的脉案不甚详尽。臣有所困惑,若能与孙玉洲详细商议,或许对探查公主的病因有所助益。”
皇上沉默片刻,沉声问,“你疑心公主的腿疾,乃从母身,从皇后而起?”
仲太医听出皇上沉缓的声音起了一丝异样的波动。
“臣不敢妄言,还需仔细研判当日在殷川,孙玉洲的用药。”
“每次用药都在太医院有案可查,你已调阅过,有何不当?”
“臣查看下来,用药并无不当,只是皇后的脉象与孙玉洲的用药似有不符之处,也或是臣寡闻,医理之道千变万化,孙玉洲用药或有他的道理,因此臣想求证一二。”
尚尧一言不发,目光凝在仲太医稀疏白发挽成的顶髻。
耳边回响的苍老语声,字字句句,与方才隆隆雷霆声无异。
并非不曾想到过,晏南的先天不足,多半来自母体,是昀凰伤病缠身,忧思劳神之故。然而晏南的腿疾,若也有病因早已在母体伏下……这念头,冻住了尚尧的思绪,暑气未褪的黄昏,却有凉意瞬时袭遍全身。
仲太医话中之话的暗示,殷川遇刺,昀凰的伤情用药似有可疑。
回想当时,历历如在眼前,那一路踏雪溅冰而去,马背上被风吹得僵冷欲裂的手,掀起凤榻重帷,终于握住了她绵软得毫无生气的手。那一刻,他几乎以为她已经不愿等他,已经去了。他发疯的扣住她手腕,探寻到血脉的微弱搏动,那样弱,仿佛随时会消失,带着他的心魂一起消失……那一夜过得无尽漫长,至今想来,掌心犹有她指尖的凉。
尚尧扬起头,微微阖目,一些浮光掠影的印象从眼前掠过,或是从未留意的,又或是一直留存在深处的。
皇上长久沉默,没有问话,甚至没有一丝表情,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仲太医不敢出声,不敢抬头,惴惴的伏地等待。等了又等,终于听见皇上低沉语声,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密召孙玉洲回京。”
含真没有想到,原说晚膳时分便回昭阳宫用膳的皇上却食言了。
方才大侍丞单融来向皇后回话,说皇上还在与姚湛之议事,怕是今夜要君臣秉烛长谈,特意嘱咐皇后不用等了。
皇后小憩初起,气色好了许多,身旁的小皇子正捧着小兔与她一起逗玩。闻听皇上不会过来,皇后也没有不悦之色,只问单融,“皇上午后也淋了雨,可有着凉?”单融回禀,“皇上安好,老奴会将皇后的关切转奏。”皇后一笑,待单融退下,便让含真将晚膳撤了,只留几样清淡粥汤和小皇子爱吃的点心。
皇后抱了小皇子在膝上,亲手喂食。小皇子淘气的想要自己吃,手舞足蹈,将点心酥屑撒了皇后一身。皇后给他擦去满脸的饼屑,笑说,“明日殊微见了你这样子,要笑你长着和青青一样的嘴,吃一口,漏两口。”小皇子哼一声,吮着软糯的荷露珍珠糕,扭头对含真说,“珍珠糕不给殊微吃。”
含真抿嘴忍笑,“是,殿下。”
皇后捏了捏他的鼻尖,“殊微才不要,她家也有好吃的水晶糕。”
小皇子一听,瞪大了眼睛,“水晶糕?”
皇后故意逗他,“你在殊微家没吃到么?”
小皇子呆了呆,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珍珠糕,小嘴一扁,“没有。”
皇后越发逗起他来,“那怎么办,宫里可没有,你吃不到了。”
小皇子眼珠一转,手一挥,“明日我就去她家里吃!”
含真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瞧着皇后的笑容里也带了一分稚气,也只有在小皇子身旁,才会有这般神情。只是含真觉察到,皇后的目光偶尔掠向外殿,隐约有所顾盼,怕是在等皇上来。
皇上若非政务缠身,披阅奏疏实在太晚,总是会来昭阳宫的。今日皇后淋了那一场雨,定是让皇上挂着心,含真猜想今夜就算再迟,皇上也会来的。然而更漏声迟,月移云深,小皇子玩着玩着也渐渐困了,摇篮里的小公主醒来了一次又睡着了,皇上还是没有来。
见小皇子已困倦欲睡,乳母近前来,皇后却说,小皇子今夜就在昭阳宫睡,不必抱回去了。含真侍候着皇后换了寝衣,散下如瀑青丝,觑见端坐镜前的皇后仿佛有些出神。凤榻上的小皇子翻了个身,嘟嘟噜噜说着什么梦话。皇后到凤榻前,侧耳倾身,听他说些什么。
“水晶糕……”
含真听清了,忍着不敢笑出声。
皇后微微含笑,手指温柔梳过他柔软额发,在他耳边轻声耳语,“明日让父皇准你去殊微家玩耍,吃水晶糕,好不好?”
