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快走?等这儿讨打呢?”程素素将眼睛一立,衙役们匆匆地将这三位拥了出去。
程素素慢条厮理地松开手,给谢麟理理衣服:“谢先生,胆子越来越大啦,都敢叫人来捆我啦。”
谢麟脸色极其难看:“你!”
程素素并不怕他,拣把椅子坐了,托着腮笑问他:“我怎么了?我能走吗?要是老邹问你,能不能将家眷送走,你想不想剁了他?”
谢麟黑着脸,在她对面坐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盼着教匪能晚几天到吧!”
程素素不盼着闹教匪,一旦闹起来了,她也不怕,来呗,有城有兵有粮还有后援,撑过这一阵儿,功劳是一定的,有甚好怕的?偷偷看了两眼谢麟,脚步轻轻地走过去:“谢先生?好先生,别生气了,好不好?”
谢麟被气笑了:“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有一个算一个,我看比我能打的没几个。”
谢麟:……
“好啦,还是合计合计,咱们得顶几天吧。”
谢麟道:“请江先生吧,啊,对了,老邹、老夏,他们几个都得来,合计合计。这调兵呐……”
合计起来,能说出个一二三来的不是夏偏将,居然是谢麟。盖因谢麟接触的层次都比较高,以前是在皇帝身边起草诏书等等,前番出征又是与高层在一起。夏偏将多的是底层的经验,讲起布局,也推让谢麟说话。
谢麟推算一下:“最快,也要一个月后了。”夏偏将点点头:“人少了不顶事,人多了可不就来得慢了么?”
邹县令平日天天骂府县同城,最是难做,现在看到顶头上司也在,头回感谢府县同城,不用自己来顶雷,像老陶他们,自己守着个小县城,这会儿得自己愁喽。
谢麟果然是有办法了:“加强戒备,就说,得到了消息,灾民作乱!”
“咦?”邹县令惊讶了一声。
江先生解释道:“直说教匪,怕现在就有人要跑了。说灾民么,百姓会安心些。”教匪都是红眉毛绿眼睛拿刀的,灾民都是面黄肌瘦芦柴棒似的拿着锄头木棍的,这心理压力是完全不同的。
邹县令一挑大拇指:“高!”
既然有灾民为盗,那么加高城墙、加强警戒、征集乡勇、管理粮食……都统统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才闹完蝗虫,地里庄稼也不用管了,大家都躲起来就好了嘛!都不用担心庄稼长成了给教匪当口粮,真是谢谢蝗虫了!
教匪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以大众对教匪的厌恶,不是逼急了,谁也不会跟着教匪走不是?
邹县令原本是想将家眷送走的,至少,将儿子给送出去,对吧?见眼前这个样子,又改了主意,让家里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只有一样——不许浪费粮食。而后该忽悠百姓的忽悠百姓,该对士绅说假话的时候也不含糊。
谢麟又向寺庙、道观提出要求,要他们收容部分灾民,寺、观无不应允。
下面的人不明白,谢麟心里清楚,现在就看朝廷和教匪哪一个先到了。依常理推测,教匪乍拿下了这么大的地方,无论是扩军还是准备粮草都需要时间,但是,如果对手是释空的话,还真不好讲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谢麟最担心的,无过于教匪来得太快,又或者教匪的消息来得太快。不出十日,已有零星传言——又闹弥勒教了,打灾区逃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些颇有家财、乃至于有秀才、举人头衔的,逃出来便要见当地官长陈情。消息越来越捂不住了。
这些人对谢麟唯一的用处就是,终于确定了这次闹的就是弥勒教、教匪的头子依旧是释空这个一点也不好的消息。以及,大家怀疑的圆信,他也是教匪。又带来了几个教匪头目的名字,仅此而已。
便在这此,枢府的命令下到了夏偏将的手里,比谢麟接到政事堂的公文还要早上一天。
不许主动出击,原地待命,等候齐王。
第144章 真的是他
再讨厌齐王的人也不能否认他在军事上的天份, 就如同无论朝廷如何鄙夷教匪也无法无视释空一样。
齐王是主动请缨奔赴前线的, 吴太后不舍得小儿子再赴险, 国家大事上却没人听她的意见了。
“越早赶过去越好,”这是齐王的判断,“今时不同往日, 再迟一迟, 情势会比当年还要糟。”
