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啊?”

  “老夏现在忙,正月不动凶器。我跟他说好了的,过了正月,我把他们家院子里那一套家什给你搬一整套新来玩。”

  “啊?好啊。”

  “要赏的。”连老头子的帮忙都伸手接了,还有什么脸皮是舍不下的?谢麟的节操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洞穿地表,打了个无底洞出来。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程素素自己就不剩几文钱的节操,自以为能干得出调戏谢先生的事情,此时却只觉得酒力都蒸发到了皮肤上,烫了起来。谢先生居然说这样的话!她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要、要、要什么赏?家、家、家里的不都是你的吗?自、自己动手好了哇。”

  谢麟的声音居然更委屈了:“那我娘子呢?素素不点头,动手动脚会不会被打?”

  “不会,”程素素耳朵冒烟,“就饿你一顿没粥吃。”

  “那你点头。”

  程素素不由自主给他点了点头。

  谢麟咧出个憨笑来,稳稳地将人打横抱起:“麟虽书生,也拉得开弓,射得准箭。”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先生:讨赏。

  素素:……

第139章 新年伊始

  “嗖——篷——”闷响带着尖啸, 流星一样的金色从地上带着点弧度升到了天空,猛然炸开,五色冷焰在夜幕上开出灿烂的花。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 无论贫富贵贱,都尽力在这时让自己过得快活些。炫目的烟火, 崭新的衣裳,一年里最美味的佳肴……

  以及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庆祝方式。

  无论是何身份地位, 努力开心就是。

  张娘子找上卢氏,二人凑在一起笑得仿佛年兽派来的探子,不用额外想办法, 他们就很开心了。小青搓了搓小臂,抽着嘴角:“娘,你笑得忒瘆人啦!”

  卢氏撇着嘴,将她上下一打量:“你好像比姐儿还大着两岁啊?”

  小青跳了起来:“我去看烧水!”亲娘哎, 咋盯上我了?她确乎到了年纪,可要让她娘像盯着娘子那样盯她, 她还是跑掉比较快乐一点。

  身后, 隐约听到张娘子和卢氏在考虑要不要进言,明天多发点红包。红包大了固然是好, 可是这样……是不是有点……嗯?不太好意思啊?为什么多发了红包啊?因为, 因为什么?这是要昭告天下啊?!完全不敢想象娘子知道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同意,还是掀桌?

  大约是会点头的。

  指尖无意识地滑过富有弹性的肌肤,像抚过上等的丝绸, 迷上这极佳的触感。程素素发出愉悦的长叹:“终于捉住了。”

  烟花带来的光影在映在帐上一现即逝,被把住手臂轻抚的谢先生声音微哑:“新年了。”

  “要守岁吗?听说不守岁长不大。”

  低低的笑声震动胸腔:“要是等不到呢?”

  “那就不长了,永远年轻永远作乐。”

  爆竹声里辞旧岁,芙蓉帐暖度春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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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横竖是要守岁的,卢氏与张娘子抄着袖筒,窝在不远处的厢房里烤火等人。等到打了盹儿又被爆竹声吵醒,天光隐隐透出一点点亮来,卢氏揉揉肿胀的小腿,推了推张娘子:“哈欠,老了,不行啦,熬不住了,他们怎么样了啊?”说到最后,声音再无一丝疲惫,反透着兴奋。

  张娘子道:“我也觉得奇怪呢,没叫人……”

  “难道没有?!不应该吧?!”

  “去看看?!”

  “走!”

  两人小心翼翼地到了正房,见小青正看着健妇往内抬水,卢氏一把拉住女儿:“怎、怎么样啦?”

