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少不更事的自己,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远在北齐的昀凰,也有了一双儿女,假如瑛姐姐还在人世,也该做了母亲了……华瑶默然行走在儿时与姐妹一起嬉戏长大的深宫殿阁之中,处处物是人非,怆然不忍睹。
陪伴她的宫人们也默不作声,悄然随她行过一处处宫室,及至驻足在尘封已久的长秋宫玉阶前。着目处,落叶飘零,长阶空寂,只有一名年老宫人在殿前清扫。
“这长秋宫,可是从前庄惠皇后居处?”裴夫人喃喃问随行在侧的宫人。
“正是。”
洒扫宫人被唤至近前,向裴夫人说道,先帝即位后,追谥惠太妃为庄惠皇后,在她曾住的宫室长设神位供奉,时常前来缅怀。先帝驾崩后,长秋宫久已无人再来,故冷清至此。裴夫人轻叹,“我还未曾拜祭过庄惠皇后,既来了,也该入内瞻缅才是。”
在神位前拜祭过了,裴夫人在长秋宫内信步徐徐而行,似被曲致清幽的内苑吸引,想要独自徜徉,吩咐宫人候在外殿,不必跟随。
长秋宫并不大,僻处一隅,倚山而筑,复廊缦回,比别处宫室更是玲珑幽深。
难怪能将一个人藏在此间多日,不被觉察。
不知从何处吹入内殿的风,掠过华瑶的鬓发,似游走不散的魂魄,幽幽吐出一声叹息,令她悚然转身,四下张顾,只见垂幔随风起伏,空荡荡并无旁人。
她缓缓走到壁前,伸出手贴在壁上,仔细摸索过去,留心着那些殿梁廊柱间的光影起伏,不时俯身敲击墙面,侧耳倾听——那间密室一定是极隐秘的所在,会是暗藏在夹壁里么,又或许会是在地下?她慢慢屈身察看地上宫砖的缝隙,仿佛觉得有处砖缝不齐,试探的敲了敲,却又不见异声。
眼前忽的一暗,从殿外照进来的光被遮挡住了。华瑶抬起头,目光沿着繁复叠绣着凤羽的裙幅往上,望见裴令婉尖削的下巴,与冷冷俯视的眼。华瑶的脖颈僵住,维持着这般姿态,一时无法动弹。
“你在找什么?”裴令婉慢慢露出一丝笑意,“先帝常来的长秋宫,此间有什么值得嫂嫂颇感兴趣?”
华瑶膝盖一软,跌跪在地,脸色苍白的说不出话来。裴令婉俯身靠近她,盯着她的眼睛,“兴平公主殿下,你果然知道的比哀家多。”
“太后过虑了。”华瑶强撑着站起身来,咬了唇,颤声道,“我只是猜想,或许先帝留下的罪己诏并不在豫州,而在宫中。若是我能找到,就不用为了死守豫州不失,而让令显出征。他说豫州局势极为不利,只怕血战一场也是惨胜若败。我不想他为了一座空城而犯险。”
裴令婉眼瞳骤然收缩,“你怎知豫州什么也没有?他说一生中最重要之地,为何不是豫州,却是长秋宫?”
华瑶退后一步,后背抵上冰凉墙壁,被裴令婉的咄咄逼人激出了昔日帝姬的傲气,“这是皇室的事,无需向太后细诉。”
“皇室?你一个甘愿偷生为婢的人,也配自居皇室?”裴令婉不掩轻藐的嗤笑,“哀家今天倒非要知道,这区区长秋宫,有什么玄机!”