政事堂里几位丞相执政多年,哪怕以前是连只鸡都没杀过的书生,现在也懂了一些军事的常识, 听齐王说了原因就知道他是对的。一则是地势,没有地势的阻挡,弥勒教以有心算无心,扩张的速度会非常快!二则是灾情, 经验告诉他们,每逢这个时候, 正是士庶迷信得最厉害的时候。盛世的宗教, 多了几分优雅,是打发时间用的,此时的宗教却足以致命。百姓六神无主,谁先站出来, 他们就最先信谁。至于可靠不可靠, 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只要此时信了,就是朝廷的大麻烦。
李丞相阴着脸:“诸位不要忘了还有玩忽职守的那几个,谢麟屡次上书报急, 他们却在攻讦谢麟。这样的东西,谁敢信他们爱民如子呢?教匪但凡长个脑子,说一句‘杀贪官’,饿昏了头的蠢材就会云集响应的。”
此时凑到御前的都不是傻瓜,枢密使接口道:“前番匪首释空不知所踪,今次若还是他主持,恐怕教匪行进会比齐王殿下预料的还要快些。”
“不止,”燕丞相也想了起来,“谢麟的上疏,蝗灾不是源自邬州!则来处灾情必然更重!聚了这些人,粮草从哪里来?必要劫掠!他们还会走得更快,且会向富庶之地去!”
这样的话,邬州只要守住几天,反而是个安全的地方了——它也受灾了,只要看到秃山秃水,教匪必得转向。
情势情急,皇帝也没了在这个时候还要再锻炼新人的心情,沉吟片刻,问齐王:“你要多少人,多久能赶到?”
齐王躬身:“至多三千,再多就来不及了。”从调兵到辎重再到行军,人数越多拖的时间越长。等准备好大军,黄花菜都凉了。
太子问道:“这……恐怕不够吧?”
齐王点点头,走到舆地图前,抬手一指:“我去这里!周边这几处都是屯兵处,带上令符,调他们。比从京师或南方抽调来得快些。只是辎重……”
皇帝果断地说:“这个不须你担心,许你调地方府库、常平仓应急!”说着望向丞相们。
几位丞相一齐答道:“臣等必竭尽所能。”前面先应急,他们在后面紧跟着就调着物资跟上。史垣跟在丞相们后面,更是已经算起了账,不算受灾的几地,其他地方的库存若干,能顶多久,在八月前调齐了粮草补足即可,等等等等。
燕丞相问:“不知此次派何人为安抚大使?”
皇帝稍加思索,问齐王:“你看呢?”
齐王道:“但凭圣裁。”
皇帝道:“诸亲民官各司其职,俟匪乱平定,再议!”年轻的压不住阵,上回夹了那么多的人去,最后的结果……年长的呢,遇到齐王这脾气,顶起来也够呛了。皇帝心里倒是觉得谢麟可圈可点,但是资历太浅,只凭眼前这些,做安抚大使是远远不够的。若是在平乱之中表现亮眼,不加“安抚大使”的称呼只做“安抚使”主持事务,还是可以的。正好三年任期也满了,安抚使的任务完成之后,可以转而升职了。
余下便是出征事宜,由齐王领衔,与政事堂、枢府、户部、兵部协商。太子问道:“空出来的缺,要怎么补呢?”闹了蝗灾就算了,隐瞒灾情闹出教匪来,官儿还想做吗?一下子空出这许多职位,需要人填补的。
皇帝摆摆手:“叫吏部拟了单子来看。”
太子躬身一礼,没有别的要问的了。他看好谢麟,但此时却不是夸奖的时候。
正在齐王点将的时候,邬州的急报又来了——谢麟又给他们送消息来了,对手是释空,释空的一个帮手圆信,谢麟也将他的一些讯息传了过来。当然,侧重点在于谢知府已经发现了不对,派人去调查了,圆信见势不妙被吓得跑掉了。
确定是释空之后,朝廷再没有一丝耽搁,以极快的速度准备好了齐王出征的一切事宜。然而令人惊奇的是,释空没有第一时间去攻打邬州,邬州甚至不用先抵抗几天,等到释空因为后续乏力而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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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州城,提心吊胆等了半个月的夏偏将来找谢麟了。
谢麟也提心吊胆了半个月,“灾民动乱”的主意是他想的,他头上还顶着雷呢。等了这么久,雷还不下来,人都要等萎了。远远看到夏偏将,他就起身迎了上去:“老夏。”
夏偏将摘下缨盔往旁边座上一放:“老弟,这教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再这么抻下去,没等他来,我先要发疯了。”
谢麟道:“再等等,齐王就要到了,要疯也是他先去疯。”甩锅的本事,谢麟也是一流的。
夏偏将苦笑道:“齐王殿下的教令,是命我等原地待命,等他过来。我看他们是要将我放生啦。”
“哦?怎么讲?”
