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稍缓,两名太医告辞而去。阿越奉上参茶,我端了又搁下,一口未喝,踱到窗下凝望雨幕,复又折回案后,望了厚厚经卷出神。
忽听徐姑姑叹了口气,“瞧这神思不属的样子,只怕王妃的心,早不在自个儿身上了。”
阿越轻笑,“太医都说了不足为虑,郡主也不必太过担忧。”
我凝望窗外暮色,心中时紧时乱,本分不能安宁,眼看雨势又急,天色渐渐就要黑尽了。
“吩咐车驾,我要回府。”我蓦的站起身来,话一出口,心中再无忐忑迟疑。
轻简的车驾一路疾驰,顶风冒雨回了王府。我疾步直入内院,迎面正遇上奉了药往书房去的医侍。浓重的药味飘来,令我心中微窒,忙问那医侍,“王爷怎么样?”
医侍禀道,“王爷连日操劳,疲乏过度,更兼心有郁结,以致外寒侵邪,虽无大恙,却仍需调息静养,切忌忧烦劳累。”
我咬唇呆立片刻,亲自接过那托盘,“将药给我,你们都退下。”
书房门外的侍卫被我悄然遣走,房中灯影昏昏,我徐步转过屏风,见案几上摊开的奏疏尚未看完,笔墨搁置一旁。窗下,萧綦轻袍缓带,负手而立,孤峭身影说不出的落寞清冷。我心底一酸,托了药盏却再迈不开步子,只怔怔望了他,不知如何开口。
夜风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长窗微动,他低低咳嗽了两声,肩头微动,令我心中顿时揪紧。我忙上前将药放到案几上,他头也不回地冷冷道,“放下,出去。”
我将药汁倒进碗中,柔声笑道,“先喝了药,再赶我不迟。”
他蓦然转身,定定看我,眉目逆了光影,看不清此刻的神情。我笑了一笑,回头垂眸,慢慢用小勺搅了搅汤药,试着热度是否合适。他负手不语,我亦专注地搅着汤药,两人默然相对,更漏声遥遥传来。
他忽地笑了,声音沙哑,没有半分暖意,“这么快得了消息?”
我不知他为何偏偏有此一问,只得垂眸道,“内侍未曾说起,今日太医院的人前来问安,我才知道。”
“太医院?”他蹙眉。我低了头,越发歉疚,深悔自己的疏忽,连他病了也未能及时知晓,也难怪他不悦。
“你不是为了子澹之事赶回来?”他语声淡漠。
“子澹?”我愕然抬眸,“子澹有何事?”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今日刚刚传回的消息,叛臣子律在风临洲兵败,贤王子澹阵前纵敌,令子律逃脱,自身反为叛军暗箭所伤。”
一声脆响,我失手跌了玉碗,药汁四溅。
“他……伤得怎样?”我声音发颤,唯恐听到不祥的消息从他口中说出。
萧綦的目光藏在深浓阴影中,冷冷迫人,如冰雪般浸入我身子,“宋怀恩冒险出阵将子澹救回,伤势尚不致命。”他盯着我,薄唇牵动,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只是贤王殿下听闻子律出逃不成,被胡光烈当场斩杀之后,在营中拒不受医,绝食求死。”
一直以为我知他最深,岂知时光早已扭曲了一切,今日的子澹已经不复当年。
我知道他是个柔若水坚如玉的性子,原以为放他在宋怀恩身边,有个踏实强硬的人总能镇得住他,好歹能护得平安周全,却不料他求死之心如此决绝。
“怎么脸色都白了?”萧綦似笑非笑地迫视我,“还好那一箭差了准头,否则本王当真没法向王妃交代。”
他的话听在耳中,如利刃刺向心头。我缓缓俯下身去,一片片捡拾那满地碎片,默然咬紧下唇。
萧綦陡然拽起我,扬手将我掌心碎瓷拂了出去,“已经摔了,你还能捡回一只完整的瓷碗不成?”
“就算是一只瓷碗,用得久了,也舍不得丢。”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想笑,眼角却湿润,泪光模糊了眼前,“身边宫人,帐下亲兵,相对多年也会生出分眷顾,何况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子澹!我毁诺在先,移情在后,昔日儿女之情已成手足之念,如今不过想保他一条性命,安渡余生,你连这也容不下么?莫非定要逼我绝情绝义,将身边亲人一个个送到你剑下,才算忠贞不二?”
