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采薇缓缓抬起头来,明眸似水,绿鬓如云,好一个出尘的丽人。见我打量她,她亦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中掠过钦羡之色,垂眸柔声道,“王妃龙章凤姿,天人之质,采薇心向往之。”她态度谦恭,言语却是不卑不亢,令我多了几分好感。我含笑点头,却见顾闵汶面露得色,悄然窥看萧綦,谄笑道,“舍妹对王爷英名亦是钦慕久矣。”顾采薇垂眸敛眉,闻言更是深深低头,颊生红晕。而萧綦听了此话,仍是倨傲慵然,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眼前丽人,并无停留之意。
可叹堂堂顾氏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自顾雍病故,昔日名门公子非但趋炎附势,更无耻到以美色讨好权臣。我心下雪亮,不由冷冷一笑,再看这顾采薇顿觉可怜可惜。她却似松了口气,抬眸望向我,目光闪闪动人。
“顾氏门庭钟毓,果然人才辈出。”我不忍见她难堪,便温言笑道,“听闻你善画,不知师从何人?”顾采薇粉颈低垂,颊上红晕更甚,轻声道,“采薇曾受江夏郡王指点。”江夏郡王,我一怔,旋即粲然笑叹,“原来是家兄收的好弟子,难得难得。”
“舍妹蒲柳之姿,蒙王妃谬赞,实在惶恐之至。”顾闵汶神色尴尬,似不肯死心,抬头却触上我冷冷目光,只得讪讪领了采薇退下。
我回眸看向萧綦,见他似笑非笑瞧着我,眼底大有狡黠得意之色。
酒至半酣,宴到隆时,众人都已醺然,萧綦起身,抬手罢了乐舞,满殿笑语歌乐顿时归于沉寂。
萧綦负手立于玉阶之前,环视四下,神色冷肃,“蒙天祚之佑,吾皇隆恩,今日得与诸公共庆良宵,安享盛世升平,乃予之幸也。然江南之乱未平,予等朝夕不能安寝。所幸今日皇叔回朝,吾皇得肱股之助,实乃天下苍生之幸。”
群臣顿首,齐颂吾皇万岁。
“我南征前锋已至江左,万事俱备,三军待发。此番伐逆任重道远,非皇室高望之人,不足以当主帅之任。”萧綦的目光扫过群臣,满殿鸦雀无声,子澹垂眸端坐,脸上不辨喜悲。萧綦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而今放眼满朝文武,唯皇叔众望所归。”
子澹不语不动,苍白的脸上毫无波澜,似早已预见了这一刻的来临。他是永远不懂得反抗的人,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刻,也只是以沉默来抗拒,而这沉默之下,却已怀了赴死的决心,殿外夜风吹动水晶帘,簌簌的清冷声音,一下下敲击在心头。
殿上很静,死一般的寂静。萧綦冷冷负手,一言不发,静候着子澹的回答。
我望着子澹,默然咬唇隐忍心中焦急,却恨不得奔上前去将他摇醒——子澹,没有用的!即使你以沉默抗拒,也挽回不了这定局。圣旨早已经拟好,猩红的玉玺也已加盖上去。此刻萧綦还有耐心,还肯给你一线生机,只要你能顺从,他便答应我不会夺你性命……子澹,求你开口,求你接受这旨意!
萧綦的目光一分分阴冷下去,杀机迸现。
再不能拖延,我顾不得多想,霍然站起。一时间满殿皆惊,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子澹终于抬眸,静如死水的眼底泛起悸动波澜,淡无血色的唇微微翕张,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我端了酒杯,徐步行至子澹面前,眼角瞥见一道焦虑关切的目光,是宋怀恩。
此刻满殿的人都在等着看,看我如何为昔日爱侣求情。
我双手举杯,直视子澹,微微含笑道,“得皇叔之助,是我社稷之福,百姓之福,王儇恭祝皇叔旗开得胜,平安归朝!”