“幕府不设在邬州,”夏偏将苦恼地说,“邬州还得我看着,咱们俩都歇不了。不但是这样,你也快收到信儿了,军粮先要常平仓里支。”
“什么?!”
夏偏将摆着手:“别急别急,先顶上,朝廷再调米粮来填补,为的是快。对手是释空,哪敢放生他?得趁他还没有做大,就先来堵上,都得从权。”
谢麟低头略想了一下:“也成。”
夏偏将欲言又止,一旁江先生终于找到机会发问:“将军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夏偏将憨笑着搓手:“谢老弟与我都要被放生啦,这个跟在主帅面前露脸,才好报功。窝在一边儿,功劳再大苦劳再多,也……嘿嘿,不知道谢老弟有什么办法没有?”
谢老弟不用有办法,人家直接在皇帝那里挂了号,还真不用特别在齐王那里露脸啊……
谢麟默。江先生歪脑筋动得极快,对夏偏将道:“不如这样,将军看看合适不合适。”
“哎哎,您说。”
“多写些有用的军报……”江先生拉着夏偏将咬耳朵,“以东翁之智,为将军拣选有用的、必能入得了法眼的,您与我家东翁联署……”
夏偏将一想,单要自己个儿,还真没办法办成这件事。当即点头答应了:“好,就这么办!我这就让我家那个秀才将文书理好拿过来!”
“万万使不得!”江先生急忙拦住了,“您不归府衙管,如何能这般做?您先回去理文书,迟一刻,东翁去拜访您,如何?”
“这么麻烦……成!你们有主意的人,怎么说就怎么办吧!”夏偏将雷厉风行,抱起缨盔走了。
谢麟望着他的背影,冷冷地说:“齐王是当我已经死了啊。”
江先生顿了一顿,问道:“东翁这是看出什么来了?”
“邬州既受灾,离得又近,是顶在前面的。齐王不将幕府设在这里,是已准备好了他抵达的时候邬州有失了。他一应的准备,都是按照最坏的打算来了。江先生,咱们得靠自己啦。”
江先生咬着后槽牙:“齐王要统观大局,这般想原也不算错。教匪势大,他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要是把邬州当重点,到的时候邬州已经被释空拿下了,整个计划都得玩完,做计划肯定要留有留地。不过轮到自己头上,滋味太不好受!江先生到底是经过事的人,捏捏拳头又放下,进言道:“情势未必坏到那个地步,只要齐王到来之时邬州仍在坚守,他就不能放弃邬州,不能不顾东翁的死活。”
谢麟轻蔑地道:“谁还指望他了?”
江先生完全不会看人脸色地说:“大家伙儿现在还真要指望他的。顶好他能有用,否则这事就难办法了。”
谢麟被噎到了,跺一跺脚:“去夏府。”
江先生道:“且慢,咱们不能光沾着偏将的消息,也得做些什么。”
谢麟道:“不是叫他们甄别灾民地域,从何处来、听闻何种消息都报上来的么?军、政消息加以印证,总可以联署了吧?”
