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海贼来得很多,船也多,穆千户统共只有五百人,拖着沉重的器械赶到的时候,船上已经燃起了灯笼火把,照得目标是十分明显的。穆千户一看就傻眼了:这么多,怎么打?
五百人,赶着车,也就拖来了五架抛石机、二十几具踏弩,后面十几辆的车上还在拖着石头(海边没有大石头)、弩机配用的长箭。这伙海贼的船还挺大的,别想着随便抛一块石头就能把船打沉,你会打,人家会跑,你的射程还有限。
穆千户郁闷地让大家集火:“拣最大的两个打!瞅准了,他们船头尖尖,怕是包了铁皮,不要打船头!”又让将抛石机装上浸了火油的柴草,往船上抛去。
一套乱打,就着船上的灯火,隐约就看见略小一点的船带着一身的光,跑掉了。船越大,转身越不容易,两艘最大的船没有跑掉。穆千户舒了一口气,大船吃水深,离岸比较远,但凡再跑一跑,他就没有办法了。
初时,海贼船上还有人放下小艇来要上岸,然而船一动,带起的旋涡将小艇带得团团转,险些卷到海里,便无人敢动了。干脆跑路,还美其名曰:“先到海上避一避,等大当家的信号,咱们再过来接他们。”
大当家的座船是最大的,正是穆千户的目标,完全跑不掉。船上的人在转向后退的过程中不小心还撞上了隔壁军师的船,真是帮了穆千户好大一个忙。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穆千户正好对准了这两艘船来打。大当家与军师都在岸上,这去舰队无人指挥,乌合之众们能跑则跑。两艘大船上的人跑也跑不了,除非跳海游走。黑暗中,也有人反击,船上也有些武器,这群海贼的船上,也备了些手弩——这便是玄衣伤员的由来了。
两边熬到天亮,穆千户大叫晦气,又组织人打扫战场,比如征调附近村子里的小渔船,举着盾,凑近了登船。船上也没多少人了,遇到了的都清理了。
阿婉大失所望:“这就跑了?”
颜神佑道:“看得出往哪里跑了吗?”
穆千户道:“当是往南。”
颜神佑道:“那便不用担心了,阿爹在南边,不会让他们好过的。伤员上车,其余人与我先到村寨那里看上一看,等下回营修整。”
村子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少不得又有几家办起了丧事。比起上一回,这样的损失已经算好了。颜神佑看罢,见没甚大事,才率人离去。村里晓得她事多,意思意思挽留一下,又有妇女们担着大桶的吃食过来慰劳。颜神佑开了张条子,留了饭钱,让穆千户等人先吃饭。吃完了再跟上来。
穆千户:老子这一天一夜果然是一直在追着大部队跑路啊。
归义城里,凡是成年人,几乎都是一夜未睡。六朗与他两个堂兄都想熬夜来着,结果没扛住,都睡着了。
颜渊之快要急疯了,看着睡得呼噜震天的丁号,恨不得把他打成个句号。好在陶九妹带来了好消息,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郁氏便劝姜氏去睡,姜氏扶着头道:“都等到这会儿,我再等她一等罢。吩咐厨房给她们做些热饭食罢,回来好歹吃口热的。”
外面,丁号抻了个懒腰,对颜渊之道:“府君,既然已经大胜了,现在当出告示安定民心了呀!还有,有残匪四散的,也要让百姓小心呀。”
颜渊之冷着脸,跑去办理了。
丁号嘿嘿两声,踱着四方步,去找李老先生蹭饭去了。
颜神佑和阿婉回到归义的时候,天已过午。昨天走的时候是急行军,走得快,现在回来的时候又累还拖着许多车人头,日头偏西才到。
正常情况下,看到一个人头,都要吓得哇哇大叫,现在看了这一堆人头,居然没人害怕,都在围观,指指点点的:“哎哟,这回比上回的多哎!”
