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只有郦氏,连受刺激已有些发昏了,与夫人们答话时只是气息有些弱。看到程素素,脸色明显变得更糟糕,眼睛直勾勾瞪着,仿佛看到仇人。

  谢家两房的恩怨,亲近之人多少有些耳闻,见状叹息,郦氏真是太好胜也太不知轻重。郦氏的嫂子小甄氏臊红了脸,心道,她可真是发昏了。

  程素素知道原因。

  ——————————————倒叙——————————————

  她给郦氏请了四个大夫,亲自看了脉案,知道郦氏最近精神恍惚,常有幻觉。更与龚氏进行了深入的交谈,确定郦氏的心结所在。说她是神棍,行,她就神棍一个让郦氏看看咯。

  她当初为了与谢麟合作愉快,研究过谢麟的父母。尤其是叶氏,别院里留有叶氏的许多痕迹。昨晚与龚氏分开后,借口去探望二房几个女儿,顺手一方将绣着“长房随意可见、二房绝不允许出现的叶氏喜欢的莲花纹样”的手帕遗落在郦氏身边。

  催命的不是手帕、不是莲纹,是手帕上叶氏的笔迹——黄泉苦寒,常思念汝夫妇。二弟已来,明日是汝归期。吾当遣人相迎,以此帕为证。汝关照我儿,我必有还报。

  女儿们意思意思送程素素到门口,程素素拉着她们说了好一会话——什么二房近来的情况啦,自己很关心郦氏啦,很是示好——直到里面郦氏叫起人来,程素素才勉强地笑笑离开。

  郦氏发现手帕,惊骇欲狂,连连叫人。等她女儿来看时,上面的绣花还在,字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人都以为她是精神失常,反正受刺激之后失常的人多了。

  却不知道这是许多神棍僧道棍常会用的把戏中的一种。同类的技术还有在符纸上喷点酒水就显出鬼影来的,两指夹张黄符太阳下晃一晃就自燃的,等等等等。扩展开来,又有徒手变出仙桃仙酒。如果有需要,神棍们还能表演个油锅捞铜钱、吞刀剑再吐出来以示练成铜皮铁骨。

  龚氏又说她近来经常做噩梦,大概又是梦,睡一觉就好了。郦氏说什么,儿女媳妇都不信,只能惊惶地将手帕丢在火盆里烧掉。

  ——————————倒叙完毕———————————

  现在程素素手上正拿着一块跟烧掉的一模一样的手帕。

  郦氏的脸色能好看才有鬼!

  郦氏的女儿接待夫人们,程素素很自然地轻着步子走近郦氏,给她介绍几个谢丞相门生的女眷。郦氏闻到一股讨厌的香气——这是叶氏最喜欢最常用的、郦氏最讨厌的香,这和香的方子是叶氏自创的,好闻,郦氏总也配不出来。

  凑得近了,程素素手上那手帕居然显出了字迹来。

  郦氏大叫一声,双手乱舞,躲了开去:“你别过来!不要害我!”

  程素素双手握出环住郦氏的腕子,郦氏只觉手腕像被铁箍给箍住了,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不动分毫。程素素脸上是轻松的笑容,郦氏更是惊吓——这不是女人的力气,一定是鬼怪!她是那个死鬼怕来索命的!

  程素素凑得更近了,温和地问:“二婶,你怎么了?”身子顺着郦氏的力气,作出要拧不过郦氏的样子,两人挨作一团,在郦氏耳边说:“别费力气了,阿家在等你。”继而作出安慰的样子来,声音极轻缓,几乎让人听不到地:“二婶,二婶,别慌,我们都在呢。”

  持续的心理压力下,郦氏真以为背后站着索命冤家,百般推脱:“你做大嫂,样样争强,是你自己听不得重话死的,不干我事!你儿子我也不曾伤着,反伤了我的大郎!你叫她放开我!你们婆媳都不是好人!”