江先生笑道:“不错,不错,在下也是这个意思。”
谢麟也笑了:“我这养气的功夫还是不够啊。”
江先生吹捧道:“东翁独力支撑大局至此,换做政事堂哪一位来,也不过如此了。只有一条,一定要正气凛然地说出来、做出来,做都做了,凭什么不能得赞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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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主二人去了夏府,与夏偏将凑在一起合计。江先生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释空的动作很是快捷,他以战养战,后面留给圆信收拾,自然是快得不行。一旦释空行动快了起来,消息自然就多了起来。
邬州的压力也大了起来,释空以为邬州是个鸡肋,先不去理它,于是不特受灾的州县有灾民涌入,连被释空攻占的富庶州县亦有人逃往邬州。这些人出行,能驾个车带上金银细软已算是有准备的了,使小车推着铺盖和老小的,半道上车坏了也只能步行,不少人就是随身衣服揣些积蓄,再拄根棍子完事儿。
谁也不能顶着个屋子背着个锅逃亡,到了邬州,除了衣裳,住的吃的都得邬州给想办法,还得制止他们不令四下乱蹿扰乱民心。亏得邬州是个鸡肋,不少人往更富裕的地方跑,否则光是这些难民,就足以将邬州拖垮了。
齐王尚在急驰赶路,就收到了谢麟与夏偏将联署的最新情况。夏偏将那里只接着简略的“教匪攻占某州县”,谢麟的消息来源更广些,写得像是话本一样,将释空的行动摸得挺熟。
释空每到一地,他不先攻城,先去兵营——那里有武器。最初的营盘是出奇不意拿下了一个小的,然后取得了辎重器械,再占领城池。取得粮草等等,挟裹着旧有的官军,令其杀人做为“投名状”。手上染上了血就难以回头,只好做亡命徒了。
如此,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每攻城,辄驱敢百姓做前驱,但凡城上迟疑不动手,便为教匪所乘。动手了,就是守城官不恤百姓,这仗打赢了、城守住了,官也就当到头了。
除此而外,释空还擅用诈术,曾用降兵诈开过几个城门,又曾以教匪伪装逃难百姓。总之,花样层出不穷,令人防不胜防。
齐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研究地图的时间越来越长,骑在马上,脑子里也在不停地模拟着战局。人还在路上,就已经发出了数条命令。对付释空这样的人,除非一刀剁了,否则一应计划都要有余地。齐王依地势,划定了几条防线,将教匪困在其中,防线的前面,尚有数城不曾落入教匪手中,齐王也不敢托大,只看地势为凭,先扼住释空的攻势再说。释空所占的地方里,倒有一大半是灾区。
还好,还好,补给限制了释空的发展。打仗,拼的不止是兵将,更多的是后方。
邬州,谢麟再次从夏偏将那里知悉了齐王的安排,好险没有问候齐王的祖宗十八代。这一回,夏偏将都看出来了:“殿下这布置,是不是?要咱们顶在前头啦?”
谢麟也不敢就说出动摇军心的话来,只说:“我也不甚懂兵事,想来齐王有他自己的安排。他奉命而来,总不至于割地求和。”确实,他于军事并不精通,不过是懂些人心罢了。凡上位者做事,你见过谁上来就图穷匕现的?放到齐王身上,这用兵之道,也差不多是这样。
夏偏将略略安心,又愁了:“咱们的粮草,不大够了。讨饭的有一口稀粥吊着命不饿死就行,当兵的不能饿着啊!皇帝也不差饿兵,差不动!”原本计划着是够的,释空推得太快,灾民涌来的太多,这些是纯张口要吃的,再省着给,基数在那里,存粮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今年这一季的收成又都进了蝗虫的肚子,城里的粮价一天一涨,这还是因为有谢麟在压着。
谢麟算了一下城里米商的库存,道:“我心里有数,齐王也快来了,他总不能来吃白饭吧?”