“是哩,可咱兵马也比上一回多呀!”
“对对对,小娘子都多了几个。”
不知是谁起的头,围观群众又开始齐声叫起好来!又有颜渊之揪着外甥和姜云组织起群众搞慰问子弟兵的活动。好一堆大爷大妈们领着孙子孙女儿,捧着个碗,里面装着或是酒水,还有小朋友手里拿着被自己舔过的糖,伸长了胳膊,恨不得给塞进人嘴里。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玄衣们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笑,在马上坐得笔直,山民们步行,也觉得新鲜。戴千户快要疯了,快别拦着了,早饭吃的就是粥啊!海边也喝了好多粥,不能再喝酒水了,我要上茅厕啊!——笑容都扭曲了。拧脸一看,旁边的封千户也是同样的表情,有了难友,戴千户觉得好过多了。
一行到了衙门口,颜渊之已携六郎出迎了。颜渊之个儿高,一看后面车上的东西,急忙将大袖一垂,兜头将六郎的脑袋罩在袖子里了,对颜神佑道:“拿去游街,别吓到了六郎。”
六郎一蹲,从他的袖子里跑了出来,仰面道:“阿姐。”
颜神佑将他抱起:“有没有淘气?”
六郎抱着她的脖子,笑道:“没有学阿姐淘气。”
阿婉捂住嘴巴偷笑。
颜神佑:…
颜神佑与诸人打过了招呼,对两位千户道:“拿人头去巡个街,安定一下人心,你们分班,城住驻着。你们俩略歇一歇,半个时辰后过来。”城外还有老营盘,都是走惯了的。千户们如蒙大赦,急匆匆带人出城找厕所去了。
进了衙内,先内诸属官,展示一下自己挺好的。然后去拜见姜氏,姜氏见了颜神佑,也没力气说别的了,只说:“回来便好。热水热饭都齐备了,你们两个梳洗了用饭,有什么事儿,等会儿再说。”
颜神佑也是真的累了,拉着阿婉,自去休整不提。姜氏舒了一口气,邀郁氏一起去自己的卧房休息。
洗了个热水澡,觉得满身的血腥气尽了,人也精神了些,颜神佑又拿冷水擦了一把脸。这才到前面跟大家开会,一群大哥大叔们也熬得挺惨,都是一副死狗样了。虽然没上战场,这一夜的担心也没比别人少。
见颜神佑到了,方章便汇报:“接到小娘子的消息,已派人周知各处,发现海贼踪迹的即刻上报。城里一切安好,安民告示也都贴了出去了。使君那里也有消息传来了——使君那里已经布防了,问小娘子安好。”
颜神佑道:“还有呢?”
丁号慢腾腾地道:“小娘子想想怎么上表朝廷吧。”
颜神佑:“…”对哦,好像又抢了亲爹的生意了。
一时两千户也到了,这个虽然仍然是颜家部曲,在座的谁也不能小瞧了他们去。是以他们也有一座,向颜神佑汇报了最后统计出来的战果,斩首多少级、打沉了两艘船、自己伤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之类的。
州府没有兵曹,一是没有合适的人,二是颜肃之也不肯放手,这事儿由颜肃之自己管,眼下便没有议事的人了。颜神佑就让方章去搞统计,然后报给颜肃之。古工曹听说新城无事,舒了一口气。
好容易正事说完了,徐昭颤悠悠地问了一句:“斩首这么多,俘虏呢?”
颜神佑奇怪地道:“又不是两军对垒,要什么俘虏?”
徐昭:…所、所以都杀了么?
颜神佑:对呀,你有意见吗?
徐昭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颜神佑问道:“还有事么?”
众人一齐摇头,颜神佑一挥手:“那就散了罢,一夜没睡,怪累的。我去歇半天,有事儿大家看着办。今天晚上再好好乐一乐,大年初一,好好过年,开心一下吧!”