  小青莫名其妙:“什么怎么样?哦,就刚才,大官人叫人进去服侍,要沐浴更衣。”

  二人面面相觑,你捏我、我推你,一齐进去,第一句便是跪下贺新年。谢麟神清气爽的声音从内室发出来:“好,好,大家都好。你们少等。”

  两人爬了进来,凑到内室门边候着,卢氏往里一看,跳了一下。张娘子尚未抬头,就被卢氏给惊了——这是怎么了的?也跟着往内瞥了一眼,告诉自己——我这是奉老夫人关心爱孙之命,非是自家不懂规矩偷窥。

  妆台上一枚菱花镜,足有脸盆大小,磨得光亮如新,程素素披散着头发,坐在镜前,谢麟在她身后一脸满意地执梳摸发:“梳个谁都没梳过的新发式,可好?”

  “谁都没见过?”

  “嗯,我想出来的。”谢麟故作矜持地说。

  张娘子咬往了袖子,她想起来了!那一年,二郎将三娘接到府里来,三娘开开心心地来,哭丧着脸抱着脑袋走。府里会说,二郎盯着妹子,叫府里最会梳发髻的几个丫头给三娘统了三个时辰的头。梳一样、拆一样,再梳、再拆。

  里面,程素素愉悦的笑声响起来:“好呀,梳得好了给你今天头一份儿的压岁钱。”

  “灵蛇髻本就变化万端,哪个讲只能有一样梳法的?哼!一法通,万法通……”

  二郎很开心,张娘子笃定地想,声音都飘了呢。

  不多会儿,头便梳好了,谢麟亲自挑了簪钗配上:“红包呢?”

  “也不问我满意不满意吗?”程素素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给双份儿。”说完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谢麟既然出手,必是能压得过众人的手段。

  室内依旧点着蜡烛,卢氏使眼色,小青会意地端起早准备好的托盘来。程素素果然拿了两个红封儿给谢麟:“谢先生早起勤勉,新年节节登高。”谢麟也捏起两个来给她:“素素除夕未守,依旧平安喜乐。”

  这才一齐到正堂上首坐下,挨个儿地发红包。张娘子与卢氏站起来,都往程素素头上看,这灵蛇髻居然梳得错落有致又不显轻佻。各接了红封儿,连要加赏的建议都忘了。

  好在卢氏睡着前并没有忘记让厨房记得蒸上银耳莲子羹,当然也少不了谢先生第二十二碗鹿茸粥。羹汤喝完,才是年节常吃的食物。张娘子用心数着,谢麟比平常多吃了两碟点心,唇角一直没有落下来过,显得心情极好的样子。

  主人家心情好了,出手便大方,引得阖府都欢腾了起来。接下来的宴客、接待往来拜年的人,仆妇等都一派开心模样,弄得人不晓得知府遇到了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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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里,程素素果然如约凑起了牌局。夏大娘子是个理事的人,程素素将采莲借给她,到再次见面的时候,夏大娘子与两个女儿身上都换上了新裁的衣裳。初到一地做官,总要体体面面的,夏大娘子手头有几匹自觉到地方上也穿得出去的料子,与程素素赠的一比,就次了一等。夏大娘子斟酌再三,还是用了程素素赠的衣料。

  到见了面儿,夏大娘子自己先说:“来得匆忙,亏得娘子帮忙,不然还凑不齐这一身衣裳。”

  这么坦荡的,反而让程素素高看一眼。赵娘子与王经娘子也不在意这个,王经娘子在京城见多了穷官儿,深知其不意。赵娘子更是不愿多事,上司家的态度这么明白了,吃多了撑的去唱反调!

  人头凑齐了,唱曲儿的琵琶弹了起来,才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虽然是借打牌的名义来交际谈事情,可夏大娘子她不会打牌!

  程素素笑指着采莲道:“一事不烦二主,你到大娘子身后去,给她支支招儿。”

  牌局这才凑了起来。

  先是问候夏大娘子可习惯邬州气候,又问家里怎么样一类,全是闲扯。夏大娘子倒是坦荡,与程素素见了一面,她就心里有数了,有这么一位戳着,想虚张声势端着京城架子好叫人高看,只有丢人现眼。不如诚实一点。

  赵娘子心里生出些轻视来,夏大娘子的嗓门还是那么的大,震得她耳朵疼。赵娘子还有一个心事,她近来因女儿的婚事愁得不行,女儿不比儿子,一年大似一年,等不得了。选个女婿,还要合八字、下聘、备嫁妆,细细准备下来,一年都不算多,到时候珍姐得多大年纪了?听说来了夏偏将家,她甚至动过念——虽然是武官,毕竟不是无知的武夫,珍姐这样识文解字、能写能算的,这样的人家反而要当个宝贝了。

  一见夏大娘子,赵娘子就失望了——做这样人家的宝贝?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宁愿送去做姑子,也不给他家!