夏偏将道:“但愿吧。”
谢麟道:“这些灾民,闲着也是闲着,叫他们筑几个土城,一则暂时安顿了住人,二则万一来了教匪,也能抵挡片刻。吃完饭太闲着就会胡思乱想,有点事做省得惹事生非。”
就在二人说粮草的时候,政事堂也在行动,他们调粮,并非从产地、库存地往前线调,那样的损耗朝廷也心疼。政事堂采取的是递进的方式,甲地的调到乙地,乙地的调到丙地,层层推进,既快又省。当先的一批已经到了,却不是到的邬州,而是齐王新设的幕府,那里齐王调动的兵马正在聚集。
齐王设好幕府,第一道命令,却是聚齐诸州县官长——统一调配粮草辎重等资源。
谢麟也在他征召之列,夏偏将却没有接到命令,弄得他以为命令送错了人。夏偏将虽是个粗人,也不是什么都没感觉,总觉得邬州被齐王给抛弃了。谢麟只得给他解释:“邬州不能没有,老夏你守城比我更在行。咱们俩不能都离开。”
谢麟却将自己的印信留给了程素素:“我去幕府见齐王,府中有事,你只管与江先生商议,有用到老夏的地方,只管想办法用他。老邹在督建土城,有些事儿不想告诉他就不要告诉他……”
样样都嘱咐得差不多了,才闷闷地说:“早说叫你走的。”
程素素道:“大军来了,教匪也没来,走什么走?你快些动身吧,那一位不大好讲道理。”
谢麟一步三回头,直奔幕府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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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幕府不另设,征用了当地的府衙,也不添置任何摆设,相当简朴。所召之地方官到了,他下的命令却一点也不简朴——都把存粮的实数报上来吧,甭想骗我,谁骗我,我军法办了他!
一瞧这势头,再有私心的人也知道他这要征军粮了,都打了一个哆嗦。
谢麟不怕他:“邬州受灾,今年颗粒无收,又收容灾民十万,坐吃山空,存粮一日少似一日。要说实数今天说了,明天又减,只会比报的更少。”
齐王一点头:“你留半月粮,其余我有用处。”
毛?!谢麟心里炸毛了。
第145章 来得不巧
齐王这么做的目的谢麟不用猜就能看穿, 不就是要统筹么?谢麟天天鄙视邻居的时候,就是出去这个心思。真个要统筹到自己头上的时候, 谢麟的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牺牲精神他不是没有,但是就这么轻易地被别人给统筹了,骨子里的傲气令他非常的难受。
强忍着反驳的意思, 谢麟沉住了气,等看别人怎么说。他可不想做邹县令,将自己那点小心思被人看得透透的, 白惹人笑话。同处一室的亲民官们, 内里也有几个给朝廷上书, 报过天时不好,提醒过朝廷注意的。谢麟更不愿意在这样的有识之士面前显得小气了。
他没有话讲,别人就更没得说了。谢麟白等了一阵, 没等到有人反驳, 更加沉默了。
齐王对谢麟的表现还算满意, 他来得急, 要做的事情更急。释空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齐王多少还要心疼一下他哥的江山, 之前的布置, 是最后不得已的稳妥选择,他并不是打算不管邬州等地了, 能不给释空,当然还是不给。
他得在释空没有造成更大的破坏之前,将这次动乱平息下去。齐王计划袭击释空的后路。先聚兵, 再先选汰,选拔了精税,亲自上阵。释空行动快,他就要以快打快才行。
越是富庶的地方,越是不愿意出现动乱,越是厌恶教匪,释空要拿下富庶之地做补给,必然瞻前顾不了后。届时,大军拿下他的后方,前方他的进攻再受阻,齐王就可以收紧口袋,将释空给挤死了。
释空的后方,是受灾严重的地区,齐王要粮并不是为了克扣地方补充粮草,他也存了一个“打下来之后,还要安民”的主意。齐王贯用兵的人,晓得打下一地,与朝廷派员跟进安抚之间有一个时间差,他得能拿得出一点粮食来弥补这个时间差,不能单指望朝廷后续给补粮来。万一出了一点意外没来得及呢?需要有后手。
涉及到军事计划,齐王也不多做解释,除了将谢麟留下来,再无一字吩咐,只命府县筹集粮草。
谢麟满心的不快,面上还要装得忧国忧民,不料齐王与他独处后的第一句话便问得他小算盘又飞快地打了起来。齐王问他:“邬州城有多大、城墙多厚、能容几许人?仓房几许?人口还有多少?”