华瑶亦不掩怜悯的看着她,看着这个从未得到过爱的女人。
如若长秋宫果真是先帝一生中最重要的地方,掩埋在长秋宫里那段惊魂而绮丽的秘辛,便也是昀凰一生最珍贵的回忆吧。华瑶永远无法忘记,囚室里最后一次相见,是亲人是仇人亦是恩人的华昀凰,她的姐姐,向她娓娓道出这段秘辛时的样子。那时她以为,昀凰告诉她这一切是因为将死之人能够守住秘密。她的姐姐终于还是亲手赐她鸩酒,送她与泉下的母后团聚。她以最大的恶毒留下一句“今日你送我,他日何人送你”……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不是一盏鸩酒,而是凰姐姐最后赠予她的宽恕与生机。
凰姐姐告诉她这段秘密的时候,是知道她会带着这个秘密一直活下去的。
再世为人的华瑶醒来,回想这一切,泪如雨下——她们终究还是姐妹,昀凰终究还是把她当作了亲人,救了她、成全她、相信她。母后与恪妃的恩怨已随她们带入泉下,而她这一生所有的感激与愧疚,不安与惶恐,都牢牢系在了远嫁北齐的昀凰身上。
如今为了夫君,她不得不来长秋宫——华瑶相信先帝的罪己诏应该就藏在这里,藏在他与昀凰初相遇之地。她已然辜负了凰姐姐,余下这段长秋宫往事的秘辛,她不会出卖给任何人,无论是裴令婉,还是夫君。
“长秋宫并没有什么玄机,太后可以将此间夷为平地,或是掘地三尺,只要先帝的罪己诏果真藏在这里,一定找得到。”华瑶扬起下巴,不示弱的回视裴令婉,“至于为何是长秋宫不是别处,太后不需要知道。”
裴令婉的回应是扬手重重一记耳光,将华瑶掴得跌了出去。
前尘(下)
“瑶瑶!”
侍立在帘外的含真,听见皇后这一声唤,忙拂帘入内,见午后小憩的皇后已从软榻坐起,云鬓松散,额上微汗,像是从梦中惊醒过来。含真听得不真切,皇后唤的那声,到底是什么人的名字,还是在说什么药,因而小心探问,“皇后可是惦记着公主殿下的药?奴婢已经备好了。”
皇后颔首,缓缓揉着额角,“将公主抱来。”
含真应声退了下去。
昀凰扶额,头疼犹未平息,眼前一片猩红还未散去。梦中见到华瑶浑身是血倒在自己脚下,一声声喊着,“姐姐救我,救我……”她抬起华瑶的脸,缓缓拭去脸上血迹,“到今日你还相信,我让你活下来,是为了救你么?瑶瑶,我没有这样好的心肠,我没有亲族,只有敌人。”华瑶一面哭一面摇头,死命拖住她的手,唇角淌下鲜血,“姐姐,你是凰姐姐,你也是父皇的女儿!”昀凰愤而摔袖,“我不是!”华瑶如纸片般随这一摔跌出,化作白骨,片片碎散。
惊醒过来,手上仿佛还留着梦中被她抓住的温度,昀凰强迫自己不去回想这个梦,却无法不回想,昨日从南边送来的信。沈觉的消息越来越快,沈家在南秦的势力脉络,隐伏三年,并未被裴家真正摧毁,京城里的变故,已悄无声飞传到沈觉手中——裴令显夫人吕氏在宫中小产,裴令显与太后大闹一场,原本大军待发,即日北上,裴令显却无视军令如铁,为陪伴夫人,拒不出征,与太后僵持不让,朝中尽皆哗然。
珠帘外人影绰绰,含真近前禀道,是商昭仪带着公主来了。
商妤亲手抱着犹在惺忪中的晏南,自不拘礼的直入帘内,温言浅笑道,“听含真说,皇后午间睡得不安稳?”
昀凰起身接过晏南,望见她恬如睡莲的小脸,心中窒闷略散,对商妤低低一叹,“方才我梦见了华瑶。”商妤怔了,默然半晌,也叹了口气,“裴夫人也怨不得皇后,您走下这一步棋,终究也成全了她一场姻缘,求仁得仁罢了。”
“她不会无缘无故在宫中小产,以她的性子,也不敢与裴令婉相争,宫中消息来得不详,这其中有些蹊跷。”昀凰摇头,沉吟道,“当初我留她在裴家,给兄妹俩布下反目之机,他们相安无事已三年,如今翻脸……瑶瑶,她想做什么?”
