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涟摆摆手:“当年你才多大?我们也不忍心,可还是让你孤零零地看坟读书。我们两个人还能就个伴儿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麟又不能将计划对他们合盘托出,只得硬着头皮说:“怄了这么久的气,如今心里却空落落的……”
谢涛亦有同感,仍然说:“听话,朝中不能没有人的。”
谢麟有苦说不出,只好低头不语。两个叔叔心下感叹:真是大哥的亲儿子,心地真是好。越发拍胸脯保证,守孝的事他们来做!
谢麟几乎要吐血了,硬撑着没有松口,叔侄散开,谢麟光速地去拜访赵骞——赵骞因谢丞相之托,暂时还没走,就寄居在附近。听谢麟哪些这般一说,赵骞眉头微皱,道:“不意圣上意有这样的举动,学士是很得圣意了。”
谢麟阴沉地道:“不上不下,不老不少,怎么得的圣意?”
“学士问得好,为什么呢?”
“请教先生。”
“若学士真个先不想回去呢,不妨先探问一下,圣上为何要夺情。要对症下药才好。学士也不必担心,恕在下直言,学士是人杰,毕竟年轻,未入政事堂,也未有离不开的事情,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
谢麟道:“我明白了。”
赵骞琢磨了一下,道:“若真有不可转圜的理由,学士也要有所准备。”
“好。”
赵骞对自己的前途吃不大准,一朝天子一朝臣,说的又岂是朝廷?一个家庭也是这样的。谢丞相去世前,是很想将他留给谢麟的,然而考虑到祖孙俩的关系并不很好,谢丞相为他写了几封荐书,让他自己选择新的东家。谢丞相将事情做得这么足,赵骞也不好意思拔腿就走,虽知谢麟已有幕僚,却也忍不住多留几日,看看有无转机。
比较起来,谢麟的前程还是很不错的,且做熟不做生,谢家毕竟是熟人。
此时却不是谈话的好时候,若是能解决了眼前的事情,才能显出他的本事来。孟章、江其真他都是知道的,包括石翼近来一打听也都弄明白了,孟章胜在忠实可靠,谋略上稍嫌不足,江其真、石翼聪明,但是赵骞自认有他们不能及的长处——近十几年来,赵骞一直伴在谢丞相左右参赞机务,亦即,他一直接触着朝廷高层次的事务。如此有经验的老手,全天下也寻不出几个来了。
赵骞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不过还是要略抻一抻,等谢麟打探出来了消息,再拿出办法来。也是看一看没有了谢丞相之后,谢麟的本事还有多少,以此也算做个预估。
第二天,谢麟就找到了他:“知道了。”
赵骞问道:“消息可靠么?”皇帝身边的人不少,有些嘴特别严,嘴不严的漏出来的消息又未必可靠。若果能探知圣意,就是一项大本事了。信息的筛选与判断是一门大学问,哪怕谢麟御前熟人多,也不一定能保证消息的正确。
谢麟的消息来源颇为可靠,他与一个人比较熟——太子。
派个心腹去张起那里递个消息,张起当值就在东宫,随口与太子一提。太子便说:“是阿爹体恤他。”
皇帝说:“他伤心得请假就请假,丁的什么忧呢?我知道承重孙,然而他父母之丧他就结庐守孝,现在又要守祖父母的,要人人都像他这样,一个不凑巧,刷刷的十二年就下去了,算少一点,也得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呢?叫他回来吧!”
所以,也不是因为有什么要紧的大事,也不是皇帝想要故意为难人,纯粹是因为皇帝是一个十分人性化的皇帝。
赵骞有片刻的失语,他养的画眉鸟叫了两声才将他叫回神来,踱着步子,赵骞道:“那便是两可之间了。须有人劝。”
谢麟默默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赵骞很快组织好了语言,很短,很好组织:“叶尚书。”
谢麟眉眼一清:“不错。”
赵骞又说:“圣上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咳咳,您守孝就是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的,才要您到这里来守着。如今生出这样的波折来,还请学士拿捏好分寸,若是闹到礼仪之争,叫支持学士的人争赢了,恐怕不大好收场了。”
可不是,本来是慢慢养望的事情,要是闹成了个争礼仪的大辩论,这干系到许多人以后的仕途要怎么走,谁还来关注谢麟呢?须得将皇帝的意思悄无声息的解决了才好。
谢麟道:“要慢慢劝。”
“不错,学士亦可回城一趟,面见圣上陈情。要紧的时候并不要怕暂退一步,退一步,才有蓄力的余地么。一辈子长得很,若只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不等功成便要先累垮了。”
谢麟默默地一揖。
赵骞忙抬住了他的手:“先办正事吧。”
谢麟又见了孟章等人,孟章从长辈关爱之心出发,乐见谢麟走出昔日的阴影,且孙子与已经过世的祖父怄气,不好说也不好听。谢麟肯坚持着守孝,孟章倒觉得是一件好事了。江、石二人从计划出发,也以为守孝、治学皆是养望之道,江先生话多:“哪怕花上二十年来治学,也是值得的!”
