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据试探地问:“若圆信是真心只为弘法,不为享乐呢?”
江先生道:“要是个好人,咱们何必动他?”
高据道:“学生以为,做到他这个样子,好得反而让人不敢信了。不是大忠,就是大奸。”
江先生这才舒展了眉头:“你这才像样子嘛。接着去看。”
————————————————————————————————此后,高据每天总有半天去山里围着圆信看。
看着圆信盖起了三间半草庐,看着信徒因他搬迁变少,又由少变多。看着他施医赠药,直到结束。原本因“告发可怜女子”而对他生出些意见的人,再次感叹他表里如一,是笃行君子,又围拢了来。
高据每天都来汇报,程素素也是知道的,心中不安也在加剧。圆信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打她的脸,程素素内心苦得能拧出汁来了。常常半夜半夜的睡不着觉,夜夜都在想,究竟是哪里出错了。想不明白,就在灯下翻看谢丞相文稿,一边看一边默写当时谢丞相的讲解。面上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许多家务都交给了张娘子去管理。
与她相反,江先生与谢麟都忙碌了起来。起因据说是谢麟做了个梦,又梦到了弥勒教。待弥勒教的恶行传遍了邬州,到了一年一度冬季水利工程的时候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王麓来向程素素告别,两人没人吃酒赏雪。到王麓登车之前,邬州还没来得及下雪。
送走王麓,程素素回到府中,就听说高据满脸是汗的跑了回来。小青她们将这当了个新闻来讲:“高小郎少年稳重的一个人,今天居然慌慌张张的来了。不晓得是不是他家里有事儿。”
程素素心头一动:高据近来是盯着圆信的。
急往书房里去。书房里,江先生与谢麟也露出惊讶的神色,见到她来。谢麟道:“你来得刚好,咱们都看走眼啦。圆信,走了。”
第134章 海捕文书
谢麟的声音与平时几乎没有差别, 程素素还是听出了其中的不快。江先生的惊讶下面, 也掩盖着一股抑郁之气。高据的情绪压根就没有做任何的掩饰, 程素素目光扫过来, 高据就咬牙解释:“今天一早……”
他领着卧底的任务, 做得也十分敬业,自认也算精明强干, 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弄明白圆信究竟在搞什么鬼。他是觉得程素素大惊小怪,妇道人家就爱多想,但是江先生和谢麟,包括他自己,也不认为圆信就完全没有问题。能揭开圆信的真面目, 高据也是很乐意的。
就在他觉得胜利在望的时候,今天早上, 他冒着冷风早早到了山间草庐,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了。一开始, 他还道是别的信众都没来,又或者圆信暂时出门了。越等, 聚集的人越多, 始终不见圆信及其亲信的信徒出现。
“我就撺掇着两个傻大个儿去推门,里面连根毛都没剩下, 干干净净!”
程素素也吃了一惊, 问道:“有多少人在草庐外面?他们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觉得他们会是怎么想的?”
高据微怔:“ ……议论纷纷,有说他走了的,有说要去铜佛寺找的……可我看那屋子里的样子, 是要出远门才对。还有,还有人说,他是不是得成正果了……”
江先生阴恻恻地问:“铜佛寺有人看了吗?”
高据道:“我留了小幺儿在那里,自己先来报个信儿。”
江先生对谢麟道:“东翁,这个圆信,太不简单了!”
