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李丞相肩膀一塌:“臣来收拾烂摊子。”

  “咦?”太子发出疑惑的声音,他以为李丞相要为未来的女婿来听个风、说个情的。

  皇帝不动声色地问:“什么烂摊子要你来?朝上出了什么事了吗?”

  “是臣的家事,”李丞相略有疲惫地说,“臣就像个土财主,招了个傻女婿是要他扛活的,招来才发现是个活祖宗,我得给他扛活!”

  还是说情,可这说法却勾起了至尊父子的一点兴趣。皇帝问道:“怎么?”

  李丞相道:“圣上,究竟今日是怎么了?他要哭不哭的来找我,也说不明白是个什么事儿。”

  皇帝清清嗓子:“不知道什么事,就敢过来,你还真放心?!”

  李丞相惊讶地挺直了腰:“怎么?有什么大事吗?”

  皇帝懒洋洋地道:“他什么事也没有,朕将余道士逐出去了。”

  李丞相道:“不见发旨呀。”

  皇帝老羞成怒:“明天就补上!朕召余道士的时候,发旨也没过你们!你不许再说别的道士的坏话了。”

  李丞相抽抽嘴角:“遵旨。”

  长久以来,这是李丞相第一次让步,皇帝自觉赢了一回合,脸上露出丝微笑来,漫不经心地问:“你很喜欢这个女婿?这般为他奔波,没见你为那几个这么操心呀,仔细几个闺女回娘家说你偏心。”

  李丞相道:“没想偏心,也是个土财主家的扛活女婿。臣那几个儿子,要说愚钝,那也是自谦,要说国之柱石举世难寻,那是自欺欺人。就想,招几个女婿,总能碰到一个可以在臣百年之后,看在姻亲面上相帮扶的。”

  皇帝点头,这也是像李丞相这样科举出身的人,常有的打算:“即便儿子青出于蓝,也是想招个好女婿的。”

  “是呀!”李丞相附和着,“谁也不嫌帮手多,却有一样,得人品能过得去。否则,再有能耐,也是祸害。将祸害引到家里来,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不错。卿看程犀,忠厚可靠?”

  李丞相反问道:“臣当时不知道他是程公的孙子,只知道他是道士的徒孙。”

  太子笑道:“这是好到都不计较他跟道士是一伙儿的了?”

  李丞相斩钉截铁地道:“僧道尼姑,本来就很讨厌!说自己会算命打卦的,是讨厌之中最讨厌的。号称会驱邪的,自己就很邪门!”

  皇帝打断了他:“说女婿,说女婿!”

  “圣上别不爱听这个,女婿有什么好讲的呢?就说臣自己,要不是算命的胡扯,臣少年时哪有那一番波折呢?臣的生父,要不是信了他,哪会是如今这样?陛下,这都是把戏!若臣当初被溺死了,谁又能知道这骗子不灵呢?死无对证!”

  “你别说不灵的骗子,灵验的也是很多的嘛。”

  李丞相卷起了袖子:“什么灵验嘛,以前臣说到一半,陛下就要打断臣。这回臣一定要说完。就说……啊,就说东宫,传闻余道士灵验?他又不是从织室里拖出李陵容,他所相者,皆是陛下后宫呀!太子降生,是天意,与道士何干?”

  皇帝冷静地举起袖子抹脸。

  李丞相:……

  太子笑道:“阿爹,李相公这话,有理。”

  皇帝道:“前面的没有道理,后面的倒有些道理。不许再说道士了!说女婿。”

  李丞相眨眨眼:“女婿?现在不忍心他扛活了,就打发到祠祭清吏司去,抄抄碑文,看看谥号,看看前人,明白些事理,稳稳当当。”

  皇帝擦完了脸,笑指着他:“我说你怎么力争要他去那里,居然不给他个优差,原来是打这个主意。你要仔细了,年轻人有争先之心呐,你将他放到那里,恐怕心中要生怨的。”

  “会生怨的人,怎么敢招做女婿呢?”

  “这么拿得稳?”

  “臣是一生下来就要没命的人,得为陛下大臣,靠的可不是什么算命打卦呀。”

  皇帝与太子皆是若有所思。

  李丞相又小声道:“再说一句,他是程公的孙子反而好,沾着祖父的美名,他就要背负其重,但有行差踏错……谁会帮他?只有群起而攻,是也不是?”