谢麟眨眨眼,先飞快地报出了一串数字,又说:“新来的灾民也在造册,以防乱民为名已编选了其中青壮五千人,一则约束着令他们不再生乱,二则尚能充作役伕。”
齐王颇为赞赏,心道,当年阴差阳错,要真能将他招做女婿就好了。现在再想也是晚了,齐王道:“差不多了,你准备好,我不日将亲自率军袭释空后路,安定之后,幕府迁往邬州。”他的计划里,确是做了邬州不保的准备,但邬州既然没丢,就没必要再丢掉。
这才是重点。
谢麟顿时明白,齐王说的留半月粮,其余他有用,是应这个急。齐王交给他一卷纸,写着自己的要求,让他回去办。
都是痛快人,且没有什么交情,说完正事,谢麟便告退:“臣这便动身回去整顿。”顿了一顿,又述说了修筑圭城的事。齐王心情大好,着实夸奖了谢麟几句,才放他离开。
往回赶的路上,谢麟自嘲地笑了笑,齐王这一仗怕是赢定了,区别只在难易。幕府也必迁往邬州,这下好了,在这尊大神面前,做什么都能入得了上面的法眼了,想来老夏会非常高兴吧?
去时急,回程更急,他将印信交给程素素是为防万一,谁都不希望那个万一发生,还是早些赶回去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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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到府衙就被释空的檄文糊了一脸。
就在谢麟奔赴幕府的功夫,邬州就收到了释空的檄文。
圆信在处置这些事务上,比释空强百倍,弥补了释空的不足。他也是够损,将查抄了的当地账簿翻出来,以最简明扼要的语言总结了一下。大意即为——今年地方上遭了灾,地方灾不但瞒着不报课税照征,他们自己还贪污。所以我们看不下去了,救民于水火。
这样的檄文传单还发到了弥勒教占领区外。
短期内收拢民心,一个十分有效的办法就是杀官,尤其是杀贪官。
在这一点上,政事堂早就想到了,圆信也这么做了,然而政事堂却拿这个没有丝毫的办法。官确实是贪官,哪怕政事堂说出花儿来,至少也是个渎职。渎职,害百姓饿死,你说他是好人?
既是恶人,释空杀了恶人,就由不得人不觉得释空做得对了。政事堂顶多补救,对这些官员加以惩罚,惩罚也要有实据,不能教匪说他们是贪官他们就是贪官了,这程序走下来,绝对没有教匪杀人这么快,判罚也绝没有砍头抄家这么痛快解恨。
在这一点上,政事堂是被噎住了的,更不要提区区一个邬州府了。甭管拿了谁来,只要不能比教匪这行动更利落,都是丢了这一局。
檄文送到府衙,邹县令急得团团转:“这……使君尚未归来,如何是好?”
江先生还留在府里,劝住了邹县令,叫他不要着急:“不过是来篇檄文而已。齐王大军就在左近,怕它怎的?这也不是您一个人能管得了的事儿。”有办法他也不会教邹县令。
在附近,可不是在邬州,怎么能不怕呢?邹县令破口大骂:“我这心呐,它不安呀!今天,又来了二百口子人!连跟麻绳都没带,就带着嘴来了。他妈的个死秀才,还在老子面前摆谱!老子考秀才的时候,他还在吃奶呢!还都他妈要往城里挤!挤挤挤!他赶着投胎呢吧?惹急了老子真个送他去投胎!”
江先生好说歹说,才将他劝了回去:“夏偏将还在呢,您怕的什么?至于那些以为在原籍是富贵功名之家,您还没个对待他们的办法?别激起民愤就行。”
邹县令道:“收拾这群酸货,哼!我去问问张进士宅旁边那小屋子还有人租没有……”
江先生也笑了,邹县令不着急上火眼里只看着前程的时候,是相当有主意的人呐。
送走邹县令,这才有功夫请了程素素来研究这檄文。程素素扫两眼便将这檄文看完了,说是檄文,写得并不长,且文字浅显:“都说陆见琛是兰台白居易,教匪里也出了一个白居易呐。保不齐还是咱们见过的。”
江先生问道:“娘子的意思是……圆信?”
“啊,听过他讲经讲故事,这口气,熟得很呐!这功夫不是一天养成的,这些逃亡的,就没有一个能打听得到他的来历?”
“且还没有。”
“齐王来了,要回应这个,也不是咱们能做得了主的。好在邬州还算安定,且严进宽出,等官人回来吧。”程素素拿着印信也不敢轻用,应急还罢了,要是让人知道谢麟把印信交给了她用,陆见琛都救不了谢麟。
谢麟赶路赶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进门问:“有什么新动向?”