石先生则一语中的:“东翁年轻。”
成名须趁早,既然年轻,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不必着急上火。就像有钱人不必因为几文钱屈膝一样。
谢麟当即修书一封,命人送给叶宁,对亲舅舅他也没有说实话,用的是对叔叔们的理由。叶宁虽知道外甥脾性,却将外甥想得很好,叶宁亦有此感——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呢?且近几年谢丞相也是很为谢麟着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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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宁收到外甥的求救信,求见皇帝的时候,正与皇帝第二次派出去召谢麟起复的宫使擦肩而过。
皇帝正与李丞相说话,说的是与胡人交锋的事情,皇帝的意思:“彼不息兵戈,互市绝不能开!”
宦官报称叶宁前来,皇帝笑道:“这该是为了今科取士。”
叶宁明面上的理由正是今年的春闱,将此事奏毕,又说:“翰林院上一科的进士们该授官了,臣想向陛下要一个人。”
皇帝很感兴趣地身体前倾:“谁?!”心里默念着,岑恒岑恒岑恒……快点说岑恒。他也未必就是要岑恒去礼部做什么官,而是他看好岑恒就希望谁都当岑恒是宝,来向他讨一讨,他脸上也有光。
叶宁哪知道他这心意?点的是一个叫尹衡的,以为此人厚重,想要到礼部里来。
皇帝有些扫兴:“这你与吏部通个气吧。”
李丞相猜着了几分皇帝的心思,续道:“翰林院里不止一个尹衡,其余人等如何安置也须有个说法。臣以为,朝廷爱才惜才,才令这些人在翰林院里修习三年,固然希望他们个个都是栋梁,若是造化弄人,也不必强求。陛下已将该做的都做了,就看他们争不争气了,还是照原本的想法,该怎么使就怎么使。”
皇帝严肃地道:“他们若负朕躬,朕必不饶了他们!使,要好好地使!北边有缺就先尽着北边放!去吃吃苦!不经烈火,难验真金!”
李丞相便问:“都放到北面去?”
皇帝犹豫了一下,坚定地道:“这是自然!嗯,岑恒也……放过去吧!”
李丞相轻轻松松将岑恒给扔到了北方,叶宁心下佩服,顺着便说:“难题磨人,也磨练人。想谢麟也是个书生,不也是在北面历练出来的么?”
皇帝道:“他是你外甥,你这个外甥呀,我看他该回来了。老谢难道愿意他就这么荒废了?”
叶宁叹道:“他也是心里苦的。”叶宁本就生得儒雅精致,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见他皱眉,皇帝不由跟着担心了起来问道:“怎么?”
叶宁苦笑道:“他呀,从小没了父母,与祖父母之间便比别人家更不同些。”
皇帝哼道:“当我不知道呢。”
“人多是非就多,也是难免的,能生气,比连理都不想理,还是亲近的。跟谁亲近呢,就会把火撒谁身上。如今呀……”
皇帝道:“心里难过就得了!朕也没有守三孝嘛!心丧,心丧就好。”
这还真是一个比较投机取巧的办法,要是新皇帝三年啥都不干,就天天嚎丧……那皇帝也是不干的!所以就有人发明了“心丧”。
叶宁心说,您总是讲歪理的时候更聪明一些。李丞相道:“陛下一片爱护之意,多少人巴不得夺情,偏偏他还这样。”皇帝道:“就是。”李丞相话锋一转:“不过事情既起开了个头,也不妨就成全了他。都说成名须趁早,可太早了,未免过于锋利,让他静一静,也好。这些新科进士,不是也要在翰林院里沉三年么?陛下爱护他,就也沉一沉他吧。乍逢大变,确需明心见性,日后做事才能不为外物所扰。”
皇帝若有所思,叶宁往李丞相身上瞄了一眼,李丞相眼观鼻、鼻观心,叶宁恍然:我说我怎么好像忘了一件什么事情!阿麟的娘子,好像与李家的关系很不一般!
