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肃之道:“有话回城里再说——城中如何?”
卢慎道:“一切照旧,使君治下,衣食保暖,谁个无事生非,想要过回朝不保夕的日子呢?”再说了,您家玄衣还在呢,哪个不长眼的这么想死?你女婿也不是吃素的呀。
颜肃之顺口道:“如此便好,李先生如何?”
卢慎笑道:“有丁先生在,李先生自然是很好的。”
颜肃之沉吟了一下,还是没说出话来,他想请李先生将唐茵一块儿教了,只是不知道李先生肯与不肯了。哪怕得罪了这位大贤,他还是想试上一试。颜肃之与唐仪的情份,还真是不一般。
那一边,山璞与颜神佑答了两句话,就自然跑去给姜氏问安。姜氏这样的岳母,偏爱老实孩子。见山璞略带一点拘谨的样子,反而觉得他诚实可靠,与他交谈,连旅途的疲惫都忘了。又问阿婉:“也不知长高了多少,我从京里来,可带了好些个东西要给她呢。”
山璞飞快地进入了“长兄如父”的状态,答道:“这几个月,我都带着她学些礼仪的。”
姜氏道:“不必太紧张,左右我回来了,明天正好见见她。”
山璞忙道:“好。”
姜氏这一个月来倒也想明白了,姜家何以通过了这门亲事,真要叹一回阿婉好运气。想起临行前蒋氏的嘱咐,姜氏也不由耳根一热。
蒋氏是亲妈,捅刀子刀刀正中红心。话不多,每一句都戳得姜氏一个趔趄。
蒋氏说:“我原以为你运道不好,跟了一个不务正义的郎君。眼下看来,我这些儿女里,属你的命最好了。不特女婿护着你,你还生得一双好儿女,夫君宠你,女儿也宠你,宠得你忘了自己了。女婿官越做越大,越走越远,你可跟上他的步子了?”
姜氏愕然。
蒋氏道:“我看女婿当不止于此,翌日更有前程,你当如何自处?”
被宠着的人容易长不大,这是真理。姜氏先时不觉,经蒋氏之敲打,才发现,自己似乎一直没怎么变,然而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不止是颜肃之,连颜神佑也在飞快地进化着。
只有亲妈才会说这种话来。也只有亲妈,几年不见,才能敏锐地发现女儿幸福笑容的背后,有这样违和的地方。
姜氏反省了一路,也思索了一路,又将近来的事情串了一回。果然发现如果是在颜肃之不着调的时候,遇上了这么个事情,她早就应该能想明白此时对于姜家来说,让姜云娶阿婉,是一件十分划算的事情。有识之士早在数年之前便觉出天下将乱,此时有昂州这样好的空间,为何不结好山民以图立足?
姜家是世家不假,祖上也颇有名望,近三十年又养兵,却是不如楚丰家那样,几乎是划定了一州作自己的地盘!虞喆财政紧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像楚丰这样的人家,虽然不逃税,却也不肯多纳税的。
虽然现在是相信颜肃之的为人,姜氏受到的教育却让她明白,跟不上丈夫的思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反醒之后,姜氏的行为便有了很大的改观。
为人妻者,除了管家和社交,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做呢。地位之巩固,除开儿女之外,自己也须用心经营人脉。
姜氏对于阿婉就更上了几分心。
山璞不知道姜氏的心路历程,却发现了姜氏态度更亲切了,还道这是准岳母给他的福利,越发对姜氏恭敬了起来,表示明天一早就带阿婉过来报到!
姜氏笑道:“正好,我这里又带了几位小娘子来,她们父亲与郎君是至交好友,两家乃是通家之好。你们要好好相处呀。”
颜神佑便扯过山璞,在他耳边说了几人之身份,又悄悄指阿荣,道是六郎的小媳妇儿。山璞被她口里呼出的热气扫到耳朵上,觉得佳人吐气如兰,自己半边身子又酥又麻,很想反手将人抱住了。又想起是在姜氏面前,狠狠掐一把大腿,强自忍住了。
第152章 识相的二郎
对于颜希仁来说,昂州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向知道她变态,但是在京城还是个小淑女”的堂姐,向他表演了一秒钟变脸的绝技。 颜希仁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爹提起颜神佑,脸就皱得像吃了一整盘的酸葡萄了。
一路皱到了新城。
远远的,就看到一座雄城。
颜希仁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他到昂州来是打定主意会吃苦的,万没想到会在这蛮荒之地看到这样大的一座城!这不科学!