“即便她什么也不做,裴令婉也容不得一个知晓太多旧事的人。”商妤将“旧事”二字说得隐晦,昀凰微垂眼帘,眼中波澜不兴。
长秋宫旧事,当年知晓的人,一个长眠皇陵,一个身在北齐,还有一个却是华瑶,是以吕氏身份活下来的裴令显夫人。商妤起初惊闻,不解昀凰为何将这秘密告知她敌人的枕边人。昀凰淡淡道,“瑶瑶不会隐瞒她视之为天的夫君,裴令显不会隐瞒他的妹妹。裴令婉却要人人都以为她是先帝最宠爱的人,又怎能容得有人知道先帝的秘辛。或许旁人会将长秋宫旧事宣扬出去,唯独裴令婉不敢。我便要让她知道,让她替先帝守着这秘密……她想要除去瑶瑶灭口,便早晚要与裴令显反目。没有了裴令显的明光军,裴令婉爬得再高,也禁不住一点风吹。”
然而华瑶嫁入裴家三年,相安无事——昀凰不得不猜想,自己或许料错了这一步,瑶瑶似乎并没有将长秋宫旧事告诉裴家兄妹,似乎竟肯为杀母仇人守住一段秘密。若是果真如此,如今她又为何被裴令婉所迫,以至小产?
怀中抱着柔软的女儿,昀凰目光久久凝在女儿脸上,心中起伏,想起瑶瑶如今处境,即便姐妹缘分已绝,同为人母的心境,也令昀凰不由将晏南抱得更紧,喃喃道,“但愿我这一世将恶事都做尽,将恶报都受了,留给晏南一个不需作恶的清平人生。”商妤恻然不忍,拙于言辞,只是引开话来让她宽心,“公主得皇后皇上厚爱,日后还有兄长呵护,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泽。妾身最欢喜的是,近日用药见效,公主腿疾大有起色!”
昀凰脸上终于也有了笑意,低声道,“棋行险着,幸好是赌对了。”商妤不敢多回想当日在于家冒险而行的惊心,放低语声道,“皇上巡狩尚未回宫,明日姜氏入宫探视殊微……是否让她再把人带进来,替公主看看?”昀凰目光一凛,“不可,即便皇上不在宫中,昭阳宫也有无数双眼在盯着,不能有半分大意。我心中有数,皇上……他也心如冰镜,信我几分,疑我几分,怕是日后才见分晓了。”
商妤良久说不出话来,无法反驳皇后,却也不愿相信,皇上对皇后的情,没有人比商妤更清楚,她在帝后身旁,一路看着,宁愿相信,君王亦有深情。她试探的,觑着昀凰的神色,柔声道,“皇上这一次巡狩,去了好些日子,连七夕之期也没有回宫。寻常夫妻小别,尚有鸿雁传音,皇后若肯寄上一纸小笺,皇上必定欣喜。”
“不必。”昀凰淡淡一笑,“名为巡狩,他此番是要削去禁军冗杂,革除军制陈弊,固化中军……哪里有心思,七夕传书,鸿雁传情,况且齐人本就没有七夕习俗。”
商妤也只得一笑,叹道,“转眼秋岁将半了。”
“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庆赏刑罚。秋气主肃杀,正是用兵的好时机。”昀凰意味深长的笑,“裴令显此时缓兵不出,也不知有几分是真为了儿女情长。他宁肯不要豫州,也不愿与神光军在北齐的眼皮下决战,要引神光军南下,待北齐鞭长莫及再战。如此计算,岂能让他如愿。沈觉所想与我不谋而合,秋气深,主刑杀,正宜故人登场。”
商妤一震,“皇后是说,离光?”