李丞相确是接到程素素的求援,本想自己讲的,遇到叶宁进来,就顺手推了一把。他主力是培养女婿,然而自家子孙也没闲下来,自己学生也没忘了提拔,拐了一道弯的亲戚,值得帮也帮一下,这才是长盛不衰的秘诀。
皇帝道:“可惜了,召他的人已经派出去了,咱们看他来不来吧。”
叶李二人心道,肯定是不会来的!
果然,谢麟又送来一份字字泣血的陈情表。皇帝是想将谢麟等人留给儿子用的,李丞相所言“日后”正中了他的心意,再看谢麟的文字,便说:“沉一沉,也好。笔来!”
虽有无数书法大家围绕,皇帝的字并不好,但是很贵,如果是表彰的话,就更贵了一点。皇帝运笔如飞,写下了孝义之门四个很贵的字,命中使传给谢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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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麟此时并未闲着,程素素努力游说他:“赵先生毕竟是家中老人,真的不留吗?”
“他也在挑剔我呢。”
“人谁不互相挑剔?我还看阿绍和阿秀刚生下来的时候丑呢,等他们长大了,说定也嫌我麻烦。”
为了不让谢丞相给孩子命名,谢麟注意抢先注册的来着,他早早想好了,要是儿子就取名为绍,女儿就取名为秀,不想儿女双全,就同时用上了。然而十分气闷的是,谢丞相给曾孙取的名字也是一个绍字。憋得谢麟一口老血,吐不出也咽不下,十分内伤。
谢麟知道赵骞确实好用,含糊地道:“那我也得磨磨他呢。”
程素素道:“人是看缘份的,也是看相处的,多点诚恳少点套路嘛。”
“那是道灵的法门。赵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要是诚恳了,他得当我憋着坏呢!”
程素素喷笑出声:“原来是只坏猫。”
说话间,宫使先至,谢麟等摆了香案,接了皇帝的字纸,谢涛道:“原来陛下是试探之意,亏得你心意坚定。”谢麟心说,别闹了,他这回是真没动这个心思。唉,撒谎多了,说实话都没人信了,套路多了,诚恳起来都叫人怀疑了,自己竟与皇帝是一路人了么?
谢麟很忧郁。
程素素就安排匠人打个合尺寸的架子,将皇帝这字纸给供起来。皇帝的赐字,宫中会先做些糊裱,倒不是一张纸送过来。一面安排一面想,书院的事情,可以开始做了。
不须她提醒,谢麟便着手去做了。宫使传的皇帝的话里,既有叫他“沉下心”的意思,他就真个沉下心来,先在院外建一个小书斋,取名就叫天一阁。地点自然是先前选址选好的地方,方便扩建。
此时正值各地士子入京赶考,以前往相府投帖想见谢麟是极难的,如今他住到了城外,可没有谢丞相在时那些朝廷给配的卫士守门了,各种帖子雪花一样的飘了进来。不少士子还保留着一些旧时风尚——即给学问好、官位高些的前辈投文章,以期得到青眼推荐。
谢麟正是天下读书人面前的一座大山,能得他的赞赏,至少说明文章好。
程素素大乐:“这是逼着你讲学了呀!”
第178章 人间有情
一灯如豆, 室内陈设清洁简单, 没有一点雕纹的桌子上, 油灯下翻开了一本书。赵骞坐在桌前的长凳上, 眼睛的焦聚却不在书上。
谢丞相去得突然, 人人都诧异,赵骞却知道谢丞相已安排了许多事情, 其中便包括了他。还是在两个月前的一天, 谢丞相突然将他唤到了书房, 交给他一只匣子。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呢?“相公有何事交待晚生去做?”
