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神佑道:“现在多想想,总比事到临头再想要好。”
六郎感慨地道:“应付这些事儿,好像比打天下还难。”
“创业难,守成更难。好啦,反正这个家也没多少年载,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儿,别到时候戳着长辈们的痛处。”
六郎道:“明白了。”
姐弟俩聊完了,六郎好像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可回头一想,不对呀!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这么高看林大娘一眼啊!
这两页说的是另一个大坑的结局,不是这一本的啊!
可那厢已经在准备启程了,六郎也没有逮到机会再问颜神佑原因。这件事儿,成了后来长久困惑六郎的一个谜。
头一回离家,六郎是忐忑里带着兴奋,姜氏就担心得要命。亲自检查了六郎的行李不说,还问颜肃之卫队的情况,又问颜神佑宝宝的行李准备得怎么样了,乳母都带上了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她还是不放心,得空就把儿女叫到跟前来看着。
颜神佑想让她转移一下注意力:“姑母的事儿,您不要操持啊?”
姜氏道:“她那个还早呢,先将阿昭兄妹的事情办了,才好办他的事儿。不然到时候岂不尴尬?”
颜神佑道:“他们两家都愿意的么?”
姜氏道:“你看你姑母像是不乐意么?至于窦家,他们也是乐意的。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们北上,遇到了窦家,也客气些才好。”又说等一下要约见蔡氏,蔡氏对于养孩子应该是很有心得的,让颜神佑跟着学,路上遇到宝宝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尽管请教蔡氏。
颜神佑心说,各科大夫您给打包了一半儿让我带走,能有什么事儿啊?还是记下了。想起唐仪,她又牙疼了起来,怕唐仪把她弟给带成个神经病。
姜氏再不舍、颜神佑再担心,启程的日子还是到了。唐仪痛快地把全家都打包了带上,原越国大长公主,现在的越国夫人也一同北上了。越国夫人最不放心的,莫过于自家儿孙,总觉得要亲眼看到阿蓉嫁给了六郎,这事儿才算完。
临行前,颜肃之公布了对于玄衣的处置办法。颜神佑早有建议,即取功臣、军中将士之长子,选编为禁军,由皇帝亲领。颜肃之在此基础之上,又作了扩充。玄衣整体变作了禁军一部,交颜神佑统领着。这一支兵,本来是她的陪嫁,可太能打了,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的。
颜肃之正好拿这个事儿,堵了那些说颜神佑封户太多之人的嘴。另外,又将自己的亲军、昂州老兵等,陆续抽调,一共凑足了四支队伍。再选拔军功勋贵等之嫡长子,编作一军,这一支,才是颜神佑最早提议的那一支队伍——后来俗称的嗣子之军就是它了,由天子亲领。
颜神佑领玄衣军,唐仪、阿胡、姜伍、颜希贤分领其他三军。
颜神佑与唐仪同往,带了其中两军北上,营建新都,可不止是建房子。
启程时,颜肃之亲自相送,再三叮嘱:“互相照应着。六郎初次理事,有不决之事,多问问你阿姐,多向叶琛请教请教,他是有才干的人。看着你岳父些,让他少饮酒,上了年纪了,不要贪杯…”
直说得日晷上的针影移了好几格,李彦不得不催促他了,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依依不舍地请送他们走了。
一路上,越国夫人只在车里不出,蔡氏陪着他,阿蓉也要留下来,被越国夫人打发去跟颜神佑一起。阿蓉有些别扭:“太子在与公主说事儿,我这去了,不大好呢。”
越国夫人道:“哪怕打个照面儿呢?混个脸儿熟!我跟你说,寻常人家,夫妻成亲前没说过话的,也有能顺顺当当过一辈子的,可皇帝家不一样!你知不知道当初…”当初越国夫人她弟,那媳妇儿可是顶尖儿的大家闺秀,再没得挑剔的,最后怎么样了?还不是给憋屈死了?所以说啊,该下的功夫还是要下的。至少,当时越国夫人不大喜欢这个弟媳妇,就没帮她说什么话儿。
蔡氏也有些意动,却也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
巧了,颜神佑派人来请阿蓉过去说话。
越国夫人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的?颜家二娘,打小我就看着她是个好孩子。多知情识趣的人啊,去吧,好好相处。哪怕你做了皇后娘娘,也得跟大姑子小姑子处得好些,跟你夫君端着些儿也还罢了,跟这些婆家人,可不能端!”