真正开心的只有你…还有你旁边这个小丫头吧?
颜神佑是被爆竹声吵醒的,统共这么大的县城,不管哪处放一个大炮仗,其他地方都能听得到。
爬起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黑了,急匆匆穿上衣服,出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在吃饭了。门口遇到了阿婉,两人一起进门,颜神佑坐在姜氏左手边给她留出来的位置上,阿婉坐在她下手,颜神佑对面是六郎堂兄弟三个,按着次序坐着。
一面吃一面听姜氏放下筷子道:“先垫一垫,过一时再往前面去。”
颜神佑两颊鼓鼓地抬头,姜氏微别过头去,道:“与你弟弟们一道往前面去罢。”
颜神佑点了点头,饭都忘了嚼。
“阿婉也去罢。都多带几个侍人。唉,也不知道你爹怎么样了。”
郁氏笑道:“想来有此大捷,二郎那里也会轻快很多了。都是好消息。”
颜神佑这边混了个六分饱的时候,前面来报:“有捉到海贼送过来的啦!”
啥?
颜神佑匆忙带着一群小弟往前面走。
前面,颜渊之正指挥着众人摆桌子,男人们事情比较多,统计战损啦、琢磨代写奏章啦、安民啦…饭开得就晚。颜渊之反而闲了下来,就安排着宴席。见颜神佑来了,还说:“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颜神佑道:“听说抓着人了?”
颜渊之道:“是啊,被村妇发现的。”
也是海贼倒霉,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本来就走散了,将脸上血一抹,刀一藏,看到个村子就摸了过去。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只往一个坐在门口做针线兼晒太阳的大妈家里去。
见了先唱一个肥喏,然后说:“老妈妈,我是往南赶生活的,紧赶慢赶要回家,还是没赶上,路过您这里,讨口水喝。”
大妈眯着眼睛将他上下一看,点点头:“喝水就够了么?我这里灶下还有饭,你先进屋,我去灶房给你取饭。”指着旁边一间小屋,上面有烟囱,看起来像是灶房。海贼确实又累又饿,往灶房里去了。
大妈连笸箩都没拿,刷就把房门扣上了,还拿个大锁将门锁了。然后拿起墙根边儿个大铃铛就摇了起来,一面摇还一面喊:“快来人呀,有贼哦!抓着海贼有五贯钱哦!”街坊蜂拥而上。
事后,据大妈说:“一身腥味儿,当老娘没长鼻子吗?”
这只是其中一例,据说,后来被抓到的一百多海贼,倒有一多半是被大妈们发现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的,什么走路样子比较瘸、说话口气她们不喜欢、口音听起来不对、对老人家没用敬语…
总之,归义的情况是稳定了下来了,还过了一个比较不错的新年。
桑亭这里,颜肃之与山璞两个却是心里暴跳如雷,还要装成没事一般,要稳定人心。
桑亭郡看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掉进了冰窟里。这消息是他传给颜肃之的,颜肃之信,也是相信的他。结果他判断有误,将颜肃之的老家留给了海贼。只要有个万一,颜肃之能生啃了他!想到这里,桑亭郡悲从中来,险些放声大哭。
看颜肃之居然没有反应,他哆哆嗦嗦地趴地,问颜肃之:“使君,回援吧!”
颜肃之冷冷地道:“不用了!王八蛋!以为老子好骗吗?!那就让他们骗吧!”
啥?不是气傻了吧?
颜肃之却已经闭上了嘴巴,不再多说话了。他算过了,留在归义的兵力不算特别少,至少守城还能凑合…不对!卧槽!新城那里有俘虏!海贼未必能组织起来俘虏,但是只要俘虏炸了营,跑得漫山遍野都是,那这几年建议归义的功夫就白费了。
抬头看看屋外,好么,一片漆黑。外面梆子又响,已经过了三更了。颜肃之道:“不许泄漏了消息!让他们再睡一会儿,四更起身,整装!”天黑,往回赶也赶不了多少路。不如好好休息,然后加速回撤。
——毕竟不放心。
四更天,全员整顿,埋锅造饭,饱食严装。收拾好了,归义这边的捷报也到了。颜肃之哭笑不得,当即拍案:“整装!开船!拦住了打!”