“拿着吧,等我到了那边再看。”老人的声调轻缓而略有些虚浮。
匣子很轻,自己恭恭敬地接过,并没有打开,回家之后将匣子仔细地封存着——长久的相处令赵骞知道, 谢丞相做事必有根由, 最好还是不要拧着来。待谢丞相过世之后, 他先哭了一场, 出殡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东西。
认真地将匣子请出来,认真地打开, 里面是一件件文书, 有墨迹尚新的, 也有纸页泛黄的。打开上面的,却是谢丞相写的荐书, 几个他认识的谢丞相门生都是收件人, 谢丞相留言, 若是与谢麟合不来,让他自择一个去投。此外还有一封信,是写给李丞相的,请李丞相妥为安置他。
赵骞双手微微颤抖,谢丞相与李丞相的关系并没有好到可以将心腹相托,这封信是必有缘故的。最后泛黄的文书,却是一份与梅丞相有关的旧函。没有谁是一下子就能做丞相的,每个丞相都是从低到高熬出来的,梅丞相也不例外。谢、梅年轻的时候,正是古老太师如日中天的时候,梅丞相昔年也为古老太师做过事情,往来书信不免有些吹捧。
这正是一封要命的书函,因为它不但吹捧了古老太师,还在吹捧古老太师的时候,提到了新帝登基尚显稚嫩,如果没有古老太师,国家是要动荡不安的。
有了这份投名状,李丞相虽不是什么好人,也会照顾好他。
赵骞记得自己当时又哭了一声,决定再观察观察谢麟,能留,就还是留下来吧。谢麟小的时候赵骞就见过他,很可爱的一个小孩子,笑起来甜甜的,装大人的时候尤其可爱。只是后来……
谢麟试探接触,未必不是真心,只是自己的位置就要尴尬一些了。
也罢,当年谢渊对他也不错,只是他是幕僚,端谁的碗帮着谁,谢丞相也待他不坏。如今这尴尬境地,也是自己选的,尴尬一回也无妨了,且当做是还了旧时债吧。谢家,能留还是留吧,老相公想必也是乐见的。
直接将这份东西给谢麟恐怕他还会怀疑背后有什么阴谋,不如给娘子。谢麟受了这样一份好处,总不会白受的。眼下既然已经夺情,还是再筹划一下如何将这书院办好吧。围上来的书生已经不少了,对经义的辨难也越来越激烈,机会就快到了!等时机一到,自己再拿出更合适的方案来,至少可以襄助筹办书院吧。这是老相公临终前惦记的最后一件事,自己便是在书院终老,也求未尝不可。
作为幕僚,参与了太多的机密,知道了太多的阴私,得可悠闲善终,也是不错的。
赵骞想。
不知道谢麟打算何时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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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麟还没有动。
实际操作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此时正在热孝之中不宜呼朋呼友,还是要耐住寂寞,等到“不得不”出手的时候,再来开讲。
此事他既有成算,程素素便不再插言,问道:“对赵先生,你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谢麟有些无奈地道:“也要看他是什么盘算,先前我起了个头,他却说,讲夺情的事情挡回去再谈。我看他的意思,也不是不愿意,也不是很愿意。”到得此时,他对赵骞也不是原来的态度了。
赵骞堪称谢丞相的谋主心腹,谢麟对他自然没有太多的好感。赵骞年轻的时候谢麟就见过他,那时候谢麟的父亲谢渊还在,以谢丞相走一步看三步的脾性,对赵骞的培养是奔着为儿子谢渊准备的。谢渊一朝身故,赵骞跟在谢丞相身边,对年纪的谢麟并无太多的照顾,并不如谢渊旧友孟章那般。谢麟对赵骞的人品就很是质疑,故人去世,对遗孤这般冷漠,可见是很凉薄的人。
时日越久,祖孙俩的死结越是解不开,谢麟看赵骞也就越不顺眼。
这一回却有些不同,谢丞相去世后,赵骞并没有立时就走。可见是对谢丞相、对谢家犹有留恋,这反倒让谢麟对他的评价高了一层——这人倒不是没心没肺,只是对谢丞相比较亲近罢了。及赵骞的主意,请出了叶宁游说皇帝,也是一步不错的棋,谢麟也觉得他比较合用,弥补了孟、江、石三位的不足。
只是要如何接触,还是有些问题的。
程素素劝道:“该解的结,还是解了吧。”
谢麟沉默不语。
“再者,这回能说动李伯父,也是因他交出来的那些个东西。你想,那些东西,阿翁知道不知道?”