阿蓉仓皇遁去。
到了颜神佑车上,得,六郎没在他自己的车上,正跟颜神佑一块儿逗宝宝玩儿呢。姐弟俩刚刚达成共识:三房还不好让它绝嗣,让四娘或者五娘的儿子改个姓儿继承。六郎认为卢家特别识趣,让他家子孙改姓不费周折。相反,霍家有些多事,怕不好搞。且四娘是姐姐,按次序也该她的儿子继承的。
颜神佑答应了颜静娴,便为她说项,将她的担忧给说了出来。六郎道:“这个…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可是霍家那里?”
颜神佑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要不就占卜一下嘛。”
六郎一笑,算是答应了。
笑影儿还没褪下去,阿蓉就来了。六郎有些惊愕,又有些不好意思,屁股不大自在地动了动,又坐稳了,低着个头,不说话。
阿蓉见他也在,也有些不好意思。微福一礼,颜神佑笑道:“都是自家人,打小一处玩的,还客气什么?过来坐呀。”
阿蓉答应一声,呆住了。颜神佑坏呀,她自己靠着右边角落坐了,左手边放着她儿子。那小子现在趴在桌子上,扒拉着一块镇纸。面前贴着车壁,在车窗下摆了张小几,上面放些笔砚瓶盆,底下都镶着磁石,桌面却是铁制,蒙一层软绸。六郎没地儿坐,就只好坐她左手边儿上。阿蓉只要进去坐了,就是挨着六郎,而不是颜神佑。
阿蓉:…
颜神佑对阿蓉道:“快来呀,我说正说事儿呢。”
阿蓉只好问:“不知有什么事呢?”公主车驾也是极宽敞的,小心一点坐,与六郎也沾不到一处去,只是衣摆却免不得交叠在了一起。阿蓉瞥见了,心中一羞。
颜神佑便说:“将要到北方去啦,那里人多事杂,有伪陈旧员,又有旧族士人,依着你,要怎么办呢?”
阿蓉道:“这是国家大事,我不好插口的?”
颜神佑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家的人,怎么能不知道国事?我们的家事,就是国事呀。你总要学一学,晓得些事儿,万一有要你拿主意的时候呢?”
阿蓉反而不想学这个,担心自己学不好,会误事。“一打头不懂,反而老实。学成了,于国有益,也不怕。就怕学个半生不熟的,能力不够,又想插手,倒是祸事了。家父常说,权利最是醉人,比酒厉害得多了,沾上了,就戒不掉了。不如这样,我不沾,就不会醉,真要有事,我只依礼而行。总不会出错的。”
颜神佑与六郎笑看一眼,心说,拣到宝了!他们与阿蓉相识颇早,六郎接触得少且不提,便是颜神佑看来,阿蓉也只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而已,比起楚氏是不如的,比姜氏阅历也少,也不见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是以颜神佑比较担心。现在看来,谁都不能小瞧了。
六郎见她这认真的模样儿,心头一动,左手悄悄往阿蓉那里“走”了两步,摸到人家姑娘的袖口儿,伸出小指,勾住了阿蓉的右手小指。他还以为角度的关系,颜神佑看不见呢。
颜神佑可比他鬼精,似笑非笑嗤笑一声。阿蓉脸红了,被六郎勾住小指头的时候,整个人都僵掉了。听到这一声,特别想收回手去。没想到六郎人虽然瘦了,力气却没有变小,就是勾紧了不松手。不但不松手,还红着脸一昂头,不看变红的面皮,那表情还是特别淡定的——完全就是一脸“我就跟我老婆勾手了,怎么的?”的表情。
阿蓉悄悄看了看这一对姐弟,微垂下了头,颜神佑看着她一向冷静自持的弟弟这么个表情,眼前一黑。果然是被唐仪带坏了么?!
只有宝宝,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大人们的话,笑得无辜又可爱。
外面又响起马蹄声,伴着一个兴奋过头了的声音:“哎,你们都缩车里干嘛?年轻人,出来跑跑马!”
颜神佑一头磕在宝宝的后背上,装死。宝宝觉得背上痒痒,咯咯地笑出声来:“阿娘,不要淘气!”