  皇帝大笑:“你这算是说了实话啦!可不能让他知道。”

  李丞相道:“臣见了他,也这般说,还要教训他,老实些。人,对于有美名、或居高位者,要求总比对一般人更苛刻些。哪怕自己做不到其中之万一,也要别人做到。不是吗?”

  皇帝拍地大笑。

  李丞相见皇帝高兴,又说了:“陛下看,靠算命的,是不可信的……”

  皇帝道:“你走吧,三清面前说这个,我怕他们下天雷来劈你。你女婿,没事儿。祠祭清吏司,呆几天得了,你不舍得他扛活。他又不是我女婿,我点他进士,是为了他十八岁就来拿着俸禄养老的吗?”

  李丞相被赶走了。

  太子好奇地看着李丞相的背影问道:“阿爹,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皇帝笑道:“恐怕是知道的,可是,有什么用呢?哪朝哪代,王莽都是活不下去的。哈哈哈哈!”

  太子跟着笑了起来:“多个扛活的,也没什么不好。”

  话虽如此,心里终究还是有了一点点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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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丞相头也不回地走了,到了家里,程犀还在书房里一面与李巽闲话,一面等他。看到他来,二人一同起身。李丞相道:“都坐下吧。”

  李巽急问:“伯父,如何?”余道士之事,程犀果然是告诉了李丞相。李巽虽不知详情,却也知道余道士坑得程犀不得不向李丞相来求援。

  李丞相皱眉看着这个侄子:“稳重,稳重些。”

  李巽一缩肩膀,站好了。

  李丞相对程犀道:“好了,圣上和东宫,芥蒂应该消得差不多了。从今而后,你要忠臣爱民,一以贯之。”

  程犀垂手道:“是。”

  “那个什么朝廷重臣任职詹事府的事情,休要再提!话是好话,不该臣子先去讲。”

  程犀受教。

  “余道士的事情,你们就不要再问了,让你师伯也不要管。你师祖不是个多事的,倒是你那个大师伯,忒爱操心。”

  “是。”

  程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则余道士,是否会有妨碍?”

  “要是有妨碍,你想怎么办?”

  程犀慎重地道:“视东宫心意而定。”

  李丞相点点头:“知道了,你——回去吧。不要小瞧祠祭清吏司!”

  “是。”

  李丞相摆一摆手,程犀见他不再有他言,乖乖地告辞离开。

  回到家中,没有意外地,程素素在等他。

  见到程犀,程素素迎上来,先帮他除去外袍,又张罗茶水。程犀这一日心力交瘁,难得没有形象地瘫在了塌上,接过茶来饮了一大口:“衣裳搁着吧,你再踮脚,也够不着那架子。别把我衣裳甩飞喽~”

  程素素将衣裳交给了阿彪,凑上去问道:“成了?”

  程犀笑着点头:“是啊。不过有一样,岳父大人说不行。”

  “呃?”

  “有关詹事府的事情,现在不是臣子插口的。至尊父子情深,哪用这样?嗯?若说以后,就更不能提了。我想,天家的事情,不是疏不间亲那么简单。而是君臣有别。”

  程素素虚心受教:“是。”

  “二郎回来了吗?”

  “嗯,他揪着三哥去做功课了。观里传话,先当不知道,什么都先别讲。”

  程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关,算是过啦。”

  程素素捧着茶碗,低声道:“是吗?”

  “是,”程犀一躺,将胳膊垫在脑后,自嘲地道,“眼下,圣上心里肯定有点什么,我得猫着,不能动弹啦。岳父没明说,我也看得出来。这样大的事情,岂是一番话就能全然打消的?”

  程素素手上一颤,引得程犀看了过来:“怕什么?”

  “没怕。”程素素心道,只是你还这么年轻,就这么窝着,不知道要抑郁多久呢?

  程犀道:“咱们说过什么?要做大事,第一要紧,是活得长呢。你哥哥才十八岁,猫十年,有的人还未必考得上进士,对不对?”

  只是考十年,和被打压十年,肯定是不一样的,程素素在心里嘀咕着,不敢给他泼冷水。

  程犀自言自语:“何况,这十年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也是不知道的。”

  “我倒盼着有什么事能发生,真是便宜那个妖道了!”程素素恨恨地道。

  程犀闭上眼睛,缓缓地说:“他,快要完了。”

  “嗯?哥不是说?”