  不过,赵娘子对夏大娘子家的家境很感兴趣,穷好啊,穷就得想法儿捞钱。就可以合伙做生意,这群当兵的做买卖利可高呢!钱多了,女儿的嫁妆也就多了,当然能嫁得更好。

  赵娘子想通了,便开始与夏大娘子套近乎。程素素冷眼看着,夏大娘子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警觉了起来。哎,京城多少人精儿,夏大娘子遭遇过的,恐怕比赵娘子的段数要高多了。

  果然,夏大娘子说:“家里的事儿,我妇道人家做不了主的。那个老东西,现如今正忙着他那摊子事儿呢,谁搅了他,他都要瞪眼睛。”

  并不接这个茬儿,赵娘子遗憾得紧,也只得专心打牌。

  程素素很佩服夏大娘子,无论输赢,都全心身的投入。硬是将一场交际,变成了真牌局,仿佛是四个赌徒约好了过瘾一样。

  瞥见赵大娘子几乎要掩不住的神色,程素素扔出一张牌,故作不经意地道:“买些粮吧。”

  夏大娘子:“啊?粮?”

  王经娘子也关切地问:“怎么讲?”

  “去年冬天只下了那一场雪。”程素素又摸了一张牌,替掉了手里一张不用的。

  夏大娘子反应快:“那来年收成就……”

  “噤声!”王经娘子低声喝道,“这话说出去,要乱了人心的。”

  夏大娘子掩住了口,赵娘子眼睛一亮:“粮价要涨?”

  王经娘子低声道:“我家那个,近来也愁。使君上书,请朝堂诸公防灾,他也跟着担心,还只写信打听来着。他有个旧时读书的友人,在钦天监,也不敢保今年是丰年。可是倒卖粮食这……”

  赵娘子道:“别太高价就行了,也是救人活命行善积德了。”

  王经娘子道:“我们家在南边儿倒是有相熟的,不过,此地不大爱吃米饭吧?”

  赵娘子笑了:“有得吃还挑什么挑?”

  夏大娘子惋惜地道:“我那家底子,怕办不了这个事儿了。”

  程素素道:“我带你一股。”

  这是她早就筹划好了的,遇到荒年,粮价大涨,该朝廷平粜,平抑米价。邬州的府库并不算充盈,还要担心夏偏将那里的物资问题,向朝廷申请也是可以的,一来一往的时间差就很要命了,邬州必须多积蓄粮草物资,能应付最初的消耗才行。不如煽动一下大家都来屯米,用市场来决定嘛。大粮商想要抬价,眼看人饿死?行,我来平价卖!

  况且,从谢麟与江先生掌握的情况来看,周围的州府情况比邬州还要糟糕一些。江先生已经计划好了,过了正月就让高据跟着他姐姐高英的商队往四周走一圈,回来汇报实际调查的结果。今年,至关重要,如果收成依旧不好,就真的要出事了。至少也是要多出些流民来。

  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他们拖累了邬州。

  谢麟顺利的话,在这里还要呆一年,不顺利,再呆上一任也是正常。谁能保证接下来的四年时风平浪静呢?就得作最坏的打算。

  没有灾也不怕,每年都有青黄不接的时候,早点出手,也有得赚。赚不多也不要紧,本来就不是为了赚钱才搞这个的。

  几人约定好了做这买卖,赵娘子也很想入程素素这一伙,无他,程素素拉上了夏大娘子,夏大娘子背后的夏偏将,手上多少人力可以使?地方上管不到兵营里的事,行事比她们几个自己去办,还要方便哩。

  程素素不动声色地将各人的神情都收到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先生:我跟你缩,除了亲自生孩子,我什么都是满分。

  江先生:别吹了,还不是跟我一起挤车赶路?你倒是骑马呀?