颜神佑:…卧槽!难道是“全家只能有一个正经人”定律吗?我儿子说我淘气,我弟弟就变成无赖了!
六郎却小声对阿蓉道:“我教你。”
唐仪跑得很近了,开始拍车厢的外壁:“大好的春光,出来呀!看看后面,人很多的叻。以后再想见这么多的布衣,可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六郎很想暴打岳父,阿蓉双手齐上,挣开了他,跑掉了。唐仪还奇怪道:“你怎么在这里的呀?”
阿蓉:…
唐仪见女儿面泛春色,咔嚓,裂了!卧槽!我当了电灯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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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一路,阿蓉与六郎也不时并辔而行。颜神佑将宝宝放到自己马前,旁边跟着个唐仪,唐仪见女儿女婿处得好,还特别表扬了颜神佑:“干得好!”
颜神佑:…有个不靠谱的长辈,真是痛苦的叻!
唐仪却一无所觉,自以是长辈,需要为颜家姐弟多筹划筹划,建议道:“这一路上,多有殉节之士,太子初至,是不是要祭上一祭的?”
这个提倡相当在理。颜神佑都不大相信是他提出来的了,再次觉得不能小瞧了任何人。与唐仪一同寻六郎,说了些沿途祭祀之事。六郎也对唐仪有了一点刮目相看的意思,还试探着询问他:“旧京留守杜黎,其人如何?”
唐仪仰着脸想了一想:“没单独喝过酒。”
六郎:…
杜黎还是有干材的,至少等六郎一行人到了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接应事宜。不但安排了六郎与颜神佑等人的住处,连随行迁移的百姓都划好了营盘,又准备了应急的粮食帐篷等等。连郎中都预了好几个,以防疫病。
实在是细致周到的一个人。
六郎见状,便问颜神佑:“阿姐,杜黎…可做新都京兆么?”
颜神佑笑道:“你去问他,何人可替他做旧京留守。”
六郎道:“有了新都,还要旧京何用?敖仓用尽,此地不过一大城耳,还不如昂州城呢。”
颜神佑道:“你只管去问,再留意他当时的神色。”
六郎满腹狐疑地问了,得到杜黎一声:“张瀚。”而杜黎神色如意,并不见激动之色。六郎心中便有数了。杜黎有才干,可心眼儿也是一丝不少的。多半已经猜到了六郎的心思,又坑了潜在竞争对手一把。
六郎有些踌躇了。
颜神佑也不急着点破,由他自己去思量,只管提醒他去祭一祭前朝帝陵,再祭一祭颜启那个旧坟。剩下的时候就带着宝宝四处闲逛,小的时候想逛旧京,可是很难的,现在可没人管得了她了,还不可着劲儿的逛么?
那边唐仪等人也故地重游,除了越国夫人兴致不高,唐仪却是开心得紧。领着阿茵一路走来,指着这一处是他打过架的地方,那里抢过新娘。对了,那里是颜家旧宅,当初是你姐的大姑子从这里抢了个郎中回去,保了你的命…
直到被杜黎提醒:你们该继续往前走了。
唐仪才依依不舍地准备北上,要不是想起好病友“把儿女托付给他照顾”,他都不想走了。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临走前,有个人给六郎上书来了。还是熟人,也姓唐,他亲戚!唐家是受到旧京变乱冲击最小的家族之一,一部分南下,一部分西去。天下太平之后,毕竟故土难离,有些人没有去昂州,依旧回了旧京居住。
这位上书的唐仁兄,还是唐仪他族叔。恨得唐仪牙都要咬碎了:“早知道就将他引见了!”
原来,这位仁兄上书六郎,请求太子考虑一下三件事情:一、坞堡您就拆那作乱的人家的,其他的还是保留比较好,您不好干涉人家私产的,人家又没有逾制,对吧?二、那个科举,会不会选一些道德败坏的家伙呀?您不考虑限制一下么?三、朝廷应该重视士人(旧族)。
唐仪:…我掐死你算了!
第283章 狡猾的太子
如果不是考虑到在女婿面前要给女儿做脸,不能让女婿看到自己不靠谱的一面,进而对女儿产生了什么不太好的联想,唐仪真想糊这位族叔一脸!
