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长公主面色一寒,漠然道:"皇上知道。"

  裴妃脚下绵软,终于跌坐椅中,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的光亮也熄灭。

  皇上果真是不能好了,否则不会应允这般无奈之事。裴妃无力垂首,心头空落落,竟也不觉得如何悲伤。原以为情浓爱笃,到此刻才知,他在她心中也只是"皇上",只是那高高在上的明黄身影……而她在他心中,只怕连个浅浅影子也没有。

  一丝讥诮笑容浮上裴妃唇角,眼底悲喜成灰。

  若皇后生了公主,就此皇嗣断绝,日后真要扶假皇储登基吗?到那时,她还出不出得了延年宫,会不会永久缄口,以保全这秘密永不泄露--裴妃紧紧盯住长公主双眼,越看越觉寒意透骨。长公主却似看透她心思:"若非逼到绝境,谁也不会出此下策。坐以待毙或是孤注一掷,你自己选。"

  裴妃面如土色,夹在生死一念间,左右都是峭壁,连摇摆都无处。长公主却一句句迫上来,迫得她无处躲闪:"往后总得有人统率六宫,众多妃嫔中单单挑了你,无非因为你姓裴。既然皇上看重裴家,这机缘便成全在你头上。你若不肯也无妨,总还有淑妃、德妃和诸嫔……"

  "那你呢?"裴妃脱口而出,语声落地,自己也僵住。

  到底还是将最后一层窗纸戳破。

  最痛的伤口被盐粒撒上,昀凰抿唇,目光落在裴妃光洁修长的颈上--这美好的皮囊还如此娇嫩,不知死后会变成什么模样。昀凰目光冰凉,唇角却勾出惑人弧线:"我亦有我的去处,或许你生下皇子之日,便是我远嫁北齐之时。"

  凄惶哭声伴着阵阵哀求从偏殿一路传出,两名内侍将裴妃拖曳到宫门,称贤妃裴氏忤逆犯上,非议中宫,被长公主下令鞭笞二十。裴妃凄厉的哭叫令殿外众臣心惊胆寒,虽知长公主性情乖张,却不料今日暴戾至此。眼看着左右将她按倒,鞭子将要抽下,裴妃蓦地尖叫道:"我有龙脉在身,谁敢动手!"

  这一声喊,惊落内侍手中长鞭,惊得里里外外尽皆色变。内侍飞奔入殿禀报长公主,将裴妃架入殿中,御医匆匆随后而至,彤书女史亦奉召而来……不过片刻,里头消息传出,贤妃确是有了龙脉。这变故来得太过仓促离奇,陈国公与沈裴二人尚在御前见驾,外面诸人面面相觑,尚来不及应对分辨,长公主便又下令,免了裴妃鞭笞之责,遣回承淑宫禁足。

  一时间惊的惊,喜的喜,疑的疑,承淑宫里里外外也不知布满多少耳目。只见御医进出不绝,却无更多消息传出,空叫多少人急红了眼。恰此时,陈国公等人于御前苦谏一日一夜,参奏裴令显治下不严、耽迷女色、腐坏军纪,纵容女眷非议朝政。众老臣涕泪交流,彻夜跪候太初殿外等候圣裁。

  次日,三道圣旨接连颁下。

  赐死裴令显妾子瑶等七女,其余女子流徙南疆,罚为营妓;革去裴令显封爵,罚俸禄千石,责令闭门思过,军中权责交副将暂代。同遭参奏的五名将领均降职一等;沈觉受连带之罪,罚俸千石。贤妃裴氏一并获罪,谪入延年宫圈禁。

  皇城内外,朝野上下,震动非常。

  只一夜之间,原本炙手可热的裴家看似就这样垮了。连有了龙脉的贤妃也不能幸免,一夕失宠,打入冷宫再不得翻身。也有人说裴家垮不了,皇上明里降责,暗中还是护着裴家的。裴氏虽革了爵,手中兵权还在,一旦贤妃诞下了皇子……

  "便叫那妖女诡计得逞,尔等老朽,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陈国公将手中杯子重重搁下,面带一丝冷笑,如锥目光扫过面前诸人。一桌酒肴纹丝未动,桌旁众人犹自举着杯,惶惶然不知该不该放下。原是备了酒宴庆功,如论如何总是赢得先手,待陈国公这盆冷水兜头浇下,一时间众人都噤了声,谁也喝不下这庆功酒。

  "她也做不得多少手脚了。"廷尉低咳一声,赔笑道,"和亲之议已定,再由不得她在宫中兴风作浪。"陈国公阴沉了脸色:"民间婚娶尚有数月筹备,两国联姻是何等大事,其间礼聘往来,婚期再快也在半年之后。这妖女在宫中只手遮天,更有沈觉、王隗里外照应,她若趁此做下手脚,你我如何应对?"

