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廊下风疾,天际云低,竟似有了雨意。

  斜对面有一列医侍疾步趋行而来,为首一人捧着煎药的小炉,后头每人都捧个药匣,急忙往御书房赶去。飘入鼻端的药味浓重,昀凰却觉出清苦里的甘绵,仿佛辛夷宫里常日萦绕的味道,无端令人觉得心安。

  内侍入殿通禀,不过片刻,一名穿皂蓝锦袍的圆胖内侍便满脸堆笑迎了出来。这人体态肥拙,举止却从容,不疾不徐地朝昀凰叩拜,复又同沈觉见礼。沈觉沉声问:"陛下可是龙体违和?"中常侍王隗点头叹了口气:"还是旧疾,这会儿好容易歇下,只怕沈大人要多候上一阵了。"

  这一候便候到了宫灯初上,几近戌时。

  不多久便听说皇上醒了,却迟迟未宣她们入见。内侍过来传了一次话,说是陈国公到了,正与皇上商议要事,还得劳烦清平公主再等等。一个时辰前,内侍又来传话,却是召见沈觉。

  昀凰与恪妃所候的益清阁离御书房并不甚远,沈觉去后良久不见动静,忽听得一声脆响遥遥传来,仿佛摔杯裂盏,随后再无声息。

  四下静得窒人,唯觉夜幕渐沉。

  终于等来内侍一声悠细通传:"宣清平公主觐见。"

  不知何时下起的雨,淅淅沥沥转急,雨水漫过琉璃雕瓦,檐下垂落细流如注。从益清阁到御书房有曲折回廊相连,廊下一池碧水,入夏有红莲盛开,清芬香远,故名菡池。三月黄昏,烟雨里只有稠稠浓绿的浮萍,绿得太深,看一眼便似要坠入此中去。

  在前引路的内侍也穿皂衣绿袍,袍摆青得近墨,映入眼里也似廊外浮萍,带了化不开的湿意。恪妃被昀凰扶了,一路欣然而行,不时去踩地上玉砖所雕的莲花。菡池本是明帝为孝诚皇后所筑,每块砖上都精雕了千瓣莲花,行走其上宛若步步生莲。父皇性好奢丽,嫌此地清冷阴重,鲜少前来。渐被遗忘的菡池,却是昀凰从前喜欢的地方,如今新皇偏偏选中这里做了御书房。

  恪妃咦了一声,昀凰抬眸看见净植斋已在眼前,那清苦的药香似更浓了,沁人的浓。恪妃却忽然瑟缩害怕起来,扯了昀凰袖子直往后缩。昀凰安抚地轻拍她手背,令她稍稍安静了些。

  青衣双蝉髻的宫娥撩开层层垂帘,次第宫灯,柔光氤氲成雾。昀凰扶了恪妃一步步行来,却不知净植斋里面是这样的幽深。最后一层明黄烟罗后面,宫灯转柔,映出一个朦胧人影。

  恪妃茫然四顾,未及回过神来便被昀凰牵住,随她一同跪了下去。

  "叩请陛下圣安。"昀凰跪在帘外,轻轻启齿。

  帘后良久无声。

  昀凰掌心渗出微汗,深深俯首下去,更敛低声气:"叩请陛下圣安。"

  里头终于传来低沉带笑的男子语声:"为何如此惶恐,以为朕会吃人吗?"

  这声音落在耳中,微哑的柔,倦淡的暖,却似一声惊雷劈在耳边。

  昀凰一抬头,失魂落魄。

  骤然间身不由己地站起,颤颤伸手,挑起了那道明黄烟罗--

  新皇斜倚锦榻,玄色绣金团龙外袍披在肩上,底下白绫单衣似雪。

  苍白的脸,鸦色的鬓,笑若煦风,吹不散春夜露寒。

  凄然一声呜咽,恪妃眼里滚下两行泪,唤一声"太子殿下",身子竟摇晃不稳,踉跄靠向昀凰。昀凰却似痴了一般,定定望住眼前人,对恪妃的异样浑然无觉。

  新皇看向泪流满面的恪妃,目中有恻然之色,伸手欲扶她。未待他指尖触及,恪妃骤然后退:"不,你不是殿下!"这尖叫声惊回昀凰的魂魄,转头见恪妃神色若狂,竟挣脱她朝外殿奔去。昀凰待要追去,腕上却是一紧,被一只修削的手紧紧握住。

  他近在咫尺,气息拂上耳鬓,有清苦的药味和极淡的杜若香气,温热扫过她肌肤,却令昀凰如坠冰窖。

  "不认得朕吗?"他收紧了手指,含笑迫视她,薄唇退了血色,犹带三分病容。

  昀凰直勾勾看他,神志在刹那间游离身外,仿佛已不属于自己。眼前容颜出尘清雅,眉梢眼角都是梦里曾见--认得,或不认得,是他,或不是他,都已无可更改。

  四目相对的僵持,一瞬却似一生那么长。

  终于,昀凰僵直的肩背颓软,一屈身朝他跪下,语声空洞缥缈:"臣妹昀凰,叩请陛下万安。"

  这一声"臣妹"令他眼里笑意愈深,而她跪地垂首的姿态如此顺从。他托起她下巴,白衣广袖垂落,绫罗的冰凉扫过她脸颊:"朕说过会再回来,昀凰,你可记得?"