  谢先生:你这样是要扣工钱的。

第140章 麻烦重重

  正月里, 程素素与人打牌,商定了做粮食的生意,实是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手下的高英虽嫩, 投到谢麟门下的王瑱却是经商的一把好手。没了傻货侄子拖后腿,自家官司又平了, 王瑱已平了侄子带来的亏空,生意又更做大了几分。他比高英有经验得多, 为人处事也更沉稳,见识也更广些。

  他在谢麟手下混日子,大事上头也不曾有隐瞒, 问什么讲什么。据他的消息,做了十几、几十年买卖的商人,早就嗅出粮食上的钱味。自去年秋末,就不断有人进粮了。王瑱也进了大量的米麦豆粟, 他的买卖里,有谢麟的份子, 这些程素素都知道——最后关账, 都是关到程素素手上的。

  照王瑱的估计,邬州目前的进货量, 够支撑这一次了。最好的低买时期是去年秋收之后, 今春再买,就买不着最低价了。因此,他建议程素素,哪怕做粮食生意, 也不要在这个时候进大宗,因为很不划算。

  但是王瑱并不知道关于周边州府,以及弥勒教的可怕预测。这样的进货量就肯定不够了!所以程素素才做了这样的决定。去年秋天她已经让高英进了一批粮食屯着了,今冬只有一场雪,还是再进些更放心。

  并且,依旧王瑱的进货方式,也调整了自己的做法。

  她是没有真正被生活折磨过的人,前世饮食习惯、今世生活条件,都令她以为吃饭就是精米白面,粗粮都是调剂。却忽略了精米白面在这个时候可不是大部分人能吃得起的东西。听王瑱随口说的他的生意经,程素素才急忙作了临时的改动,加入了些产量高,但是口感并不好的粮食。

  以往管家,只管感叹这年头粮食产量低,袁大德鲁伊功德无量,真到要自己操心吃不饱饭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生存艰难了。

  程素素心中不安,命人寻了几个老农来,仔细寻问耕种之事。强灌了不少常识,封了些钱米,将人送回,眉间也添了一抹忧虑之色。终于知道为什么乡间大族是必得存在的了,有了它们,同姓之间或可守望相助,要是没了……

  王瑱见劝她不住,叹气之余,将手下一个熟手借来给她用,只求她别折本才好。好在有夏大娘子参与,人手之类是不必担心了的,一路过关卡还算顺利。夏大娘子虽然“出了人”还是觉得内心不安,硬是又凑了些钱添了进来。用的自然是吃空饷的钱。

  世上有许多只存在于花名册上的兵士王二麻子李二狗,他们从来没有一个实体,但是却有一份粮饷衣装器械,这一份粮饷自然是入了主官的腰包,衣装器械也变卖成银钱入袋。设若有个剿匪的行动,王二麻子李二狗就“阵亡”,再换一份抚恤。接着会有张大牛赵石头的,再写进花名册,算招新兵,他们,依旧没有实体。

  夏偏将底下爬上来的人,憨厚还在,不克扣有实体的士兵的伙食,已算是不错的将校了。是以夏大娘子这笔款子并不多,程素素也不计较她银钱多寡,有总比没有强。统统都交给高英与王瑱派来的熟手一起处理。

  二人效率很高,此时再买粮,买得越早,进价便越低,二人不等正月过完就走。到三月即回,回来时赶路赶得人困马乏。回来之后,高英也不太赞同地对程素素说:“进价略高,咱们去年已进了两仓米,今年再进这个,就不如去年划算了。拿这些钱做别的买卖,利更高。现在正是米贵的时候,这差价也不能令人满意。”

  程素素道:“我看不错啦。”

  高英想不大明白,索性不想,只是很惋惜:“那就趁现在赶紧卖出去,赚它一笔,将钱收回来,我好赶紧贩卖别的去。钱只有活起来,才能生利,放在那里,就是死钱。”