一番话脱口而出,再没有后悔的余地,哪怕明知道是气话,也收不回来了……我与他都僵住,四目凝对,一片死寂。
“原来,你怨我如此之深。”他的面容冷寂,眼中再看不出喜怒。
我想解释,却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的话都僵在了唇边。
更漏声声,已经是夜凉人静,月上中天,分明是如此良宵,却寒如三冬。
“时辰不早,你歇息吧。”他漠然开口,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转眼间敛去了喜怒,将一切情绪都藏入看不见的面具之下,语意却透出深浓的凉。
看着他抬步走了出去,挺拔身影步入重帷之中,分明触手可及,却似如隔深渊。我再也强抑心中惶恐,宁愿他回头、发怒、甚至与我争执,都好过只给我一个冷漠惨淡的背影。我开始害怕,怕他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再也不会回来……所有骄傲或委屈,都抵不过这一瞬的恐惧,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胆怯。
我奔出去,踉跄间掀倒了锦屏,巨大声响令他在门前驻足,却不回头,身影依然冷硬如铁。
“不许你走!”我陡然从背后环住他,用尽全力将他抱住。
舍弃了那么多,才握住眼下的幸福,怎么能再放手;伤害了那么多,才守住最重要的一个,又怎么能再失去。
他一动不动地任由我拥住,僵冷的身子一分分软了下来,良久才叹息道,“阿妩,我很累了。”
我心如刀割,伤痛难言,“我知道。”
他低低咳嗽,语声落寞疲惫,“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伤会死,那时候,你会不会也这般回护……”
“不会!”我决然打断他的话,失声哽噎道,“你不会伤,也不会死!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
他转身凝望我,喟然一笑,眉宇间透出苍凉,“阿妩,我亦不是神。”
我一震,抬眸怔怔看他,只觉他笑容倦淡,深凉彻骨。庭中月华如水如练,将碧树玉阶笼上淡淡清辉。
“你还要多久才能长大?”他抬起我的脸,深深叹息,不掩眼中失望之色。
月色沁凉,比这更凉的,却是我心。
“我让你很失望么?”我笑了,颓然放开双手,“我做了什么,让你如此失望?”一直以来,我的努力和舍弃,他都看不到么,却只为了一句气话,就这样轻易地失望……难道我不是凡人,难道我就没有累和痛么?我摇头笑着,泪水纷落,一步步退了回去。他蓦然伸手挽住我,欲将我揽入怀中,我决然抽身,端端向他俯身下拜,“妾身尚在孝中,不宜与王爷同室而居,望王爷见谅!”
他的手僵在半空,定定看我半晌,颓然转身而去。
遇刺
次日我便回了慈安寺,埋头料理母亲身后琐事,绝足不再回府。萧綦来看过我几次,彼此只作若无其事,相对却是疏离了许多。徐姑姑看在眼里,只当我们是拌嘴斗气,惟恐僵持失和,一再催促我早些回府。我唯有苦笑推脱,借口母亲身后诸事已了,赖在寺中不肯回去。
孤清的寺院里,只有徐姑姑和阿越陪在我身边。自母亲辞世后,我夜夜都从梦里惊醒,梦中总有凶恶的妖物在追我,时常恍惚看见鲜血流了遍地。唯一欣慰的是哥哥快要回来了,他接到丧讯,已在回京赴丧的路途中,再过几日就要到了。
又拖了数日,宫中长久无人主事,每日都由内侍往返奔走,我索性带了徐姑姑回到宫中,住进了凤池宫。
无论徐姑姑和阿越怎么劝说,我始终不愿回到豫章王府,不愿和萧綦冷漠相对,也不愿去向往后如何应对,只是觉得很累。长久以来的猜疑,终于在彼此心里结成了怨,结成了伤,结下了解不开的结。
子律的死亡,终结了这场战争,却没有终结更多的杀戮。
南方宗室一败涂地,诸王或死或降,叛军兵马死伤无数,狼烟过处,流血千里。南征大军班师回朝,一并押解入京待罪的宗室亲贵多达千人。
北境胜局已定,大军一路攻入突厥,兵临王城,拥立斛律王子继位,大开杀戒,诛灭反抗王族。
突厥王败逃西荒大漠,众叛亲离,被困多日,伤病交加之下,暴卒飞沙城,尸首被献于斛律王帐前,曝晒城头三日,不得殓葬。
我早知贺兰箴的狠决,却未料到他对自己生身之父,亦能狠辣至此。回想当日,我却总挥不去月色下那双凄苦而怨毒的眼神……贺兰箴,终究还是魔性深种,将自己一生都要葬送在仇恨二字上。突厥王死了,他也算报了平生大仇,接下来会不会就是萧綦?