走近了细看,这城还不是粗制滥造的,颜希仁惊诧之情更盛——这还真是个良心工程啊。颜希仁的心里,生出一股诡异的失落感,旋即发现自己的情绪不对头,又有一点羞愧,觉得自己先前对自己叔父的印象误会太大,到了之后要写封信给父亲,说明一下情况。
年龄的原因,颜希仁且还做不了官,打着帮忙的旗号,其实是来学习兼保留革命火种的。昂州新城给他颇为深刻的印象,从此收心,更不多说话,只管慢慢看、仔细听,用心揣摩去。
才到头一天,也只是觉得“此地并不像想像中的荒凉”而已。入得城来,虽不是人声鼎沸,却也不是一片空寂。虽山璞是想山民改服易俗,当地混居时间长了,衣饰上却也互相浸染。搁到颜希仁眼里,有一些衣饰上的细节,就带了那么一点原始风味。
颜希仁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他发现,昂州新城虽然建得只比京城略小些,规划比京城还整齐——新城嘛——但是风俗上却是颇为不同的。比如说,好些个妙龄少女与男子并肩而行什么的。颜希仁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暗念了无数句“非礼勿视”,他还是多瞟了好几眼。
至于那个已经下车换马,与归义侯并辔而行的堂姐。颜希仁左看右看,人云亦云地装死。三观就是这么开始摧毁重塑的。
颜希仁随着颜肃之一行,从正门入,走正中大道,一道行到州府,早有卢慎、丁号等打头,一应州府之属官出迎。有明眼人一眼就看到颜神佑旁边这个少年了,看起来年纪不大,衣着甚好,难道就是先前信上说的那个人了?至于姜氏身边之阿萱姐妹,他们一眼扫过,便移开了眼睛。
见面的寒暄不外是场面话。颜肃之说大家辛苦了,大家说为人民服务不负使君所托已经是万幸了,不敢让使君称赞。于是众人拥簇着颜肃之等人往内去,入得府内,颜肃之道:“诸位且往厅事里去,待我安顿,即与诸位说话去。”
卢慎等心知肚明,这是要换个衣服洗把脸,听工作汇报去了。大家也都没带文件,正好回去拿总结报告。都答应了,相揖而还。
颜希仁便低着头,也不敢多打量阿萱姐妹等,乖乖跟着颜肃之往后面去等安置。姜氏对州府的布置了然于心,颜肃之问她:“二郎(颜希仁)住何处?”的时候,姜氏道:“正好与六郎做个邻居。”
州府后宅颇大,规划的人是颜神佑,自家地盘是越大越好的,仿宫城而建。内里不但有花园、演武场、各式库房,住宅的院子只要不违制,也是大院套小院的很多。颜希仁便分得一处两进的院子。
颜肃之见姜氏分派有好了,才对颜希仁道:“这里依旧是家中的规矩,约束下人,不可胡乱走动,不可多舌生事。你自己也要修身养性,且去把你自己的书房布置起来,卧房等自有你阿婶为你收拾。”
姜氏也说:“你小小年纪的,自家要小心,侍婢我就不给你了,给你几个妥帖的妇人。贴身侍候自有小厮儿,其余事务都交给她们。”姜云一事,让姜氏颇为尴尬,好在结果还好,又是娘家侄儿,怎么着她都给解释。这一回来的是长房的儿子,万一出事,可不似娘家那里好应付了。姜氏在男女大防上,对颜希仁是分外的认真。
颜希仁垂手一一应了。他与姜云不同,姜云是亲戚,颜希仁却是自家人。不到万不得已,颜肃之不能跟姜云动手,但是随手揍颜希仁,那是毫无压力的。颜希仁对于叔父和叔母的敬畏,也与姜云不同。
颜肃之飞快将颜希仁打发走:“今晚州府有宴,你随我一道出席,认一认人。明日休息一日,后日再上课。阿茵还小,且与六郎一处住,也好有个照应。六郎,你带阿茵去认认门儿,阿茵的功课,我来安排。”