  程素素道:“先不急着发卖,你且歇上几天。”

  “这是临时找的仓房,我怕存不住,粮食会霉坏就要折本啦。早早卖出去的省心。”

  “先拣仓房不好的卖。仓房好的,都不要动。有人问,就说我的意思,再等等价。”

  高英一脸为难,还是点头答应了。

  办妥此事,无论程素素还是王瑱,都舒了一口气。王瑱过了这一关,发誓不想再跟这个不会做买卖的娘子打交道了,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同情高英。

  程素素却想:差不多能糊过一次难关了。真特么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然而,麻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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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降雨延续了去年的风格,少,在你担心要死的时候,它洒上几滴,接着又干了起来。人们开始淘深井,争水的械斗几乎要压不住,谢麟为此奔走了半个月。还没能喘口气,便有一位陶县令来报——流民多了起来,偷窃等案件变多,殴斗的案子也有了几起。

  与此同时,高据随商队在周围转了一圈也回来了,带来的消息令人紧张:“他们那里雨水与邬州差不多。学生打探了一下,他们那里去年冬天比我们还如,咱们还下了点雪,他们一冬未见雪花。看路中行人的脸色很不好,庄户人的肤色原就没有白皙光亮的,带着菜色是常有的,可这回遇到的,比那样的颜色还不如,死气沉沉的。已经有很多人在往外逃了,路上遇到了几起。再有,不知是不是学生的错觉,遇到的人总有点‘道路以目’的慌张。”

  谢麟当即拍板:“要出事!”他与高据的少年经历有一点点类似,很相信这种挣扎求生中养成的直觉。

  江先生也是这个意思:“这就是气数啊。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物阜民丰自然面相就有精神,反之,是要出乱子了。”

  趁机命人将护城河挖深挖宽。河东县顾名思义,是在一条大河的东面,谢麟便规划,引这条河的一条支流的活水,进护城河。然后被死死按住了——水本来就少,你还要引活水!

  谢麟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只挖护城河。又通知夏偏将,让他将营务整顿好,借口是——天旱争水易发械斗,万一衙役制服不了,还要劳动官军。宗族大的地方,一场械斗几百人的规模并不罕见,夏偏将与他交情还算不错,当即点头。

  正在此时,谢麟又遇到了个大麻烦。说遇到并不恰当,不如说是“才知道大麻烦已经形成了”。

  他被告了刁状,要不是去年回了一趟京里,刷了一次好感度,这会儿申斥问询的公文都该到手里来了。

  去年的收成并不算好,邬州要真是个风调雨顺、物产丰富的好地方,早就是闻名天下的富庶之地了,也不会叫谢丞相寻来打磨孙子的本事了。靠天吃饭,人们早习惯了过紧巴巴的日子。

  谢麟初来的时候,没人对他的治理水平抱太大的希望,能养出两个进士来,已经觉得是沾了他的仙气心满意足了。他要折腾,大家也忍了,就当是付出的代价了。

  没想到这份哄孩子玩的心态,居然结出了善果,让邬州的收成比周围的邻居们好上了那么几分,没有闹出灾来。

  要以为所有的地方官都是为民做主,那就大错特错了,人家是做官儿的,可不是为你们当保姆的。要不为民请命的清官,怎么会为人歌颂?政绩他们当然要,但是政绩在朝廷那里,是钱粮税赋,是人口田地,朝廷只看上缴了多少,看籍簿上记载了多少——有太多可以弄虚作假的地方了。

  灾了,报灾得不重,那是自己处置得宜,是能吏。收不了场,再狠狠报成大灾,反正是天灾,多要赈济,从中间克扣,又是一大笔。这只是最简单明白的,其余种种手段,花样繁多。

  是以邬州去年虽不如前年运气好,上下反而都觉得谢麟还真有点真材实料,都安份了下来。对谢麟也生出了些期望来,谢麟到了邬州的第三个新年,好些人开始盼望他不要那么早的走——换一个人邻居家一样的知府,大家受的苦可不止被一个相府出来的熊孩子折腾这么简单了!熊孩子还能让大家过得安心些呢。