  众夫人神色各异,惊讶、鄙夷、愤怒、担忧……

  作者有话要说:

  素素:我终于想起来我最初的职业梦想了

第120章 脱胎换骨

  她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这样的结果是程素素也是没有想到。程素素还以为要变着花样多搞几次, 才有可能在某一次激怒郦氏公然打骂、诬陷自己。以示这个二房婶子对侄子敌意过深、特别会作死, 从而赢得舆论对长房的支持。

  万一郦氏物理化学知识丰富一点, 或者心硬不信邪一点,这些功夫还都有可能白搭。一旦不奏效,只好继续长期抗战, 继续分化二房,撬郦氏的墙角。

  除此之外,哪怕来个神探都没用, 当年的事情过去太久, 且手段阴毒, 痕迹?不存在的。

  也不知是高估了郦氏, 还是低估了鬼神,这么顺当就让郦氏受了这么大的刺激,这么配合地当着各色人等说了这么一句话!若全是谢家媳妇,这事极有可能被压下来。看看来的都是什么人吧, 叶宁夫人头一个就不会罢休。

  一个逻辑正常、常识不缺的成年妇人,听了郦氏的话, 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叶宁夫人勃然作色,第一反应就是要告诉丈夫, 与郦氏好好算账。其余人反应不一,有想八卦的,有恨不得什么都不知道的,还有想走的……等等等等。

  程素素反而踌躇了,现在该怎么做才合适呢?追责询问?宽宏大量?都不合适。郦氏已经废了一大半了, 第一要摘出自己来,第二是废物利用。

  此时该有人站出来对消息加以封锁,萧夫人等已从震惊中缓过来,碍于情势,都不说话。萧夫人与程家是亲家,心里是向着程素素的,想到了也不肯说。梅丞相夫人等则以为,别人家事,不好越俎代庖。

  叶宁夫人要质问,小甄氏想到了该拦着郦氏不叫她发疯。最先行动的却是赵氏,赵氏心疼女儿,看程素素呆呆站着,担心女儿是受到了打击吓傻了,也不管别人了,把着女儿的胳膊:“素素,素素,你别吓娘啊,不管什么事儿,都还有长辈们在呢,不行就跟我回家。”谢家也太危险了。

  有人出声,其他人不好再装壁花,纷纷动了起来。萧夫人因赵氏开口了,也站了出来:“亲家不要急,先把她们分开来。谢家的事,要让他们家当家人来决断的。”

  赵氏轻轻一拉,程素素就松开了手,脸上依旧是一副失落的表情,张张口,又闭上了。郦氏双手得了自由,立刻离程素素远远的,喊着要和尚道士来做法驱鬼。

  郦氏的长女大声说:“阿娘,你伤心得糊涂了。伯娘怎么了?她与你没干系的。我大哥不是被人害的么?”

  没能抢着第一句说这个话,现在再讲就没有什么效果了。

  小甄氏也抢着说:“你糊涂了!快煎了安神汤给她服下!”

  郦氏心中的恐惧占了上风,并没有领会这两个人的意思,反而指着程素素:“是她,一定是她作法将那短命鬼招来的……我看到她们站在一起冲我奸笑!”

  程素素等闹得差不多了,才仿佛惊醒了似的,对萧夫人等一施礼,转身硬梆梆地将郦氏狠狠提到榻上一放。郦氏更害怕了,开始念佛,程素素没再理她,对正意图解释的几个人说:“你们还不来好好陪陪二婶。”

  对,郦氏!不再让她再满嘴跑马了。

  几人来围着郦氏。程素素摇摇欲坠,眼睛发直,请几位夫人去上房:“我们二婶,忙昏了头了,还是让她静养吧。请几位到上房用茶。不敢强求诸位,只求诸位让我们家缓几天。”话说得很有分寸,既表明了不想传出闲言碎语的意思,又不逼迫。

  夫人们都说:“你小孩子家,先照顾好自己,咱们去向老夫人道别。”

  赵氏担心极了,伸手试试程素素的额头:“这里还有一个受惊的呢!不是说府里请了大夫了么?人呢?”