山璞跟来,是预备参加陆战的,这一回也要求上船。太憋屈了!上了当不说,还让一群妇孺担惊受怕的,是个男人都得火。
当下扬帆,才到海面上,就遇到了回撤的海贼的船。
船行海中,比马在地上跑要慢,也就是这么个时间差,加上海贼船上剩下的人少,划船也不快,就这么被颜肃之给拦住了。
那还有什么好客气的?颜肃之的船,就是为了打海战准备的。海贼的船上,每船只剩了几十个人,顾此失彼。要是都划船呢,就要被追着打。上甲板反击呢,船就停了呀。
焦头烂额!
颜家父女是一样的作风,海贼一个不留。海贼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计划,它就成功不了呢?
这个问题没人有义务给他们解答,反正,颜肃之揍完海贼,出了小半口气,带着余下的怨气,他将炮口对准了桑亭郡的豪强们。
众豪强:…
就在颜肃之这样的愤怒,在京城诸公看来根本就是矫情,这个贱人,有人帮你干翻海贼你还不乐意吗?没见大家已经愁成什么样了吗?
原来,就在昂州的捷报传入京中,虞喆受到鼓舞后在年假里召来诸公商议,又给他加了三千封户之后。正月才过,朝廷就收到了急警——有人造反了!
不是诸王,是乱民。
第132章 朝廷窝里斗
颜肃之的心情是愤怒的,这很好理解,让闺女看家,可不代表他就计划好了让闺女跟入室抢劫的劫匪干架呀!中二病的神逻辑就是:我可以准备,你不可以来!
与他相对的,朝廷这边的想法是:我特么要有个准备就好了!
毫无征兆啊亲!
才过完正月呢,正要展开春耕工作呢,正旦才宣布改元的呢,皇帝的陵还没正式动工呢。你们这是要闹哪样?
这样说的人肯定没有听说过一个词——青黄不接。
过年了,你得吃点好的吧?吃完这几天,一揭米缸的盖子,见底了,什么都没有了!那吃点野菜吧,还好,已经春天了,拼命挖点野菜什么的,也混了个半饱。照这么挨下去呢,洒点菜种子,拿瓜菜填肚子撑到秋天好了。可万万没想到啊,小皇帝改元之后,他得修陵了。
征发就不用说了,居然还要加税!以前先帝在位的时候也修陵,也没见加税呀!
那是因为先帝在的时候,五王不敢有什么动作呀。现在这加的,不是修陵的钱,是将来准备打仗的钱。行了,不要说了每户加收一千文。不多,对吧?可谁家会造钱呢?得拿了你家农副产品去换,至于怎么换,就不是你说了算了。简单地说,得再加一层盘剥。
通常情况下,你压迫一点、剥削一点,百姓也都忍。再加加码,还是忍了。他们就像是头老牛,很是任劳任怨。但是如果仗着人家不反抗就一直加码,再憨厚的老牛也有被压垮的时候。
百姓…不!干!了!
这么大个国家,自然是有贫有富,有人多有人少,有风调雨顺就会有自然灾害。遇了灾,连野菜都没得挖了,还要再加税,这不是逼人造反么?
摔!不干了!
便有能人喊出了口号:“饿死是死,造反也是死,反都是死,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一口一个死,这位也是被逼急了。
对于朝廷来说,十分不幸的是,被逼急的不止一个人,几乎整个地方的人都被逼急了。既然是能人,自然提出了十分响亮的口号:等贵贱、均贫富、分田地!