  新年虽然有些紧巴巴,士庶之心却是难得的舒畅顺意。

  他们的忧愁,全让谢麟给担了。

  最新的消息,邻居们选择了最简单明白的方式——瞒报灾情。不但瞒报,还反咬一口,嫌“某些外地人”多管闲事,爪子伸得也太长了吧?我们的情况,我们不清楚吗?别以为你会讲话就能胡说八道啊!人家是养寇自重,你是生造天灾显能。

  程素素惊讶了:“你都已经上表了,他们怎么还死扛着?”多么省事的选择呀!何况瞒报灾情,翻出来不是要毁前仕途的吗?程素素仔细回忆了一下,她的邻居们的背景,仿佛没有比谢麟来头更大的了,谢麟都不敢接的事情,他们敢接?

  谢麟轻蔑地说:“心智不坚又利令智昏罢了。”

  “报了灾对考评也是不好的。有的人靠山不强又不想耽误升迁,就用这种饮鸠止渴的法子。万一来年收成好了呢?不就补回来了么?账面依旧干净漂亮!反正饿死的不是他们自己。”江先生的唇角下撇,模样刻薄极了。

  他不介意这种办法,他又不是圣人,必要的时候他不排除建议谢麟用这个办法。但是!他介意别人用这种办法给他添麻烦!谢麟把所有危险都道出了、提醒了,结果呢?这群蠢货全他妈当了耳旁风!

  江先生继续爆粗口:“他们的脑子吃的泻药!屎一样的点子源源不绝!”

  太不斯文了!程素素和谢麟假装听不到,虽然觉得江先生这骂得很有创意,也没一个接茬的。程素素干脆跳过了这一节,转回去问道:“去年史先生那里的消息,不是说他们上报的收成并不好,还不如咱们吗?”

  江先生骄傲地说:“他们本来就不如咱们!”

  程素素将脸转向谢麟,谢麟乖乖地回答:“他们本就不如咱们,哪怕作了遮掩,还是不如。恐怕事情比咱们预料的还要糟糕些。”

  明白了,就是你们做得太好了,哪怕减产了一点点,又是“开荒”又是搜括了不在册的人口土地,哪怕年景不算很好,成绩也很能看了。这就是好学生的“哎呀,我没考好,这次只考了95”与差生的“啊,这次考得不错,及格了”,之间的差距。

  他们这么一搞,朝廷还以为谢麟在卖萌。搁学校里,谢麟这种都是要被同学眼刀戳成筛子的王八蛋。

  真是见了鬼了!

  江先生从激动的情绪里走了出来,想到刚才自己骂了什么,老脸一红,补救地说:“还换了两个新手,又没有东翁这样的智慧与决断,不敢掀上任的旧疮疤,就得承这烂摊子。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

  周边几个府的知府与谢麟并非同时到任,彼此任期有个先后之别,谢麟在邬州两年有余,几乎将上下都握在手里了。同侪们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资历浅的,这会儿不是同流合污,就是还在挣扎,第一要做的,就是让朝廷别给自己添乱。地方官里,像谢麟这样仗着有来头,不管不顾地将前任的破事摊事了说、半点不肯当接盘侠的并不多。

  谁都不想接,可有的时候却是不得不接的。盘根错节的势力,空降的上峰,本来就有一场争斗,争斗中充满了妥协。被小官小吏架空的上司,普天下也不止一个两个。

  程素素道:“反正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了,生气也没用。大火烧起来,看谁扛到最后!他们是上本参了?”