唐仪一直搞不清楚这些逗比的脑回路!你这么蠢,这怎么活到现在的?不是说不可以议论时政,你议论前能不能带点脑子啊?唐仪自己对朝政是不甚关心的,但是他也知道,当今之势,大一统是势不可挡的了。还留着坞堡想干什么呢?
单这一条,就很不妥当。还扯什么逾制不逾制的,逾不逾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么?以前不跟你们掰扯,是因为天下未定,不宜深究。眼下腾出手儿来了,有的是手段收拾你们!
还有这科举取士,也是朝廷上达成了共识的。必须说,三国并立之时,大周朝廷的效率是最高的,究其根源,不外是“不以门第取士”,有本事的,不管你是不是旧族,都高官得做。
再说一句到家了的话,大周取天下,靠的并非是旧族。而治天下,也不像前朝那样非得依赖旧族不可。这一点唐仪是深有感触的,扒拉一下七个宰相的出身,就能看出来这其中的奥妙了。你一没出过力的,想过来摘桃儿?没看出了力的姜戎都不说什么了呢?就你数能干了?
终归是一家人,唐仪也不能眼看着他族叔去找死。赶在六郎说话之前,先埋怨他族叔:“朝廷自有制度,您不在其位,不好谋其政。”
这位族叔显然文化素养是不错的,还冒出了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惊得颜神佑以为这位仁兄也是穿越来的。
唐仪可不管有责不有责的,直接揭了族叔的老底儿:“天下亡时,您怎么不尽责跟阮贼打一仗呢?等旁人把阮贼打败了,您又来提什么责啊?”
老先生气得一个倒仰,怒道:“那是前朝不敬士人,它的气数尽了!我不能坐视本朝重蹈覆辙!”
“可算了吧,您可别出这个头,出头的那是王八!不缺您的吃喝,您也是咱们家人,好歹也能混个闲差装门面,就老实呆着吧!你看这天下,不是以前的样子啦。”
老先生也想把唐仪拿去销毁了,这哪里是大家公子该有的教养?!只是碍于六郎还在上面,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等等!我是来上书太子的,我跟这个二百五争的什么劲啊?老先生恍然大悟,对六郎一拱手道:“殿下,天下确实不是以前的样子了,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呀。”
六郎对此倒是持肯定的态度的,一点头:“老翁说的是。”
唐老先生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变得热切了起来:“圣上也曾说过,要与士人大夫共治天下的。可眼下,士人大夫并不曾得重用,而粗陋之士盘踞朝堂,实在不妥呀。长治久安,还是要靠士人的。”
唐仪开始卷袖子,六郎急忙给他姐使了个眼色。颜神佑一点头,放心吧,我拦着,她给唐仪使眼色,硬将唐仪给压住了。唐仪袖子都卷好了,又停了步。六郎缓声向唐老先生请教:“依老翁之见,当如何呢?我反觉得北方旧族诚意不够,固有心向朝廷之人,亦有附逆从乱之辈,又坞堡林立,使政令不通。老翁为他们说话,可知他们是不是忠于朝廷的呢?”
颜神佑看来,这是有诱供嫌疑的。
唐老先生倒也不含糊,也没办法含糊。六郎将怀疑托到了明面儿上,如果不能解六郎的困惑,六郎也不会听信了他的话。
唐老先生便打包票:“诗书礼乐之家,怎么会不讲道理的呢?”
唐仪“哈”了一声:“我还是诗礼大族出来的呢,我什么时候讲过道理了啊?你能替旁人保证了?”
六郎给岳父点了个赞,颁他一个“神助功”的奖章。
唐老先生只好打出底牌——他就是为旧族与大周来说合说合的。
原来,北地旧族自视甚高,他这位唐叔,也是受人之托。西部是全国旧族保存得最完好的地方,自有一股傲气。受霍白打压,自然是不服的。伪陈境内的旧族经过血火洗礼,存活下来的要不就是特别会看眼色,要不就是有两把刷子。
战后大周要削他们的割据之势,拆了坞堡,散了私兵。经过战乱的人,一旦失去了这两样,就会没有安全感。并且,大周又搞个什么科举,在政治势力上得不到满意的补偿。这些傲气犹存又自觉有些水平的旧族就不干了,却又怯于兵势,且大周的授田制盘剥百姓颇轻。思前想后的,还是稍稍提点条件,谈个判什么的比较好。
谈判也不敢摆明了车马讲条件,而是迂回地找了一个中间人。本来楚丰是个好人选,可他全家都到昂州去了。左右一打量,嘿,这不还有唐家么?