谢麟眉头一挑。
程素素求李丞相出手,也是给出了足够份量的筹码的。若单靠舍了脸去求李丞相,倒也不是不可以,李巽出仕之后就代表着李、谢已有了利益的联接,若能再提供一些旁的东西,自然就更好了,脸,能少用还是少用。这筹码还是赵骞交给她的——有关梅丞相曾为古老太师办事的一些证据。
这样要紧的东西,谢丞相会不知道吗?
所以,程素素下了个结论:“其实,阿翁对人好的时候,还是真不错的。有了这份东西,他再写个荐书,赵骞必能在伯父那里谋得一席之地。你们祖孙相处得如何,赵先生心里没数儿?有这样东西还肯留下来,是对你有真心的。”
能够做到丞相,必须会握有许多东西,做到丞相也必然会有不少见不得人的东西。谢丞相当年只是顺手,他与梅丞相没有剧烈的冲突,反倒是梅、李越来越冰炭同炉,谢丞相并不想帮哪一个打破平衡,就一直握着了。
谢麟咕哝一声:“一个一个心机深沉。”
说到心机深沉么,这个就……程素素以为,除了她娘家有限的几个人之外,她接触到的,就没有一个不是心机深沉的!说别人心机深,谢先生你的脸都不带红的!可见阁下不止心机深沉。
程素素表示沉默。
谢麟也知道这话说得挺没意思的,彼此之间并不能做到亲密无间,赵骞能留到现在,已是不错了。程素素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然而就此拆伙也未免有些凄凉了。”
谢麟眼珠子一转:“如此,你便代我先安置他一下,如何?”
“我?”程素素吃了一惊,旋即摇头,“恐怕赵先生不愿意的。”
谢麟撇撇唇角:“我看他还是会乐意的,原本就是你们在阿翁面前处得更好一些,由此及彼,想来他也会明白这个意思的。做熟不如做生,在我这里没有靠前的位子,到了别人那里就有了?那位李伯父身边就没有能干的人了吗?用着还顺手呢。”
程素素道:“也好。”
谢麟微笑道:“好啦,我也该去散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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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麟的散步很有规律,一日两次,晨起向老夫人问过安,与程素素两个人出了院子,在谢氏宗族的墓园里转悠。他在这里住过漫长的六年,对每一块墓碑都很熟悉,边走边为程素素讲解。这一位是迁居京城之后第一代的祖先,有何事迹,那一位死得很不值得,是吃枣儿的时候噎死的。诸如此类。
转完一圈回来,休息片刻就温书。
第二次散步是在日正当中,独自去蹓跶(所谓独自,是指不算仆人的独自)。这就不是去墓园了,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那里是一片宽阔的空地,生长满了杂草。时值春天,秋冬枯黄的草叶泛起新绿,有腿脚好、心情好的踏青人已能走到这里了。
正午散步过后,就不再出去,而是专心致志习字、写手札,逗孩子当做是课间的休息。
晚间休息得很早。不止谢麟,所有在这里住的人都休息得很早——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甚至不能有什么另类的娱乐活动,夫妻分房而睡,不纯睡觉,还能做什么呢?
生活作息都健康得不得了。
谢麟的第二次散步是故意的,故意让人可以“偶遇”到他。无论是赶考的书生,还是特意来围观的游人,谢麟都徐徐而行,却不参与到热闹中去。随身带着的都是壮丁,以便将他从围堵中营救出来,杀出一条血路带回家中。
正午的散步,谢麟走的路线就非常不确定了,忽左忽右,总不让人找着。
程素素在这段时间里,先去见了林老夫人。老夫人先时被二房出嫁的大娘说了一回七娘的婚事,既生气亦有些担忧,气的是丈夫尸骨未寒,已有人开始各自琢磨自己的事情了,担忧的是七娘的婚事确实不太好安排。公开骂了大娘几次,却不能将担忧说出来,林老夫人将事情憋在心里,渐渐变得恹恹的。
程素素除开每日定省,也会不定时来看她,每每劝她放宽心,且不如就回城内居住,不必在城外头。等到了夏天,草丛里蚊虫孽生,很不适宜老年人居住。林老夫人斜倚在榻上有气无力地道:“我哪儿也不想去,一家人,还是整整齐齐的好。”
这话略耳熟啊,程素素思忖,低声道:“阿翁也不愿意见到您这个样子的。”
老生常谈。林老夫人愈发觉得无趣了,先前谢丞相还在的时候,程素素无论讲什么,都挺合心意,此时却说着官样文章,是不是也没心情应付了呢?