  江先生冷漠地说:“没有,是‘自辩’呢!不用理他们,天都成这个样子了,我看是谁死!傻货!以为做官儿只靠圆滑就行了的?没有点魄力,做什么事能成?哪怕做个仆人,没点主心骨,也成不了心腹。不过一群胆小鬼。”还有一句他没说出来,要是谢丞相还在,他们的胆子断不会这么大,必会跟着讨便宜。

  必须承认,谢丞相真是座管用的靠山,他一退下来,许多事情都变得没有那么的顺利了。这种阻力是无形的、潜移默化的,放眼望去,挑不出错来,认真推敲起来,又无处不在。

  谢麟道:“不理他们,我依旧是要上本的,尽人事,听天命吧。”

  江先生道:“这下可要散财啦,找几个精细账房吧,竹木料啊,草席啊,都备着点儿。他妈的!流民来了,不得安置起来叫他们别闹吗?”

  谢麟道:“嗯,人也登记在册,尤其青壮。我跟老夏商议商议,他的那些缺额,打起来仗来可正用这些人来填。教匪?哼!”

  江先生道:“唔,东翁可以上本,请示不愿留在邬州的流民,可以往他处趁食,邬州养不了那么多人。不不不,这样不好,奏本里不要讲出来,会有鸡蛋里挑骨头的。尽力安置,想去更富庶地方的,咱不拦着。等外面看到了流民,自然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是在欺瞒圣上了。这个时候,就别禁什么人口买卖啦,有一口吃的能活命,比饿死了强。”

  程素素:……

  谢麟想了一想,道:“不错,这就开始动手。”

  第一件,却是安本府的人心。谢麟已放言,今年年景不好,他必如实奏报,尽力申请减免赋税,本府军民人等,各安其位,有事他担着。他心里有数,以去年、前年的收成,挺过这一阵子,是来得及的,首要是安民心。民心安了,事情就成了八分。

  他在邬州士庶心里,还是有公信力的,告示一出,争水的械斗都不那么激烈了。

  接着,便是流民的事情。弥勒教不定来不来,流民可是已经多得不能不管了。

  邬州在谢麟的命令下,行动还算快捷。流民就在眼前,不安置就要闹事,不想管也得管。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很快,各县都将流民安置在简易的草棚里,几根木头支起,上面铺上粗席,堆点干草,就是个能住人的棚子了。天干,又渐热,好歹算是有个容身之处了。

  只恨天旱,无法垦荒,只好施点稀粥,同时放纵人口买卖,雇佣也可以、卖身也可以,放开了民间吸纳流民。程素素还担心有弥勒教的钉子,谢麟果断地道:“连坐。”

  双管其下,邬州还算安定,时间进入了五月,依旧干得要命,从上到下都知道,今年日子肯定要难过了!高英摸摸良心,咬牙求见程素素:“粮价够高的了,再卖一些吧,别再等了。”

  程素素道:“不等,拿出一仓来,不卖,施出去。”

  高英惊讶出声:“施出去?!呃,挺好的,积德行善。剩下的米,必然不愁卖的。”

  程素素摇头:“本就没打算卖。”

  “难道?早就是为了要舍出去才……”

  高英不得不佩服这个比自己小许多的人了,放到她身上,看到惨状,施舍的事做得出来。可要她早早地预料到了这情况,拿钱来屯着粮只为施出去,必然是会犹豫的。

  “那娘子们的本钱、利钱……”高英尽职尽责地提醒。

  程素素低笑一声:“我缺不了她们的。这才到哪儿呢?你且等着吧。”

  邬州上下严阵以待,先来的大难既不是大批流民,也不是教匪,而是……铺天盖地的蝗虫。

第141章 铺天盖地

  人的食谱比蝗虫广得多, 饿的时候别说草根、树皮,连泥土都吃,乃至于折骸而爨、异子而食。

  在蝗灾到来之前, 程素素最担心的是人间惨祸。程犀当年去过闹弥勒教的地方,回来曾经此教育程素素。直到亲眼看到蝗虫飞来。

  这一回的蝗灾并不是发自邬州, 然而,目前而言从哪里起源没有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它们的数量。