  程素素反握着赵氏的手臂,声音发抖:“我不碍事的,娘,咱们去阿婆那里。好不好?”

  “好好好。”赵氏亲自扶着女儿,却让小青去找大夫准备。夫人们知机,互相勉强笑着,同去上房。

  萧夫人对叶宁夫人道:“稳住,先告知叶尚书。这个人可不能死无对证了。”

  程素素已说:“这里不能没有长辈,小青姐,去请四婶来坐镇。”

  萧夫人露出一丝浅笑,叶宁夫人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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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房那边,米氏正在老夫人现在陪着说话。

  林老夫人说程素素:“那孩子心地善良,淳朴敦厚。”程素素拦着不叫杀谢源的事情,只能是永远的秘密,林老夫人不能对米氏讲出来,却不妨碍她对孙媳妇的夸奖。

  米氏叹道:“是呢,二嫂要再不领情,就真说不过去了。别说侄媳妇了,儿媳妇这样的都少见。要不我怎么喜欢她的呢?为了二郎,这么辛苦的赶回来,别人家娘子就算有心,也没这股劲儿。二郎这是交了好运啦。您说,她怎么再没个妹妹呢?要有,我一准儿抢着定下来。”

  林老夫人对次子之死也有些伤感,一提孙子,就想起二房对长房作的恶来了,伤感也飞了:“二郎也该交好运了。”

  婆媳俩有一搭没一搭的,米氏念叨:“她们也该回来了吧?”

  林老夫人道:“长短不定,还有郦家人在,多说一阵也不意外。”

  事情就怕念叨,才念叨完,小青就哭着跑了来:“老夫人、四夫人,呜——”

  胡妈妈将她拽起来问道:“这不是小青吗?怎么回事?是二娘那……?”

  小青哭是哭,吐字还清楚:“本来好好的,二夫人突然说,说……说我们死了的夫人向她索命。是夫人自己小心眼,才被她气死的。说她害我们官人不成,反害了自己儿子,夫人不该再找她算账。”

  “!!!”林老夫人与米氏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震惊。

  小青抽抽鼻子:“娘子、娘子叫我来先禀报老夫人,请四夫人去、去二房先支应着。”

  米氏霍然起身:“我这就去!哎,叶家闹起来没有?”

  “没、没,”小青抽抽噎噎的,“娘、娘子拦、拦了,请、请夫人们到上房来坐。”

  米氏点点头:“阿家,我过去了。”

  林老夫人愤怒地摔了一桌子瓷器,小青以为她要骂人,不想老夫人开口十分和善地问:“当时什么情形?说来我听听。”

  小青结结巴巴的,大致说了,趁机告状:“老夫人,我们娘子怎么办呐?以后怎么跟官人讲?”

  对啊,对二房那么好,居然遇到这样的事,怎么对丈夫解释?

  老夫人道:“这个你们不用操心,还有我呢。地上收拾了,他们快来了。”又让胡妈妈亲自跑一趟,去告知谢丞相——麻烦大了。

  上房扫完地,萧夫人等也告辞了。林老夫人故作不知:“恕我不留你们啦。”都知道程素素请大家缓两天了,林老夫人也就不再做无用功了。人多口杂,岂能防得住悠悠众口?萧夫人也不停留,拍拍赵氏的肩膀,与梅丞相夫人走了。

  留下来的都是相关的姻亲,叶宁夫人、赵氏、小甄氏等几人,方、米两家事不关己,与郦氏的儿女亲家一道离开了。

  林老夫人先看孙媳妇,程素素看起来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脸上木木的,走路摇摇晃晃,说话声音也发飘。还认人,说话还算有条理:“阿婆,已请四婶去关照二婶了,恕我以后,不想再见她了。”

  林老夫人道:“快坐下来。都坐。”

  赵氏将女儿扶到椅上坐下,小青去找大夫煎安神汤。林老夫人指示给程素素上脚炉、手炉,移熏笼,程素素趁机将手帕烧了。

  叶宁夫人不好对林老夫无礼,脸色也极差:“伯母,恕我无礼了,这事必要有个说法的。”小甄氏都要哭了:“我这就派人送信回家,想来家里也会有说法。”md!我就知道那货上蹿下跳迟早要出事儿!

