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隗与她目光相接,立即会意挡在殿前,示意执杖内侍暂止:"诸位大人少安毋躁。"眼见着那深红背影转入内殿,陈国公亦只得无奈止步,转眼见那医侍神情仓皇,心中暗道不妙。王隗随即退入殿中,下令将殿门闭了,以免惊扰圣驾。徒留众臣在殿外,谁也不敢多出一声,正午日光将各人影子压成小小一团踏在脚下。沈觉与裴令显缄默相视,心底已将最坏的念头转过数遍。
王隗匆匆随长公主步入内殿,数名御医鱼贯而出,见长公主匆匆而至,忙俯身避让两侧。只听环佩之声凌乱摇曳,长公主走得甚急,素日仪态风华尽失,几乎是踉跄奔入帘内。御医令甫一抬头,便见中常侍王隗似一面铁墙立在跟前,遮挡了昏暗殿内仅有的光亮,沉沉语声似夹了一把铁沙子:"如今怎样,你且照实说!"
还未走得近,昀凰已没了力气,脚下软绵绵踩空,跌在明黄蛟绡纹锦帐外。那帷帐后头,他静静倚枕靠着,并不似她以为的那样奄奄一息,反倒有些笑容,只是脸色不似活人。他朝她伸出手来,广袖垂落似流云:"过来。"
往日里,他总这样唤她,如同唤一只豢养在掌心的鸟儿。
昀凰缓缓撑起身来,只走得两步便绊住裙袂,堪堪跌跪在他榻边。少桓笑一笑,勉力抬手去扶她。这修长的手原本也曾握剑挽缰,此刻却消瘦如削,苍白肌肤底下隐现暗蓝血脉。昀凰握住他的手,轻轻贴上脸颊,无声亦无泪。"朕还活着,你却要走了吗?"少桓语声平静,轻柔似一缕水流,淌过之处却是封冻。昀凰说不出话来,一时间连气也喘不上来,只是哀哀望住他……良久,终于颤声开口:"华昀凰会走,我不会走。"
少桓蹙起眉心,手指抚上她苍白颤抖的唇,笑意加深几分:"又在骗人。"
辛辣热流骤然涌上,眼底喉间尽是涩痛,昀凰狠狠咬唇,苦咸滋味漫进唇间,竟不知何时落下的泪。第一声哽咽之后,再不能自已,诸般隐忍都成了枉然。
从未见过她哭得如此伤心,蜷缩起纤细身子,似个小小孩童。支离破碎的话语,夹缠了哽咽,浸透了泪水,字字句句都是凄楚,听着竟不真切。起初他听见她亟亟地说着"晋王"、"北齐太子"、"瑞王"云云……恍惚似芒刺入耳,却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眼里心里,只是她的泪颜,他令她如此悲伤吗?
见他漠然,全无丝毫反应,昀凰蓦地恐惧起来,紧拽住他的手,又亟亟说了一遍。
"我没有别的法子了,华昀凰原是早该死去的人,偷生偷不来长久!少桓,我要的是长长久久,我要光明正大!我再不做这长公主,不做这华昀凰!"
少桓不说话,静静看她,幽黑眼底没有一丝活气。
昀凰目光迷乱,几近癫狂:"你听到了吗,少桓?"
他分明听到,却只是漠然,对她满盘愿望、满心期待全都无动于衷。只是冷,满眼都是冷,令她如临万丈深渊,恐惧无以复加,连声音也破碎了:"你要怎样都好,你若不喜欢,我便不去,哪里也不去了!"
