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缓步上前,向玉秀伸出手,亲自将她从地上扶起。侍卫相顾尴尬,不得不躬身退下,玉秀这才放声哭出声来,一面拭泪,一面屈膝向我跪下。

我拉住了她,轻拍她肩头,柔声道,“玉秀,我信你。”

她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身后侍女垂首静立,一个个红了眼圈,皆有唏嘘之色。

就在当夜,卢氏的丈夫,那位冯姓参军竟在家中自尽。卢氏在狱中被拷打不过,终于招认,是她将萧綦的行踪告知了冯参军。她未曾料到,自己丈夫已经受人挟迫,给那刺客背后的主使者做了内应。

刺客逃至东郊官道,被唐竞率人合围,落下三名活口,其余死战而亡。

宋怀恩及时封闭宁朔全城,严密搜捕,在混迹于城南商贾的人群中缉捕了一名中年文士。

此人正是随徐绶一同赴宁朔犒军的监军副使,兵部左侍郎,杜盟。

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此人年过三十,其貌不扬,出身北方望族,非但文采斐然,骑射武艺也十分了得,更是右相温宗慎一手提携的得意门生。如此才俊之士,却因偏狭古怪的性子和不合时宜的脾气,与权贵格格不入,成为众人的笑料谈资。

当世名士豢养的多是宝马良驹,仙鹤名犬,唯独此人爱牛,家中养了十余头耕牛,更是常常以牛自比,自号“牛癫”,脾气倔比老牛。许多官员都曾因一点小错被他弹劾,就连爹爹也多次被他当面顶撞,只碍于右相的颜面,才拿这怪人无可奈何。

我仍依稀记得那个面色黧黑,宽袍大袖,总是一副怒气冲冲模样的杜侍郎。却万万料想不到,他会主使右相豢养的暗人,向朝廷重臣行刺。

暗人,是一个暗影般神秘的存在,我知道叔父手下有一群誓死效忠王氏的暗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潜藏在何处;但有一声令下,他们随时会像影子一样出现,执行主上的使令。

耿介狂放的杜侍郎,会是暗人的首领;我那清名高望的父亲,会矫诏犯上;英雄盖世的豫章王,会向朝廷悍然发难……忠义也罢,奸佞也罢,我第一次知道,这世上原本没有绝对的忠奸。说到底,不过“成王败寇”四个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血肉之驱,都有一样的利欲私心,在断头刀下,生命也是一样的脆弱。

譬如此时,杜盟的头颅正悬挂在宁朔城头。

他在朝堂之上雄辩滔滔,指挥暗人来去如影,一生忠勇,以死报答温相知遇之恩。然而有朝一日,他的大好头颅断送在屠刀之下,也只不过血溅三尺而已。

萧綦令宋怀恩招抚杜盟不成,再没有余话,断然下令,将他一刀断头——能用则重恩以待,若不能为他所用,那便是死路一条。换作父亲或许会有惜才之仁,萧綦却不会,他是运筹帷幄的权臣,也是谈笑间生杀予夺的大将。

父亲的第二道密函紧跟着送到。

京中再起变故,右相党羽翦除未净,竟在行刑当日当市劫囚,欲将温宗慎救走。幸被叔父手下的御林军击退,而叔父奉旨监斩,也被刺客所伤。温宗慎随后被押入天牢,为恐再生变故,姑姑亲赴牢中,以一杯毒酒将其赐死。

京中风云诡谲变幻,已到水火不容之势,江南謇宁王也已剑拔弩张,前锋大军悄然拔营,恰在此时,右相党羽派遣暗人行刺豫章王——这一切,都给了萧綦出兵南下最好的理由。宁朔驻军训练有素,军威严整,粮草缁重齐备,萧綦留下二十五万驻军留守边塞,亲率铁骑劲旅十五万,三日之后,挥戈直捣京城。

我随萧綦登临城楼,检阅三军操演。

这已不是我第一次目睹他麾下军威,然而,当三军举戟,齐声高呼,马蹄卷起满天沙尘,滚滚如雷霆动地之际……我再一次被这铁血之景震撼,一如三年前在朝阳门上。

我回望萧綦的侧颜,见他玄色战袍上的绣金蟠龙纹章,被夕阳染得粲然夺目。

今时今日的萧綦,羽翼已丰,剑锋也已霍然雪亮。

宁朔的长空朔漠虽辽阔,只怕已容纳不了他铁骨铮铮,雄心万丈。

是夜,我吩咐玉秀整理行装,准备即日随大军一同南下。

玉秀第一次离开宁朔远行,便是随军出征,当下又是紧张又是雀跃。

我见她收拾了许多厚重衣物,不由笑道,“越往南走越是温暖,到了京城就再穿不着厚重之物,这些都不用带了。”

身后却听得萧綦的声音淡淡含笑道,“都要带上。”

他大步走进内室,甲胄未卸,侍婢们慌忙躬身退下。

我笑吟吟看他,“这你便不知道了,此时若在京中,已经是纱袖罗衣,霓裳翩翩,谁还要穿得这般笨重难看。”

萧綦没有说话,只望住我,那目光看得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我上前帮他解开胸甲,笑着揶揄道,“回府也不换上常服,这么冷冰冰一身很舒服么。”

“你在想家。”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深深,“很想回到京中,是么?”

我微窒,默然别过头去,心中最不愿碰触的念头被他一语道破,一时有些黯然,只得勉强笑了笑,“反正就要回去了,倒还有些舍不得宁朔。”

他伸手抚过我鬓发,眼底有一丝歉疚,“等战局稍定,我便接你回京,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我怔住,退开一步,定定看他,“你不要我同你一起?”