唐老先生就当仁不让地被推举了出来。
颜神佑心头一动,插口问道:“老翁说的,都有谁?老翁担保得了一人,担保得了所有人么?叶相镇北,正在分辨忠奸,至今还不曾完毕,老翁就这么有把握?”
旧族之人虽然多半看颜神佑这么蹦跶颇感违和,却不敢对她不敬。唐老先生是来游说的,自是要摆事实讲道理。说了好些个旧族的名目,拍了胸脯保证:“这些都是忠臣,只是饱经离丧,心中不安。只要朝廷打消他们的疑虑,他们自然要为朝廷尽责的。”
颜神佑心下冷笑,好么,真叫六郎说着了,伪陈与济阳不曾媾合,两处的旧族却合流了。怎么大乱了十几年,这些人的生命力还那么强呢?旧京变乱的时候,还以为士族就剩那么几家了,现在这些王八蛋跟地鼠似的又冒出来了!
唐仪掏掏耳朵,尽力吐槽:“他们尽了前朝的责,前朝亡了,可别再动新朝的脑筋了,就饶了天下百姓吧。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别再作了,成么?朝野上下谢他们了!”
唐老先生一个没留神,又被噎着了,他这回学精了,不跟唐仪打口水仗,而是殷切地看着六郎:“还请殿下明鉴。”
这话是不好回答的。
朝廷占着优势,可旧族积数百年的声望也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经过了大乱之后存活下来的,谁没有两把刷子呢?此时不能乱,得先稳住了再说。至少,等长安城建起来了,百官军士北迁,站稳了脚跟。到那时候,就能把翻脸的危害给降到最低了。再者,大周从来也不是要消息灭旧族,只是要他们老实一点,认清形势,不要想着还像以前那样而已。
六郎更有一份担忧,如果对旧族太狠,会造成不良的影响。最明显的就是风气,如果一个朝廷,不讲道理,只讲“顺者昌、逆者亡”,那这个朝廷是没有前途的。一个皇帝如果有这样的心思,就会成为暴君暴政,只能导致亡国。
六郎打了个太极:“北地之事,朝廷重之。我年纪,不敢擅专。必上表,以待廷议。”我会转达给我爹的,我只是二把手,不好直接下定论的。以及,就算是我爹,也得听取大臣们的意见,没有拍脑袋就决定国策这种事儿。
唐老先生有点失望,看了唐仪一眼,颇恼这位族侄不靠谱。唐仪回了他一个大白眼!
颜神佑笑道:“东宫与我北上,正为营建新都。朝廷不日北迁,到时候,老翁有多少话,都可以向圣人讲。”
唐老先生的注意力便被吸引到了迁都上面来了,以他的心意,自然是回到旧京这里最好。可观朝廷之意,似是有意放弃旧京。比起皇帝一直呆在昂州,即便不还都旧京,只要新都在北方,唐老先生的接受度都还是挺高的。
六郎悄悄给颜神佑挑了一下大拇指,又对唐仪挤挤眼。唐仪会意,对唐老先生道:“您说了这么一早上,累不累啊?口不口渴啊?渴了回家喝茶呗!还想蹭饭呐?!”
唐老先生真的要被气得厥过去了,哆哆嗦嗦地告退了。六郎道:“老翁慢走,伯父您别再气人啦。”
唐仪拧过脸去,闹别扭了。
待唐老先生辞去,唐仪就开骂了:“老糊涂!被人当枪使了!自家还不晓得呢!”