  “嗯,我们不会动手,岳父大人还在观望。别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带血的羊,进了狼的眼睛里,会是什么样,余道士,就会是什么下场。幺妹,这官场之上,要面对的东西,除了智计城府,还有腥臭脏烂、愚蠢下作。你是女孩子,要不要知道这么些,我也很犹豫了。”

  程素素道:“大哥忘了,斩草除根,是我提出来的。”

  “要是,我是说,要是大哥先死了,你可别忘了祖父衣冠冢前说过的话。养个好孩子,把这些,都教给他。”

  “大哥!”

  “睏啦,我睡一会儿。”

  “……哦。”

  程素素强忍着眼泪,心里将余道士卸成了八百块,出门还要抹抹眼睛,装成什么也不知道。她应该什么都不懂的。

  许多年来第一次,程素素那么的希望真的有神明,可以早些赐给程犀一个转折。这一天晚上,她焚香祷告,请程节若真是有灵,帮个忙的时候,是绝没有想到,这个机会,它会来得这么快。甚至早于程犀的婚礼。

  这机会,还是皇帝亲自给的。

第36章 如此君臣

  皇帝近来颇觉不顺。

  前些日子下狱的那个祁夬,已经聊哭了五个主审官了。五个主审官, 除了祁夬被查抄到的收受贿赂的赃款赃物等实据, 竟不能从他的口里撬出一丁点儿有用的供词。真不知道是谁在审谁!

  早先一、二官员审不出什么来, 皇帝尚不曾震怒。待到大理寺卿一脸灰败地请罪:“臣无能, 臣有罪。”

  皇帝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火气了。

  这祁夬, 是他未做太子的时候就极欣赏的探花郎,当时只恨不能与其深交。到得自己做了太子,便设法要祁夬做他的侍讲。及至登基, 更是记着祁夬。皇帝自认为待祁夬不薄, 岂料祁夬居然辜负了他!

  一个皇帝, 手握天下权柄, 战战兢兢, 不敢因个人喜恶而有昏政、乱政之嫌。难得想对一个人好,他容易吗?!哪朝没有几个犯官?可在皇帝心里, 不能是祁夬。

  皇帝气得捶桌:“一个个都是废物!居然连一句话都没掏出来,就被祁夬给说哭了!说哭了!哪怕他们是被气得吐血呢?!审个犯官, 居然连大理寺都要哭给他看!你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难道要派丞相去审吗?难道要朕亲自去审吗?!”

  大理寺卿乍着胆子回了一句:“已有实据, 查得赃物……”

  “朕要他的赃物干屁用?!朕不知道他犯了法吗?朕要他忏悔!要他懊悔负了朕!”

  大理寺卿一脸的灰败,他是梅丞相的门生, 梅丞相不得不出来为他说话:“陛下, 他们资历太浅。”

  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梅丞相:“他!大理寺卿!今年五十了!为官二十载!你说他资历浅?!!!”

  梅丞相慢悠悠地道:“可是祁夬, 三十年前就在大理寺做主簿了。嗣后,历任刑、礼、吏部,又转侍讲……”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好了, 好了,知道了!难道要你去审吗?”

  梅丞相颇为踌躇。

  刑不上大夫,不可屈打成招。皇帝又非要戳他的心、叫祁夬忏悔,就只能文斗。

  弄到丞相亲自去审一个贪赃枉法的犯官,本身就是一件令朝廷觉得尴尬的事情。输了,脸面全无,赢了,也不光彩。

  谢丞相咳嗽一声,出列奏道:“臣以为,祁夬之事,足为后来者戒。请陛下准许丞相会审,令近来新入仕者旁听,以祁夬为前车之鉴。”丞相出马,确实有点不好意思,变成忠君爱国的廉政教育,让他们看看丞相们吊打祁夬的水平,这理由就很冠冕堂皇了。

  梅丞相暗骂一句:老狐狸!