小皇子听见这话,努力睁开惺忪睡眼,用力点了点头,困得不肯说话,咂咂嘴,又翻身睡去。皇后抚着他的头发,凝望着沉睡中的小皇子,眉梢眼角无一处不是恬柔。
含真放下了帷幔,悄然退下。
帷幔外的宫灯转暗,昀凰脸上的恬柔笑意也一点点褪去。
孩子纯真无邪的睡颜,越发刺痛着早已被罪疚深蚀的心。他脸颊的肌肤莹莹如雪,他也是个如雪一样干净的孩子。而自己的手是同样的白,却沾满了看不见的血腥。有朝一日,他会知道,这双拍哄他入睡的手,曾夺去许多人命,也曾一而再的利用过他。昀凰黯然闭上眼,在心底无声道,“为了晏南,这是最后一次……衡儿,母后对天立誓,往后绝不再令你与晏南牵连进一分一毫的算计,倾我所能,也要守护你们干干净净的长大。”
天明醒来的阿衡,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已忘记了昨夜的心愿。
当姜璟蒙召入宫,带着殊微一同觐见皇后,朝贺小公主,精心将殊微打扮得玉质花容,她却万万想不到,阿衡一眼瞧见殊微,就记起了心心念念的水晶糕。
殊微已有些日子不曾入宫觐见,身量又长高了些,盛装之下,举止神态都是一派不符稚龄的端庄。见了阿衡,只怯怯的笑,拘谨着不敢在昭阳宫里玩闹。阿衡觉得无趣,抱着他的兔子扭头跑去苑中玩了。殊微则遵照母亲的吩咐,向皇后献上她书写的字幅,展示她的才学。
商昭仪在侧,对殊微的字很是嘉许,又问起她对所书诗句的理解,殊微对答如流,皇后似也听得饶有兴致,这令姜璟欣慰陶然。正听殊微背诵着“濬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却听殿外通禀,皇上来了。
皇上未带仪从,来得随意,像是刚与群臣议完事,径自来了昭阳宫。
姜氏见了驾,便要告退。
皇上摆摆手,让她不必拘束,且留下陪皇后说话,遂又问起从璇。姜璟心知丈夫沉疴难起,也只得强颜欢笑谢皇上关切之恩。
“父皇——”
脆生生一声呼唤,小皇子蹦蹦跳跳奔了进来,扑进皇上怀抱。
皇后见他玩得一头汗,不由摇头笑,拿丝帕替他擦了擦额头。
皇上的目光落在皇后身上,语声低沉和柔,“昨夜带着衡儿睡得可好,有没有被他扰着?”皇后还未开口,阿衡便抢道:“没有扰母后,阿衡乖,母后也乖。”
尚尧与昀凰相视失笑,商妤与姜璟也忍俊不禁。
阿衡趁机搂住尚尧的脖子,将脸蹭上去,跟他悄悄耳语。
尚尧听他叽叽咕咕说完,侧目看他,又看看一旁的殊微,眉锋略挑,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昀凰被父子俩神神秘秘的样子挑起好奇,问道,“他又有什么鬼主意?”
“小小年纪,就已知道要出去玩耍,要去殊微家里,这……”尚尧挑了挑眉,瞧一眼昀凰,又瞧瞧阿衡,朗声笑了出来,“这性子,定是随了南朝风流。”
殊微的小脸绯红一片,躲到了母亲身后。
姜璟微微垂首,庄重含笑,暗自已是心花怒放。
昀凰伸手抱过阿衡,眼风在尚尧脸上一扫,也不避讳旁人,宛声道,“不及乃风之父。”尚尧笑而不语,深目微睐,唇角斜勾。昀凰不理会他,转头问阿衡,“为何要去殊微家里玩?殊微进宫来不好么?”
“不好。”阿衡撇嘴,心想着殊微到了宫里一点也不好玩,又呆又闷。尚尧却又逗他,“殊微不好?那让别的女娃进宫陪你可好?”
姜璟听得一惊。
“殊微家里就很好。”阿衡趴在母后怀中,眨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好意思说出心里惦念的是水晶糕。这副软软索求的目光轻易就令尚尧心软了,应诺了,“好,你说哪里好,就去哪里玩。”
昀凰无奈笑嗔,“皇上这样骄纵他,日后可怎么管教!”