六郎也是一脸的阴郁:“阿姐,坞堡必须得拆了,一个也不许剩。这些目无王法之辈,信任的岂止是姓氏名望?以前是世卿世禄,现在,是兵、是粮。”
颜神佑道:“这还用说?已经在做了,只可惜呀,人呢,善财难舍。高高在上的惯了,再让他脚踏实地的过活,就难了。不说这个了,左右不是大事。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人材倒是缺的,可看不清大势的,他就不是人材。天下困顿,多半便是因为宗族坞堡,有识之士早就看出来了,皆顺势而行。”
唐仪赞同地道:“就是就是。”
六郎道:“原本还想再宴请一下旧族的,现在看来,我还是…”
颜神佑道:“请,怎么不请?阿爹许你便宜行事来的,你便做了,写奏本的时候说明白就是了。也好趁机看一看,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对了,留意到了没有?东、西旧族,合流了。可千万别让他们与南下旧族再混成一气,到时候,我担心会有党争。”
六郎正色道:“阿姐说的是。”又请唐仪与南下旧族通个气儿,别跟这些人搅到一块儿去。
唐仪大大咧咧地道:“我从来都是你爹那一拨儿的,你舅舅家也是明白人,不过啊,楚家老大我看着不大好,再有蒋家,也是摇摇摆摆的,正在两可之间。”
颜神佑这一路下来,倒不好小瞧了他了,好奇问道:“伯父是怎么看出来的?”基本上与她的判断没什么差别。颜神佑看得出来,是因为她一直都在琢磨这事儿。唐仪一直都在吃喝玩乐犯神经病,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唐仪道:“就是看出来的啊!一块儿吃个酒,你看,一堆一堆的…”
还真是“看”出来的啊!
颜神佑笑了。
六郎也笑了,对唐仪道:“您好把这个道理教一教阿茵姐弟。”
唐仪道:“那是当然的啦。真的要请酒?要我怎么捣乱?”
六郎忍笑道:“您只管拿出范儿来,今天这般与老翁争吵也还罢了。到了外人面前,还是做做样子的好。”
唐仪一脸无聊。
颜神佑道:“伯父您就好歹装装吧,实在不行了,再翻脸。有些范儿,博些赞誉,有了这襄助安抚之功,阿爹也好给您封侯。转年六郎的婚事上头,大家面上才好看呐。”
唐仪挠挠脸:“那行。”
六郎又不好意思了起来,拳头抵在唇边,还没咳嗽出来转移个话题,猛听得他姐问道:“你的功课写完了吗?还有阿茵呢?让你们出来做事,可不是让你们出来逃学的!一个一个的,才多大?方才那个老唐旁的话不中听,有句话是说对了的,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将来是要靠文治的。旧族屹立数百年不倒,自有他们的道理,不用功读书,仔细迁都之后,这些人涌了过来,骂你你都听不出来!”
学渣没人权,懂?
六郎:…亲,你画风转变太快,我HOLD不住啊!
苦逼着一张脸,六郎问道:“没师傅吧?”
颜神佑眉毛一挑:“怎么没有?杜黎的学问就是不错的,旧京也有不少有学问的人。可惜了,阿爹当年的老师找不见了,不然将他一将带走也是极好的。等到了北边儿,叶丞相的学问你也是知道的,你的功课,不许落下了!”
唐仪听颜神佑训弟,踮起脚尖他就溜了。跑到门口抱起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上,一道烟儿就遁不见了。唐仪最怕读书。
自此,六郎与阿茵一对难兄难弟,加上宝宝个可怜的娃,一起被拎去杜黎那里听个课。阿蓉倒不与他们一处——她被堵在了家里,夫人外交,什么时候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道亮色。阿蓉名份早定,前来借故拜访的络绎不绝。
颜神佑就带着几个侍女,变装出行,听一听物议。却叫她发现,似乎有人有意引导着舆论,说她这女人太过掐尖好强。她见过读书人劝她的上书,说她搞得有点大,也听过一些亲友朝臣之谏,让她早早退步抽身。等等等等。
可这么接地气的“掐尖好强”、“抢了兄弟的威风”、“怎么不回家抱孩子”,真是耐人寻味。阿琴听了,脸都要气歪了。颜神佑拦住了她,不令她上前理论,却对冯三娘招了招手,问道:“怎么办?”
冯三娘小声道:“这里不是说话儿的地方。”
颜神佑道:“回去说。”又逛了一回大街,发现百姓脸上并不荒乱,她还往随行的百工及百姓那里转了一回,看了一下他们的生活情况。
回到住处,才问冯三娘:“你怎么看?”