  单个儿的蝗虫并不吓人,还挺好吃的。少量的蝗虫也不会令人产生什么负面的情绪。

  当它们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能逼得人相信神明。

  没有地型阻拦的时候, 蝗虫的速度快得惊人。具备了速度与数量的蝗虫,只要它们落下,凡带点青色的,都不见了, 什么准备措施都来不及。

  初时,入境邬州的蝗虫还不算多, 不过因为顶头上司紧张兮兮的, 最先发现的陶知县也就给报了上去。送公文的差役前脚走,后脚蝗虫的密度飞速地变大, 陶知县脸色煞白, 整个人都要昏倒了,强撑着报了急报给谢麟,接着就是去烧香,一场法事做事, 才想起来了解灾情。

  并没有什么值得了解的了,蝗虫来的时候,庄稼都还在地里,透着青色呢,去冬的兴修水利,今春的调解水源,到现在的人力浇灌……诸般心血,统统进了蝗虫的肚子。

  陶县令哭了。

  哭着问谢麟:下面怎么办呐?!

  不是陶县令没用,谢状元书生意气,锐意进取整顿内务的时候,陶知县也是很认真地帮忙的。填常平仓的时候,陶县令一面佩服,一面也觉得谢麟是浪费力气,不过他还是亲力亲为了——顶头上司喜欢,他怎么能不弄明白呢?何况这位上司还带着一个比猴还精的江先生!

  正因为亲力亲为,他才知道,存粮真的不多!托谢状元不背锅的福,陶县令也跟着把县里的烂账拖出来甩了,现在手上的,全是干货。若没有蝗灾,单是旱灾,这些粮食是足够挺上一、二年了。士绅人家还有存粮呢,还有些米商呢,今年还有收成呢。

  好了,今年的收成完蛋了!不说考评了,今年的赈济但凡扯上两、三个月的皮,就得饿死的人得蹿到一百以上,上不封顶!还有流民……

  干旱之后会有蝗灾这样的事情,陶县令也有耳闻,谁料到自家关好了门窗,别家养的强盗跑到自己家来了呢?真是冤死了!

  一抹眼泪,陶县令还得召集了衙役,敲锣打鼓的,先出安民告示。又愁在自己县里的流民,可怎么办?没闹蝗虫的时候,县里富户、寺庙、道观,还会布施一些,如今蝗虫飞起,谁家还再开仓放米?有,也要先周济自己的穷亲戚穷朋友,先顾自己周围的人。流民就成了官府的全部责任了。

  邬州今年天时也不好,如今也过了播种的最好的时候,还有蝗虫,鼓励垦荒是没戏了,以工代赈?现在有什么工可做呢?!做工,就得花力气,吃得更多!

  陶县令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谢状元真的是星宿下凡,快点有个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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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县令的急报没比蝗虫快多少,第一封急报来的时候,府城郊外已有蝗虫的踪迹了,不懂事的孩子还以为是蛐蛐儿要捉来玩儿,被大孩子嘲笑。积年的老农脸色已经不大好了,开始盘点准备。准备也准备不了什么,庄稼还没熟,就现在收割了,也不填肚子。

  程素素在院子里还见着了几只蝗虫,也差点儿当蚂蚱玩儿了,拿到手里才看到虫脑袋不对。谢麟已派了听风来找她去书房议事,谢麟与江先生看到陶县令的急报,就知道坏大了!得赶紧将手头所有的资源统一调配,程素素手上有粮食,自然不能绕过她去。

  听风神色也严肃,路上轻声说:“陶县令来了件文书,大官人与江先生看完就请娘子过去了。”

  程素素想了一下陶县令所辖地域,心道,难道是旱灾、流民,吃不消了?

  进了书房,却发现谢麟与江先生都盯着她的手看,她的手里正捏着一只蝗虫。江先生苦笑道:“娘子也察觉了吗?”

  程素素尽力不让自己的脸色变得太难看,她第一眼看到蝗虫是真的没有反映过来,此时低下头死死盯着手里寸半长的飞虫,吐出一口浊气:“麻烦了。没准备那么多。”

  谢麟道:“就算料到了,也预备不下。尽人事,听天命吧。”

  程素素问道:“你说吧,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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