好了,前面两个可以先放一放,最后一项真是打动人心呀!有了这么个口号,我们姑且可以称之为义军首领了。首领姓史,排行第九,前面八个姐姐,就为了生他出来,人称史九。一场饥荒,八个姐姐饿死了六个,爹娘也病死了。他不造反谁造反?
一夜之间,齐集了三千余人,真揭竿而起。没有兵刃,穷得家里只有一口铁锅的大有人在,哪里还有剩余的铁?!唯一的兵刃,是官府下来催缴的衙役佩的刀,被夺了过来。
义军攻占了县城,也不能说是攻占。天刚亮,城门一开,他们就涌了进去了。县令被杀,粮仓被抢。十分作死的是,县令家里还挺有钱的,官仓里米也多得是。史九当即兑现了承诺:“排队!领米!”
却又分派人去将县内书吏等都拘禁起来,平素风评好的,都留了下来——他也得要些有文化的人给他办事。欺压百姓的,也没什么好说的,都杀了。城内百姓受到了鼓舞,也都暴动了起来。县内富户被杀了不少,也有冤的,也有不冤的。可这个时候,哪还会管那么细呢?
一直乱了三天,这才稳定了下来。史九也有些本事,第一整顿了县内的档案,弄清楚了他现在的地盘有多大。第二请了些有名望的乡老来,让他们到县内居住。第三赶紧的征急精壮,大家操练起来,把铁匠铺子等都控制起来,攒造兵器。第四,往乡间各处搞宣传,号召大家一起打土豪分田地。第五,往邻近县宣传,将造反的事业做大,将水搅浑。
别说,虽然变起仓促,却也做得似模似样。
县令等死了,也没人传出消息去,直到半个月后,他率领匆匆训练出来的士卒去进攻邻近县。这才有人觉出不对来,邻县着了慌——他们的情况也不比这里好到哪儿。县令也郁闷了,他又不敢代朝廷说不收税了。那还能怎么办?打包了金银细软,打包了老婆孩子,跑吧!他弃县了!
一气跳到郡守跟前,嚎啕大哭:“府君,大事不好了!有反贼!”
郡守一个倒噎:“又怎么了?”府君还没醒酒呢。这位乃是一位正宗的世家子,雅善丹青、嗜酒、好学,就是不懂细务。朝廷发什么命令,他就丢给府里主簿等人,自己又缩到后花园儿里玩耍了。听着伎妾的莺声燕语,尝她们素手递过来的美酒,画她们美丽的脸庞…
一听这样,他也准备打包跑路了,问:“还有多远?到哪里了?”
“到卑职县里了。”
“那是多远?”
“一百里?”
周郡守当即跳起:“快告诉娘子,赶紧收拾行李!来人,套车!”
他也跑了!
义军都傻了,再没想到能这么顺利的!造反不但不会死,还占了一个郡呀!