尚尧深深看着她和她怀中的稚子,“如今不骄纵,日后东宫位高,更没有骄纵他的机会了。”
姜璟跪下谢恩,喜不自禁,小皇子两度驾临自家,已是莫大殊荣,更何况是为着她的女儿。她眼前仿佛已看到了殊微通往东宫的路上,铺洒繁花若锦。
稚真(下)
飞过紫薇花间的蹴球,伴着孩童脆如摇铃的笑声,落在玉阶前。
裴令显伸足一勾,回踢了出去,小球落到两个胖胖的男童之间,两人抢作一团,彼此叠压着滚倒。短衣软靴的子鸾轻巧越过二人,将小球抢到了脚下,又不慌不忙将跌倒的伙伴拉起来。裴夫人笑叹道,“皇上小小年纪,真是天纵英睿。”
子鸾听见了她的话,回头朝她笑了一笑。
裴家两兄弟却你一脚我一拳的打了起来,被宫人们分开,还在尖叫不休,令太后裴令婉苦笑着皱了眉头。裴夫人忙示意宫人将孩子抱远些,心知太后一向不耐烦孩童哭闹,她赔笑着,絮絮说起儿子们幼时如何更加淘气,却觉察带身旁夫君递来一个制止的眼神,硬生生刹住了话头。
裴令显看出了妹妹隐忍的不耐,心里知道,阿瑶在她面前句句提到孩子实在是戳着她的痛处,阿瑶以为同为人母,自有一样的心性,却不知皇上并非令婉亲生,不曾生育恰恰是令婉毕生憾事。
对这位嫂嫂,裴令婉只是看在兄长的面上敷衍一二。
嫂嫂又有了身孕,有了他们的第三个孩子,这令忧心战事的兄长总算有了些喜色。嫂嫂脸上恬静知足的笑意,是自己这一世也不会再有的,裴令婉移开了目光,却见子鸾仰头让王隗给他擦汗,样子乖巧而依赖。
裴令婉唤他到身边来,想要亲手喂他喝水,他却显出不自在的局促。
“皇上已长大了,男孩子便是这样,一长大就不肯再与母亲亲近。”裴夫人柔婉的笑,“我只盼这一胎能生个女儿,便心满意足了。”
裴令显笑道,“有延睿和延直这两个小子也够了,给他们添个妹妹再好不过。”
“妹妹?”子鸾闻言侧首,惊奇的看着裴夫人,“阿睿和阿直的妹妹?”
裴令显夫妇都被他逗笑起来,裴夫人答道,“是,也是皇上的妹妹,表妹。”
“朕的妹妹?”子鸾睁大了眼睛,欢喜低呼出声,转头望向裴令婉,乌晶似的瞳子直照出她的人影,“真的吗,母后?”
裴令婉含笑点头,心里不觉柔软,蓦地……她唇角微僵,紧紧盯住子鸾的眼睛,“皇上知道妹妹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母后……母后是大将军的妹妹,与大将军是一家人。”子鸾怯生生回答,朝裴令显望了一眼。
“说得好。”裴令显点头笑,对小皇帝的懂事很是满意。
裴令婉朝皇帝身后的王隗看了一眼,知道是他教的,倒是松了口气。
子鸾是宫中唯一的孩子,伪托废后何氏所生的那个假公主早已夭折,人人避讳提起,照理说来,子鸾不应明白什么是妹妹。却原来是自己过于警惕,王隗倒没有教过他不该知道的事。
子鸾没有转头去看王隗。
王隗告诉他的,是另一番话,是母后不喜欢听到的话。
他已经懂得了掩藏,懂得用谎言保护自己的秘密。
今日是七夕,皇帝幼龄,太后寡居,后宫没有女眷,这个为男女情爱祈福乞巧的节令,宫中自是废除的。兄长却还是带着一家大小入来,裴令婉知道,他是怕她独自伤情寂寥。然而她早已无情可伤,反倒厌倦这一团和睦的热闹。
叙过了家常,裴令婉让嫂嫂带着孩子,陪皇上去别处蹴鞠,留下兄长议事。
妻儿一离开跟前,裴令显的眉目间便笼罩上阴云。
北方战事的连连失利,亲信大将叛降,令他和他的明光军在太后、在满朝文武面前都灰头土脸,眼下十万神光军压向豫州,左右两翼援军被北齐阻断。裴令显纵观北境困局,大胆定计,以豫州为饵,诱神光军深入,将仇准倚为后盾的北齐大军隔开,让神光军陷入腹地,再分兵截击,化整为零的逐个剿灭——此策以退为进,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裴令显有九成把握能将神光军一举击破。
然而太后一道懿旨,却要他亲率明光军北上,拒敌于豫州,绝不容豫州有失。
在朝臣面前,太后的理由是,豫州乃是先帝龙兴之地,当年身为怀晋太子遗孤的先皇隐匿流亡,终于在豫州起兵,光复了社稷。若丢失豫州,太后则无颜面见先帝于泉下。
然而真正的原委,在裴令显看来,比这更为可笑。
“就算豫州守住,你也未必找得到那道罪己诏,仅凭那样一句话,谁知是不是豫州?就算找到了又如何,找不到又如何,不过是那人自知命不久矣,故弄玄虚!如今你已是堂堂正正的太后,谁敢不认你,不认皇帝?”