谢麟也沉着脸点头:“这一回,恐怕要叫娘子说中了。”
程素素道:“甭管说不说中,第一件事,找个人,报个失踪!成个【哔——】的正果!现在就去!要快!”她的心情变得不美妙了起来。
江先生看了她一眼,附和道:“不错不错!装神弄鬼,想得倒美!还是往河东县去报失踪,一个和尚,走丢了,当然要县衙先管啦,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谢麟道:“当然要河东县去办,县里出了这么个妖孽,他居然一点数也没有!再叫他查查,圆信那些个亲信,是不是也不见了。”
晚饭前,小幺儿也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却是:“小的在那儿等人一整天,他们找到铜佛寺,那里说他早已不去了,草庐里里外外都找了,就差挖地三尺了,连个菜窖都没有,也藏不下人。四下山头都找遍了,没有。草庐里也是,空空荡荡的,一片纸、一根线都没有。”
往河东县报案的人也回来了,江先生下令,高据飞快地去撺掇了几个担心圆信安危的人,赶在河东县关门之前,将状纸递了过去。高据揣摩着程素素与江先生的意思,又大肆宣扬:“可不要是有强盗以为和尚收得布施多,谋财害命了!”尽力多造些谣言,好别叫圆信得太多的好名声。
办好这一些,府衙才略松了一口气,程素素与江先生师徒都聚在了谢麟的书房里。
蜡烛一支一支地点起来,书房明亮起来,与江、谢二人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目前为止,圆信并没有造成什么破坏,相反,还有点促成公序良俗的意思。江先生与谢麟不开心的是,居然叫个贼秃给戏耍了!这两个人精,哪个对自己的智力没有信心呢?越是这样,越是难以接受。
上头坐着的是老板和老板娘,江先生心情再灰暗,也得先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地:“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居然没料到他会走。”
高据从头烧到了脚,人是他盯的,一点征兆没发现,叫圆信走失了。自诩聪慧的少年也不大能够接受这样的局面。
谢麟低声道:“不怪先生。”
倒是程素素,白天勾起伤心事,难过了一回,此时倒是最平静了。待他二人发表完了意见,才说:“还是要看河东县搜查的结果,才好下定论。听说他分文不动,离了铜佛寺结庐而居,我担心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还是再等等消息吧。万一他又出现了呢?”
江先生与谢麟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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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河东县的消息传来,圆信没有出现,与他走得极近的八名信徒也跟着消失了。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书房又明晃晃点起了十几支蜡烛,谢麟与江先生脸色难得能滴出墨水来。程素素敲敲桌子,只说了三个字:“复局吧。”
江先生重复了一句:“复局?”
程素素的精神又来了:“对,复局,看看是哪里出了毛病,以后好留意。”
谢麟与程素素在书房正中明间的榻上对坐,江先生坐在谢麟下手,高据立在他身后。
程素素一指谢麟的书桌,对高据道:“你去记。”
谢麟对高据摆一摆手,江先生也说:“阿据啊,去吧。”
高据小心地蹭到谢麟的书桌上,小心地搬开桌上的书籍等物,移了尊烛台,剪了烛芯,铺开纸,开始磨墨。
耳朵里听着墨锭在砚台里细微的摩擦声,三人并未马上切入正题,程素素道:“有些事情,真的没办法感同身受呢。没到那个份上,是穷尽想象,也无法想象得到的。农夫只会想,皇帝用金斧头砍柴。我也只能想,从小到大,我犯蠢的次数数不过来,也活蹦乱跳到今天,怎么谢先生与江先生只是迟了一步,就懊恼成这个样子了?”
边说,右手成拳边以指节敲着榻上的矮桌。谢麟翻掌覆住了程素素的拳头:“不是……”
“我老是被修理,师兄啦,大哥啦,史先生啦,江先生啦……”
江先生拳头抵着唇边咳嗽两声。
程素素没理他,左手压在谢麟手背上,缓声道:“我有个秘方。每一回,我就告诉我自己,孔子都说自己不是生而知之,也要靠学的。我挨骂就当交学费了,划算。”
说着低低地笑了起来,在谢麟耳边说:“农夫想不到皇帝怎么过活,皇帝也想不到神仙怎么过活吧?旁人皓首穷经,也没你懂得多,可天地万物,宇宙洪荒呢?这个圆信,就当是老天给你出的一道题吧。你解不开,就没人能解得开了。格物致知,格了它,我等你给我讲这道题,好不好?与天斗,其乐无穷。”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极低,江先生尖起耳朵,也没听得清楚,急得直挠耳朵。
少顷,高据磨好了墨,扬声道:“学生就在这里记了。”
江先生只得主持起复局来,连连咳嗽,且咳且看着四只交叠的手掌。两只手滑了下去,留给江先生一个清晰的牵手。江先生别过头去,问:“是娘子最先知道这个圆信的?”