子澹定定望着我,面孔在瞬间褪尽血色。我对他惊痛目光视若无睹,只将酒杯双手奉至他眼前,不留半分退让的余地。
短短片刻的僵持,于他是生死相悬,于我却是爱恨之隔。子澹终于伸出手,接过酒杯,指尖与我微微相触,只顿了一顿,骤然仰头,杯倾酒尽。
众人齐声高颂,“恭祝皇叔旗开得胜,平安归朝!”
我静静垂目而立,不看子澹,不看萧綦,亦不管任何人的目光。
就让世人皆当我凉薄无情,就让子澹从此恨我……子澹,我只要你懂得,与其愚蠢的死去,不如坚强的活着。从前是你告诉我,世间只有生命最为可贵,也是你告诉我,人要惜福,更要惜命——你教我的,请你一定要做到。
翌日,圣旨下。皇叔子澹被拜为平南大元帅,宋怀恩为副帅,领军二十万,征讨江南逆党。
缔盟
我召玉岫入府,将一只通体晶莹无瑕的镂雕麒麟碧玺瓶赐了给她。
“麒麟瓶,寓意平安威武,你替我转交怀恩,祈望天佑平安,早日得胜回朝。”我抚着瓶身,淡淡微笑。玉岫感激地接过玉瓶,屈身下拜,“多谢王妃。”我握了她的手,一字一句道,“告诉怀恩,我在京中等候他们平安归来。”
萧綦的允诺,我终究还是不够放心。两军阵前,或许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千里之外,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能耐保护他周全。子澹是恬澹如水的一个人,骨子里却藏着凛冽如冰的决绝,此去江南只怕他已怀有必死的决心。我一面暗中吩咐庞癸,以侍卫的身份跟随子澹南征,贴身保护他的安全,一面将子澹托付给宋怀恩,要他务必带着子澹平安回来见我。
除去萧綦的宠爱,我终究还得握有自己的力量。身为女子,我不能跃马阵前,亲自开疆拓土,也不能立足朝堂,直言军国大事。从前,我以为失去了家族的庇佑,就一无所有。如今我才明白,家族赐予我的宝物并非荣华富贵,而是与生俱来的智慧和勇气,令我得以征服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征服天下最忠诚的勇士。
男人征伐天下,女人征服男人,古往今来,这都是天经地义的法则。今日的王儇已非昨日娇女,我要天下人再不敢小觑于我,无论何人都不能操纵我的命运。
南征之日在即,而元宵宫宴之后,我再没有踏足景麟宫,也再没有见到子澹。锦儿虽与我久别重逢,也只在当日匆匆一见,之后要事纷至,我亦没有心思与她叙旧,也或许我还未能想好怎样面对她。如今,她已是子澹的侍妾,是他女儿的母亲……再不是昔日随侍我左右的小丫头。
是夜,宫中来人说靖儿又发热咳嗽,我忙入宫探视,守着他入睡后才离开乾元殿。
刚刚步下宫前的玉阶,忽听侍卫一声暴喝,“是谁!”
左右侍从立即将我团团围在中间,烛火大亮,但见偏殿檐下一个黑影,被蜂拥而上的禁军侍卫围住,刀剑寒光乍现。
“王妃救我,我要见王妃!”惊慌的娇呼陡然响起,竟是锦儿的声音。
我喝住侍卫,疾步趋前,果然是锦儿被侍卫的刀剑架住脖颈,狼狈跌倒在地。
“怎么是你?”我一时惊诧莫名。她脸色苍白,涕泪纵横,“奴婢想求见王妃,不欲被皇叔知道,是以悄然等候在一旁……”
我蹙眉叹了口气,令阿越扶起她,“苏夫人以后有事,命宫人通传即刻……也罢,你随我来。”
我领着她与心腹侍女避入殿内,心中大致猜到,她必是为了子澹南征的事来求我。屏退了左右侍卫,我不动声色地坐下来,淡淡道,“苏夫人有事请讲。”
锦儿陡然跪倒,失声泣道,“郡主,锦儿求您大发慈悲,求求王爷,别让皇叔出征,别让他去送死!”