  皇帝的手从御案上拿了下来,桌子底下揉一揉,赞同道:“不错,让新来的都看看,引以为戒!也去去傲气,都老老实实,看看朕的丞相们,是怎么做的。”

  谢丞相又加了一句:“这几年入仕的,都旁听吧。”

  皇帝看了一眼谢麟,会心一笑:“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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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几年入仕的人,谢麟算一个,程犀就更算一个了。

  礼部衙门就在宫城之内,就在德庆宫前。沿着中轴线,六部左三右三分开,排得整整齐齐。德庆宫里议出的结果,很快便传到了各部。

  彼时程犀正在抄录先前的谥号、祭文等等,诚如李丞相所言,很有收获。听到尚书宣谕,程犀没有表现得太诧异。反是礼部尚书看在李丞相面子上,提醒了一句:“这个祁夬很难应付,不要给他机会与你说话。”

  程犀道:“请教尚书,下官是旁听的,不是审问的吧?”

  礼部尚书道:“你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程犀低头称是。

  礼部尚书道:“跟我走吧。”

  会审的地方,此番定在了德庆宫的偏殿里,皇帝高高坐在上面,下面是五位丞相摩拳擦掌,预备好好表现。自谢麟那一年始,所有中进士而在京为官者,皆被召唤而来。单等从诏狱里提出祁夬,再来审问。

  程犀与诸位同年、前辈按次序列班参见皇帝,皇帝对谢丞相道:“谢卿来讲。”

  谢丞相简明扼要地介绍了祁夬,着重强调:“其人辜负圣恩,致有今日,当以之为戒。此辈极会惑人,尔等初入仕途,今后或遇此辈,当明辨之,以免受其蛊惑。”

  众人齐声应是。

  不多时,祁夬便被带到了。众进士心中原是不屑的,待见到祁夬,不由大吃一惊。这祁夬不愧是昔年探花,虽然着青衫,发髻散乱,却有一种魏晋不羁之士的风流气质。

  祁夬面上含笑,微带一丝讥讽地道:“陛下让这些雏儿围观臣,不怕他们被臣吓坏吗?”

  皇帝咬牙切齿:“你还有脸说!”

  谢丞相咳嗽一声,示意皇帝:陛下您太激动了,这样不好。

  皇帝沉着脸,对丞相们道:“你们说!”

  谢丞相于五位丞相中,排序第一,被皇帝盯着,便先开口道:“辜负圣恩的话,我们就不再多提了。你大约还觉得,是圣上辜负了你,将相位给了我们几个不如你的老东西。是也不是?”

  “谢相这招,叫先扬而后抑,先夸我,是为贬我,”祁夬笑容加深,对列队的新官们说,“我是谁,你们肯定已经知道了。这是谢相,听他的话,你们是不觉得我贪心不足呀?我起自寒微,是贪心啦~谢相,文忠公的儿子,你们有谁的父亲是帝师,可以梦想一下做丞相了。”

  谢丞相也不生气,和气地道:“我有五个兄弟。”

  祁夬一哂,对科场后辈们介绍:“李丞相,萧老丞相的女婿。梅丞相,孝文皇后的族侄。燕丞相,已故赵太师的入室弟子。王丞相,已故刘枢密的外甥。有没有意思呀?”

  皇帝几乎喷血,捶桌而起:“祁夬!”

  祁夬微笑道:“陛下,何苦让他们来见我?已经晚啦。早几个月,我会告诉他们,初入仕途,眼前一片漆黑,一不小心,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在别人心里站了队。你以为只是吃一场酒席,落到别人眼里就成了他的走狗。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就成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晚喽。别人生下来就有人指点,最迟放榜,也就有了指路明灯,你要在黑暗里跌破头,才知道此路不通。一腔抱负,只好喂狗。要学会逢迎拍马,学会察颜观色,要将自己不当回事儿。”

  新官们的脸色,相当难看。如谢麟等人,游刃有余,倒还罢了。与谢麟同年之人,好些个寒微之士,为官数载,已尝冷暖,顿时胆寒。

  祁夬温柔地对皇帝道:“陛下,这就是您的朝廷,这就是他们要面对的朝廷,这就是我,面对了几十年的朝廷。陛下要我忏悔?请陛下先自省。”

  一直旁听的进士里,有那热血的便忍不住了。程犀同年的状元公,今年三十余岁,正在春风得意之时,起而斥之:“巧言令色,鲜矣仁!我等又不会贪赃枉法,怎会落得与你一般处境不堪?!”

  “祁夬,你辜负圣恩!”有了状元公开头,新科进士们回过味来,七嘴八舌声讨祁夬。

  “读圣恩书,为的是上报君王,下安百姓,不是为了做官!”