  第十六章 【回看流年是蹉跎】

  栴檀子,瑞龙脑,一室馥郁缥缈。水雾氤氲的汤池四周,各跪着一名宫婢,将五色花瓣与香片匀匀抛撒在水面上。绢绘屏风隔开了外室,珠帘不动,静谧无声。昀凰闭目半倚在整块汉玉雕出的莲台上,乌黑湿发散在雪白双肩,酥胸半露出水面。池中兰汤轻漾,濡湿了发梢,丝丝缕缕贴在颊上。四名宫婢捧着空的香奁悄然退出,一名青衣医女却低头而入,捧了小小玉匣在昀凰身边跪下。绘着合欢纹的匣盖揭开,浓郁的麝香气息扑入鼻端。

  昀凰仍闭着眼,脸上纹丝不动,苍白双颊被水汽蒸出淡淡红晕。青衣医女以银匙挑起一点麝香膏,轻轻搅入兰汤……琥珀色的香膏渐渐融入水中。

  蓦地,长公主睁了眼,一扬手将那银匙夺过,狠狠掷了出去,一时带起水珠四溅。

  医女跌在一旁,惊骇得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素日里都是这哑女侍侯长公主沐浴,由她掌握麝香用量,一举一动都已熟稔有素。长公主敏锐多疑,这辛夷宫里谁也算不得她的亲信,能近身侍侯的哑女已算难得。然而这毫无预兆的发怒,令哑女惊骇欲绝,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长公主看着池边玉匣,目光如寒潭,由漠然至厌弃,隐隐愤懑,渐转为悲苦。

  那香膏凝成琥珀色,是日日沐浴必备的香料。

  "又是麝香。"恍惚间有个声音萦绕耳畔,"朕不许你再用麝香。"

  不许,不许又能如何。空有万千不甘,这麝香还是一日日用了下来。旁人苦求不得,她却避之唯恐不及。昀凰一声低笑,抓起玉匣重重摔出去,脆裂声里碎玉溅跳,香脂狼藉,一室尽是浓郁香气。医女骇然俯低在地,不敢看长公主苍白扭曲的容颜。

  外头侍女慌忙闻声入内,却见长公主赤身而起,水珠沿皎洁胴体滑落,耀得人不敢直视。尚衣女官忙奉上浴衣、长巾、束带,长公主看也不看,径直拽过一件丝袍披上,赤足走出外室。

  等了半晌的近侍宫人疾趋近前,低声禀道:"中宫来人传了几次话,说是皇后凤体违和,一直不肯进药,整日也未进膳,御医甚是忧切。"长公主厉色未消,冷冷道:"不肯进膳就撤了,随她去熬。"宫人嗫嚅道:"皇后终日以泪洗面,对左右不假辞色,说只认得从前的宫人。"

  长公主驻足蹙眉:"不是留了一个叫潜月的吗?"

  "是。"宫人低声道,"潜月随嫁入宫以来,最得皇后倚赖。如今更替了中宫上下,只剩她陪伴皇后左右。"长公主侧身,眸色淡漠:"将潜月逐出宫去,如若不从,就地杖杀。"宫人一惊,见长公主面色如霜,一时间杀意扑面,掠起阵阵寒栗。

  晨光漫透小轩窗,昀凰安然端坐妆台前,宫女巧手为她梳起云鬟雾髻,仍梳待嫁女子发式。

  身后近侍宫人恭然立着,将内外事务细细禀来,记下长公主的吩咐,末了低声道:"昨夜里已将潜月从小门遣出。"小门是讳称,犯下过错或患了病的宫人,不能从宫门出入,专有一个供她们遣出的地方,俗称小门。从小门出去的人,不死也褪去半层皮,终生不得踏入宫廷一步。

  长公主淡淡问道:"可曾费过周折?"