程素素与江先生就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说给他听了,江先生又说:“朝廷大军开到,已没有什么人外逃了。”
谢麟扯过檄文看了,道:“发给齐王,这个檄文咱们不敢,看好邬州就是了。唔,工程还要加紧。”低声将齐王将迁幕府至此的事说了。
江先生道:“这么说,齐王倒还有些计较,没有将百姓不当一回事。”
谢麟道:“动起工程来,粮食下得快,齐王又要留下一批,但愿朝廷的粮草路上不要耽搁。这回统筹粮草的是哪个?比史尚书当年差得远了。”
江先生劝道:“既是齐王要来,咱们做好眼下,其余的就交给齐王好。”江先生在京城居住过不短的时日,对齐王的评价也不甚高。想到齐王,又想起来一件事来——齐王差点成了谢麟的岳父,各种意义上的。江先生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谢麟已经在着手看地图,且要选一新址自用,预备将府衙让给齐王做幕府。若齐王不要府衙呢,他便将新址给齐王做幕府,反正,准备着就是了。若齐王一个想不开,要用夏偏将的地方,谢麟就将新址送给夏偏将暂用。
想到自己一个状元,自从到了邬州,先挖沟再种地,再又砌上墙了,谢麟暗叹造化弄人。本以为齐王要迁到邬州之后才会动手,不想在他砌墙的时候,齐王带着大队人马,呼啸而过,根本没做停留,直插释空的大后方,只给谢麟留下马屁股后面扬起的灰土。唔,还留下一句:“粮草辎重跟上。”
谢麟:……
行军布阵,他自认也算知道一些,却不曾想到齐王会有这般举动。仔细想来,却又不是没有道理,齐王毕竟是朝廷的齐王,他也不能拿朝廷的城池土地、百姓钱粮浪费着与释空拖延。
有的时候,一件决策是否合适,不止要看纸面上的推演,还要看执行。换一个人这么急匆匆上去,就是给释空送菜,若是齐王,居然让人觉得是有胜算的。
谢麟愤愤地喷了喷鼻息,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表示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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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已经一骑绝尘直扑释空背后了,并不在意他的意见。
齐王所料不差,释空起事之地新遇天灾,有朝廷做靠山且要个二、三年才能恢复元气,遑论弥勒教以杀戮为教义的一群活土匪了。释空的后方十分不安定。哪怕有一个教内认为颇有诸葛之才的圆信,也挽救不了这样的局面。
放释空与各地驻军单挑,朝廷要担心,放齐王去掀翻释空的后路,同样没有人怀疑结果。圆信见势不妙,放弃了抵抗,与圆光等人弃城而走,投奔释空而去。败给齐王不算丢人,上一回释空自己都败了呢!且将一片破败丢给齐王,也能大大地拖住齐王行军的步伐。
齐王胆再大,也不可能不管这哀鸿遍野。
没有人比圆信更明白弥勒教过后的惨相了,弥勒教开仓放粮?是的,放了,就放了那么一点,他得保证释空的军需,不可能白养活这许多灾民。别说弥勒教不种田,即使圆信做了这方面的准备,最后也只能搁浅——已经到夏天了,天一直没下雨,种什么?别浪费种子了。
圆信走时,还焚毁了剩余不多的粮草。
齐王接手的,是一片焦土。
齐王已经算着了困境,然而千算万算,算好了种种,却漏算了一件事情——他打得太顺手,走得有点快。朝廷的粮草没跟上他的步子,临时调集的粮草够了军需不够赈济,再不赈济,这片人不死绝也要造第二次反——因为饥饿。
齐王无奈,只得将自己建幕府预备的粮草先命谢麟给送来,想了一想,叫谢麟“亲自押运”。他玩了一个花招,一片焦土,亲民官都被释空砍了,难道要叫他手下的将校接管民务?没有问题的时候,当个摆设或许可以,这烂摊子让将校们收拾?还是不要为难他们了。
找个能用的人吧。
左看右看,他很看好谢麟,就用“亲自押运”的名义,将谢麟给骗了过来。让他多少收拾一下烂摊子,理出个头绪来,再带他一起回邬州。至于邬州粮草的缺口,齐王也采用了政事堂递进输送的法子,让邻居富裕的州府“将军粮输送至邬州”。届时,朝廷的粮草后续也该到了,谁都不耽误。
齐王想了一下,自己的主意真是相当完美了!