“是,”程素素回忆道,“打京城回来,王嘉文的妹子约我去的,当时,她将圆信夸得很好。看到了真人,听他讲经,就觉得不对。这么个美貌的和尚,怎么会默默无闻?还到了铜佛寺这样的小庙挂单?都说宁为鸡头不做凤尾,若真是如此,这和尚既有城府,又有功利心……”
“不算大毛病,”江先生点评道,“得道高僧太少,即使是得道高僧,也有弘法的念头。”
“嗯,”犹豫了一下,程素素道,“我留意了,小娘子们对这和尚青眼有加。这不对,在我身边的小娘子,都是什么出身?能被她们看上的,出身不差,差了养不出叫士绅家小娘子喜欢的气度。要说一个两个看走眼,就好粗鲁那一口,不至于都是交口称赞。”
谢麟道:“两条合在一起,就可疑了。除非是释祖一般……”
江先生道:“释祖也是王子出身。好,到此为止,圆信不是大善就是大恶了,咱们先说恶的吧。善的,不过是一代宗师,开山立派,咱们都看走了眼。”
程素素道:“他讲得粗浅,却动人心,我听他的故事,总觉得这个人像是随时都会暴起。近来不老实的光头,我只知道弥勒教,再看圆信,越看越不对。就请谢先生去看一看。”
谢麟道:“我与他说了不少,当时不大看得上他,半瓶酸醋,还有野心,不定在什么时候就折了。后来他告发逃妾的事,可见满心是俗念,没有佛心,就略留意了一下。他信徒滚雪球一样的变多,我就算放开了贪墨受贿,都没有铜佛寺的庙产多。咳咳,就与先生商议了。”
江先生道:“在下仔细看了铜佛寺,担心它成了隐患,僧尼不耕不织,又广受香烟,于国家赋税不利。”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说得差不多了,谢麟道:“高小郎怎么看?”
笔尖在纸上顿出一个大墨点来,高据道:“额……学生、学生以为,使君与先生说的都对,僧道势大的危害,先贤多有论及。还以为娘子说弥勒教,有些危言耸听,是大惊小怪了。最不解是圆信为何离开铜佛寺,更不解他为何要走。他……讲的故事,很能煽动人,这就有些怪了。学生也以为,此人恐怕没那么良善。”
程素素道:“我想了很久,极力说服自己,圆信没有恶意,只是看透世情,游戏人间,事了拂衣去。如果不是这样,他就是个反贼苗子。”
江先生说:“现在人平空不见了,他离好人越来越远啦。东翁、娘子,他是好人,不碍咱们什么事。要是恶人,万一哪一天作了恶,追究到在邬州的行踪,恐怕面上要不好。要真是教匪……”
谢麟愤怒之意已褪,点头道:“复局是为了以后行事,不是为了与圆信怄气。一条一条说下来,都是咱们的猜测,当时立时动手,不占理。往后再遇到有疑虑的事,一是要盯紧,不可让鱼溜了,二是做好套好,找好由头,好直接下手。”
江先生也缓过气来,自己有些不甘心,还要安抚谢麟,怕他太过不甘心影响判断:“复局一回,咱们行事并没有不合常理之处,也不是没有戒心,记住教训就是了。明天一早,在下就去找河东县,催他出个海捕文书。”
谢麟道:“就是这样,明天有劳先生与河东县交涉啦。”
江先生谨慎地道:“就怕他再平空出现,讲什么神仙故事……”
“抓!”谢麟毫不犹豫地说。
江先生补充道:“再消失。”
“盯死了!”谢麟发了狠。
江先生道:“只怕河东县做不到,此事请东翁交给在下来做。”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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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江先生亲自去了河东县衙。
邹县令这官儿做得倒霉极了,每每有事,都落到他头上。见到江先生,没开口,嘴先瘪了:“先生,我好苦哇!”