  宫人明白这"周折"的含义,忙道:"起初皇后不从,内侍将潜月拖下杖责,打到第六下,皇后便允了。"觑着长公主脸色,宫人又小声道:"皇后也肯进膳了。"长公主闻言一笑,把玩着手里的一支玉簪,似漫不经心道:"哪里是真的求死……真要她死,早已死了。"宫人不敢答话,直待长公主吩咐预备车驾,这才松一口气,忙叩首退下。出了殿外,回想起长公主的神情话语,陡然有寒意从心底透出。

  镜中秋水生辉,昀凰看着自己,心头却浮现何皇后的面容。那一双秀狭丹凤眼,敦柔中暗蕴城府,娴静里难掩妒色,是她最不喜欢的模样。

  想起方才一掠而过的杀意,昀凰凝视指尖,默默将手握紧。

  不是没起过杀心。趁眼下宫禁还在掌控,让皇后连同那未成形的孩子一并死于偶然,不失为釜底抽薪、永绝后患的法子。如此,也不必煞费心力安排那一出偷龙转凤。来日皇子"诞下",为免裴家坐大,裴妃也难逃一死。左右都是杀,早早一刀斩断乱麻,未尝不是干净利落。

  然而,真的能下手吗?

  那不知形貌的小人儿,终究是少桓的血脉,只怕也将是唯一血脉。私心里,不是不憎那何家,却也暗自期盼皇后生下麟儿。若不然,日后一手扶了假皇储登基,少桓舍命打下的江山又当落入何人手里……何鉴之那老匹夫有恃无恐,必是看准她不能对皇后下手。如今有了裴妃,皇后顿感自危,她也须做出杀气腾腾的样子才唬得住那一班虎狼。

  虎狼,她视人如虎狼,人视她亦如蛇蝎。

  昀凰垂眸而笑,缓缓将最后一枚珠钗斜插入鬓。

  鸾驾已候在外边,时将正午,离子瑶赐鸩的时刻已近了。

  门上铁锁铿啷作响,数名素衣宫人鱼贯而入,行止如无声暗影,却惊起阴森天牢里一片哀呼冤告。甬道两侧铁栏后,陡然探出一双双枯槁曲张的手,遍布狰狞伤痕,竭力探向来人,欲挽住最后的生机。领头的宫人目不斜视,对周遭哀呼只做未闻,径直走向尽头的囚室。

  狱卒打开牢门,阴森霉烂气息扑面。一束微光从方寸天窗照入,正照在墙角阴潮石壁前,一个瘦弱身影静静坐着,木然凝望那石壁,神魂仿佛游弋已远。

  还是当日的囚室,曾送母后上路的地方,时隔未久,换了她囚衣加身,散发待死。是谁在唤"公主",遥远语声似幻似真。子瑶茫然回过头,望一眼身后那人,听她翕合嘴唇间果真唤出那两个字,公主,她唤她公主,久远得好似上一世的称谓……宫人捧了妆镜衣饰上前,有人将她扶起,有人为她净面梳头,有人替她宽去身上囚衣。瘦弱身躯裸露在生人眼前,子瑶蓦地一阵瑟缩,抬手挡在胸前。宫人朝她欠身:"公主请更衣。"

  一袭锦绣华衣赫然展开在眼前,宫锦鸾纹,璎珞玉带,灿若云霞,色作流岚。子瑶怔怔瞧着那宫装,眼里迷茫,木然地任凭左右摆布。少顷妆成,宫人捧了铜镜近前,映出个秀雅绝伦身影,恍然是仙阙中人。子瑶怔了片刻,缓缓抬袖,辗转顾盼,唇角有笑意浮上:"我好看吗?"左右宫人一言不发,上前搀扶住她虚弱身子,径直往外而去。

  见子瑶出来,囚栏后的人似乎看见赦免的希望,哀叫悲泣声响彻天牢,一双双嶙峋枯手探出囚栏,极力想要抓住她一片衣角。华服盛妆的子瑶步态从容,含笑看向左右,朝那些形貌凄厉的女子露出端雅微笑。

  走了许久,天牢甬道错综周折,一重重门闸通向远处。终于有禁中侍卫仗剑立于门前,明光铠甲耀人眼目。子瑶驻足,垂眸良久,缓步迈了进去。门在身后无声合上,里头竟没有窗,四壁都是密不透风的石墙,明烛照耀着黑漆案几,照着案后负手而立的昀凰。

  昀凰转过身来,双髻高挽,额绘梅妆,恰是昔日宫中风行的妆容。子瑶在霎时恍惚,似回到少年时光,父皇喜艳色,帝姬嫔妃纷纷着红妆,入眼尽是繁华升平……她和她俱是锦绣年华,一切都还未曾发生,抑或是永远不会发生。子瑶朝她扬起广袖,浅浅一笑:"我好看吗?"