剿匪的一应事宜统归齐王调遣,战时听凭军法。齐王在这件大事上不会胡闹,谢麟也不能跟他闹别扭,乖乖地来了。这样的布置,再不喜欢齐王的人,都得承认很有章法。看似繁复,但是有整个国家机器做支撑,反而是最有效的。
一切依齐王的计划,只除了谢麟抵达大营之后天降大雨!
大雨来得很不是时候。平坦的地面上,雨水自天上奔腾而下,原本干涸的河床很快被填满。大地吸饱了水份,变得泥泞不堪。行军变得困难,粮草运输也吃力了起来。
更不妙的是,一场大雨,将原本一望无垠的平原以一条正暴涨的大河为界,割裂了开来。大军在这边,邬州在那边。
邬州境内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故而有河东县与河西县,这条河乃是一条支流,犹如一条毛细血管,与本源呈约摸九十度角。真正的本源却是东西走向的。
大军被孤零零地拦在了河的北岸守着一片焦土。邬州与许多州县一起,在河的南岸被释空盯着。如果以这条支流作参照的话,邬州城在河东,教匪正在这支流的东面更远一点的地方……
这一回,天不怕地不怕的齐王也是脸色微变了。
第146章 又来麻烦
行军虽有种种预案,然而齐王称得上是奇袭, 只带最简单实用的装备, 选择上总有取舍。大雨的情况是被排除在外的, 旱成这样,长途奔袭准备雨具?傻子吧?现在让齐王继续原本的计划,装备的条件也不允许。只能等雨停,又或者就地筹措所需准备。
前者靠天吃饭,后者……官府的库存让教匪一把火烧得干净。只能零零碎碎的从民间征集, 能征集到多少, 要花多长时间,不知道。
只要对地理稍作了解, 就会明白眼前的困局。此时的齐王,心中懊悔不满之意, 几乎可与死了老婆相比了。他担忧的不是邬州,邬州不过是一个预备的幕府所在地, 且幕府还没搬过去呢。他愤恨的是, 将河南富庶之地整个儿丢给释空去糟蹋了!
释空虽是个匪, 却是个破坏力惊人的匪!齐王在河南岸当然不是没有后手, 这后手能发挥多大的作用,齐王也没有十成的把握。
谢麟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比齐王还多一样担心——哪怕释空攻打邬州的概率很小,他还是担心不止。河水暴涨,无法催促齐王迅速搬师,谢麟忍住了催促之意, 向齐王建言:“王师一至,天降甘霖,此乃吉兆!请速上书陛下,其次行文府县,以安民心。”
“可。说点更有用的。”
“征集民间船只、木材,一俟雨势变小,即搭设浮桥。殿下渡河时,河窄水浅,所桥梁船只不多,如今河水暴涨已不敷用。”
“对面要是连这个准备都没有,就该死了。”齐王眼神很冷。
谢麟道:“有备无患。谁知道天放晴、消息通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难道就干等着?再有,悬赏匪首的首级。”
齐王笑了:“这是应有之义,吾早已上疏,这个时候通缉文书已经张贴下来了。”
谢麟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到邬州,他是邬州的知府,苦撑了这许久,已经看到一丝曙光了,又被齐王给坑过来收拾烂摊子——收拾好了,不过如此,收拾不好,还是罪过。这个时候人又不在邬州,万一邬州出点什么事,他还是头一个要担责任的。肚里已经将齐王从头问候到了脚,依旧不能跟齐王太硬,只略说了一句:“下官委实担心邬州。”
齐王可跟他不是一条心,谢麟这些日子调度有方,安抚士庶、清点府库调配物资、清查人口、重建田籍记籍、选拣青壮、维持秩序、缉捕盗匪……端得好用。这个时候让他走?不不不,怎么也得等到齐王觉得收拾得差不多了,再带他一起回邬州。
齐王道:“释空绝不会进围邬州,他还没蠢到这个地步。你不必担心。再者,邬州你不经营得很好么?这样王经要是都守不住,就让他去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