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可以骗我,我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经清楚明了,再透彻不过。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王儇。”我听见萧綦的声音,听见他唤我的名字。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头,将我轻轻环住。
他的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我没有!”我抬头,自心底迸发的倔强,令我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说我发抖,我没有……不要碰我!”
我觉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触碰我一下。
“你,出去。”我撑着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颤抖。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歉疚负罪的目光,越发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颓然道,“我没事,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走向门边。
我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在案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泪水滚落。
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只能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身上骤然一暖,我惊回首,忘了拭去泪痕。
萧綦俯身将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低低说了一句,“我就在外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我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
“萧綦……”我哑声唤他,在他回转身的那刻,泪水再度滚落。
他一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都过去了。”他抚过我鬓发,“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
他将我抱得这样紧,手臂压到了伤处。
我忍住痛楚,一声不吭,唯恐一出声,就失去了这温暖的怀抱。
他的下巴触到我脸颊,些微的胡茬轻轻扎着我,隐隐刺痛而又安恬。
“虽是过去了,你也终究要面对,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疏离
一路孤身而来,惟有对亲人的挂牵和信赖,始终支撑着我。
而这份支撑的力量,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个曾经完美无暇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终于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从此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我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也再不复当时光景。
一切,都已经不同。
有生以来,我从不曾哭得那般狼狈。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固然伤心,却还不曾懂得世间另有一种伤,会让人痛彻心扉。
当时尚有子澹,尚有家人……如今却只得一个陌生的怀抱。
那一夜,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萧綦说过什么。
只记得,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蜷缩在他怀中,他的气息令我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萧綦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我躺在床上,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风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
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着梳洗用膳,我只任凭她们摆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双手捧了药碗,半跪在榻前,将药呈上。
这小小的女孩儿,个头还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着她,一时不忍,抬手让她站起来。
她将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立起,手上托盘却是一斜,那药碗整个翻倒,药汁泼了我半身。
众侍婢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拥上来收拾,个个嚷着“奴婢该死”。
那小丫头伏地不住叩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我无奈,看了看身上污迹,叹道,“还不预备浴汤去。”
看着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头苦笑。
同样是韶龄女子,他人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净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凉,若是热天,怕是更加难耐。
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
就算家人离弃我,旁人不爱我……我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气氤氲里,我微微仰头而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谁也不会看到我的眼泪,只会看到我笑颜如花,一如大婚之后——当日我是怎样笑着过来,如今,仍要一样笑着走下去。
没有温泉兰汤,香樨琼脂,这简单的木桶,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洁净。
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顿时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华丽非凡,却没有一件可穿。
“这都是谁预备的?”我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牧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祖母绿手镯,骇笑道,“穿成这样,好去唱戏么?”
那小丫头俏脸涨红,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我转身而出,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从两肩垂下。
雪肤、云鬓、修眉如旧,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颌尖尖,面孔苍白,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然而这双眼睛,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只觉镜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雾氤氲,再也不见清澈。
我笑,镜中的女子亦微笑,而这双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王妃,您看这身合适么?”小丫头捧了衣物进来,怯怯低头。
我回眸看去,不觉莞尔,她倒挑了一袭天青广袖罗衣,素纱为帔,清雅约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面梳妆更衣,一面打量这小小女孩儿。
她始终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唤玉秀。”
“多大了?”我淡淡问她,随手挑了一支玉簪将湿发松松绾起。
“十五。”她声音细如蚊蚋。
我手上一顿,凝眸细看她,心下一阵怅然……才十五的年纪,和我当时一般大小。
细看这女孩子,虽不及锦儿玉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
想起锦儿,刚刚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头……虽是主仆,却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顾不暇,身如飘絮,更不知她又飘泊到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