热孝里,程素素可不敢在林老夫人面前总笑了,口气也比较平淡:“人一闲下来就会觉得无聊了,要不,找些事情做?”
“能有什么事情呢?”林老夫人打起精神来了。
程素素道:“阿翁走得突然,有些事情还没处置完,外面的事有叔叔们带着官人。家里的事情,还得您主持的。”
林老夫人心气顺了,表情也活了:“嗯,你说。”
“一是家里人要理顺了,您看,热孝里,自家人不宜大动,但阿翁以前身边的人总不能叫他们悬着。”
林老夫人虽记着孙女儿的安排,不过程素素说的也是正理,且既已开了头,后面的事情就好提了。林老夫人道:“是这个道理。”
祖孙俩商议一番,将谢丞相身边的旧人,知道机密的都留下,待谢麟安排,不知机密的,愿意留下的可以留下,不愿意的可以放做平民,发些遣散的费用。只是对知道机密的人要如何处置,就有些费周折了。林老夫人道:“那个赵家的孩子知道这些事儿,如今他自己还不知道明天在哪儿呢。”
程素素就等着这一声,忙说:“既是阿翁留下的人,都是宝贝。这便去拜访,如何?”
林老夫人伤感地道:“你们能这样想那是最好的啦。”
程素素得了这一声,便命准备了四色礼物,带着谢麟的名帖,往赵骞处拜访。赵骞拿了谢麟的门帖,听自家仆人说是:“有个不报名儿的小郎君送过来的,看着怪俊的。”便知道是程素素了。
他这个仆人,对谢家人是颇熟的,不熟的就是女眷了。能拿着谢麟名帖的很俊的小郎君,除了程素素,也就是谢麟新收的什么学生。荒郊野外的,能收什么学生?
程素素见面才要暗示赵骞,赵骞已经说:“我知道了,我随娘子去见东翁,不知薪资几何?”
程素素:……卧勒个去!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179章 虚伪的人
赵骞微微一笑, 显得很有耐心, 一点也不为开口谈条件而尴尬, 更能让周围的人也不觉得谈钱俗气, 仿佛吃饭喝水一样的自然。
与江先生还要故作个姿态、石先生一向清冷不同, 赵骞身上的官气更浓一些。所谓官气,并非全然高高在上不理人, 而是其位愈高, 其人愈慈和, 当然这份慈和也分对象,总的来说,比起江、石二位,赵骞可以让人觉得没有半点架子。脑子清楚的人却都知道,赵骞其实是比江、石更难缠的人物。
或者, 我们可以换一种更刻薄的说法——脸皮更厚, 心地更黑, 笑着捅刀也不眨眼, 一般人看不出他的喜怒来。等闲官场新丁,十个八十捆在一起都不够赵骞忽悠的。往年在谢丞相身边的时候, 连官场的老鸟, 也有许多不是赵骞对手的。
好在程素素的脸皮也是历练出来的, 惊愕过后,程素素也恢复了自然, 浑不在意地道:“自然是听先生的。”
赵骞依旧很和气地说:“客随主便。”
程素素也像没事人一样的说:“如此, 便请先生与我家官人说吧。”也不问赵骞为什么留下来, 先前准备的许多劝他留下来的话也统统不讲了,只是感慨一句:“先生肯帮官人,真是再好不过了。”
赵骞听出她话中有试探之意,答也得很隐晦:“父子两代与府上结缘数十载,就是草木,也不想挪动啦。”
程素素接口道:“这却是我说着了,阿婆近来精神不振……”慢慢地将林老夫人的情况说了,又说了自己对林老夫人的进言,以及来请赵骞善后之事。
赵骞想了一下,断定了程素是因要找个理由来见自己,才对林老夫人提及谢丞相遗留的仆从问题。才顺着说:“不过是占着跟随老相公时间长的光罢了,我这便拿出个章程来,很快就能办妥。竟或向老夫人禀明了他们的去处,以安老夫人之心。”
两人一问一答间,彼此都明白了地方的意思,便不再往来试探,开始说些家常。赵骞颇多感慨:“第一次到府上,还是先父带我去的,那年我四岁,于今也有四十年了,已不记得当年的光景啦。只模糊记得,先前府里厨娘做的糕点很香甜,后来总在府里留饭,可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糕点了。”