  祁夬也不生气,神色依旧和缓。皇帝见他这样,越发憋屈了!他自认对得起祁夬了!祁夬没当上丞相,那也是因为他另有计划!这些进士说的,都不是他想听的。

  皇帝给李丞相使眼色,当年清算古老太师余党,谢丞相打头,李丞相是干将。

  李丞相也放缓了声调:“祁兄,昔年慷慨激昂的是你,如今苦口婆心的也是你。昔年你说,有志澄清宇内,不避权贵、不畏祸福,先帝因而超擢你。倘使脚踏实地,做一良二千石,又……”

  祁夬回顾诸后辈,娓娓而谈:“说到为民请命,你要能活下来,才能做事。你先要能临民的。临民也不行,你埋头做事,还有人觉得你碍眼。

  四十年前,古老太师与冯丞相的党争,你们或许不知道了。有一个人,被冯丞相偶尔一笔,派了个外放,脚踏实地、移风易俗,活人无数。他不曾党附古太师,古太师却以为,他做得越好,越为冯丞相争脸,便要拿他开刀。含冤四十年,直到现在。你们说,有没有意思?”

  李丞相怒道:“可救活的人,依旧是活下来了!冤案,终有平反昭雪的时候!”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祁夬柔声道,“死了的,已经死了,他既看不到,他的子孙也沦落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程节救的人,换成浮屠塔能戳到天了。又怎样呢?啊,他对你也有恩情的,你身为执政,为他做了多少呢?”

  “啪嗒”程犀手里的笏板掉到了地上,惊愕地看着李丞相。

  皇帝拍案大笑:“他就是程节的孙子,李卿的爱婿。”

  祁夬心头微惊,表情未变:“是陛下想起程节的吗?程节,是今年臣下狱后才平反的吧?古太师被黜多少年了?陛下从来都是这样的,要自己心里痛快就好。别人好不好,陛下何曾怜惜?成三兄,你倒是个念惜旧情的人,还想着程节呀,他昭雪,是你出力的吧?嗯?

  那就得指望你施恩的人,凑巧有一个做了丞相,做了丞相的,还得记着你。哎呀,还不如指望陛下记着你了。大义,在这朝廷,是行不通的,有大义的人,都是烈士,死了,死后才有名。活着,得要心机。”

  他关在狱中,居然将此事前后猜得八、九不离十,实是厉害。

  谢麟却觉得腻味了,他一向耐心很好,也听过许多人说他“皆因有个丞相祖父才……”这样的话。可是今天,已经耽误太久了,他肚子有些饿。懒洋洋地道:“祁世叔,名利二字,名在利前。世叔求名不得,转而逐利。心志不坚,做什么事都不会成的。小人,你都做不好。”

  祁夬隐隐动怒,并非谢麟此言如何诛心,乃因:“丞相之孙,何必故作姿态?”

  谢相慢悠悠地道:“真话假话听不出来,你是真蠢。你做不到执政,果然是有原因的。我谢家世代务农为生,本朝太祖开科取士,我高祖做得举人,曾祖方中进士,到得先父文忠公,才为诸位所知。你一人,便想走完我家四代的路。偏又东摇西晃,不好好走。你初中探花,可比我高祖还要强些,我为你的子孙惋惜呀。”

  李丞相对诸后辈道:“做什么事情,心志不坚,能够走到最后?你们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畏首畏尾才得考中进士的?”

  祁夬微笑道:“你们说这些,对他们有用吗?他们呐,现在无论如何表忠心,也不足以证明心里是这般想的,更不能保证他们会言行如一,这一点我便是明证。对吧?”

  李丞相:……

  祁夬对皇帝道:“陛下,敢信他们吗?全信的,无一怀疑的,”不等皇帝回答,又对诸后辈道,“你们敢相信陛下吗?打心底里的。天威难测,四个字很好懂,不过是陛——下——多——疑——陛下还是赐死臣吧,否则,他们都要被臣变成奸臣啦。不敢让他们再见臣的。”

  皇帝真的要气得吐血了,万万没想到,谢、李二人已经讲得极明了,祁夬居然又来了这一手,恨声道:“你等着!”

  “陛下还不死心,还想听臣忏悔?那是没有的。如何?陛下,还要约臣与他们这些后辈谈谈吗?”