  赵氏只关心女儿,看着药来了,问道:“这么快?”

  小青哼哼叽叽的:“哦,心疼那边的人,请了好几个大夫给她们看病,安神汤是常备的,随手拿了一碗就能用的么。”

  赵氏娴熟地喂了程素素一大碗安神汤,程素素靠着木椅的高背,双手攥着扶手。林老夫人安抚完叶宁夫人,就听赵氏一声惊呼——程素素站了起来,脸上冷得能刮下二斤霜,双手各掰一段扶手下来。

  众目之下,狠狠地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掼!两截木头在青砖地上磕出了小小的坑,弹到半空中,又无力地落下。

  女人们吓了一大跳,赵氏更急:“素素!”

  程素素不再像随时会昏倒,她站得稳稳的,腰杆笔直地立着。眼神中屈辱愤怒一闪而过,变得冷静坚毅。面上不复常见的轻松、娇憨,自自然然地透出宁静与可靠。

  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

  程素素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刚才吓人的不是她。

  赵氏抚胸,心道,这药倒是有用。

  程素素对林老夫人道:“阿婆,长辈们的事情,我都不清楚。眼下有舅家在(看看叶宁夫人),也轮不到我说话。可是有一样,官人……官人……他快回来了。他是赶着给二叔戴孝来的,要是他这么回来,是不好交待的。是不是先着人迎一迎?”声音也仿佛大了几岁。

  林老夫人落下泪来:“这都造的什么孽呀!阿麟他可怎么受得住?为什么好孩子总要受苦呢?”将程素素揽到怀里,两人又哭了一场。林老夫人且说且哭,程素素让眼泪安静的流下,一副高冷范儿。

  叶宁夫人、赵氏等都跟着哭了起来。大家都以为谢麟与二房的冤仇是因为“二房争产欺负遗孤”,进而讨厌二房最活跃的郦氏。从不想叶氏之死与郦氏有关,便以为谢麟也不知道。担心他乍一听母亲之死另有内情而发狂。

  程素素才不担心谢麟呢!谢先生最多是因为“没有手刃仇人”憋屈一下,至于说被刺激得发疯,那是肯定没有的。她头回坑郦氏的时候,坑完了就跟谢麟说过了。所以,她是唯一一个不担心的。她还要装不知道,不知道,才能将事情闹得大一点。谢丞相想压都压不住。

  哭完了,林老夫人道:“这事我们妇道人家也做不了主,等相公他们拿主意吧。”

  叶氏、小甄氏都等这一句话,立时告辞与家里人商议去了。赵氏知道程玄在这些事情上面是稀里糊涂的,要是长子还在,倒能参与一二。索性派多喜去找程玄,让他去玄都观见道一。她留下来陪女儿。

  程素素不肯离开上房,坐在老夫人身边不吭声。老夫人道:“先在我这里歇着。”程素素在老夫人这里固定保留一个房间,什么都没用收拾,直接住进去都行。

  赵氏跟过去,逼着她洗脸躺下,又给她灌了一碗安神汤。程素素这回没了顾忌,直接睡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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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谢府,也只有程素素才能这么安然高卧了。

  第一个忙碌的是谢丞相。他先将二房给围了起来,虽然晚了,依旧是许进不许出。将当时在场的人,能叫的都叫了来,以询问当时的情况。郦氏几个女儿有心帮母亲遮掩,敌不过且有许多夫人旁观,只能吞吞吐吐,说母亲伤心得糊涂了,她们在与夫人们说话,是程素素在郦氏身旁,郦氏说的什么,她们没听清楚。