秋日晨光照入昭阳宫,照着殊微一身新裁的宫装,玲珑盘蕊的双髻,缀着两粒硕圆珍珠在尖上的绣鞋,玉颜初绽,往日还只是相府千金,如今竟已有了些天家贵气。见到母亲,也不像从前飞奔而来撒娇,而是端正的含笑走上前,先向皇后、皇子和昭仪行礼,再向姜璟行礼,这才亲昵的唤一声“娘。”
姜璟又欢喜又心酸的望了女儿,一屈身向皇后跪下,深深叩拜,谢皇后对女儿的教养之恩。皇后赐了她坐,和悦的笑道,“早同你说过,以后在昭阳宫里,没有外人,不必这样拘礼。殊微在皇子身边伴读,住在宫里,也算是开了先例,这是她自己有这份福气,也与我有缘分。”
姜璟的心都飘了起来,飘上了昭阳宫处处雕镂着凤凰的殿梁。
商妤在旁冷眼看着,不动声色垂下目光一笑,余光掠过殊微,暗自有些唏嘘——可怜了这孩子,生在公侯之家,这样小就成了牵系宫闱内外的一枚棋子。
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来北齐,皇后是孤单单的一个人,只有皇上的恩宠和一双儿女可依凭。历代的皇后,身后都有强大的母族,乃至在朝中根叶广植的势力。然而皇后没有母族,没有了在南秦时可以一手遮天,左右朝政的权势。她不再是那个只手遮天的长公主,而是被限制在后宫之中,与自己的亲信远隔,势单力薄又如履薄冰的皇后。皇上可以给予她天下女子想要的一切,唯独不会给她越过后宫范围,乃至越过他的权力。即便这样的处境下,她也艰辛的踏过了复仇路上第一道阻碍,踏过了敌人的尸骨,终于一点一点在宫墙之外系住了忠于自己的——姜家。将殊微与皇子系在一起,便将姜家与中宫的盛衰系在了一起。姜家在朝中一直屈居于家之下,如今于家剩从玑一人支撑,正是姜家崛起的时机。可与姜家相争的郑家,恰恰在冯昭媛一案中,被皇后压了下去,捏住了把柄在手中。只怕姜璟自己从未想到,在她人生最黯淡无望之际,会被皇后看中,连同她和她的女儿,都一跃登天,成了皇后谋局中一个重要纽系。日后,待皇后羽翼刚劲,复国大计已成,皇子地位稳固,殊微是否还能配得上皇子妃的位置,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眼前的殊微,仍是在皇后跟前备受宠爱的娇女。
皇后抱了小皇子在膝上,小皇子手中抱一只大橘子,嘴里抿着一瓣,眼睛还望着皇后亲手刚剥好的。皇后却笑着向殊微招手,将剥好的橘子放在殊微手里。小皇子的目光随之转过去,殊微立刻懂事的将橘子递给他,他却一扭头不要,从盘中抓起一个大红石榴递给殊微。殊微不明所以的接过,他这才笑眯眯拿走了她手中橘子,慢条斯理的啃起来。
商妤笑出声来,脱口道,“殿下这性子,真是像极了皇上!”
姜璟忍笑附和道,“昭仪所言极是,殿下大有君子之风。”
昀凰忍俊不禁,瞧着阿衡满脸橘子汁水的模样,“倒也不见他学了别的,只学得讨人欢心的本事。”
话音未落,含真匆匆而来,身后跟着几名内侍,满脸喜色道,“启禀皇后,皇上传了口谕,御驾今夜回宫!”内侍在殿外跪下,手中玉盘高举过顶,禀道,“这是皇上特意命快马送回的,皇上说,请皇后将此物静置于暗室,不可见光亮,留待今夜开启。”
众人目的都被那玉盘吸引过去,好奇不已。
“呈上来看看。”昀凰似笑非笑。
但见玉盘里只是一只民间常见的竹篓,竹丝编得也还精致,里面被草叶密密填塞着,看不出是什么。昀凰拿在手中审视良久,也不知有什么奇巧处,一时啼笑皆非,递了给商妤,“还不许打开,故弄玄虚。”
商妤噗哧一笑,“可巧应了皇后方才的话呢。”
萦牵(上)
人未至,心意先行而来,世间能有多少男子,有心有情若此。皇上待皇后的这片心,莫说姜璟羡煞,便是商妤也不禁心生暖意。
阿衡好奇的问,“母后,竹笼里是什么?”