冯三娘道:“以前说您的,太文气了。现在说您的,可真是人人都能听得懂。老百姓懂什么呢?谁对他们好,谁对国家好,他们心里是有数的。殿下一不偷二不抢的,定了天下、逐了逆贼,人能吃上饱饭、过上安生日子了,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善举,老百姓又不是瞎子!没个人撺掇教唆,他们只会说,这个公主真是能干呐,别是天下神仙托生的吧?皇帝有这么个闺女,真是积了德了的。哪会猛然冒出来这么多人,说这么不着调的话?这个杜留守,好像也不是跟您有仇的人呐!他不会放任的。所以啊,一定是背后有人。”
别看冯三娘是个文盲,可是对这些事情,还真门儿清。
颜神佑问道:“依你怎么着?”
冯三娘道:“这是我们乡间吵架用老了的招数,您要是去辩白,累死了也没用。造谣的人怎么会跟你讲道理呢?乡间里,打一顿就好了,顶多落个不好惹的名头。可听她们斯文人那么一说,打也不好狠打的。那就用旁的新闻来掩好了。”
冯三娘的主意就是,你们不是说公主不好么?我不跟你吵,我拉太子出来蹓蹓,说太子现在长大了,之前没赶上建功立业是年龄的原因。再夸颜家和睦,瞧人家姐弟俩一块儿多好啊,姐姐带着弟弟,弟弟敬着姐姐,人家自己家人处得好,你们跟着裹什么乱啊?!见不得人家好是吧?
百姓纯朴,有时候因为文化水平和眼界的原因,容易被人误导,酿成大祸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然而只要给予正确的引导,他们还是会愿意相信正面消息的。人呐,谁不愿意多听多看多传点正能量呢?自己心里也舒服不是?
颜神佑本就是为了考验冯三娘的,她手下的女人们,几乎全是高素质的精英,只有这么一个文盲,不多试试,总不太放心。见冯三娘的主意不错,对她的评分又高了一档,让她试着去做。
冯三娘出去弄不几日,就将旧京的风向给掰了回来。杜黎也得到了消息,一头汗跑过来跟颜神佑请罪:“以前绝少这样的传闻,近来是臣手软了。”
颜神佑道:“你明白便好。六郎问过你了?”
杜黎想了一下,道:“太子殿下问过臣,谁人可接任旧京留守,臣说,张瀚。”
颜神佑道:“唔,旧京还不如昂州要紧呢。”
杜黎道:“要废除旧京?不好骤废的,只好缓缓移走些豪强。唔,慢慢儿变成个寻常城池就好。如此,确是须人主持的。”
颜神佑道:“你交出去的,必得是一个光滑的旧京。”
杜黎忍了忍,没忍住,还是问了:“不知殿下心中,臣…可调往何处?”
颜神佑摇头道:“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
杜黎忙道:“智者面前,不敢逞心机。臣有私心。”
颜神佑道:“不因私害公,就没有什么不敢言的。京兆之位,会有人抢的,无论我意属谁,又或者东宫看中了哪个,他都得拿出真本事来。迁都之后,形势复杂,白给的一个京兆,我怕没本事的人坐不稳。”
杜黎道:“臣明白。”
“拿出真本事来。”
杜黎心头一动,应了下来。
“东宫原本明日就要启程的,却又平添了一桩烦心事,只好多留几日,吃吃酒。”
杜黎苦笑道:“殿下,臣当初能在伪朝下钉子,是因为人有私欲。现在,这些人,臣是按不住他们的头的。”
颜神佑道:“大浪淘沙。”
杜黎心知,这被淘的,不止有旧族,也包括了他。忙道:“臣敢不尽心!”
颜神佑道:“你有点吃亏了,也罢,给你指条明路——拆!从现在开始,就看着旧京的刺儿头,哪个不服管的,到时候都给他弄到新都那里去。老实的,就留在这里。”分化阵营,区别对待。
杜黎道:“到了新都,还是臣的差使?”
“你说呢?”