“堂堂正正,那是在你眼里。”裴令婉冷冷回眸,不掩尖刻的笑道,“你真以为满朝大臣对你我,对裴家,心服口服了么?”
“找到先帝留下的罪己诏,你以为他们就服你?”裴令显反唇相讥,“我倒以为,所谓罪己诏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只有手中的兵权是唯一靠得住的。”
“他……煞费苦心的防范我,防范裴家,这罪己诏就算只是废纸一张,也是他留下的东西,一天找不到,我一天不能甘心!”裴令婉阴沉了目光,却迎上兄长眼中的怜悯,他像看一只可怜挣扎的秋虫一样看着她,“令婉,你不是不甘心众臣不服,只是不甘心你不是那个至亲至信的人。”
只一句话,轻松击中她掩藏最深的卑微与愤怒。
那一天,原以为平常。
先帝已病重多日,不曾上朝,不曾召见朝臣,终日在栖梧宫里静养。这一日却突然移驾菡池御书房,召她去跟前侍候。她已被册封为后,却欢欣于他还是习惯了让她亲自侍候笔墨。她精心梳妆而至,却惊愕的发现,十几位朝中重臣都到了,连同兄长在内,都神色凝重的候在御书房里。
他召来众臣,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一道诏书封存在金匮中。
“朕受天命于社稷危殆之时,负苍生疾苦于此身,自即位以来,虽勉力勤政,亦多有过失,更有平生耿耿之误,亏负于心,抱憾良多,在生之年不能尽说。待朕百年之后,当将此罪己诏昭示天下,了却一生之憾。否则朕归于泉下,亦煎熬不得解脱。”
他命王隗将他素日用作私印的一方玉印展示于众臣,待诸人一一看清后,当众将玉印击碎。罪己诏上加盖了皇帝玉玺与这方私印,待诏书重见天日之际,当以此二印为凭。
“众卿谨记,朕会将此诏,封存在朕一生中最重要的所在。待朕百年之后,由至亲至信之人启出,昭示于金殿之上,百官之前。”
裴令婉永远无法忘记,彼时他的目光。
那是一种仿佛洞彻了自己的生死宿命,坦然而眷恋,决裂而温柔的目光。
然而那罪己诏,却是他魂归九泉之后,仍要施加给她的羞辱和嘲笑。
当朝臣们奏请她尊奉先皇遗命,发布罪己诏,以慰先皇之灵时,身为皇后,身为皇子之母的她,只能编造一个牵强谎言来搪塞,来掩盖先帝至亲至信之人从来不是她的事实。
她不知道,王隗不知道,谁也不知道,罪己诏被封存在了什么地方。
只能凭一句话去猜测,先帝一生中最重要的地方,理应在豫州,豫州是他命运转折之地,是社稷中兴之始。他早年在豫州的居所,起兵时祭天的所在,一处处都已掘地三尺的找遍了。
暗地里,她含着恨,将栖梧宫,乃至辛夷宫也找遍了。
竟一处都没有。
豫州已危殆旦夕,如果东西真的藏在豫州,一旦失陷,落入华昀凰之手,罪己诏也就落在了她手里。裴令婉不能忍受这种可能,如果守不住,宁肯一把火将豫州全城焚为焦土!