  再找程素素,得知已经喝了安神汤睡下了。

  其余丫环等,说得与小青意思都差不多。因事出突然、事情又太惊人,要她们原样复述郦氏说的话,这些伶俐丫头也只能说出大概的意思。当时能原样复述的,大概只有萧夫人、程素素等二三人而已。余者说的,也都是经过自己理解的内容。越是精练的理解,越是鲜血淋漓:小婶子害死嫂子还想害侄子,遭了报应被索命。

  谢丞相并没有就止停止调查,又询问了郦氏的汤药。大夫们很是惶恐,将方子一一取出,且说:“煎药都是府上看着府的,药材是府上的。府上都吃的这副安神汤。”

  谢丞相挥退大夫,轮椅旁一个干瘦的中年人就凑近了,对谢丞相道:“看来不像是有人设谋。妇道人家,深信鬼神之说,昔年谋算孤儿寡妇,如今自己成了寡妇,形势又不利,勾起亏心事来了。这个案子倒是破了。”

  他是谢丞相休致前得用的幕僚赵骞,谢丞相换过四个幕僚,这是最后一个。乃是第一个幕僚的独生子,子承父业,还跟这个东家。他这三句话,一头一尾的短句都说错了,中间最长的一个句子,却是说对了。三句合在一起,逻辑又对。

  谢丞相道:“有人设谋也没什么,没有,反正有些担心太厚道。眼前局面还不算最坏。”

  赵骞深知谢丞相心意,二房出事,于谢家有损,谢丞相当然不乐见。中意长房,长房受益,此事就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木已成舟,不接受也没用,如何应对才是关键,得把损失减到最少,且尽量从中获取好处。

  谢丞相道:“再看看,但愿有些人不要再蠢下去了。”

  才说完,谢鹤就带着一家子来讨情。谢丞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哭,谢鹤哭了一阵儿,哭声渐小。

  谢丞相道:“你的母亲,看着你伯父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好欺负,就逼死了你的大伯母,还想谋害你的堂弟,好为你夺家产。是不是很感动?你呀,盼着你弟弟们不要娶一个像你母亲一样的妻子才好。你们两个出嫁的女儿也来讨情?婆家会怎么想你们?你们还要命吗?”

  哭的顿时收声。

  程素素研究过二房,儿媳妇是最好撬的墙角,亲生儿女就难搞,连庶出都不太好收拢。凭良心说,郦氏也是个比较不错的嫡母了。事情但凡没那么大,他们一准儿站郦氏那一边。

  眼前却是一件“原罪”性质的大事。

  谢丞相悠悠地道:“逼死寡妇,自己也成了寡妇。报应。”

  谢鹤张口欲言,竟然词穷。他原想好的,拿“芦衣顺母”的典故来讨情。谢丞相不等他说这个,就先直指人心最可怕的地方。谢鹤顿时将“芦衣”给忘了,担心起自己来了。

  谢丞相失望极了,旋即又想,要是谢鹤真能救得下郦氏,自己何至于……

  挥退了谢鹤等,谢丞相喝了碗参汤,等叶宁上门来。

  先来的是程素素,她睡了一觉,神清气爽。因为睡前哭了一顿,又喝了两大碗安神汤,眼皮发肿,倒像个伤心欲绝的模样了。

  谢丞相道:“委屈你啦。”

  程素素眼圈一红,想说什么,又看看赵骞,这人她以前从来没见过。等谢丞相点头了,才说:“我这算什么呢?是官人,他正加紧赶路呢,我想去迎一迎他的,自己也散散心。”

  谢丞相道:“寒冬腊月,叫你们三叔去吧。”

  程素素忽然跪下了,谢丞相道:“这是做什么?府里也有事要你做呢。”

  “不是为这个。”

  “唔?”