江先生对河东县建议道:“大令还是快些出个海捕文书的好!走失了人口,发现及时,总比什么都不知道,不晓得这妖僧在哪里犯案被翻出来好搪塞。这又是个有名的和尚,愚夫愚妇不得深浅为他所惑,万一闹出什么民变来,就更糟糕啦!”
邹县令道:“不错。是这样。”
“且慢,要有苦主的。”
邹县令听他说得也是有理,匆忙照他说的做了,又随他去见谢麟。请府衙也帮忙发个文书,怀抱侥幸心理,希望真能捉到圆信。
谢麟与江先生却不肯如此乐观,他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圆信再出现时,一定是带来坏消息的。
此时,圆信已离邬州两百里,与另一拨光头接上了头。
看到圆信,来人笑开了:“圆信师兄。”
“教主呢?”
“在里面,就等师兄了。”
此时的圆信,眉眼间凌厉之色比在邬州时更浓,举步往走,被来人伸手一拦,笑嘻嘻地问:“圆信师兄,您这带的是什么人呐?”
圆信冷冷地道:“我的人。”
“不是咱不通融,教主他老人家那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靠近的,您说是吧?人留这儿,我给您看着,您出来了,原模原样还给您,可好?”
圆信定定地看着他,对方笑得脸都僵了,圆信才回头吩咐:“在这里等我。”
第135章 双方准备
冬季平原上的郊外农庄, 四面一马平川,凛冽的寒风吹过来,像刀子割在身上,令人生出一种正在被凌迟的错觉。进入室内,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了。近两尺厚的土墙隔绝了冬天的气息, 四只大火盆里炭火正旺, 坐在上首的人仅着夹衣, 面带微笑地看着圆信。
由寒入暖,圆信鼻头微痒,躬身道:“教主。”
释空颔首:“回来啦, 坐。”
圆信径往释空左手第一张椅子坐下,复对释空点头。四目相对,都敛了心思, 只作开心的样子。
释空看起来是个三十来岁的黑壮男子, 唇上浓黑的髭须显得十分精神,他的眉毛仿佛修剪过, 边缘刀裁般的整齐, 眉梢斜往上插。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压着威压,看向圆信时,又变得柔和了起来。直挺的鼻梁, 微抿的薄唇,坐在那里,就不由令人生出一般安心又想服从的情绪来——这只是对别人。
圆信并不觉得释空能令人安心, 哪怕他称释空为教主,亦曾受他**。释空,还是太粗糙了。从长相,到行止,从聚拢信众的方式,到对大业的规划,无不显示出这位在军事上具有一定天才的邪教教主整体素养的缺乏。
而经过挫败还能存活至今,释空显然已经从失败中汲取了教训,再择信众,便慧眼相中了圆信。行事前更提前召回了圆信,期待这位知府之子能够给他带来惊喜。
释空当初也不曾想过,居然能令圆信入教。圆信的出身,在弥勒教一干教匪里,称得上清贵已极了。他本是才华横溢的士子,父亲是管州知府,是家族寄予厚望之人。这样的人听到弥勒教,不捏着鼻子啐两口,已是客气了。居然在听到教义的时候,觉得有道理,本身就是一件神奇的事情。释空曾心有疑虑,唯恐落入圈套,最终禁不住诱惑,多方试探接触,将圆信归入麾下。
圆信眉梢一动不动,等着释空先开口。释空为他推开了一扇窗,也只是推开了一扇窗而已,圆信对释空、对粗鄙的弥勒信徒,骨子里带着一股蔑视。只知道烧杀抢掠!像猪一样的拱食,如何能澄清天下?!这个天下、这个朝廷,种种恶习、种种非法,就像一碗掺匀了沙子的米饭,要倒掉了重蒸一碗,才是清清白白的人间。这群猪狗自己就是米饭里的沙子,不过凡事不破不立,破,就用他们好了。
释空道:“你远行不过一年,弘法才有起色就将你唤来,不怨为师吧?”