“这一次不能。”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递到我眼前,“左相的信,你现在可以看了。”

是那封父亲的家书,昨日他不肯给我,要我出游归来再看的。

我一时恍惚,心中有片刻空茫,接过那信函却没有勇气拆开。

当我知道他要南征,没有半分迟疑,也未曾想过战事之凶险,只觉得与他共同进退,是天经地义之事。更何况京城还有我的父母亲族,他们还在謇宁王大军的虎视之下,逢此危难之际,我是王氏的女儿,总要与我的家族生死与共,患难同当,断然没有退缩之地。

“我要回京。”我冷冷抬眸,与萧綦的目光相对,“你休想留我一人在此。”

他望住我,缓缓道,“明日一早,你就启程去琅琊。”

“琅琊?”我几疑自己听错,他说琅琊,怎会莫名提及我们王氏故里。

“长公主已经前往琅琊。”萧綦轻按住我肩头,“你应当与她同往。”

——母亲竟在此时前往琅琊故里,这突兀的消息令我呆住,隐约想到了什么,却又一片惶然……手中那薄薄一封信函只觉重逾千钧。

拆开熟悉的文锦缄札,一目十行看完,我竟一时拿捏不稳,素笺脱手飘落。

萧綦一语不发,只握住我肩头,默默看我。

父亲只在信里说,母亲身染微恙,宜离京休养,已携徐姑姑远赴琅琊故里。此去路途遥远,她孤身一人,思女心切,盼我能与她相聚。

我掩住脸,心里纷乱如麻,却又似浸过雪水一般清冽明白。

母亲,可怜的母亲,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上,竟然没人想到过她的处境,连我也几乎忽略了过去。谁会在意一个侯门深闺中的妇人,她的名字都几乎被淡忘,只剩一个长公主的尊号,或者是左相靖国公夫人的身份。

那个被软禁在宫中的软弱天子,不但是皇上,更是她的兄长;被她夫家削夺了权势与尊严的皇室,是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她是晋敏长公主,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她的身上流淌着皇室高贵的血脉。我不相信母亲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逃避,她虽柔弱善良,却不是懦弱之人。

此去琅琊,她必然是被迫的——是父亲强行将她遣走,不愿让她目睹夫家与亲族的反目。

我该说父亲仁厚,还是残忍?

想到父亲说她身染微恙,思女心切,我再隐忍不住满心悲苦,转身伏在萧綦怀中,泪流满面。

我尚且还有他的怀抱,而可怜的母亲,此际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只剩徐姑姑相伴。

萧綦轻轻拍抚我的后背,并不打断我的悲泣,任由我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泪湿了他衣襟。

良久,他柔声叹道,“坚强些,见了你母亲,再不可这般哭泣了。”

我哽噎点头,他托起我的脸,并不若往常那般温柔抚慰,只握住我双肩,以不容质疑的口吻道,“在这里有我做你的倚靠,到了琅琊,你便是他人的倚靠!”

“是,我明白。”我强忍住泪,咬唇抬起头来,“明天我就启程。”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萧綦眼底的冷毅渐渐融化,流露几许无奈,更有深浓眷恋。

昨天他不肯让我拆信,便抛下紧迫军务,微服带我去看塞外牧野,让我度过了在宁朔最快活的一天……其实,那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快活难忘的一天。

他是知道,离别便在明日,只不愿让我多一天的伤感而已。

离别,又是离别——子澹远赴皇陵的时候,我以为余下的日子都会失去光彩,甚至不敢亲自去送他;而这一次的离别,我却暗暗对自己说,离别是为了与他重聚,正如他大婚当日的离去,却换来今时的相见恨晚。

明烛高烧,夜已深沉,我却还想和他多说一会儿话,多看一看他。他强行将我抱上床去,迫我安稳睡好。我闭上眼睛,却牵住他衣袖,不肯放手。

“我很快回来。”他宠溺地轻吻我额角,语含无奈,“怀恩还在西厅候着,我打发了他们就来陪你,乖一些,自己先睡。”

我漫声应着,手指悄然从他领口滑进去,抬眸斜睨了他,“没有我这个负累,你倒轻松了。”

他的唇流连在我眉心,低低笑谑,“你这般悍妇,上阵做个前锋也有余,岂能是负累。”

我嗔怒,在他胸膛用力一拧,他一把捉住我手指,狠狠吻住我的唇……

伏在枕上,回想他方才气息急促,意乱情迷,几乎不可自拔的模样,我不觉低低笑出声来。他狼狈挣扎了起身,仓促离去之前,在我耳边佯恼道,“你这妖精,回来再收拾你!”

我双颊直烫了起来,不由回想起昨晚在木屋的一幕,双颊越发烫若火烧。一夜之间,便是从少女到妇人的奇妙转变,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却又似什么都不同了。

辗转枕上,怎么都睡不着,我翻身起来,看到案前绣架上那件未绣完的外袍,不觉叹了口气。自小我就不爱学习女红,那些针线工夫一辈子也轮不到我自己来做,被母亲逼着学来,到底还是粗陋笨拙的。那日也不知怎么就听信了玉秀的馊主意,竟拿了衣料来缝……虽说大半都被玉秀做好了,只剩襟领的纹样要我绣上,可那么繁复的蟠龙纹,也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

我取过那绣了一半的外袍,呆呆看了半晌,重新披了衣服,挑亮灯烛,一针一线开始绣。

更漏声声,不觉四更已过了。

萧綦还未回来,我实在支撑不住困意,伏在枕上,想着稍稍歇息一会儿,再来绣……

朦胧中,似乎谁要拿走我手中外袍,情急之下,我猛然醒转,却是萧綦。

他见我醒来,便夺过那外袍,看也不看就掷开,一脸愠色,“你不好好歇息,又在胡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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