史九士气正旺,即刻在全郡推行他的策略。先占领府衙与官仓,然后开了武库,取了军械来武装他的手下。一气将部队扩展到了万人,而后巡视乡里,遇土豪劣绅,凡有百姓诉苦的,都将人家男丁杀了。财富搬取,史九自号“天命将军”,财富自留一半,另一半散与百姓,得到百姓的拥护和爱戴。
他还给百姓分田,与百姓约定,分田与民,民什一而税,交给他来养兵。
天命将军在地方上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他的事业,周郡守在大地上玩儿命地狂奔,一气奔到州府,将事情禀报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又带着妻儿一路奔上京城。
朝廷这些年遇到的乱贼不少,还没遇到过发展这么迅速的。虞喆前头刚夸过颜肃之,并引申开来,说他自己的治下真是欣欣向荣,这就被扇了一记大耳光。
夭寿哦,小皇帝的脸都肿了。
新任柴丞相不得不出列提议,赶紧调兵去镇压,以及,这税是不是暂时先别加了啊?再收,反的就不是这一处了。柴丞相没好意思说,你的坟也先别挖了,缓一缓吧。
最后议定,税,已经收了的就收了,没收的,就先不收了。这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赶紧发下去就是了。
可派谁平乱呢?世家不用说了,看跑回来的郡守的出身就知道了,这帮子人,玩耍起来满高端的,做起正事来,不不不,根本就做不起来正事。这话其实也不对,世家也有能带兵的,比如楚丰,可他是太尉,轻易岂能为一郡而离京?比如姜戎,可他是管宫廷禁卫的,职位也挺高的,也不太合适。
抛开世家不提,还有土鳖们。可土鳖们好日子过得久了,新生代不能接替祖业的大有人在。先头就有郁陶的儿子,镇压不成自己死了。李今年轻,却是一根独苗,虞喆也轻易不能派他去。要是颜肃之在就好了,可楚丰又说:“颜肃之在昂州,剿匪剿到一半,回来便要前功尽弃了。”
郁陶、赵忠都是老将,按说是没有问题的,可派了他们,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不然还能派谁呢?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虞喆做太子的时候,后补的少傅尤老先生说了个悄悄话儿,给虞喆出了个主意:“何妨自昔年五将之子弟中择人?他们子弟总有上百人了罢?难道就只有一个颜肃之吗?难道个个都像大将军的儿子那样不善战么?”
虞喆一听,觉得有理,便召集了五家子弟齐集。
运气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比如海贼那位大当家,出师未捷身先死,死得无声无息的,都没有个猛将跟他大战三百回合,好让他死得壮烈一点。又比如史九,原本就是个略有点头脑的乡民,赶上了时候,登高一呼,全县响应,小半月拿下了全郡。什么坞堡之类的,统统白搭,遇什么揍什么,前仆后继。算来也是青史有名。
又比如虞喆,尤老先生说得没错,五姓后人,加起来男丁有上百人了。这其中,赵忠的贡献十分巨大,其他几家加起来,都没他家人多!虞喆在这百多号人里,一眼就看中了赵忠的第三子——赵朴。
赵朴同学长得十分像他爹,看上去就是个猛将的样子,十分高大上!
虞喆难免犯了这么个以貌取人的毛病,就点了他了。
世家也不反对,反对了,派谁去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真刀真枪干的。就他了吧。郁陶略觉不妥,然而赵忠儿孙太多了,郁陶不可能一一了解,也不知道赵朴的水平,只得问了他几个问题。赵朴小时候也读过几天书的,长大了虽不再爱这一口,答一些问题还是可以的。
郁陶又试他武艺,见他力气也是有的。心道,也就平这一点乌合之众,当是可以了。便不再反对。
谁知道赵朴同学也就是个样子好看,他因父荫做个小校,平生带过的兵数目不超过一千。更坑爹的是,他没有继续到他爹在砍人方面的天赋,却偏以为自己是不世出的名将。
就这么匆匆上阵了。
然后就败了。
三月初三,赵朴“战死”,史九方面宣称,一打照面,赵朴没打过他,然后就跑了。被他的人追上,搞死。史九趁大胜之威,将地盘扩展到了两个郡!
赵忠坐不住了,不得不请命。
尤老先生拈须不语,心说,就你们家?口上却劝虞喆:“赵乃老将,必会马到成功的。不如许他携子孙上阵,为了子孙,他也会拼命的,这也是给他子孙送功劳嘛。诱之以利,可比旁的都管用。”
虞喆深以为然。
于是诏令赵忠亲往,点了他四子十孙随行。
一直打到五月初五,赢是赢了,这没什么好怀疑的。赵忠人品不咋地,常识一塌糊涂,但是论起行军打仗,还是有两把刷子的。生擒了史九,将这位天命将军的高层僚属一气捆了,带到京里来。俘虏了五千余人。
大捷!
可赵忠一点也不开心,他四子十孙,十个人里,流箭死了三个,最蠢的一个初上战阵,鼓点一响,马没吓着,他吓得掉下马来摔折了腿!