“住口!”我料不到她竟如此口无遮拦,忙截住她话头,“这是什么话,皇叔出征在即,岂可如此胡说!”
“这要一去,他哪里还回得来!”锦儿不顾一切地扑到我脚边,戚然望住我,“郡主,您就没有一丝慈悲之心吗?”
我气急,浑身发颤,竟忘了如何反驳,只厉声道,“锦儿,你疯了么?”
她拽住我衣袖,泣不成声,“难道郡主就毫不顾念过往的情分……”
我耳边嗡的一声,只觉血往上冲,想也不想便是一记耳光,扬手掴去,“给我住口!”
锦儿跌倒在地,半边脸颊通红,呆呆望住我,再不哭叫。
“苏夫人,你听仔细了!”我盯着她双目,一字一句道,“皇叔出征是奉旨讨逆,必会旗开得胜,平安归来,决不会死在阵前。”
我盯着她惊骇欲绝的面孔,“可你方才的话若是传扬出去,却会立刻为他招致杀身之祸!”
锦儿瘫软在地上,浑身发抖,语不成调,“锦儿知罪,是锦儿莽撞无知……求郡主……”
我再一次截断她的话,“锦儿,你要记住两件事,往后再不许提到过往情分四个字,此其一;其二,我已是豫章王妃,往后不必再称郡主。”
她不再开口,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目光幽幽变幻。我侧首叹息,不愿再多说,挥手让她退下。她缓缓退到门口,忽然转身,冷冷看我,“王妃,您就这么不愿提起从前,恨不得将过往一切都抛开么?”
我闭了眼,只觉深深疲惫,甚至不愿再看她一眼,“阿越,送苏夫人回去,今后没有我的令谕,不得踏出景麟宫半步。”
锦儿陡然笑了起来,挣开阿越,“王妃放心,锦儿不会再给您惹麻烦了!”
我漠然拂袖,转身往殿外而去。
“就算锦儿背叛了王妃……”锦儿被宫人拖走,一面兀自惨笑,“但皇叔绝没有半分对不起您!”
正月二十一,正午吉时,子澹率众出武德门,远赴征程。
萧綦率百官登临城头,遥遥相送。在司祀颂告声中,萧綦肃然举起酒樽,上祭苍天,下祀后土,余酒泼洒向四方。
我立于他身后,从高高的城头俯视子澹远去,那银盔雪甲不染微尘,在军阵之中格外醒目,宛如薄雪飘落盾甲,转眼便被黑铁潮水般的军队湮没,渐渐远去无踪。
他始终不曾回望城头,那单薄孤清的身影,绝决地消失在我眼中。
转眼三月,初春连绵的阴雨整整下了十余天。
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绵愁不绝的风雨中,瑟瑟终日,宫中也越发的阴冷。京城每到春秋时节,总有那么十天半月阴雨连绵,令人郁郁难欢。前些天又染了风寒,原以为是小恙,却不料缠绵病榻,一躺就是数日。自两年前那场大病过后,一直未能复原,无论如何调养仍是虚弱,太医认定我的身子仍然不能承担生育之累,那药也是一日未曾间断。
午后睡起,朦胧倚在软榻上,一时胸口窒闷,掩口连连咳嗽。忽觉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搁在我后背,轻轻拍抚。我勉力笑了笑,扶了他的手,倚倒在他怀中,冰凉的身子顿时被浓浓暖意包围。
“好些了么?”他轻抚我长发,满目爱怜。我点头,见他一脸倦容,眼里隐有红丝,一时心中不忍,“你自己忙去,不必管我,误了正事又要熬到半夜。”
“那些琐事倒不要紧,倒是你才叫人放心不下。”他叹了一声,替我拢了拢被衾。近日南征大军在舆陵矶受阻的消息传来,令人忧烦焦虑,他更是一连数日未曾睡过好觉。正欲问他今日可有进展,却听帘外传来通禀,“启禀王爷,诸位大人已在府中候着。”
“知道了。”萧綦淡淡答道,却是无动于衷。我看向帘外的骤雨急风,“南边还是僵持着么?”