六郎也乖乖答应了,阿萱原本有点不放心,不想六郎答应一声,朝阿茵一伸手,阿茵痛快地拉着六郎的手,对她们说一句:“阿姊,我随六哥去了。”他倒一点也不认生,就这么跟着准姐夫走人了!他的乳母、侍女一齐跟着。
男孩子们打发走了,颜肃之才对阿萱道:“到了这里,也是到了你们自己的家,一切如常。也会管教也有赏罚,只管安心过活。你们阿姊事务多时会出去走走,你们且随娘子学习功课,过一时熟了,也可随你们阿姊出去玩耍。住得久了便知,此地风俗与京城有些不同,等下她们自会说与你们。神佑,你也去收拾,两刻之后,也往厅事里去。”
言毕,自己也去洗漱。
姜氏笑携着两姐妹之手,道:“你们初来,怕过得不惯,姐妹俩且住一处,可好?待熟了,再分开来。”
阿萱笑道:“但凭阿婶吩咐。”
姜氏又戏说颜神佑太野了,不敢叫她带坏了姐妹俩,只让她们做个邻居,有什么不好意思跟自己说的,与颜神佑说也是一样的。她这也是存一一个心眼儿,阿荣是六郎的未婚妻,与颜神佑是姑嫂,自己夫妇两个终有去的一日,留下来颜神佑与六郎姐弟之相处,阿荣的角色就很重要了。这也是给颜神佑机会,或可在生活中卖些好处与阿荣。
姜氏带着姐妹俩,略介绍了自己的住处,又指东面一角房檐道:“那里是六郎居住,阿茵随他一处,你们要过去时,记得带些儿侍女过去,六郎已长大了些,那里有男仆侍奉的。”又指另一处,道是颜神佑的住所,颜神佑住处旁边,就是预备给姐妹俩住的屋子了。
男左女右,布置倒是十分合理。
阿萱留意,自己等人住的并不客房,当是预留出来颜家添丁进口之后住的,更加放下心来。微笑道:“我们这便去安置。”
姜氏道:“且不忙。”又顺手指了自己的卧房,后院颜肃之的书房等处,告知大概方位,才让阿方领她们去安置。
颜神佑一直默默听着,等说完这些,才道:“我与她们一道,阿娘带八郎安置去罢。晚间还有接风宴呢。”
姜氏道:“你怕又要到前面去了,我自然要阿方去伏侍,引她们过来了。”
阿萱惊讶万分,心道,这里风俗果然与京城不同的。在京城,未嫁女孩儿这般与官客们见面,可是十分出格了。
颜神佑却不管这些,与她们一面走,一面说些自家事情:“左右规矩都是差不多的,不过细处习惯上有些不同罢了。”又说若饭菜不合口,明日便开个小厨房来云云。
不一时,到了住处,颜神佑看她们进了院子,也没有表示不满,才回了自己的住处。
走了虽久,打扫工作也没有落下,留守的阿兰等接了她来,满脸惊喜:“可算是回来了。前几日听到风声,说是京城出了些事,后来又说有乱民,可真是担心死了。”
颜神佑笑道:“能有什么事呢?我先换了衣裳,前面还有事等着我呢。”
衣服是准备好的,热水也是烧就的,昂州比起京城湿暖不少,衣服也薄了些。阿兰一面给她拧帕子,一面道:“回来就好。”又问隔壁住了谁来,要不要帮忙准备什么。
阿竹道:“是唐虎贲家小娘子…”简单说了唐家姐弟几个来了,路上有讣闻,大家注意些。
阿兰道:“唐家三娘子,岂不是咱们六郎的?”重点错啊亲。
阿竹扶额道:“你先翻拣些孝中要用的物件来才是真的。”
颜神佑道:“我给阿婉带了些物什来,她如今也是在孝中,正好分出一些来。”
阿兰答应一声,看颜神佑换完了衣裳,六妞等也整束了在院子里等着了,这才去看行李不提。
却说颜神佑往前面厅事里去,颜肃之也正好收拾完了,父女俩一碰头,颜肃之取笑道:“连梳洗都这般快,哪里还像个小娘子?该把你生成个儿子,我就不用愁了。”
颜神佑反问道:“现在很愁么?不是很得意么?”