虞喆挺开心的,提议让他做骠骑大将军。特意加了个“大”字,以示郑重。做就做吧,也没什么人反对,朝廷现在需要武夫。尤老先生因为出的主意成功了,也得到了虞喆厚币赏赐。
真是皆大欢喜。
岂料郁陶却找上了尤老先生。
尤老先生等世家,对于郁陶还是没那么鄙视的,客客气气请他进来坐。郁陶四下一看,意味深长地道:“公安乐否?”
尤老先生笑道:“逆贼已平,我为陛下喜。大将军,请。”
郁陶叹一口气,除了鞋子,进来与他对坐。看尤老先生桌上正摆着一副双陆,自己与自己下棋玩呢。郁陶拈起一枚棋子,随手一放,道:“少傅下得好棋。”
尤老先生道:“什么呀,左右互搏而已。人老了,讨人嫌,都没人陪呢。”
郁陶道:“以前是谁与少傅下棋?”
尤老先生不笑了,静静地看着郁陶。
郁陶道:“我知赵猪儿不好,有亏于他夫人。只是,太傅您是做过陛下太傅的人呀!”
尤老先生问道:“逆贼平了吗?”
郁陶长叹一声道:“您好歹给陛下留下能平乱的人。”
尤老先生道:“十二娘父母去得早,同族姊妹里,唯她最与我谈得来。长兄幼妹,我长她十二岁,不怕大将军笑话,我当她女儿似的看的。一朝嫁了,人都说嫁与个英雄,呸!我只恨不能早早与她报仇!还要看着仇人百子千孙!大将军还要说什么?”
郁陶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管不着。能管,也断不致叫赵猪儿胡来了。陶今日来,只盼少傅此后能以国事为重。我便不管其余。”
尤老先生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省得。”
郁陶摇头叹息,起身告辞。
回家就叫了一子二孙来:“我给你们办手续,都给我去归义!去找阿衡去!”一子,乃是现在的少子郁菁,两孙,一是长子郁成之子,一是上回战死的儿子的遗孤。统统打发去了归义。
郁陶自己是要为朝廷尽力的,却未必想拉着全家一起死。总得留点后路呀!
颜神佑就收到了这么一拖二的三个亲戚。
彼时海贼之余孽已抓得差不多了,颜肃之已经巡完了桑亭,以一种丧心病狂的速度,在密林那里扫荡着豪强们。
豪强很惨!谁发家的时候没点黑历史呀?偏偏遇到一个受到了刺激的中二病。
颜神佑却过得很滋润,自从将那几千颗脑袋堆成大大的两处京观之后,归义全境,乃至于桑亭郡,对她的评论都是:在小娘子面前要乖乖的。
具体表现为,在归义,她这个代管的人,说出来的话,效率比以前高了一倍不止。有什么命令,以前反对的人会直接说反对,现在他们已经用一种商议的口气了说:“是不是得将新义县衙(姜云)也放在新城呢?”
是的,新城建好了,筑城的俘虏们已经分批安置了,有家属已经在永安等地安置的,可以过去寻找。觉得归义好的,就在归义分田地——人口越来越多,现在已经不如开始的时候能分那么多地了——接家人过来团聚。总之,新城一片和谐,连民工都很和谐。
按照原先的规划,正中就是刺史府,前面是办公的地方,十分气派,后面是生活区,极其宽敞。州府也就比京城小那么一圈而已,这个是规定,没办法。归义郡府也设在城内,这个也没有问题。
难就难在三个县,哪个县跟着刺史府走呢?与后世不乐附廓不同,现在大家都乐意跟着上司在一块儿。城大,安全,跟领导在一块儿,升迁也快。更妙的是昂州新建,也没什么地头蛇是县令得罪不起的。
丁号地盘在北,打滚儿要来。姜云地方在西,虽然远了点,但是呢…他是世家子,管的也是所谓大族的领地,地位比较高。徐昭还是颜肃之和颜渊之的亲外甥,管的地方也很好——靠东,离新城近。看起来他最合适。
可是丁号死活不肯,很想赖在城里。现在敢打滚儿闹的,也就他这一个人了。
颜神佑被这么个结巴+磕巴闹得头痛欲裂,最后拍板:“再给我找个县令来,你就到州府报到!长史,干不干?!”