杜黎道:“有活儿干总归是件好事。”
颜神佑笑道:“君得之矣!”她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徐昭这娃,逗比好了之后有点中二了,听说亲妈要改嫁,他有点不大乐意。这要见了窦驰的面儿,怎么打招呼呢?抗议了几回,都被驳回了,现在朝廷需要这么一门婚事,颜氏自己也没有不乐意。
最后,徐昭索性眼不见为干净,想要外放。搁到偏远的地方,楚氏也不忍心,颜肃之也不想让外甥吃苦。信件一来回,跟颜神佑姐弟俩一商量,就要把他放到旧京这里来。颜肃之知道徐昭的水平并不是拔尖儿,守成还行,一旦遇到过于复杂的问题,积年的老吏尚且搞不定,他就更没办法了,就让颜神佑先在旧京给徐昭拔拔刺。
颜神佑哪有这功夫啊?就算计到杜黎头上来了。
杜黎确实也是长安京兆的第一候选人,这个人有学问有心机,难得的是本事也不差,还能把握得住大方向。未来的长安城,是各种势力汇集之地,权贵多如狗,破事一箩筐,没两把刷子的镇不住。以杜黎之能,最多二十年,便又是一个宰相。
有本事的人,压是压不住的,不如引导着用。颜神佑让六郎去问杜黎,也是提前让六郎熟悉一下杜黎的为人。张瀚也是在京兆的候选名单上的,只是他比较长于庶务,机变上略次杜黎一重。
六郎心里,也就对这些人慢慢有个底,以后好处分——这是后话了。
眼下杜黎知道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自然是不肯干休的,施展手段去了。六郎却正经在旧宫那里宴请了一回京中旧族,还说:“我年幼,京中旧事皆不记得了,还请伯父为我引见诸公。”
硬是将唐仪抬得高高的,好与唐仪一搭一唱,装疯卖傻。六郎就作一煦煦君子模样,他瘦了之后,竟融了这个年纪的少年之风流与东宫之贵气,被旧族赞作:“气韵高华。”
到于颜神佑,旧族也不好忽略她,可是看了她的脸,再看看唐仪,忽然就觉得当年京城的中二二人组又回来了。一时人人牙疼。
唐仪倒还尽职,一一给六郎介绍了到场诸人。六郎听着什么柴氏、查氏、周氏、范氏,好险没惊掉下巴:这些不是都覆灭在旧京变乱里的么?还好有杜黎陪着,小声给他解释:“这些并不是原本旧族本家了。”旧族家大业大的,自会有子弟在外为官什么的,运气好就活了下来。却又不是旧时人了。
六郎此时方明白他爹他姐姐的感慨——你们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尤其在这些人话里话外称赞他宽厚仁德,意在忽悠他为旧族代言的时候。
颜神佑只管闷乐,看六郎与这些人打太极。心说:亲爹亲岳父一对蛇精病都应付过来了,你们能在他那里讨着好才怪!
果然,六郎对旧族的遭遇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对阮梅的行径大为愤慨,说大家真是受苦了。可是涉及到政事呢,就说他会跟颜肃之说的,他只是二把手,不好做决定,大家以后有问题,搬到长安之后可以直接跟皇帝上书去。
一句实话保证都没有。
不对,有一句,那就是:“国家自有制度,不会行非法无礼之事。”
颜神佑给颜肃之写信,就说:六郎学坏了,谁教的?要好好奖励!
忽悠完了旧京士人,再次启程。一路上遇到的旧族与旧京也是大同小异,六郎应付得越来越得心应手。颜神佑道:“你不好总是不沾手,不沾手,不做事,不争不失。可也不得。”
六郎笑道:“眼下只要这样就好了,待见了叶相,才是我做事的时候呢。”
颜神佑将他的脑袋拉了过来,好一通揉:“行啊,越来越明白了。”六郎私下并不戴冠,只着个纱帽儿罩在头上。纱帽也掉了,头发也乱了,抱着头说:“哎呀,晕了晕了晕了。”
说话间,听到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宝宝的声音传了过来:“阿娘,我想出去玩,上回跟小豆子说好了的…”
迎头看到他舅从他娘的魔爪下逃了出来,头上呆毛凌乱!
宝宝:(⊙o⊙)!舅,你怎么了舅?!全家就你正常一点了,你千万要绷住啊!
六郎:…=囗=!卧槽!姐,还我形象来!
宝宝板着脸,对颜神佑道:“阿娘——”
“我知道我知道,不要淘气,对吧?”颜神佑一翻脸,问他道,“你功课写完了吗?”
宝宝:大人真是没劲,没话说就问人家功课写完了没有。
第284章 又遇奇葩事
宝宝今年还没有四周岁呢,幼儿园小班都还不足龄的年纪,颜神佑说是查他的功课,其实并不如何严厉,多半是口上一提便罢。给宝宝安排的功课也不重,就宝宝那小胖爪,拿笔都拿不很稳的,能写个甚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