所幸,他不会再有这个机会。唐竞以镇压反叛王族,保护新君之名,屯兵十万在突厥王城,挟制了初登王座的斛律王。新的突厥王,终究成为王座上的傀儡。这便是萧綦早已谋定的大计,从此突厥俯首,永为我天朝属国。
听说忽兰王子今日傍晚就要押解入京,京城百姓争相上街,一睹昔日突厥第一勇士,沦为摄政王阶下囚徒,奔走传颂摄政王的英明威武。
我合上书卷,再没有心思看书,只望了天际流云出神,怔怔想起多年前,我在城楼之上遥望他的身影……岁月似水,不觉经年。
徐姑姑悄然进来,笑意盎然,欠身禀道,“王妃,方才内侍过来传话,王爷今晚想在凤池宫传膳。”
我怔了怔,淡淡垂眸道,“知道了,你去布置吧。”
徐姑姑叹口气,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萧綦自然是有主动言和之意,她盼我不要一意偏执,再拂了萧綦的心意。这几天来,萧綦忙于政事,仍时常来凤池宫看我,却从不开口言和,也不问我为何不肯回去,仿佛认定了我会如往常一般低头认错,求取他的宽容。或许看到我始终漠然无动于衷,他才渐渐焦虑,终于肯放下身段来求和。看着徐姑姑在外殿忙碌张罗,燃起龙涎香,挑上茜纱宫灯……我忽然泛起浓浓悲哀,什么时候,我也变得像后宫妃嫔一样,需要曲意承欢,费尽心思,才能讨好我的丈夫。
掌灯时分,萧綦一脸倦色的步入殿中,神色却温煦宁和。我正懒懒倚了绣榻看书,只欠身向他笑了一笑,并不起身去迎他。
他一身朝服地立在那里,等了片刻,只得让侍女上前替他宽去外袍。往常这是我亲手做的,今日我却故意视而不见。难得他倒没有不悦之色,仍含笑走到我身边,握了我的手,柔声道,“叫你等久了,这便传膳吧。”
宫人捧了各色珍肴,鱼贯而入,似乎特意为今晚做了一番准备,每样菜式都格外精巧雅致,更是我素日喜欢的口味。馥郁酒香扑鼻而来,一名宫人捧了玉壶夜光杯,为我们各自斟上。萧綦含笑凝视我,眸光温柔,“这是三十年陈酿的青梅酒,好难得才找到。”我心下泛起暖意,含笑抬眸,却与他灼灼目光相触。
“我许久不曾陪你喝过酒了。”他叹息一声,微微笑道,“怠慢佳人,当自罚三杯,向王妃陪罪。”
我忍住笑意,侧首不去理他,却不经意瞥见那奉酒的宫人,绿鬓纤腰,清丽动人,依稀竟有些面熟。
忽听萧綦笑叹,“我竟不如一个女子吸引你?”
回眸见他一脸的无奈,我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一介武夫,怎能与美人相比。”
那美貌宫人立在萧綦身后,低垂粉颈,甚是娇羞。我心中一动,从侧面看去更觉此女眉目神态似曾相识,记忆深处仿佛有一处慢慢拱开……萧綦已笑着举杯,仰头欲饮,我心念电闪,蓦然脱口道,“慢着——”
就在我开口的刹那,眼角寒光一闪,那宫女骤然动手,身形快如鬼魅,挟一抹刀光从背后扑向萧綦。变起仓促之间,我不假思索,合身扑到萧綦身上,猛的将他推开。耳边寒气掠过,似已触到刀锋的锐利,身子却陡然一轻,被萧綦揽在怀中,仰身急退,只觉一股凌厉的劲力随他广袖挥出……碎骨声,痛哼声,金铁坠地声,尽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发生!
左右宫人惊呼声这才响起,“有刺客!来人呐——”
那宫女一击失手,折身便往柱上撞去,顿时头破血流,委顿倒地。
我这才回过神来,紧紧抓住萧綦,看到他安然无恙,这才浑身虚软,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萧綦猛的将我拥住,怒道,“你疯了,谁要你扑上来的!”
我正欲开口,眼前忽然有些发黑,身子立时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