聪慧、淡定、骄傲尽化泡影,她惊慌失措,显出狼狈原形,也不过是个低微的弱小女子。
少桓终于笑了一笑,极微渺的一点温柔,却是给她莫大的怜悯。
"我渴了。"他只说这么一句。
昀凰慌忙折身倒水,凌乱失措举止尽都落入他眼里。
脂玉盏中盛好了梧桐露,昀凰小心翼翼捧至榻前,倾身俯下,将玉盏凑近他唇边。少桓温柔凝望昀凰,修长手指再度抚上她脸颊,轻轻抚至颈项。他的手已清瘦至极,仿佛握不稳一支紫毫笔,却在蓦然间,狠狠扼住她咽喉。
第十五章 【此身已随前缘误】
所有光都暗下来,所有喧嚣都不再,渐渐聚拢的黑暗里唯有那一双清寂眼神,丝丝温柔,缕缕缠绵,似黑暗窒息里最后的光和暖。恰似初见那一眼,长剑映亮暗室,碧血溅染屏风,暗影里只见他的眼,杀机如惊电,悯柔若春水。
扼在咽喉的手剧烈颤抖,一点点扼紧,再扼紧。
昀凰只激烈挣扎两下,因惊悸而睁大的眼睛里,渐渐有雾气浮起,秋水池上,残荷凝霜,悲伤漫过求生意念,铺天盖地尽是绝望。白骨化灰,黄泉相随,只是这誓言应验得太早太轻易。凝在睫上的泪水来不及滚落,万千不甘来不及让他明了……眼前渐已模糊,昀凰身子绵绵软倒,只竭尽最后力气抓住少桓衣襟,掌心覆上他胸口。
血色蔻丹,单纱白衣,温热掌心底下,恰是那狰狞旧伤。
温热溅落脸颊,却是少桓的泪。
惨然笑容里,他终究松了手,同她双双跌落在明黄鲛绡帐中。肌肤相贴,鬓发相缠,曾多少次缠绵在凤榻鸾帷,却是第一次共枕于帝后的龙床。昀凰已是虚软无力,蜷伏在少桓身侧,长发缭乱,无声而急促地喘息。
"昀凰。"少桓语声微弱平静,前一刻的杀机仿佛从未出现,"朕放你走。"
昀凰说不出话来,喉间痛如刀割,一路痛到心尖上去。他终究肯放了她,金口玉言,一句话斩断诸般孽障。她却狠狠攥紧他的手,说什么也不能放,指尖剜进他掌心里去。他微弱地笑了一笑,将手指抵在昀凰毫无血色的唇上,止住她嘴唇的颤抖:"不必说了,朕知道。"
一声朕,唤回昀凰三魂六魄。他连自谓也收回了,一口一声朕,做回高高在上的君王。昀凰张了口,听见自己语声喑哑,几不可闻:"若是连你也不信我,不如就此将我扼死。"
"朕相信。"杜若清苦气息轻拂耳鬓,少桓低低道,"这样很好,朕很放心。"
昀凰恍惚抬眸,见他的眉目近在咫尺,语声萦绕耳畔,却觉眼前之人比任何时候都更遥远。方才被他手指扼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地疼,转眼他已温柔如昔,仿佛一个躯壳里栖宿着两个不同的少桓。他脸颊显出玉一般颜色,隐隐透寒,再无温润:"原想天上地下带着你一起,如今看来,朕不配了。"
"少桓……"昀凰哽咽失声。少桓微微而笑:"你委曲求全,不惜向外族求取庇护,朕却是一介废人,再也护不得你周全。当日未能带你一同离去,登基之后亦未能给你堂皇名分。你无双芳华,尽被朕误在深宫。如今壮士断腕以全质,你……很好,很好……"少桓笑着,猝然紧抿了唇,胸膛剧烈起伏,将一阵呛咳极力隐忍下去。
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帝王之尊,伤病之恨,一切最脆弱的地方,却又被她烙上新伤。昀凰再也说不出话,一时间手足冰凉,遍体都似冰刀在割,痛入骨髓,却流不出一滴血。
"皇上究竟还能熬得多久?"
王隗一语惊得左右变色,这般杀头灭族的话也只有他敢说出口。御医令已将众人诊治之见一五一十告知,皇上依赖丹石过久,寻常药石已对病症无效,御医连开几服温中补养的方子,却镇不住他咳血之症。唯今之计,只得照丹石炼方,且先稳住病况。只是皇上龙体虚损,再难抵受丹石之毒,一旦肺腑俱害……御医令一额都是豆大汗珠,不敢将凶言出口。王隗却已顾不得避忌,厉声追问之下,御医令惶然道:"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
王隗心中虽有准备,仍是如遭雷击。
却只听身后一个喑哑语声缓缓问道:"可有万千之幸?"
御医令慌忙回身,见长公主不知何时出了内殿,幽幽立在众人身后,长发垂覆两肩,目中泛红,脸色白得有如妖魅。只觑得一眼,御医令再不敢抬头,惴惴沉吟片刻道:"若蒙天幸,或也能延寿十余载……"
十余载,便是他与她的天幸。长公主一言不发,暗影遮蔽了脸上神色,仿佛一尊黑暗中的玉像。王隗这才回过神来,也顾不得礼数尊卑,脱口便问:"殿下,皇上怎样了?"