父女俩说说笑笑,一路到了厅事里。卢慎等皆也准备好了工作汇报的内容,按次序坐好——夹带旁听生山璞一枚。归义侯名义上是独立的、不归州府管束的,然而州府每次开会,此君必至,大家也已经习惯了。如果他不来,众人才要添一桩烦心事——辖区内有那么一大支不服管的武装力量,真是睡觉都要惊醒。
分主次坐定,随口寒暄两句。卢慎便先汇报工作,颜神佑仔细听了,不过是些个去年收尾,以及今年春耕的计划。留意数字,发现今年又多了好些新垦的田地。颜神佑决定,等会儿问一问卢慎的小账,看看人口涨了多少。昂州缺人,除了捣乱份子,什么人都缺。
卢慎做事谨慎小心,也没什么疏漏,颜肃之听完便完,只说:“春耕时,我与诸位再轻装出巡一回,春耕万不可出岔子。”
众人答应了。
其次是古工曹汇报工程进度,姜云终于可以搬出原本的坞堡,将坞堡交还了。颜神佑心头一动,暗道,正好留与唐家,又或是姜家。
又有汇报士卒之事的,颜神佑抽耳朵听了,却是又募了数千人。粗算一下,颜肃之手上的官方武装力量不过三万人而已。对于这么大的昂州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颜氏父女的计划里,至少得有十万人,才能勉强够用——后期依旧要有补充。然而昂州人口又少,脱产的兵太多了,生产又要跟不上了。
不过,山璞那里倒是又有数万之众。虽然他自己推辞,后期俘获之山民,还是分了好些到他的麾下。
颜神佑又很小人地盼着多点流民跑到昂州来,这样劳动力的问题就能解决了,兵源也能得到补充。否则光靠昂州土著的繁衍,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一切汇报完毕,丁号才一捋须:“比起外面,昂州真是乐土啊!”
此言不虚。
原本是想着京城等地看门第要推荐,不大好混,到昂州是不得已、是帮忙、是吃苦换前程的人,此时都颇为庆幸。又有原是单身过来的工曹等人,趁势申请搬取家眷到昂州来。
颜肃之痛快地答应了:“房舍都与你们留出来了,此时不搬,更待何时?”
众人又说一回使君高义,丁号等这一些过场走完了,才提起正题:“前番接使君手令,携君本家二郎同来,不知是要如何安排?”
颜肃之道:“我可不止带了这一个孩子回来,先生何以只问这一个呢?他们是一样的。吾兄之子,抚育照看而已。”
丁号还他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山璞的嘴角却翘高了十度。颜神佑心说,这对话很不对味儿啊。为毛单问二郎?以及,这个回答也…还有,山璞你…
山璞见颜神佑望了过来,又回她一个憨厚的笑。
颜神佑:…这是要闹哪样?
丁号看了颜神佑一眼,问颜肃之:“使君,不知冀州之事朝廷有何应对?”虽然有邸报,您老是不是知道一点内幕呀?
颜肃之“呵呵”两声:“怕是得一年半载喽。”
丁号逼问道:“难道就再没有旁的应对之策的?”
颜肃之道:“还能如何?”
丁号却笑问颜神佑:“若依小娘子看,朝廷当如何呢?”
颜神佑有点奇怪,为什么这个磕巴要问她,还是答道:“减营陵款项、减天下租赋,整军、不令腐儒干涉军事。”
丁号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是极是极!”说着,又笑眯眯地将颜神佑上下打量了好久。然后又跟颜肃之狠夸了颜神佑一顿,搞得颜神佑越发觉得这家伙很奇怪。不想丁号话风一转,又忧国忧民了起来,大力谴责起水太后之“无礼”!开始为颜神佑打抱不平起来了。
颜肃之才说:“此当不是圣上之意。”
丁号已经截断道:“若非有人纵容,国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太后?!真是视士大夫如无物!不是人君之所为!”又问颜神佑,“小娘子读书,可见过这般荒唐的事情?”
他这么三句不离小娘子,搞得山璞觉得,要不是这个老家伙年纪是大家的一倍开外,还是个大贤者,真要怀疑他是情敌需要决个斗什么的了。哪怕山璞心里猜测,这丁号是另有目的。
有丁号开头,卢慎、古工曹等也大力谴责起朝廷来了。哪怕颜肃之再说“不是圣上之意”,这些人也跟没听到似的,是不是他的意思,都给记他头上去了!骂完水太后再骂水货们,最后又说到朝廷诸公真是太无能了,好好的天下给他们治理成这个样子。每骂一人,都要顺捎说一句皇帝真是的,也不管管。
颜肃之忽然又一种被绑架之感,脊背发毛地看了一颜神佑一眼,心说,这种感觉好熟悉呀!好像当初这丫头跟大舅子说,要他上表坑老三的时候,那是一样一样的。不管颜肃之自己说什么,好像都没人信,大家都说他是受害者。
颜神佑被他这眼神一看,心说,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指挥的,这事儿…等会儿得找人问问去。
好容易,开完批斗会,颜肃之死咬着不开口,颜神佑…没人敢问她对水太后的评价。卢慎才说:“使君已经回来,诸位有多少话不能说?日已偏西,何如开宴为使君洗尘,明日再议?”