昀凰摇头笑而不答。
商妤戏谑道,“不如请皇后猜一猜,竹笼中究竟是什么?”
阿衡拍着手点头,“母后猜,母后猜!”
昀凰轻轻在他额头点了一下,“这时辰你该去做什么了?”
阿衡眨眨眼睛,坦然自若的回答,“时辰过了,尚宫走了,不用去了。”
昀凰啼笑皆非,众人都忍俊不禁,被他一派天真无邪却自有计较的模样逗得笑起来。小皇子还没有正式有少师启蒙入学,但已开始由宫中典仪尚宫每日教导礼仪,诸多繁琐的宫廷礼仪,是皇子公主们自小就要从坐卧行走开始学习的。姜璟知道女儿也该随着小皇子离去了,却不舍,却仍以目光示意殊微。殊微便懂事的走到小皇子身旁,牵起他的手,一起向皇后行礼告退。
待殊微和小皇子离去,姜璟自觉也该告退了,却未料到,皇后留她又说了一会儿话,问起了她父兄,末了轻描淡写提及,宫中卫戍职官又将到了调换之期,她的几位兄长都不在京中任职,父母年事已高,长子理应在膝下侍奉,皇上也会加以体恤。姜璟又惊又喜的明白,皇后在示意她,要让她的兄长谋得宫中卫戍的官职,这是中宫要倚重姜家的意思。
姜璟心领神会的谢恩,抬起头来,却见皇后幽深目光斜了过来,似有意若无意的笑道,“从玑随驾,今天也该回家了,府上接风家宴可备好了?”姜璟微怔,忙俯首应是。皇后又是一笑,“你且有不少事忙了。”姜璟心下一警,蓦地会意过来,低声道,“是,从玑与外子都是最爱洁净的,妾身已命家中内外洒扫,不敢留尘垢。”
从宫中出来的一路上,姜璟眼前挥之不去的,仍是皇后那深深一眼。
回到冷冰冰的于府,踏入自己院中,姜璟仍未习惯没有了殊微欢声笑语的冷清。自从殊微被带入宫中,从玑也随御驾巡狩,这个家里沉闷得丝毫没有活气。然而她心中燃着一团热望——如今她的女儿,成了姜家通往权势顶峰之途上最重要的人,自己在皇后跟前的分量也日益加重,姜家也有了皇后和未来储君做靠山。
陪嫁侍女荟儿侍候着姜璟更衣换妆,悄声问,“夫人今日入宫见到公主,果真好起来了吗?”姜璟目光微抬,荟儿顿知自己多嘴了,慌忙跪下。姜璟却是一笑,拍了拍荟儿的肩,将妆台上一只金簪插在荟儿发髻上,“此事你也有功,早该赏你了。”荟儿欣喜不尽的谢了恩,退了下去。姜璟平静的看着荟儿走向门外,想着这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丫鬟,今夜之后,就将从这世间永远消失,心中有些歉疚。然而她已尝够了炎凉,满怀不甘,无谓再多一丝愧疚。
昭阳宫外候着尚仪、尚服、尚食、尚寝等诸女官,为迎御驾回宫,宫中上上下下也少不得一番忙碌,许多事等着皇后示下。然而皇后却似乎全无心思,无意取悦君心,让一应从简。
内殿里,昀凰却唤含真将那竹笼再次拿近前来。
她亲手接过,细细看了,侧耳在竹笼上听了片刻,缓缓闭上眼睛,不言不语,神情平静得异乎寻常。一旁的商妤也不知她在想着什么,忐忑不敢问。
良久,昀凰睁开眼,目光幽沉如水,却道,“奉车常侍何在?”
商妤不明所以。
昀凰若有所思道,“想来皇上不喜冗陈礼节,免去了朝官迎候,按理便该在午后回宫,为何入夜才到……这半日,他是要去哪里?”