  “你等着!”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皇帝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下令将祁夬再次关押,自己留下几个丞相,必要商量出个对策来,现在不是要祁夬忏悔,而是要挽回局面,不能让祁夬将这几年的进士,从心理上击垮,从精神上毁掉了!

  丞相们也很无奈,此事源于皇帝的心结,否则,照他们的意思,证据确凿,罢职流放就完事儿了。是皇帝非要将人扣下来,一定要让祁夬亲口说自己错了!现在好了……

  谢丞相也很郁闷,他的主意很不错,道理也讲明白了。然而这人心……

  唯有李丞相暗乐,祁夬真是帮了他女婿一个大忙。嗯,陛下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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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说哭五个主审官的,岂是凡人?”程素素躺在美人榻上晒太阳,悠闲地评论这次不成功的思想政治教育。

  皇帝与丞相们密议,程犀等人被放了出来。程犀回到家里,将朝上的事情与妹妹一讲,低声问道:“幺妹,初心在否?”

  程素素咯咯一笑,心道,皇帝这个样子,倒像是个活人了。至于初心——

  “难道我对你讲那些话的时候,不知道世上有这些事吗?”

  程犀点头道:“不错,正因如此,我辈才更该努力。只是我看诸多前辈、同年,心中也恐惧得厉害。都读圣贤书,亦明大义。然而……”

  “然而都是凡人,都会有凡心。”

  “是。”

  程素素忽然道:“大哥,我倒有一个主意,不管祁夬如何,大哥或许可以得到转机。”

  “嗯?”

  “我也不知道这办法好不好,大哥顶好问问李丞相。若是,我是说,若是最后一场殿试,由天子主持,凡进士,皆是天子门生,如何?若是,取中进士之后,不即授官,而令其再考一次,择其优者入翰林院,选朝廷重臣、大儒,授课两年,再授官职,如何?”

  这些都是程素素知道的,“后世”的一些成规。虽然科举制后来被废除的,但是,在这个时代,这些制度,至少不算胡闹吧?若是不可行,有李丞相把关,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程犀眼睛一亮:“妙!如此……”

  “也避不了党争,只要人有私心,就会有争斗。不过是安陛下之心罢了。”

  程犀道:“你哥又不是迂腐的傻子,以为一策可定天下。不过这样,倒确实可以让许多有志之士,仕途不致太受波折。”

  程素素心道,难!我这主意,是为了你的。你出这主意,必得皇帝的喜欢,仅此而已。真该谢谢祁夬,要不是他今天神来之笔,我还想不起这事儿来呢。

  程犀兴冲冲地道:“我这便具本。”

  程素素道:“且慢,你写好了奏本,先不要递上去,听那意思,还要再会审祁夬?大哥问问李丞相,若是合适,那时候再递上去。”

  程犀毫不犹豫地道:“好。”

  “咦?”

  “你哥真不是迂腐的傻子!”

  程犀甚至连对祁夬要说的话,都想好了。与祁夬的再次见面也来得极快,就在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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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位丞相,夜宿宫城,与皇帝挑灯密议到深夜。一致以为:此事不能再拖,拖得越久,祁夬说的话在这些官场菜鸟心里的影响就会越大,毒草的种子,必须要它没的发芽之前就剜掉。

  第二天,皇帝双眼通红,再次将众人召到德庆宫。昨夜,他被五位丞相教会了一个道理——别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祁夬倒是睡得很好,悠闲自得地向皇帝问好:“陛下,还不死心?臣何德何能,令五相齐出?如何?想好要怎么颠倒黑白,将臣昨日所说的事实,都颠倒了吗?”

  皇帝捶桌!他对老婆都没有对祁夬这么好!也就对太子能超过祁夬了!

  “狼心狗肺!”

  “嗯,陛下之臣。”

  程犀便在此时排众而出:“陛下,臣有本奏。”

  李丞相错愕:“你出来做什么?!”不是让礼部尚书教过你,不要说话的吗?

  “咦?”祁夬笑吟吟地,“你要说什么呀?”

  程犀从容奏来:“臣请陛下,亲自主持殿试,此后进士,皆为天子门生。再请整顿翰林院,以博学鸿儒教授新科进士,以两年为期,课业合格者,再行授官……”

  祁夬愣住了,皇帝大喜:“妙!以后,朕做他们的靠山!不是所有的人,都如你一般狼心狗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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