众人都说好,一齐告辞。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的颜肃之:…“丁先生且留步!”
颜神佑趁他和丁号说话的功夫,向山璞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齐出来,在一棵树下站住。山璞道:“我也不知道丁先生的意思,只是自己猜了了一些。”
颜神佑歪着头笑问:“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我要是问阿婉怎么样了呢?”
山璞脸上一红:“我已经说过她了,她也在用心学呢。这些日子,她总有种种担心,又觉对你不起。”
颜神佑是真想问丁号这几个月都做了什么,不想山璞又提起阿婉来,便顺着问:“这话怎么说的?”
山璞道:“她知道做错了,今天就要她来与你道歉。”这事还真是有些难为情,山璞可以埋怨姜云,阿婉却是有些对不起颜神佑的。悄悄就跟人家表哥搞到一起了,还瞒了这么久,心里还曾暗搓搓觉得颜神佑会反对。原本是个痛快人,可越是对亲近的人,越难承认自己的错,以至于拖到了现在。
颜神佑道:“这事错在阿云。”
山璞道:“她也有不对的地方,应该早与我说,更该与你说个明白。”
颜神佑道:“好在有个好结果,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啦。”
山璞点点头,把话说明白了就好,再多的,就看以后的相处了,难道要压着颜神佑,让她说没关系么?还是回去好好教育妹子才是正经。“好在她现在也更懂事了些。”
颜神佑一挑眉,山璞淡淡一笑:“她想明白啦,我也与她说明白了,既然她自己选了夫婿,大家又答应了,她就得将日子好好过下去,不能令人为难。”事实上,山璞只对阿婉说了一句话——“我们,不当走回头路。”
还好,阿婉听明白了。前面的路要怎么走,是昂首挺胸自然而然,还是委曲求全,那得看她自己的悟性了。
颜神佑道:“这是实话,她也是个痛快人,想明白了便好。”
山璞道:“那你想明白了没有?”
“嗯?”
山璞提醒道:“丁先生。”
颜神佑道:“我们上京这几个月,他是不是与你们说过什么?又或者是做了什么?”
山璞道:“你猜着了,他是时常说些朝廷看着要不好的话。与卢大郎他们只怕说得更多,照我猜,他怕是想鼓动使君闭门自保。”
军阀割据!颜神佑想了一想,这倒也能说得过去。丁先生神神叨叨的,看着是经史大家,肚子里的鬼主意是一点也不少的。旁的事还好说,虞喆“好色误早朝”、水太后“赐婚”二样,确实是可以接受的反水的理由。还真是“反水”啊!
无论什么时候,造反都是艰难的。“足够充分”的理由也只有那么一条:君不君,然后才能臣不臣。虞喆的事迹不好说,水太后作为皇帝亲娘,做出来的事儿够得上“君不君”了。
造反难度太大,但是冷眼看他们被别人搞死,这事儿别说还真让人挑不出理儿来。
“那他又何必问二郎呢?”
山璞惊讶道:“这个你看不出来么?他这是担心,六郎、八郎年纪都小,二郎可快要长成了,万一使君要栽培二郎呢?”
灯下黑!
颜神佑虽然对礼法也是门儿清,但是有些固定思维还是需要再磨练的。比如说,颜肃之的儿子年纪小,如果他一朝有所不测,儿子不能做主,侄子就被视为继承人了。虽然有颜渊之等在,但是颜肃之这样千里迢迢把长房的儿子带过来,难免让人有其他的猜测。
所以他才会在刚才不停地拎颜神佑出来挂墙头。颜神佑皱眉道:“这个丁先生,我原以他是经史大家…”忽然住了口。是的,经史大家,谁说经史大家就是“愚忠”于朝廷的呢?哪部经史里也没说江山就是千秋万代的呀!
颜神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山璞伸手试一试她的额头:“你怎么了?”
颜神佑勉强一笑:“没什么,想到了一点事情。你晚上带阿婉过来啊,也好与阿萱她们交个朋友。”
山璞也没再逼问,只是说:“她虽然是先前齐王之妃,眼下齐王死了,倒也没什么了。我这便回去叫阿婉过来。”
颜神佑望着他的背影,有点不太开心。是啦,她是觉得山璞不错,不过如果像她猜的那样,丁号等人又有那么点小心思,倒显得她跟山璞,是不得不在一起的政治联姻了。比之舅家看待阿婉,竟是一模一样的…等一下!难道姜家也?