丁号果断闭嘴:“我去想。”
颜神佑才舒了一口气,就又有人来提姜云了。颜神佑板着脸道:“去请他来!”
进言的乃是古工曹,他督造了新城,虽然大致蓝图是颜神佑画的,但是微调、合理建设却都是他的手笔。是以近来颇觉有些脸面,也就乍着胆子提了这么一句。听颜神佑这么说,忙道:“别别别,是我觉得…夫人近来产育,兴许想见见娘家人呢。”
颜神佑摸了摸下巴:“他不住这儿也能见的。现在也不是太忙,过两天叫他过来住几天就是了。”
古工曹缩着脖子退了出去。
京城的公文就是这个时候发过来的。颜神佑打开了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心道,难道真的出事了?否则郁大将军何以数月之内,连送了一子三孙过来?真像我猜的那样?
这个时候,她就恨身边没个人一起参详了。方章主管钱粮等方面的文书,虽然以前只是管一县,但是肯吃苦,又肯学习,如今掌管一州,居然也只是略略吃力而已。这就不是一个能出主意的人。
卢慎倒是可以,却跟着颜肃之出主意去了。丁号又离得远,否则颜神佑也不会放话让他进州府了。一个李先生,据说很有水平,可是现在却只肯教六郎读书。学生有没有名字他都不管,可见也没把自己当正经老师。姜氏出月子还得有几天,现在正跟才出生的八郎大眼瞪小眼呢。
颜神佑伸手敲了敲桌子,派人去请颜渊之,想问问他有没有收到什么消息。人还没走出门口,便有何三亲自来报:“颜府君来了。”
颜渊之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郁陶做事仔细,也发了一封信给颜渊之,让他先告诉颜肃之,让颜肃之收留。信上还说,解释的书信让郁菁随身携带。
颜神佑看了信,道:“昂州是朝廷的昂州,既然朝廷下令了,大将军何须这般客气呢?都是亲戚,大将军的为人,咱们都是知道的。”
颜渊之道:“我觉得不对味儿。”
颜神佑道:“我猜…可能是朝廷里出事儿了,大将军这是留一手呢。”
颜渊之问道:“那是什么事?”
颜神佑道:“尤老先生的赏赐,得来好奇怪。”
“?”
“没见大将军的实信儿,我也不敢乱说,只盼是我猜错了。”她二舅妈就是尤家的女儿,这种八卦知道起来毫无压力。赵忠原配的妻子就是尤家的人,论起来比二舅妈还长一辈儿呢。二舅母提起赵家便咬牙切齿,则尤老先生推荐赵家人,赵家还死了这许多人,不能不令人生疑。
颜渊之一头雾水,直到三天后颜神佑从郁菁手里接到了郁陶的亲笔信,并且解释道:“家父出巡未归,叔父且随我四叔歇息,府上阿衡如今很好,住处已为各位备下了。”然后将信就给拆了!
郁菁:…!熊孩子!那是给你爹的信喂!还有,你爹不在,让你叔来接待我们就好了,你一个小姑娘出来干嘛?
颜神佑已经一眼扫过了信,递给颜渊之,颜渊之看了,叹道:“果然如此。”
颜神佑道:“我这便行文与阿爹,四叔且管待叔父与世兄们。想来四娘也想娘家人了。”
颜渊之拽着小舅子出去了,一路走,一路给他科普:“老实点,在这里,第一个不能惹的人就是她,其次才是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