长公主身形憔悴,语声沙哑:"皇上醒着,要见外头那几个,让国丈、沈相、廷尉与裴将军都进来。"王隗迟疑一瞬,默然应命转身退去。长公主却又唤住他:"叫承淑宫裴妃也过来。"
"也见驾吗?"王隗上了岁数,到底还是多话了些。
"不必。"长公主已转过身去,头也不回道,"让她在偏殿静阁候着。"
此时召见那无关紧要的裴妃实是匪夷所思,王隗一时猜不透长公主的意思,也不知是否是皇上心意,忙趋行近前,沉声问道:"那中宫如何处置?"
皇后不在殿前,各宫妃嫔一个也不见,太初殿外黑压压跪着一片尽是臣工。
裴妃自阶下仰头望去,屏在腔子里的一口气顿时散了,膝弯软软,再撑不住身子。"娘娘!"侍女锦心忙将她搀住,只恐她再度昏厥过去--早前闻知裴令显触怒龙颜,娘娘大惊失色,当下直奔太初殿,欲见驾求情。不料甫出宫门,竟遇羽林骑迎面阻住去路,迫令各宫回避,封闭宫门,一概人等不得出入。见了这番阵仗,知是大祸将至,娘娘骇得六神无主。遣人去太初殿、辛夷宫与中宫打探消息,良久不见回音。直等了大半个时辰,竟等来一句噩耗,说是皇上不好了!娘娘受不住这惊骇,当即晕了过去……待得悠悠醒转,尚未恢复人色,内侍已至承淑宫宣召贤妃觐见。
锦心勉力定住心神,颤声在裴妃耳边说道:"娘娘千万支撑着些,眼下吉凶未知……"她不提尚好,一提吉凶,裴妃脸色越发惨白。到了这般光景,还能有什么吉,原本存了一线侥幸,若后妃都在殿前倒好,偏只单独宣召她一人。裴家获罪,皇上垂危,长公主不见踪影,刹那间所有倚靠都不在了,只剩她一人孤零零站在狼群里。若是皇上不在了,何皇后第一个不会放过她。汉有人彘之祸,今有恪妃之鉴,在那幽旷殿内等着她的,是鸩酒、白绫还是别的?
裴妃只觉身在虚空,不觉已被锦心搀着,一步步到了殿前。内侍引她往偏殿去,长年幽暗的偏殿连廊,挡住日光灼热,令她周身一凉,神志也清醒了些。
眼前一扇朱漆雕门紧闭,仿佛是供臣工入觐前歇候的静室。内侍在门前俯身,也不通禀,只将那门轻轻推开一线,里头熏燃着熟悉的宁神香,一缕沉沉撩人的香气弥散。怔神间,内侍将她一推,裴妃踉跄踏进,身后门已合上。四面垂帘都已落下,只有丝丝微光从美玉卷帘间隙里照入。裴妃瑟缩了身子惶然四顾,小小一间静室,除却陈设别无他物。
"你怕什么?"蓦然传来的幽细语声,惊得裴妃倒退两步,这才瞧见垂幔后面静静立着一个人影。那人转过身来,垂覆的长发微微遮了容颜,语声之喑哑,神容之枯槁,惊得裴妃手足无措。往日美若天人的宁国长公主此刻竟似幽魂一缕,悄无声息地立在暗影里,周身仿佛裹着一团寒气。
"我问你怕什么。"长公主语声冷得瘆人。裴妃张口,却觉舌尖已冻住--怕什么,这一路战战兢兢魂不附体究竟怕着什么,到此刻竟说不上来。长公主走近前来,近得可以瞧见眼底红丝。第一次这么近地细看她,细看这梦魇般摆脱不得的美貌,裴妃的目光凝定在昀凰脸上,从她泛红的眼眶移至唇上血印,最后瞧见颈间青紫的扼痕。
长公主苍白的手指抚上那处紫痕,幽幽笑着:"差一点,他便能扼死我。"裴妃惊退一步,骇然捂住自己颈项,仿佛那修削手指下一刻便会扼上自己的咽喉。她惊惶欲绝的神色令昀凰的笑意加深,逼近她细声问道:"令婉,你怕死吗?"
死,谁人能不怕死。
裴妃后背已抵上身后廊柱,被逼得退无可退,脱口哀叫:"你,你要我怎样?!"