  “等官人回来,请您待他宽容些吧。我原以为,老天就是这样,给了些什么,就要拿走些别的。所以少年扬名,老天就要他过得苦些。丧父、丧母、祖孙不能亲昵,都是老天给他的坎儿,天意难为,他该坦然受之,顺求自然不必强求。没想,竟不是天灾,而是人祸。那咱们,就不要让恶人如意了,好吗?”

  谢丞相叹道:“唉,起来吧。”

  程素素默默地爬了起来。

  谢丞相道:“府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丧事,还是要办完的。郦家,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我……想在阿婆那里帮忙,那边的事儿,交给大嫂,行吗?”

  谢丞相点头。

  程素素猜着张骞的身份,缓步退出。出了房门,抬头看到了叶宁与郦树芳——他俩都是接到消息就赶过来的,前后脚在门口遇上了。程素素退后一步,等二人过来,福一福,叫一声:“舅舅。”

  叶宁道:“好孩子,辛苦你了。”

  程素素地低头,等他们俩过去,却不急着走。郦树芳的声音打房里传来:“我是教女无方,可单凭一句发昏的鬼话……还请相公明察。”

  “我这里,不是三法司!”

  程素素心里笑了,谢丞相这话说得真好,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啊?

  作者有话要说:

  素素:谢先生,不好意思,事已搞完。

  芦衣顺母,大概就是,妈死爹再娶,后妈自己有了儿子,前妻儿子被后娘虐待,亲爹发现后不干了,要休妻。儿子劝他爹:现在是我一个被后妈虐,你要离婚了,我弟也就有后妈,也要受虐了,不如留着,至少我弟还能过好日子。

第121章 风雪之夜

  北风呼号, 雪花飞舞。

  官道上, 一辆高大的轩车拖着一串队伍, 迎风赶路。谢麟、江先生、高据,三人挤在车里烤火。三只菜鸡原想自己骑马的, 那会儿还没下雪呢, 三人雄姿英发上了马, 快马加鞭跑一天,第二天起来走路就像鸭子了。灰溜溜爬进车里,绝口不提继续骑马的事了。

  谢麟道:“瑞雪兆丰年, 邬州不晓得下雪没有。”

  江先生捏着一只扁扁的锡壶, 拧开盖子,灌了一口酒:“瑞雪丰年?东翁还是想想天气寒冷有没有倒卧吧。赵通判升做知府了去,新通判未上任。相公休致而已,东翁此时返京, 时机不妥!”

  谢麟笑道:“我已安排好了的。再说,我还几日就可面圣了,圣上怎么也得先给我一个通判。”

  江先生翻了个白眼:“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个月,多要一个月。”

  谢麟道:“最多半个月, 他就得给我赶过去顶着。”

  江先生歪着嘴、斜着眼:“呵呵。”

  谢麟无耻地说:“道灵的同年, 不知道还有能用的没有呀?”回京就跟皇帝要个人踹过去干苦力。

  江先生喷了, 酒落在火盆上,火焰冒起了老高,一阵的猛烈咳嗽:“咳咳, 东翁,你……”无耻啊!

  谢麟大笑,也摸出只酒壶,慢慢喝了一口。酒入愁肠,开始担心了起来,也不知道程素素在府里怎么样了。独个儿在京城,就不能随意出府,孟章是个可靠的人,不能出府、见不着面,能有什么用?不能事事都靠仆人传递消息吧?限制真是太多了!二房又极可恶,脑子不够辈份补。

  江先生对谢麟已有了解,宽慰道:“东翁不要过于担忧,娘子是个明白人。”

  谢麟道:“我知道。她明白她的,我担心我的。”

  江先生奸笑:“伉俪情深呐!”