颜神佑有点气闷,等回到后面的时候,心里的气已经消了:人是她看上的,随之而来的都是附加的,甭管旁人怎么看,她自己选的、自己开心,就行了。
颜希仁已经收拾好了,过来给姜氏问个安了。姜氏见他穿得整齐,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只说:“方才走得急,你也没来得及与你四叔好好说话,等下早些过去,与他说一声,你明天再往他那里问个安。”
颜希仁乖巧地答应了,昂州这地方太邪了,还是小心为妙。
接着,更邪性的事来了!
令他惊讶的是,他跟他叔往前面去吃酒,他堂姐也跟着去了!颜希仁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夭寿哦!
颜希仁觉得,他是该老实一点的。什么帮忙家里照看二房之类的蠢事就不要想了,他还是老老实实听安排的好。
真是特别识相。
第153章 神秘的丁号
颜希仁胆战心惊,跟在颜肃之身后,生怕这洗尘宴还有什么毁三观的事情发生。众人见他一副鹌鹑样儿,再仔细看看,发现是只真鹌鹑,不似作伪,便都放下心来。颜希仁是楚氏指派来的,自然不会搞一个会捣乱的,万一孩子自作主张,反而坏了两处情份,这样的傻事,楚氏是不会乐意去做的。
丁号等一看,这小子没什么威胁,都缓了心情。
颜肃之却将二郎、三郎、五郎、六郎与阿茵都叫了过来,一一为众人介绍。六郎不须多言,三郎、五郎大家也时不时见上一见,便知重点是二郎与阿茵。细品颜肃之语中之意:“与六郎是一样对待的。”
这话真是画风清奇,兄弟家的儿子,那是你侄子,要说跟亲儿子一样,虽然有点煽情,但也可以接受。唐仪家的儿子…再说什么通家之好,跟你也不是一个姓儿的好么?看来是真的重视了,否则不须将这么个毛孩子也拎到正式场合介绍一样,搁后头怎么养不是养?据说两家是亲家?连小娘子都带来了?
丁号等一干人在这里打了个着重号,预备找时间问上一问。面上却顺着颜肃之说:“那是一定的。”
颜肃之见话说得差不多了,便宣布开席:“明日放假一天,今日不醉不归。”这就是纯喝酒联络感情的信号了。该汇报的早些时候已经汇报过了,再有细节问题可以后天再说。
席间,与颜肃之上寿,尔后与颜神佑寒暄。彼此说些趣闻,譬如乡间小民这二年过得好些,便说自己是富人了一类。
颜希仁…颜希仁继续装鹌鹑,看看没他什么事儿了,跑去找他四叔一起聊天了。颜渊之看到他也很高兴,问了一回京中情况——这个其实已经知道了,郁氏已经跟他说过了——又问一回功课。叔侄俩在一家变态中间,也算是找到了同盟。
那边小朋友们露了一回脸,便被领到了后面,三郎、五郎还想留下,被颜神佑一个眼风扫过去,都老实了。颜渊之抹了一把汗,也瞪了一眼过去,弟兄俩才要领着六郎和阿茵往后面去。一低头,六郎已经一伸胖手,阿茵把小胖爪往六郎手里一放,两人已经手拉拉走远了…走远了…远了…
赶紧追了上去。
剩下颜希仁苦逼地陪他四叔玩耍= =!他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了,不适合跟内宅妇人混在一起了,据说今天还有女客,更要避避嫌,只得缩在这里来回观察变态。
颜神佑见他有颜渊之照看着,便不再紧盯着他,眼睛四下一看,正看到山璞。山璞对她举杯,双目含笑。颜神佑也举手中杯,两人遥遥作了一个碰杯状,又一齐饮了杯中酒。
颜神佑并不嗜酒,颜肃之除开与唐仪在一处,极少饮酒,颜神佑受他影响,喝得也少,饮了几杯,便放下,阿琴紧跟着她,给她换上了蜜水。
丁号嘴皮子不利索,一双眼睛却是又亮又灵活,现在这个转动的模式,不像是一双名士的眼睛,倒似一双贼眼。眼珠子在颜神佑和山璞身处来回移动,又欲盖弥彰地抬起一边袖子,躲在袖子后面嘿嘿地笑。
山璞颇为注意,轻咳一声,硬转过脑袋来,跟卢慎说话。心里却想:莫不是这位先生看出什么来了?他虽是名士,似也不曾觉得这样不妥?一时又有些担心,怕阿婉在后面的表现不太好。单纯只是个熟人家的孩子与将要做侄儿媳妇,这两者的要求显然是不同的,就怕在姜氏那里出什么差错呢。
颜神佑也觉得丁号的眼神很怪异,跟打着什么坏主意似的。有丁号闹这么一出,颜神佑便收敛了心神,不再多与山璞有眼神接触了。再看颜肃之,他今天并不饮酒,只与众属官聊天,又特将徐昭唤了来,问他最近都做了什么。
徐昭暗叫一声倒霉,上司是亲舅舅,上司的上司是另一位舅舅,还有比这个更悲催的吗?他舅早些时候给了他一封信,他娘写的,内容除了叨唠关心之外,郑重叮嘱了一件事情:听你舅的话。
徐昭想死!看看姜五郎,春风得意的死样子!都不晓得他回京一趟,遇到了什么好事了!人比人,气死人!