长公主轻笑:"太初殿里两个男子生死不知,一个是你夫君,一个是你兄长,可是令婉,你只怕一死而已。"她连笑声也喑哑了,每个字都破碎,出口却似刀锋,割得人血淋淋。裴妃陡然觉得憎恨,憎恨她叫这"令婉"二字,好似最亲近熟悉的家人,看清她脉络肺腑。
"是,我怕死。"裴妃蓦然仰起脸来,一咬牙道,"我很怕死!"她本就身姿高挑,仰了头只觉逼仄之气尽出,随之恨恨地红了眼眶。"怕死又有何错?"长公主略一侧首,颈间紫痕更见明显,衬着她唇角笑意如丝,美艳得诡烈,"怕死就好。"
裴妃怔住,长公主却回身在椅中坐下,冷冷望定了她,再无一丝笑容,"你兄长自身难保,即便重罪可免,总有些苦头要吃。一旦皇上不能再庇佑裴家……令婉,你靠什么活下去?"
刹那间怒火喧嚣熄灭,似冰水浇上炭盆,裴妃心头只跳出两个字--皇嗣。
后宫女子谁人不知,再多恩宠也有尽头,唯有子嗣可保得晚年善终。一旦先帝晏驾,无嗣的妃嫔便落得冷宫幽禁,似她这般得罪过何皇后的人,只怕更是献祭皇权的血牲。
皇嗣,她做梦也想得的皇嗣,偏偏越想要的,越是得不到。裴妃神色几度变幻,一时惨然,一时不甘,终究失声笑了出来。一败涂地并非技不如人,恰机缘不巧,又怨得谁。
"陈国公有恃无恐,无非倚仗着皇后和皇嗣。不过生男生女还未可知,假若另有妃嫔也得了子嗣,恰巧皇后所出又是公主,一切便不同了。"长公主端严身姿纹丝不动,语声却似妖蛊,"令婉,你说是吗?"
刹那间,重锤击落心坎。
裴妃不是笨人,转念间心思洞明,雪光惊电似的明白。
"你……"裴妃煞白了脸色,猛然张大双眼,"这,这如何能……"
长公主面无喜怒,平静得像在说一场宫宴安排何种乐舞:"我说能便能,你说有便有。"
裴妃气息纷乱,喉间发紧,掌心俱是冷汗:"宫里四处都是耳目,御医、宫人、内侍……这弥天大谎,如何能瞒天过海?皇后所出若不是公主,这手脚做了也是白做!"
瞬息之念,她心思倒也转得如此之快,轻重权衡如此得宜。昀凰微微眯了眼,审视眼前绮颜玉貌女子,在那光润鬓颊依稀还可见得少女的红润。往后年岁渐长,历练渐多,这又何尝不是一个辣手人物。然而昀凰微微倾身,朝她扬眉浅笑:"令婉,你还未明白吗?到这地步,皇后必是生女,而你必然得男……否则,你、我、裴家,连同皇上一手打下的江山,都将万劫不复。"
那缭绕香气似要勾去人的魂魄,昏暝室内,静得仿佛可以听见彼此心跳。起初裴妃只觉自己心头急撞,紧促得喘不过气。不意却觑见长公主胸口微微起伏,镇定容色下的忧急,因这纷乱气息泄露无遗。原来她也会怕……裴妃莫名松一口气,更多疑惧却浮上心头。深宫禁苑耳目众多,偷龙转凤岂是这般容易,一旦败露便是诛灭九族的下场。想着那凶险光景,裴妃一身冷汗尽出:"即便捱过十月,又去哪里找一个活生生的婴孩?"
"能从中宫换来最好,若是皇后生下公主,也只得另寻个男婴进来。"长公主眉心微蹙,"这倒难不倒王隗,太医院也可放心,只是承淑宫里未必稳妥,只怕还要委屈你暂且住一住西边。"
裴妃悚然,明白她所谓的西边,便是那阴僻怕人的冷宫了。
七道重门阻隔,仿佛将最西面的延年宫隔绝在人世之外。当年惠帝为太后筑延年宫,宫室成,太后薨;成帝端佑皇后失宠,幽居延年宫,郁悒而终;明帝时,章皇后因妒获罪,于延年宫幽禁数月,鸩酒赐死。此后的延年宫便令后宫诸人闻之色变,一旦谪入此地,便是永世不得翻身。"宫宴那日,你与淑妃私下非议中宫,这已足够罚你去西边住上一阵子。"长公主悠然开口,却令裴妃如坠冰窖--当日几句闲言,竟也瞒不过她的耳目。
"那里最是清净,门锁一落,谁家耳目也安插不得。"长公主幽深目光全无波澜,一切都已盘算周密,只需搬动棋子而已。
"这事,皇上可知道?"裴妃脸色青白,良久才颤声问出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