  扎心了!什么伉俪情深,平生最蠢一件事就是把老婆当学生养,特么养成师徒情深了!好在谢麟不愧江先生对他“无耻”的评价,食指在空中打着圈儿,问心中极狡诈的狗头军师江先生:“那要如何才能,嗯嗯嗯,更亲密呢?”

  江先生诡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东翁会不知?”

  谢麟还了他一个白眼。

  江先生马上端正了态度,列举了许多办法:如果是喜欢一个人呢,向她求婚,就能让她知道你有多喜欢了。哦哦哦,是夫妻了。那简单啊,给她带她喜欢的东西啊,越名贵越好!哦哦哦,你们家里钱都在她手上了,她也不爱财。那就亲手做点有意义的……你不状元么?画幅画啊,哎!给她写诗文啊!这不你长项么?!写得婉转悠扬一点,写出辗转反侧的情怀来嘛!小别胜新婚,写离别的思念啊!

  谢麟……十分受教!江先生前面说的都是废话,后面的可操作性还是很强的。

  谢麟思如泉源,待要笔墨,车夫一拉缰绳:“吁——”

  驿站到了。

  自打程素素沿途走了一遭,驿站就倒了霉,从上到下被整顿了一回,纪律倒是好了一些。谢麟迫不及待地进了驿站,房里火盆烧得旺旺的,江先生一路都与他同吃,此时却识相地自带着学生高据吃饭,让谢麟自己疯去。磨好了墨,谢麟脸上带着尽在不言中的笑意,提起笔来,才写了四行,驿站的大门又被拍开了。

  来人很急,向驿丞打听,有没有一个姓谢了知府往京城去,在这里落脚。驿丞警惕地问:“你有何事?”

  高据服侍江先生吃完饭,问驿丞为江先生要酒,巧遇来人。来的是孟章,谢丞相亲自传信给他,让他找谢麟。高据听出孟章的京城口音,生怕有事,旁敲侧击想打听他的目的。孟章老江湖了,岂会被小毛头套话?两人互相试探,到江先生等得不耐烦了,亲自来找高据,与孟章打了个照面,才知道都是自己人。

  江先生酒也不喝了,拖着孟章到了自己屋里:“孟官人,可是京中有什么要紧事?”孟章与江先生的身份略有不同,江先生再受尊敬,也是受雇于谢麟。孟章是不拿钱还自发担任起保姆的世叔,帮谢麟走过了最难的路,更受谢麟的尊重。

  孟章道:“芳臣的二叔死了。”

  江先生:……毛?!

  孟章也知道这趟不好跑,谢麟不好劝,他自己都恨谢源恨得要死,还是谢丞相一针见血:“他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跟个废物怄气不干别的了?”孟章才愿意跑这一趟。

  两个中年男人一碰头,得出的结论是——回去装个大度,背地里继续捅刀子,对谢麟最好!当然,谢源死了,二房就剩孤儿寡母和废物了,这刀捅下去脏手。不过如果能解谢麟心中怨气,捅就捅吧。此时,江先生背离了谢丞相的立场,孟章更是铁了心站在谢麟一边了。

  两人通完气,江先生问道:“我家娘子如何了?东翁挂念得紧。”

  孟章笑道:“小娘子人是极好的。她师兄前些日子成亲,还做了布施呢。”

  江先生道:“那好,咱们去见东翁。看东翁神色不对,就将娘子拖出来挡一挡。”江先生之无耻,不在谢麟之下。

  高据惊讶而敬佩地看着二位前辈,居然敢让娘子做挡箭牌,二位真勇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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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到了谢麟那里,谢麟一首诗写完了,自觉写得极哀婉妩媚。听到敲门声,板一板脸,一道收起诗稿,一道说:“进来。”

  折好诗笺,谢麟讶道:“世叔怎么来?是京里……”他第一件就想是不是程素素或者是他舅舅叶宁出了事儿,他在京里就这二人最要紧。第二眼看孟章的面色没有那么糟糕,才定下心来。

  几人坐好,高据去亲门。孟章看谢麟将茶碗放下了,才说:“谢子长死了。”

  谢麟一时没反应过来:“哦,死了……嗯?”