  记得,仿佛是记得。

  惠太妃榻前惊魂一剑,染血屏风后夺魄一眼,长秋宫废殿前临去一瞥,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血,依稀仍留在昨夜。他说他会归来,她却道,此生天各一方,永不复见。

  "臣妹记得。"昀凰低了头,眉眼寂寂,无波无澜,"陛下天命所归,万民同庆。"

  "朕不想听你叫陛下。"他温柔凝视她,在她耳边说,"从前怎样,现在也一样。"

  一样,岂能一样。

  昀凰沉默,他亦冷冷等待她开口。

  "臣妹不敢。"昀凰的脸色苍白得怕人,字字咬得清晰。他笑起来,抬手摁了胸口,呛出几声咳嗽。昀凰看他以手按着胸口,正是昔日伤口的位置,一时目光凝住,再不能移开。

  "不敢什么?"他缓过气来,仍是笑着,一伸手将昀凰拽入怀中,"不敢再叫少桓?"昀凰一颤,唇上咬得发白,颊上却是红透。他抚上她的脸,细细审视这浓腻脂粉遮不去的绝色。她用浓妆掩饰的悲伤,以粉黛遮掩的倔犟,通通在他唇下瓦解。

  他的唇薄而软,带了凉凉的一点药味,清苦甘香难辨。他流连在她颤颤紧闭的唇上,并不急于袭掠,只是久久流连,仿佛孩童贪恋着心爱的饴糖。她颤抖得越发厉害,却不再挣扎抵挡,只茫然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看他。那眸子里渐渐凝起水雾,弥散了深浓的凄凉,仿佛雨天的菡池,亦如少桓的笑容。

  翌日圣旨下,晋清平公主为宁国长公主,尊恪妃为恪太妃。苏文定公以忠烈入祠,苏氏一门自文定公以下皆追赐名爵,赐葬文定公衣冠冢于皇陵。宁国长公主赐邑三千,为筑栖梧宫、桐华殿、凤影台。

  第四章 【齐纨新裂见莲华】

  五月郁蒸,时值天中,午后日光已转炽。从中宫一路行来,潜月两颊微红,罗衣汗透,直至踏入辛夷宫的地界,顿觉眼前日光转幽,夹道两侧遍植高大梧桐,深深碧叶,筛落匀匀光影。行走其下,衣带生风,遍体生凉,竟似一片与世隔绝的凝碧之境。

  潜月记得辛夷宫外原是一片幽篁,生满堇色兰花。数月之前,皇上下旨从南国移来三百余株梧桐,俱是生长百年以上的青梧,高数丈,阔叶如玉,遍植辛夷宫内外。听说尚在修筑中的栖梧宫更有梧桐千株,需三年方可建成。

  碧梧栖老凤凰枝,到底是宁国长公主的居处。

  只是可惜了那片郁郁修竹,就连皇后初到宫中,也曾赞叹过辛夷宫的幽致。谁知长公主却不喜竹,命人将那清雅兰竹连根铲了,只留梧桐与蔓草。关于长公主的传言纷纭不息,这辛夷宫的主人却一向深居简出,自皇后入主中宫,潜月随侍左右,也只见过长公主寥寥数面。

  宫人引潜月进了偏殿,说公主尚在小睡,潜月便只得静静候着。殿里弥散着奇异的薰香,是别处没有的,沉沉缈缈似一缕叹息,无端令人心境萧索。

  环佩声动,一个眉眼鲜灵的小宫女挑了帘子来传潜月进去。看来长公主身边又换了人,辛夷宫的人没一个能久留的。潜月敛息步入内殿,却见长公主斜倚了软榻,似醒非醒的样子,一时不知该不该惊扰。

  "皇后何事?"长公主淡淡开口,仍是慵然倚着,手里纨扇半遮了脸。

  潜月忙回禀说,承淑宫的芍药开了,裴昭仪设宴请皇后赏花,皇后想邀长公主明晚一同前往。长公主眼也不睁,只漫不经心道:"多谢皇后美意,我素来不喜花草,还是不去碍兴的好。"

  这般冷遇,潜月是早料到的。此前皇后数番邀宴长公主,欲与她多些亲近,赐赠辛夷宫的珍物从未间断。只是这位宠眷殊厚的长公主似乎并未将皇后的恩典放在眼里,视后宫诸人更若无物,终日与恪太妃独处辛夷宫中,鲜少有外人得见。

  "此番还有皇后另一桩心意,听闻长公主雅好音律,裴昭仪恰擅琵琶,遂想到邀公主赏花鉴乐,岂非美事。"潜月笑语宛转,一番话说得圆泛得体。长公主将纨扇略移下几分,一睁眼,流波照人。"哪位裴昭仪?"她问得轻慢,潜月便说是文襄侯之女,陛下新册封的昭仪。公主静了片刻,慵然一笑,只说知道了,便再无言语。