最让徐昭不平衡的是,除了他,旁人都一副特别开心的样子!真是太欺负人了!心里碎碎念,在颜肃之面前还得装得特别老实。岂料颜肃之就是中二过来的,最擅长就是腹诽,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不对劲儿,阴恻恻地道:“你往后每天交五页大字来!”
徐昭:“=囗=!”舅,舅我错了,不要啊!
这种表情颜肃之更明白了,冷冷地又添了一句:“纸可贵,寻常人想寻字纸还难呢,写坏了糟蹋了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
徐昭:…
总的来说,洗尘宴的气氛还是相当和谐的。
颜神佑看一看有些人已经有些酒了,便起身往后面去。她一走,男人们才真的放开了,有些奇怪的段子也能说得出口了。
颜神佑来到后面,只见后面也是其乐融融。姜氏一手一个,搂着阿萱姐妹俩,还对着阿婉说话。见颜神佑来了,扬一扬下巴:“还有剩菜剩饭,正好给你吃。”
说得大家都笑了。
郁氏恐女儿哭闹,今天便没有带她过来,此时便招手道:“来来来,到我这里来,我这里有留的好茶果。”
颜神佑笑道:“还是四娘疼我。”被姜氏瞪。
阿婉因京城书信,晓得姜家已经答应了亲事,然而姜氏回来之后却并不提及,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忍了又忍,终于装作无事一样。姜氏这才有些满意了。
宴罢,却将从京中带来的好些个物事分与众人,有与前面不得回京的属官们的,自然也有阿婉一份子。都是些京城时兴的料子与些精巧的首饰——依旧不曾提及姜家之事。
直到二日上,姜氏才使人请了山璞过来,将姜伍之书信交付,又将周氏准备的一双簪子装在匣里统统交给了山璞。山璞见姜氏如此行事,也愈发小心了起来。却将姜氏逗笑了:“你这么战战兢兢的做什么?你们未出孝,暂却不好订亲,且换了表记罢。我看你是很懂道理的孩子,多多提点阿婉,她年纪还小,正是该学些道理的时候了。”
这是她头一回语气里有些薄责之意,山璞赧然。姜氏却又改了颜色,依旧和蔼可亲了起来。
姜氏此时不知,山璞一出门儿,就寻姜云去了。姜云虽然不是弱鸡,无奈山璞的战斗力不低,将这位新鲜出炉的准妹夫揪起就是一顿暴打。之前没来得及,现在补上了。没事儿勾搭未成年少女,不揍你揍谁?
姜氏揍他,是从姜家的角度,揍他不守礼法。山璞揍他,是从丈母娘家的立场出发,总不能好好的闺女被你一拐,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吧?之前是忙着收拾善后,现在终于腾出手来了。
姜云被揍也不喊冤,好声好气跟山璞道了歉。山璞道:“世家多事,她虽乐意,却也是你挑的,往后你须多照顾她。该与她说的,你不能装死。”
姜云咧咧嘴:“一定一定,那是一定的,”又对山璞挤挤眼睛,“我此番回来,什么都没带,只带了家中许多藏书。”
山璞眼睛一亮,又冷哼了一声,整一整衣衫,大踏步出门去了。事已至此,当真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幸尔有了这么一个结果,否则山璞真不知道要怎么跟过世的父母交待了。还有妹妹,也需要再多加教导。近期自己也不需要四处奔波出征了,正可多多教导一下妹妹,还要拘束她,不可总想着去看望姜云。山上山下,规矩不同,既然下来了,就得入乡随俗。
姜云望着他的背景,嘿嘿笑了两声,爬起来唤人来擦药油,琢磨着怎么处置这一批书。
山璞这里了了一桩心事,颜肃之那里却还在磨牙。
颜肃之真是给李彦跪了。
李老先生本来就是被丁亲友拐进传销组织的,被迫给六郎这个小朋友当老师,实在是大材小用得紧。现在颜肃之带来的唐茵,又想塞一个更小的小朋友过来,不说别人,就是颜肃之自己,也觉得很不妥当。
李彦其,颜肃之自己拜他为师,都是使得的。当然,李老先生未必肯收就是了。博士生导师去教小学就算了,还要教个学前班?你逗我?