圆信微一躬身。他才不会讲,没有释空的召唤,他也决定离开邬州。他此去邬州,是存了考较谢麟、挑战谢麟的心思。最近两个月发觉谢麟在邬州做得虽不算好,也不算差,在邬州起事事倍功半,果断决定换个官员庸碌贪刻的地方,再图大事。
释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道:“实在是有些事儿只有你才能做,我们这些粗人大字不识几个,办事总没有你细心。”
圆信道:“不知教主有何吩咐?”
释空道:“哎呀,你这一路走过来,就没觉出什么来么?”
圆信道:“诸公高卧,百姓心中早有不满,这还用再看吗?”
坐在对面的一个年轻光头笑了:“嘿,圆信师兄真是大家公子,不过日子不知道柴米贵。”
圆信纹丝不动,年轻光头一只脚踩在椅面上,一只脚垂下来,腰背佝偻着,模样猥琐得紧:“嘿嘿,这里几个月没下雨啦,哈哈哈哈!要旱呐!去年、前年,这地儿收成就不好!那群当官儿的还天天催税,都装他们自己腰包里去了!今年也旱,压到明年,必得闹灾!老天爷也在站在咱们这边儿!”
圆信眉头微颦。弥勒教起事,一靠贪欲、杀欲煽动众人,二仗的是天灾人祸,百姓走投无路只好造反。天旱成灾,对想惹事生非的人而言,真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年轻光头的样子,终究让他不喜了。他宁愿跟谢麟那个庸俗的政客聊天!
释空斥道:“圆光,你那是什么样子?坐好了!”心里也叹,都是圆光这样的,烂泥糊不上墙,愁也要愁死了。看看圆信,要都是圆信这样的,也要将人气死!
圆信将目光放到释空脸上,仿佛想看出些什么来。释空大方地摊开手:“咱们一道筹划,起事的事儿,我干过。干过以后才知道,抄刀子上马不难,难的是杀完人以后,这个就要看你的啦。”
圆信道:“敢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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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信有点怀念谢麟,谢麟一点也不怀念他,想起他来就咬牙切齿。虽听了程素素的宽慰,也觉得妻子说得有理,圆信毕竟令他难堪了。在处理圆信遗留问题上,谢麟难免下了狠手。
他与江先生两个,你一拳我一脚,将已经失踪了的圆信,打成了“拐带良家男子的妖僧”——这是官方的说法。民间的传说就五花八门了,固然有说圆信是得道高僧的,更多的人喜欢鬼怪奇谈,香艳野史。圆信到邬州时日毕竟太短,又仅止自身一人,在与庞大的国家机器的较量中,明显露在了下风。
谢麟很不甘心,责令邹县令,查明与圆信过从甚密而未离开的人,试图还原圆信的思想,进而推测他的行动。秋收已毕,冬日正闲,邹县令将新的毛竹板子打成了旧的,却得到了令人惊讶的结果——圆信居然是个疾恶如仇,要惩恶扬善,建设美好新世界的人?
邹县令将江先生请了来,问计于他。
江先生鄙夷地道:“那还做什么和尚?真有这个心,就该报效朝廷!再不济,耕田纳税,又或投军杀贼。还是有鬼!”
邹县令急道:“供状就是这样的,要不……春秋笔法一下儿?”
江先生道:“人是您审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您随意。反正呐,这邬州,不能出乱子!”
邹县令会意:“好。”又小心地打听谢麟有没有因为他办事不利而生气?
江先生笑道:“大令只管做好份内的事,使君何曾待人刻薄过?想高家那老棺材,现在不还活着?”
邹县令心道,得了吧,那还不是你们威胁的人家?老棺材敢以死相逼,就让他的子孙也跟着去死。不过谢麟除了将他们使得团团转,尤其他这个县衙与府衙同城的县令最悲催之外,倒是不会无故去整下官。有好事还会带上他们一笔,背锅也就背了吧。
江先生口气随意,礼貌还是到了,对邹县令道:“水利的事儿,大令可要上心呐。今冬还未下雪,可千万别大意了。”
邹县令道:“那不能!”又低声下气地,“先生大才,是老相公都夸奖的,我有一事,还请先生指点,必有重谢。”
“哎哎哎,不敢当!”