  潜月心里惴惴,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却见公主背转了身,似又睡去。

  自入宫以来,潜月还未受过这般冷遇,一时僵在当地。她是从陈国公府就服侍何皇后的,如今已是长信宫里掌事的人,纵是各宫妃嫔也不敢怠慢她半分。

  这宁国长公主,也不过是废帝之女,无倚无势,偏偏皇上仁慈,待她亲厚,以至皇后也要给她三分颜面。潜月心中气闷,却也无可奈何,默然叩了一叩便欲告退。却不经意瞥见长公主的纨扇掉落地上,潜月拾起来双手奉回榻侧,目光扫过扇面,却是一震。

  蝉绢扇面上绘的是《莲华色女图》,笔致艳冶,用色妖袅,底下题写的"莲华色女"四字却是清峭出尘,仿佛圣上御笔……潜月搁下纨扇,悄然无声退了出去。

  "莲华色女?"皇后何姌并不信佛,一时有些不解。恰逢陈国公今日入宫探望皇后,正同女儿饮茶叙话,听了潜月的回禀,良久蹙眉不语。何皇后侧首看他:"父亲可知是何典故?"

  何鉴之看了眼垂首不语的潜月,朝皇后只是一笑:"不过是佛家劝化的典故,叫女子向善知耻,莫要胡思乱想。"何皇后听出父亲话里的敷衍,也不急于追问,只淡然一笑揭过。知女莫若父,见她这般神色,陈国公便知她心里是不信的:"姌儿,你如今虽是六宫之主,言行仍须万般谨慎。听多了流言飞语,空穴来风,于你并无好处。"陈国公说着,朝潜月含笑看去,"尤其近身之人,妄为佞言,不可不罚。"

  他神色慈和,言语温厚,潜月却已脸色惨白,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

  "女儿愚昧,父亲教训得是。"何皇后素有贤孝之名,虽只十八韶龄,言止已见母仪风范。

  潜月旋即被拖了出去,廊外掌掴的声音响起,清脆得慑人。左右都避了出去,陈国公这才敛了笑容:"你这糊涂孩子,竟如此不分轻重,眼下劲敌未除,你倒又去树敌。"见何皇后蹙眉不语,陈国公又道,"陛下厚待长公主无非是看在苏家一门忠烈的分上,给元勋旧臣做个样子。皇室自相屠戮多年,如今陛下与长公主友爱亲厚,好令天下人瞻慕,得见皇家的体面……这是好事,亦是正事,万万不可往那污秽上头乱想!"

  何皇后端雅的脸庞浮起红晕,被父亲口中的"污秽"二字弄得十分难堪。

  女儿到底还是年轻了些,陈国公叹息一声,摇头道:"苏家早已散了,区区一个长公主,加个疯癫的太妃也起不了浪。倒是裴家,如今颇受皇上看重,若再叫那裴氏先得了皇嗣,那才是大大不妙。"

  送走了陈国公,何皇后默然伫立殿前,怔忡了许久。

  潜月被宫人带上来,鬓发散乱,脸颊红肿紫涨,唇角绽出血丝。何皇后垂目看她,叹息一声:"这回的教训可记住了?"潜月眼里含泪,伏地叩头不止。何皇后笑一笑,平心静气地坐回椅中:"罢了,莲华色女的典故,你倒从头讲给我听听。"

  月华如水,明纱宫灯高挑,照见承淑宫里丽影翩跹。

  花开宴前,十余位宫装丽人随皇后信步庭中,人赏花,花映人,红妆犹共花争春。

  芍药又有将离、近客、殿春之别称,居花中富贵之次,人云牡丹为花王,芍药则为花相。世间芍药多开于四月,承淑宫的芍药却非凡种,定要蒲月之末始吐艳。

  陛下登基未久,后宫尚未充实,皇后以下仅有四妃六嫔二昭仪一婕妤。何皇后素来温柔敦厚,同各宫妃嫔相与融融,今日这赏花宴虽是设在承淑宫,众人却是因着皇后的颜面而来。

  裴昭仪含笑随在何皇后身侧半步之遥,妆髻精心梳成,言笑间神采飞扬,本就生得极美的容貌,在众人中愈发显得出挑。其余妃嫔有位分高过她的,见她如此张扬,本有些不悦。何皇后却毫无介怀之意,依然敦柔相待,倒令旁人不便多言。

  宴已过半,却听得宁国长公主到。众人大感意外,裴昭仪也全未料到长公主会来,一愕之下顿感颜面生光。唯有何皇后不动声色地一笑,欣然率众迎了出去。

  素衣宫娥挑两盏宫灯在前,远远照着那绯红身影,广袖飘举,若行云中,衣袂迭迭若曳月华。

  长公主与何皇后见礼,众妃嫔复又同她见礼。几名新近册封的妃嫔初见长公主,一时怔住,只觉那艳色迫人欲窒。也有一两位出身世家的妃子,从前仿佛见过她,那时她尚是废帝宫中不得宠的帝姬,偶尔在庆典宫筵上惊鸿一现,隐约也是个丽人。时隔数月,历经一番变乱,天家易主,宫阙易色……再见这位帝姬,却已是万千荣宠在一身的长公主,容貌言止都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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