掌管御驾出行车马的奉车常侍被召来,果然御驾不是从官道入京,而是取道城东。至于皇上为何特意如此,奉车常侍也不知,被皇后一问,顿时惴惴起来。商妤暗里沉吟,想起一个地方来,忐忑望向昀凰。昀凰面无表情,拂袖令奉车常侍与左右都退下,只留商妤在跟前。
昀凰的神情黯淡了下去,倦意如阴影笼住了眉目。
“他是要去寺院看承晟。”昀凰一声叹息,“承晟在寺院幽居以来,他从未去探视过,我曾问他是否要去看看那孩子,他说不必,却原来只是要避开我。”
“皇上只是不愿皇后多心,免却忧扰。”商妤劝慰着昀凰,心里因那竹笼而生的暖意却也凉了下去。
昀凰起身走向廊下,依着扶栏,目光顺着飞檐望向秋高时节的碧空,云痕如缕,不知那归途中的人,是否也在同一片云影下。默然伫立良久,昀凰抬腕掠过鬓发,回转身道,“阿妤,连你也时常劝我待他好些,是我果真凉薄么?”
商妤欲言又止,不知如何作答,只能低下头。
昀凰淡淡笑,“若是我去驿路迎他,不知他是否欢喜。”
商妤一怔,脱口道,“皇后要阻拦皇上见大皇子?”
昀凰凝视商妤,叹了口气,“将承晟送出宫去,原是他的意思,如今却成了我阻在此间。”商妤急道,“大皇子在宫中终日生事,皇上也烦扰,让他远离宫廷,清心静养,自然是为他好。”昀凰摇头苦笑,“越是这样,皇上对承晟的愧疚之心越深,我越是防着,皇上越是歉疚。这孩子心中积恨已深,再难消释。留他在身边,是明忧;将他放在远处,却又成了暗忧。”
商妤困惑,“妾身想不明白,皇上从来不是优柔心软之人,为何对待大皇子,却狠不下心来,明知道这孩子与皇后结下了深仇,日后也无缘承嗣,不如早做决断,将他远放,何苦留在眼前。”
“他看承晟,便如同看昔日的自己。”昀凰沉默了一刻,缓缓道,“他幼时匮于亲恩,寄身骆氏母子篱下,眼里都是旁人的慈母情深,自己则被冷落在侧。他曾说,幼时最盼望能见到父皇,骆氏却总有理由让他见不到。他若自己偷偷设法与父皇相遇,事后必被骆氏责罚,被禁足在没有炭炉的偏殿,冻得手足生疮,寒夜里绕着殿柱一圈圈奔跑取暖,盼望自己快快长大。”
回想昔日他对自己忆起儿时往事,言笑淡然的样子,昀凰眼前仿佛又见着他笑着挽她入怀,寒冬天气里,依然是轻裘单衣,笑说自己不怕冷,都是幼时冻出来的好筋骨。此刻想起身在驿路上,风尘仆仆的那个人,想起彼此间这些时日的疏离,昀凰心中起伏,想起那掌心里熟悉的温度,那双眼睛里的笑意,想着他要回来了,难掩的期盼之下,原来她也是思念他的。
商妤听得满心酸楚,回想从前皇上还是晋王的时候,只觉他风流倜傥之下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机,总也看不清他是怎样一个人,忽明忽暗,亦贤亦魔,令她畏惧。而后看着他一步步登临帝位,赢得了他想要的一切,再不必以玲珑冷酷面目隐藏自己,终于显露出肉身凡人的真切模样,她看他反倒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有情亦有无情的一个男子,一个父亲,一个儿子。从前她并不为昀凰与晋王的结盟而欣慰,那只是在孤绝境地下,唯一能做的选择;如今,商妤却真心希望皇后与皇上能做一对同心眷侣。
殿前传来婴儿的啼声,唤回了商妤的恍惚神思。
是公主醒来了,被乳母抱入内殿。
她稚嫩的哭声是昭阳宫里最柔软动听的声音。
晏南被抱进来,一眼看见母亲便止住了啼哭,举起小手,发出一连串含糊欢快的婴声软语。昀凰接过她,俯身在她粉嫩脸庞亲了亲,她便咯咯的笑,抬起手去抓母亲鬓旁散下的发丝,水光莹莹的大眼睛里映出母亲的影子。
昀凰手上忽的感觉到,裹在襁褓内的脚丫轻轻蹬踢了一下。
“阿妤……”昀凰欣喜道,“她的脚在蹬我。”
商妤忙将双手捂在襁褓上,立刻感觉到了那双不安分的小脚丫,虽力气微弱,却是真切的在蹬动,而且比前一次更有力了。商妤眼中发热,喜极忘言,合掌胸前,叹息道,“多谢上苍,到底不枉皇后为公主所担的惊忧,所冒的风险,唯愿公主从此后再无磨难,一生康健!”