邹县令以为他是嫌弃自己只会说好话,打书桌抽屉里摸出一只锦盒来:“祖敏制的墨,您给掌掌眼?”
江先生吃了一惊:“竟还有这等好物?”
邹县令硬将锦盒塞给了江先生,长长一揖:“先生,在下自授了县令,已经十多年啦,明年就又要去吏部叫他们提着抖,求先生给指点一二。”
江先生将锦盒又放了下来:“我山野之人,找个东家混饭吃,你们官人们的事情,我不懂哒,不懂哒。”转身要走,却怎么也拉不开门。
邹县令嘿嘿一笑:“您给个法子,这门就开了。”
江先生原也是晾着他一晾,此时便问:“大令对上任知府,也这么来的?”
邹县令不好意思地:“那怎么敢呢?哎哎哎,这不是……求人也要挑的,一般人,我也不求他呀。朝中有人好做官,对吧?可下官的这个考评……使君不缺钱、不缺人、不缺前程,下官委实不知有什么可以报效的地方。”
江先生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报效也是报效朝廷。”
“是是是。”
“附耳过来。东翁也想做出些事情来,眼下就有一件,东翁忧心来年天旱,你可要好好准备呐。哎,可不能扰民呐。”
“放心,放心,明白,明白。先生,不知道这新任的卢尚书……”
“大令,”江先生看不下去这人这般蠢了,“总是埋头干,是不行的,可总是东奔西跑的就更不行啦。大令要问我,我也只好说,大令认准了一个,还显得好看些。卢尚书,您现在也够不着吧?还是已经下定了决定,要奔新尚书去了?有多大的肚子就吃多少饭,吃几粒米,就填多大的胃口。一本万利的买卖,怕是没有的。”
邹县令眨着眼睛低头琢磨:“不错,不错。”
江先生跺脚:“快开门呐!使君还等我回去呐!”
“哦哦哦,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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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面要稳重,回到府衙江先生就开始翻白眼,要不是想忽悠着邹县令用力干活,他真不想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这个邹县令,容易让他想起来死了的谢源来。虽然邹县令比谢源要能干很多,在江先生眼里,依旧是个眼高手低的货。
直到见了谢麟,江先生的气才顺了过来。将事情对谢麟都讲了,谢麟道:“先生辛苦啦。邹某做县令不算很差啦,不过有所求,就容易利令智昏而已。”
“东翁的要求越来越低了,”江先生咕哝了一声,“还得屯粮啊。”
谢麟道:“我写信探问了,今年咱们的收成不如去年,邻近几府的,就更不如啦。非但如此,咱们这儿今冬少雪,他们那里也是一般。今年夏天担心的事儿,明年还要接着担心。”
江先生道:“东翁年少有为,前途无量,有奔头就有干劲。他们呢,一把年纪啦,四、五十岁的年纪,上不去下不来的,混日子的居多。治下自然没有东翁用心。”
如果有问题,周围的州府会比邬州更先爆发出来。担心流民涌入的事儿,还得继续。
然而说到屯粮,因为之前的烂账,邬州府的储备其实并不多,现有的多半是谢麟来了之后攒下来的。再让他四处捣鼓粮食,走官方途径是真没了。
谢麟道:“圣上派我出来,是要我为他省心的,如今又要他老人家操心啦。”报灾啊,冬天不下雪,来年春天的病早害不要担心吗?当然,谢麟的奏折里还提到了周围的州府也需要小心,另外还提了一样——驻军的问题。如果军队因此乏食,乐子就更大了。
谢麟与附近的驻军很少打交道。本朝文武的分野越来越明显,谢麟与驻军维持一个面子情也就够了。他们的家眷之间也不亲厚,谋点私利方面,更是分得清清楚楚。用江先生的话来说:“这些丘八胆子忒大!东翁要爱惜羽毛呀!”