颜肃之再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了,只好放赖,往人家面前一跪:“您就收了这个孩子吧,跟着一样学。”
丁号今天早起,无事便往颜肃之跟前凑,也跟着来了。 颜肃之还不想带他,怕李彦看到他生气,原本有一、二分想答应的,听了他这个磕巴音也不想答应了。丁号却死皮赖脸跟了来,在京城时那副名士风荡然无存。颜肃之又不能真的揍他,只好被他挂在袖子上跟了来。
丁号一看这样,也乐了,心说,这个好!原来你也是个无赖!
“也”字用得真是妙极了。
李彦也惊呆了,万没想到颜肃之封疆大吏,堂堂刺史,就这么跪了!节操呢?你带来的这个孩子是什么人呐?不对!你真是个无赖啊!有你这么搞的么?老子一点也不想答应啊!被绑架了的李老先生特别不开心。
一看丁号贼眉鼠眼跟在后面,就更不开心了,绕过颜肃之,他决定去暴打丁号一顿。不想丁号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急促而又严肃地道:“答应、答应下来,有用,真的有用处。亏不了您,亏了我抵命。”
李彦怒道:“那你就去死!”坑了一次坑两次,坑越挖越深,李老先生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现在又要坑他,李彦心说,我就答应了,看你还能真去死?!
丁号真的就要去撞墙,颜肃之不能眼看着丁号去死,又要去拦。
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最终,当六郎板着小脸过来对李彦长长一揖的时候,李彦叹了口气:“人呢?我先看看。”
唐茵虽然是个小朋友,还是个亲爹中二到现在的小朋友,胜在有一个靠谱的亲妈。哪怕唐仪中二,唐茵婴幼儿时期却是蔡氏带大的,虽然比较疼他,倒也没有放纵溺爱,礼仪上也颇能看。
过来乖乖地行礼叫先生,长得也是白白净净的一个小胖子,与六郎站在一起,一个像个小大人,一个是个小软萌。李彦就不能对他们说“去死”之类的话了,随口问了几个问题,唐茵也都答了上来,又让写字。
这位小朋友家里有钱,纸笔尽够的,练习得多,基础看着也不错。
李彦才勉强道:“与六郎一处读书罢。”
颜肃之一则以喜,一则以愁,喜的是这位老先生答应了,愁的是…六郎到现在也不是人家正经学生呢。正着,李彦又问:“君家子侄非止一个,先前不来,何以现在将此子送来?”
颜肃之赧然道:“这个,他爹与我,是至交好友,我将人家儿女带来了,自然要教导好。”
出乎意料的,李彦的眼神柔和了不少,丁号心里也有一丝暖流。他爹死得早,小时候李彦没少照顾他,他的经史底子,都是李彦给打下来的,他能有今日,李彦功不可没。只是他出来游学,又到京城谋生,李彦就不想多搭理他了。
自此唐茵便跟着六郎,一起跟着李彦读书。李彦教着两个小朋友,也不觉得掉份儿,看他们相处得好,居然还偶尔要称赞几句。
颜肃之放下心来,转叮嘱姜氏,要好生供养这位李先生。姜氏也陪着小心,却并不与阿萱姐妹说破李先生的身份。阿萱姐妹闻说弟弟是与六郎一处读书,倒也放心。既没有区别对待,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阿荣话极少,只在姜氏跟前,姜氏每日总抽出半日来与她讲些功课。阿荣在背种种谱系,姜氏便不给她安排更多的功课,除了读点经史、练些字,连女红都不作硬性规定了。阿萱从旁看着,见与自己母亲的安排没大差别,更加放心,自去一边读些书。
姜氏恐她婚姻受挫,心里郁闷,特嘱颜神佑每日与她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