昀凰望着晏南澄净无垢的双眼,缓缓道,“我种的业,险些报在她身上,上苍若真有眼,只求它看清楚些,将业报给我一人承担。”
北国秋高,霜林尽染,苍壁映红,日色渐已西斜,远近山岭间深深浅浅的秋色浸没在暮霭里。寺院山门前,巨大松柏投下的阴影里,站着一身灰布僧袍,头发披散两肩的少年,瘦削而黯淡。
他瑟缩的将自己藏在阴影下,仰望着眼前如天神一样耀眼的父皇,被父皇衣袍上赤色与暗金交织成的龙纹耀得眼睛生疼。父皇很高,肩膀很宽,站在天地之间,便是主宰的姿态。而自己矮小又卑微,仿佛是父皇从衣袍上掸落的灰。
父皇来了,又要走了。
承晟撩起衣摆,跪下,恭恭敬敬叩首,送别父皇。
尚尧抬起手,却在承晟的头顶上方顿住,没有再如以往对待幼儿般抚摸他头顶,而是落在他单薄的肩头,如同对待男儿,拍了拍,“不必送了,回去吧,父皇会再来,看你发愿抄写的金刚经写得如何。”承晟顺从的点头,依然不说一句话,平静得木讷。他又开始终日沉默,即使见到父皇也不肯开口,只是默默跟在身边。这样的一个孩子,看在尚尧眼中,就如看着一株曾经茁壮的幼树,在自己手中拗折枯萎。
尚尧没有将心中怜恤无奈显诸于色,在已知事的儿子面前,他是君王。
他淡淡一托承晟的手臂,让他起身,转身之际,袖口却被牵住。承晟一手牵着他的衣袖,一只手里握着个物件,怯怯递了过来。尚尧以掌心接住,却不知道这是什么。见他不明所以,承晟拿起放在唇边,吹出一声短促的哨声。尚尧恍然,是一只草哨,不由失笑,“谁教你编的?”承晟指一指身后寺院,大约是寺中僧人教的。“这个,父皇不会吹……下次你再教我。”尚尧将草哨收在手中,笑了笑,转身离去。
单融领着御前侍从们等候在阶下,随皇上沿阶而行,一路沉默无言的走到了山下溪谷边,水声潺潺,鸟鸣长短相闻,木叶摇曳如诉,皇上停下了脚步,“单融,你到前面去等着,朕想一个人走走。”
单融有些担忧,皇上微服来探望大皇子,令御驾卤簿在官道路口等待,这一路上本就没带多少侍卫,唯恐不妥。然而不容他劝谏,皇上已独自走向溪边。
溪边白石圆亮,水草流曳,游鱼并不畏人的穿梭在石缝间。
尚尧在圆石上坐下,看着掌心里的草哨,依稀记起从前率军征战时,见过士兵休憩时用草哨吹起家乡的歌谣……那已是多年前的记忆了,那时的自己还是一个少年亲王。他将草哨放在唇边,尝试吹出一个音,却一点声响也吹不出来。琢磨了半晌,不得其法,尚尧打量着掌心里的草哨,耳中听着山林间水风木叶之声,抬眼间,暮色悄然而至,渐觉被一种陌生的孤独包围。他对孤独从不陌生,然而只不过是受困于天家的孤独。此刻,却是凡人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