谢麟挥笔成文,除了自己想到的这些,想了一想,又添了一条——万一有了灾异,恐怕邪教要趁机蛊惑人心,请朝廷一定不要放松警惕。他把能想到的都写到了,总有一条能撞上的,那就叫先见之明。谢麟并不认为自己这是投机取巧,他这是思维缜密。
江先生将谢麟的奏章看了又看,也想不出有什么要删减的了,笑道:“这就足够啦。又快过年了,京中的孝敬不可少了,尤其是给老相公,更要恭敬的。东翁要写亲笔信……哎!别不爱听!他都休致了!就当他是块牌坊,成不成?哄着他开心了,多活两年,好让您把这道坎儿迈过去了,行不行?您这出来还不到一任呐,就想回去丁忧?”
谢麟被他吼得耳鸣,面无表情地抬起右手:“知道了。”
江先生知道他有心结,心道,信你自己写,别的事儿,我得跟娘子说一说才行。
程素素正在准备年礼,高英今年没有耽误行程,已自北面榷场回来了。若不论去年拣漏的那些珍宝,倒是今年获利更多一些。高英回来之后,清算了账目,先将程素素要她捎带的东西送来,又提前支取了银钱给程素素准备年礼。
程素素也不跟她客气,都收下了。比较意外的是高英此番又另带了旁的稀罕物来——鹿茸。有条件的人家也会养鹿,方便取用,鹿肉更是许多人爱吃的食材,不过提起来总以为北方寒冷地方产的鹿茸、鹿角霜等更好。
不用江先生说,程素素在对待谢丞相的态度上,比谢麟要成熟得多。各种北货,献与谢丞相的都是顶尖的。程素素手里从来大方,凡想到的,都有份,自己只留点够用。看得江先生都要劝她:“好歹自家多留些。”程素素道:“这些要趁鲜用的,我留着等它霉坏么?放心,私房钱我会攒哒。”
江先生哭笑不得:“有这么直接说的吗?”
谢麟知道程素素和江先生都做了什么,只当不知道,硬着头皮写了一封标准的问候书信给谢丞相,就不肯再对谢丞相多说什么了。倒是给三叔、四叔写信写得绵软乖巧,还将自己修理府学学生的心得笔记抄录了一份给两位叔叔,以便他们修理自家儿子。
无奈之下,程素素只好亲自动笔,声情并茂地给林老夫人和谢丞相写了一封长信,写完了数一数,足写了三十几页的工整小楷,谢麟的衣食住行,邬州有趣的案子,高英的北地见闻,自己院子里的秋千架,等等等等。
结果,不等除夕,京里就有人顶风冒雪送来了谢丞相口述,谢涛执笔的骂书。谢丞相放过了江先生和程素素,只管挑孙子的疏漏。
劈头就问:想到复局,就只复你们自己?为什么没有复圆信?这货还在外面浪着呢!是觉得他不会杀个回马枪吗?猜到了会有流民,猜着了会有邪教,想没想过邪教驱赶流民搞你这肥羊?不是说将邬州治理得不错吗?凭什么以为他们就会放过邬州?
文官不与武官交往,有利有弊,不交往太深是对的,但是知道有这样的危险,还不示好?!!!折子都写了,私交也要有一点好吧?真有个万一,那是能保命的!与驻军关系不好,他们平乱的时候抢你点什么,你找谁哭去?你不是也随军出征过吗?怎么忘了这个?
还有,组织民壮了吗?!找个由头,比如兴修水利,聚点民壮洗洗脑,有个万一,他们能守境啊。这不算你自己训私兵,明白不明白?谁他妈告诉你,派任地方就只会种地教孩子读书就行了的?
真狗血淋头。
程素素倒抽一口凉气,谢丞相说的都在点子上,可真要把这信原模原样拿给谢麟……这比圆信更能拉仇恨吧?
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个更一言难尽的消息,是谢涛偷偷添的——谢丞相动用手段,将邬州驻军调防换了个新官长,你们可以开始结交了。
作者有话要说:
素素:卧槽!圆信刚拉到的仇恨,又被谢丞相抢走了!