  孟章点点头:“是啊,就是他。”

  谢麟道:“即使如此,何劳世叔跑这一趟?风雪这么大!”

  江先生狡猾地插言:“东翁要谢谢孟官人的,此时正该紧赶几步路,回去哭两声,以示大度。”

  谢麟的脸是绿的,冷冷扫过两人:“你们串通过了?”

  “啊,不不不!”江先生连连摆手。

  孟章知道谢麟的脾气,老老实实地:“这样的事情不用串通,我在门口遇到了江先生,一道过来的。 ”

  谢麟不吃这一套:“这也是了阿翁的意思吧?也只有他能劝得动世叔了。”

  孟章尴尬地咳嗽不止:“咳咳,我也觉得有道理嘛。”

  对亲儿子也冷心冷肺!谢麟心中冷笑,儿子死了,第一想的就是……

  孟章道:“芳臣呐,你看,这也是很有道理的嘛。”

  江先生也表白自己:“虽是经了老相公牵的线,在下对东翁、对娘子,可有不尽心尽力之处?”

  谢麟问孟章:“我娘子……您见着了吗?”

  “她一回京,见完长辈就见的我。后来就难见着了。”

  “您也是长辈,”谢麟嘴巴也巧,立场却不放松,“我哭不出来,笑倒是能笑两声。”

  三人僵持不下,驿站的大门又被拍开了。打头的是个样貌极精致的少年,进门就问:“这条是直奔邬州的官道吗?”

  驿丞看他生得好看,毫无戒心地道:“是呀!”又额外奉送了消息,“邬州知府还住在这里呢,有名的状元!刚才还有一个京城来的老头也是来找他的。那样的好相貌真可惜,他娘子比悍匪还凶,手辣得很!害我们这条线上都被查了一回,哎,您往里走走,我关门,风雪大……嗷!你怎么打人呐!”

  “呸!打的就是你!”程羽捏着拳头晃了一晃。

  “喂!你是哪家的?怎么能殴打驿丞?”风雪里马蹄声近,又一个穿着皮裘的年轻人过来了。

  两人在门口打了起来,他二人各带了两个随从,也混战成一团。驿丞又召了驿卒来,要“把那个好看的贼人抓起来”,驿卒道:“都长得挺好看。”

  外面热闹,谢麟道:“听雨去看看。”

  听雨提着灯笼出去,从混乱中分辨出两个有印象的人来:“别打啦!都是自己人!”后来的那一个是叶宁的第四子、谢麟的表弟叶斐。

  几人乱哄哄地到被请到谢麟的房间里,驿丞捂着脸,当地站着很想告状。谢麟反而要将程羽给请到自己上面去坐——这是大舅子,叶斐得坐谢麟下面。驿丞一看,心说,非富即贵,老子这顿打又要白挨了。江、孟二人不认识程羽,不便插口,静等谢麟的安排。

  谢麟问程羽:“三郎怎么与我这表弟打起来啦?”

  程羽愤怒地指着驿丞:“他说幺妹是悍匪!”

  程羽一介学渣,气头上话也说不太明白,亏得谢麟给他理顺了,大家才知道,这位是谢麟的大舅子之一。驿丞当着人家哥哥的面,说人家妹妹凶残,这顿打还真是白挨了,连忙请罪。

  谢麟说:“没怪你,收拾出几间干净的房来,整治席面去。”

  驿丞连连答应,高据跟了出去,与了他些赏钱,安抚他:“我们东翁和娘子都是和气人,你不要怕。哎,娘子打这条路走了两回了,你就一点也不记得了?”驿丞忙说:“我我我我,我是上个月才调来的,这不……查有非法事么?上一个倒霉鬼被撸了下来,这好事就给了我了qaq”生怕被怀疑是贼匪打断了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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