裴令显终究无法说服她采用他的计策,再失望愤怒,也拿她毫无办法。毕竟她是太后,是主上,是他的亲妹妹。她要他亲自领兵北上,他也只能遵奉懿旨,哪怕明知道这一去,将陷入长久恶战,将折损无数明光军子弟性命,也只有奋力一战。
临走之际,裴令显一反常态,没有暴怒,没有冷面,却是久久的望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一声叹息,掉头而去。
兄长的这一声叹息,令裴令婉失神良久,独坐着饮尽了余下的残酒,抬目见月已中天。浓云掩蔽了月色,半点星光也不见。这样的七夕倒也应景。
满怀苦闷,无心入眠,裴令婉带了随侍的宫人,在夜风撩人的御苑中徐徐漫步,听鸣虫幽幽吟唱着怀夏恐秋的曲调,不知不觉间,驻足曲水浮桥,一抬头,才发觉自己走到了栖梧宫的方向。
裴令婉心头一沉,冷冷望了那巍峨殿阁沉寂在夜色中的廓影,转身便要离去,却听随侍宫人低声喝问,“谁在此处,惊扰太后?”
树后抖抖索索的走出一名小宫女,蜷身跪倒,连连称罪。
宫灯移近,才看清楚,她躲在树后,摆下果品彩线,燃香对月乞巧。
裴令婉不觉失笑,最傻莫过少女心性,冒着触犯宫规也不忘在七夕之夜为情爱祈求一对自顾不暇的星宿。谁又不曾如此可笑的期盼过情爱呢,裴令婉怜悯的瞧着这小宫女,心底忽的一刺,刹那间,模糊往事掠过眼前。
裴令婉冷冷问,“为何要在此处祈祝?”
宫女战战兢兢回太后的问话,“奴婢,奴婢听说……此地最灵验……”
裴令婉心头又是一下刺痛,“有何灵验?”
宫女低头答,“她们说,此地……曾有万千流萤,从外面飞来……定是被灵气吸引。”
裴令婉侧目,望向曲水浮桥,唇角缓缓扬起,勾出冰冷的笑。
原来宫里人人都还记得,她也记得,那一年的七夕,此间有过怎样美轮美奂的仙境奇景,有过怎样的一双璧人。
不知是谁最先看到了半空中飞过的流光,碧荧荧的光点越来越多,竟朝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宫中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多的流萤,众人惊叹,如见奇观,追着流光飞舞的方向来到此处,来到通向栖梧宫的曲水浮桥之前。
眼前所见,令人屏息。
夜空里万千飞舞的流萤,仿佛是九天散落的碧屑星尘,映得浮桥之下水色泛碧。就在这翡翠幻境中,那人翩然而立,白衣染翠,广袖翻飞,浮光缭绕在他周围,如织雾,如飞云,似要托举着误入尘世的天人,飞升而去。他却不肯离去,笑向红尘深处,殷殷以待。
他等待的人,正从浮桥另一端款款而来。
她的绯衣,如沐红莲之火灼灼,焚噬他的翡翠幻境,与他相熔在一起。
前尘(上)
“明日兄长就要率军出征了,嫂嫂今日还特意进宫来看哀家,给哀家带来家酿的酒,兄长的心意哀家明白。还请兄长不要将哀家的气话放在心上,终究是自家兄妹,也都是为了替皇上守好这份祖宗基业。时辰不早,兄长还在府中等着嫂嫂,哀家就不多留了。”
“妾身谢过太后。”裴夫人俯身下拜,垂首低声道,“妾身今日入宫,还有个不情之请……临川公主的忌日将至,妾身想去她从前宫中看看。”
这是裴夫人韩氏第一次在太后裴令婉面前提起前尘旧人,关于她另一个身份的秘辛,即使是裴家兄妹也默契的缄口不提已久。裴令婉凝目注视她良久,微微点头,“她过世已多年了吧,难得有你这个妹妹还记着。去看看吧。”
裴夫人眼角隐有泪光闪动,默然叩谢,起身离去。
裴令婉目视她的身影远去,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废帝第十二女临川公主华瑛,废皇后郭氏胞妹宸妃之女,与第十一女清平公主华昀凰同岁,嫁沈觉,婚后不久因“急症”而亡。
十七位帝姬中,临川公主华瑶是以韶华之龄,去得最早的一个。原本谁都以为,活不长久的会是冷宫中的清平公主华昀凰。到如今,十几位姐妹都已不在人世,远嫁乌桓的长乐公主被叛军所杀,临川公主华瑛被沈家父子所杀,其余的姐妹都在宫倾之日被赐死。唯有华昀凰活了下来,成了宁国长公主,又成了如今的北齐皇后。而自己,究竟算是已经被赐死狱中的兴平公主华瑶,还是改换身份偷生于世的韩氏——茫然抬目,眺望远近宫阙,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地方,生于此亦“死”于此的裴夫人,仿佛听见虚空中传来声声呼唤,是冥冥中的亲人在唤她的名字。
瑶瑶。
原来从未忘记这个名字,从未忘记自己是华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