第136章 新来偏将
对天发誓, 她写信的时候是只想着不能跟家里关系太糟糕。她也不喜欢谢丞相,只是想维持表面的和谐而已。谢丞相可以做得过份,子孙连抗议都得小小声的来。程素素怀着万分的诚恳写长信,并不希望与京里产生矛盾。
从这封信来看,谢丞相还是很关心谢麟的。然而祖孙俩嫌隙已生, 谢丞相的动机也不纯, 做什么都是错。程素素完全可以预测, 谢麟不是不明白谢丞相这些建议的价值,肯定也知道谢丞相这回出手帮了他大忙,但是绝不会因此而对这位老人家产生亲近感激之意。
信是必须给谢麟看的, 但是看后的反应并不能预料。程素素设想了不少应对的方案,亲自将信拿去给谢麟。
谢麟先不接信,手掌覆上她的额头:“怎么啦, 有为难的事?终于下了一场雪, 不管有什么事,都不算大事了。”
程素素由他牵着手进了书房, 在熏笼前坐下, 才从袖子里取出信来:“往京里送礼物时,我也写了封长信,现在,回信来了。”
谢麟捏过信封, 一声轻笑:“是府里来教训我的信吧?啧,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天下独一个看我总不满意的人,写信也没好话。”程素素往京里写信, 他也是知道的。就江先生那婆婆妈妈,恨不得当保姆的样子,看他写的信还觉得不太满意,嫌不够亲切,撺掇完了程素素,回来跟他唠叨了很久,讲娘子办这事儿比他周到呢。
程素素抿紧了唇,无声地指指信皮。谢麟也挨着熏笼坐下,慢悠悠拆着信,轻佻地捏着信纸,越看表情越严肃,直至最后浑身寒气往外冒。换个人,哪怕是这种口气,做了这样的事情,谢麟都能接受,还认为自己赚了,只有对谢丞相不行!
程素素担心地握着他的手,掌心感觉到了细微的颤抖。谢麟将信往身下一掖,挑着下巴对程素素笑道:“咱们再复局一次?”
程素素担心地说:“你想骂谁就骂吧,甭憋着自己。”这笑容真是让人想一巴掌糊上去。
谢麟下巴挑得更高了:“想骂的话早骂完啦,我并没有生气。要是挨两句骂就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那就多挨两句好了。哼。”
拇指和食指捏着尖尖的下巴,程素素将谢麟的脸扳了回来,捏近了,仔细打量。唉,如果谢麟的表情能够自然一点,她就真的相信了。谢麟鼓起双颊:“他的冷嘲热讽我听得多啦。”
松开了下巴,摸摸谢麟只戴头巾的脑袋,程素素道:“你开心就好。”
谢麟低下头,摸出信又看了一遍,只觉得这些字句不但刺眼还扎心。胡乱又扔在一边,带点自嘲地说:“我比人家少活五、六十年呢,哼,我到老了肯定不这样讨人厌。”
顿一顿,加重了语气:“肯定不这样。要是也这么惹人厌了,你就打我。”
“噗,”程素素捏着他的脸颊轻轻地晃,“那可舍不得。”
谢麟捂着脸:“变讨厌了就舍得了!我要变成他那样,还不如被打死算了!”
“我信你的状元不是偷来的了,”程素素拣起信纸,尽力将皱皱巴巴的纸弄得平一点,“刚才还怕你看了发怒又或故意赌气。”在这节骨眼上,要是谢麟还一直在正事上怄气,程素素真就要打人了。
谢麟清咳一声,板起脸来,严肃地说:“生气也不生你的气,我才不会迁怒呢。那老头子难讨好得紧,你以后随便应付应付就得啦。”
程素素含糊地道:“唔。”
谢麟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请江先生来,咱们再来复局?”
“好呀。”程素素这回答得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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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先生被请过来的时候毫无怨言,欣喜中带点愧疚地说:“是在下疏忽了。”没到总结圆信,是他的失误,谢麟能想到,他又觉得高兴。
程素素假意咳嗽两声,谢麟道:“还是我来讲吧。先生,是京里来信提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