“这些事用不着你胡思乱想,自己好生歇着。”萧綦笑了笑,帮我拢起散落的鬓发,径直起身离去。我望着他背影头,心中思绪纷乱,盘桓许久的话,到了唇边却又迟疑。哥哥的书信还在枕下,取出又读了一遍,薄薄的一纸书信,捏在手中,竟重逾千斤。
南征大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到了舆陵矶,却遭遇连日大雨,江水暴涨,先前预备的小艇根本无法渡过湍急的江面。而舆陵守将弃城南逃时,已预知雨季将至,竟将沿岸高大树木尽数伐去,令我军不能造船渡江,以至在舆陵矶被困多日。而胡光烈的十万前锋,与敌方对峙已久,粮草将尽,急盼大军来援。如果舆陵矶不能强渡,唯一的办法就是绕道愍州。愍州是晋安王封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若非晋安王开城借道,要想强行攻城,恐怕比渡江更难。而晋安王与建章王更有姻亲之盟,一面假意上表朝廷,声讨逆臣,以忠良自居;一面却又扼守愍州,拒不开城,对朝廷阳奉阴违,实在可恨之至。
哥哥在信中称,拖延多年的楚阳大堤,在他到任后几经艰难,终于修筑落成。楚阳大堤一旦建成,下游为害多年的洪涝之患,几乎化解大半,可谓功在千秋,泽被苍生。这道大堤非但是哥哥的心血,更是投入无数财力,耗费数千河工血汗所成。
然而我也知道,正是大堤连日抢工,而三条导引副渠还未来得及完工,才使得上游江水遇雨暴涨,无法泄洪,江水上涨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阻碍了大军渡河。
连日暴雨,毫无消停之势,唯今之计只有毁堤泄洪,让能令江水回落。筑堤难,毁堤更难,一旦毁堤,就意味着楚阳两岸近三百里平原将被尽数淹没,万千百姓将遭遇灭顶之灾,稼穑毁弃,家园不再……那哀鸿遍野的惨景,令我不寒而栗。眼下宋怀恩与子澹困守在舆陵矶,于数日前上奏萧綦,要求立即毁堤泄洪,让大军渡河。哥哥得知此事,一面紧急上书朝廷,一面修书给我,要求无论如何不能毁堤,务必再给他一些时间,将导引渠完工。
然而,我们都不知道三条导引渠究竟还需多久的时间,也不知道南征前锋还能不能等到那么久。
萧綦陷入两难之境,孤军陷入江南的十万前锋,是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同袍将士,若后援再不能赶到,势必陷他们于绝境,萧綦断不能弃十万将士生死于不顾;然而楚阳两岸百姓何罪,若是要以生灵涂炭,家园毁弃为代价,这样的战争赢来也会伴随着千古骂名。
我们都在俳徊挣扎,前方战事与河岸百姓生死,到底孰轻孰重?为了权位征伐,值不值得付出无辜百姓的性命,去赢得一场同室操戈的战争?
而哥哥的心血一旦被毁,治河反酿大祸,这又让他情何以堪,更让他如何承担这千古骂名?
夜里咳了半宿,好容易平歇下来,刚合了眼迷糊睡去……忽听一阵急促步履声,值夜侍卫的声音低低传来,“启禀王爷,边关加急军报传到,十万火急!”
我霍然睁眼,却见萧綦已经翻身坐起,披衣下床,“呈上来!”
殿外光亮随即大盛,侍从匆匆而入,跪在帘外,“边关火漆传书,请王爷过目。”
萧綦接过那道火漆鲜明的书函,蹙眉打开。房中一片沉寂,隐隐透出令人窒息的紧张。我探身起来,掀起床帷,但见明烛之下,萧綦面色渐渐凝重,如罩寒霜,周身似有凛烈杀气弥散开来,令我心头陡然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