  "好看。"昀凰亦笑,语声温柔,似个爱护家人的长姊。烛光暖暖笼着一双玉人,也照见案几上璃纹金盏,盏中酒已斟满。子瑶低头抚过袖口绣纹,那凤羽绣得巧夺天工,是只有帝姬才可着的服色,华贵无伦。"他若能瞧见就好了。"子瑶垂下眸子,神情恬柔,"他总说我傻,没半点公主的样子。"

  昀凰凝眸看她,见她低了头,笑容分外甜美。

  "裴将军替你向皇上求情,极是诚挚。"昀凰只说了半截话,不忍被她知道那四十记鞭笞。子瑶轻轻点一点头,并无动容之色:"他不要太莽撞才好,会吃苦头的。"

  缄默片刻,昀凰终究还是问了:"你是自己甘愿的?"

  烛影忽地跳动,在子瑶姣美的脸庞上掠起一片阴影。

  "是。"子瑶只说这一个字,便紧紧抿住了唇。

  "裴令显不曾恃强凌辱,原是你自愿委身?"昀凰语声清冷,令子瑶微微瑟缩,低了头再不肯回答。昀凰看她半晌,眼里渐换了哀怜神色:"我不能还你名分,只销去贱籍,以皇家体面送你上路。"

  那个被削夺的姓氏,她曾视为毕生骄傲的姓氏,至此赐还。然而子瑶浅浅抿唇:"到了泉下,我是没有面目见父皇母后了。兴平公主已死在当日,子瑶也算不得裴家人,日后请你将我远远埋了,面覆白绢,不留一字。"

  "瑶瑶……"昀凰动容,脱口唤了她名字。子瑶抬眸一笑,神色有些恍惚:"你方才说得不错,他不曾凌辱我,是我诱了他,求他放走母后。"

  那一个诱字从她稚嫩的唇间吐出,轻巧从容。昀凰再也听不下去,猝然拂袖转身,却被她哀哀拽住。子瑶眸色迷蒙,宛如昔日娇痴女儿:"凰姐姐,再陪陪我好吗?"

  昀凰心头剧颤,耳边似有个脆甜语声,一下下唤着--

  凰姐姐,瞧我的鞋子美不美?

  凰姐姐,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凰姐姐,你若瞧见我当日的样子,一定好笑极了。母后同我都装作农妇,抹一脸黄泥,像足了花脸猫……他便那样捉住我,起初都不信我是公主呢。"子瑶笑语软软,一颦一笑都是蜜意,不见分毫戚色。昀凰默然,心口窒得疼痛,迎着她期待的目光,终究勉强一笑。

  子瑶眸光晶莹,忽而轻声问:"凰姐姐,你呢?"

  昀凰一怔:"我?"

  "你,是不是也甘愿?"子瑶幽幽地看着她。

  刹那怔忡,瞬时失神,昀凰的身子僵住,一抹嫣红浮上苍白脸颊,更显凄楚。

  "皇上对你这样好,你也是甘愿的吧。"子瑶仰面看她,并无讥诮之色,满眼都是渴求认同的无助。不忠不孝的罪疚,一个人承受太重,或许还有她是同病中人,唯有她懂得这其间几分甘愿、几分不甘--仿佛是回应她的心思,昀凰冰冷的面容果真有了一丝笑意:"命里有这一人,左右是要遇上的。"她微微笑着,语声轻软下去:"十五岁我便遇着他,无从退避,也未想过甘不甘愿。"

  子瑶骤然睁大了眼:"十五岁?那是父皇在时……你从未踏出宫门,怎会,怎会……"昀凰垂眸而笑,目光藏进深深睫影里:"我不曾出去,他却曾经来过。"子瑶惊骇到极处,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昀凰笑意渐深,缓缓而清晰地说道:"就在这宫里,他来过,又离去。"

  谁又能想到,被追杀了十余年的王孙胤,曾两次藏匿在宫中,从天子身侧擦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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