赵骞本是附在谢宅居住,说不几句便到了老夫人处。
林老夫人见到赵骞,好比见到了谢丞相留下的活遗产,眼睛也亮了些,让他坐下,招呼着他吃茶。赵骞很有耐心地等林老夫人指示完,又听林老夫人絮絮地说着对谢丞相身后的担心:“外头的事情,他有儿孙,我妇道人家管不得。你在这家里几十年了,他的事情你最知道,就都交给你啦。”
赵骞忙说:“是晚生份内之事。”
林老夫人开始对他回忆起谢丞相当年的情形来:“他那个老东西,就是想的多,就想整个家都好好的。心眼忒多,可是呀,他做事必是有因的,不会无故作恶。”赵骞耐心地听着,林老夫人此时也不需要别人说些什么,只是需要有这么一个人,听她说话而已。
等她说得累了,赵骞才起身告辞。程素素则安顿好了林老夫人,扶她在床上躺下,为老示人掖一掖被角,轻唤两声。林老夫人微微地摇了摇头,程素素才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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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老夫人的正房,程素素发现赵骞并未走远,正安静地站在外面等她,便缓步走了过去:“先生,可还方便见一见官人?”
赵骞颔首:“正有一事要与学士讲。”
二人步出老夫人正房,往见谢麟。
守孝之所的布置与京城谢府不同,在京时,老夫人的正房在府邸的中轴线上。守孝之所,正中却是长房谢麟夫妇携子女居住,老夫人迁至后院的西院里,二房龚氏等人依附老夫人居住。三房、四房则在东面两所院落里。
在京时,因是相府,行动规矩大些。如今丞相去了,谢麟与两个叔叔商议,一应虚文都撤了,除了老夫人的排除,其余人等都减至与自身相符,以约束家中上下,免得轻狂惹事。
守孝的院落比府邸小了很多,也不必在府里乘车坐轿,从老夫人处至谢麟处并不算远,步行即可。正房前后两进,谢麟居前,程素素居后。
谢麟显然是在等着赵骞,他的正房就摆满了书籍,也不单设书房,五间房间一气呵成,只在最里面隔出一处小小卧室,余者书山字海。谢麟正坐在正中明间里盘膝读书。正房的布置颇有古意,地上铺着草席,家俱很矮,谢麟穿着厚袜,坐在一张厚厚的坐席上,发不束冠,衣麻衣,宽袍大袖,倚一凭几观书。
赵骞心里暗赞一声,面上不动声色,来与谢麟相见。谢麟丢下书,起身相迎。程素素眼看着这两个堪称虚伪教科书的家伙你来我往。赵骞赞叹式地夸奖谢麟:“少时读书,不知‘美姿仪’三个字究竟是何等模样,今日终于是见到啦。”
谢麟一脸诚恳:“先生满腹锦绣,正要请教。”
赵骞蹬掉鞋子,随谢麟进到屋里,两人对坐。程素素在廊下道:“人已带到,你们慢慢聊,要什么小菜?”谢麟道:“你给什么我吃什么。”程素素一笑而去。
两个虚伪的人坐在了一起,赵骞也想实在一些,谢麟也想赵骞为己所用。不幸两人都是比较虚伪的人,碰到一起也很难虚伪得起来,说话依旧是打官腔。谢麟道:“先生辛苦了,祖母所托之事,还望先生体谅。”
赵骞道:“是某份内之事。”
你来我往推辞客气了许久,才由赵骞进入了正题:“方才观老夫人的气色,看老夫人的言谈,似乎是将老相公的遗当作她自己想要看到的光景了。”
提到谢丞相,谢麟就不开心,但是在赵骞面前,他的脸上却堆起貌似真诚的担忧来:“不知阿婆想要我们做什么呢?”
“是在下的想法,”赵骞也是一脸忧色,“老人家总是想一家和睦,人丁兴旺,子孙有为的。”
谢麟皱眉:“这一时之间,要如何做呢?”
赵骞便显出他比石、江等人老辣的地方来了:“再过几天,族里就该来人祭老相公了。又正值大比之时,不若将族中年轻子弟聚一处,唔,便在此处我看就很好,院子里搭个棚子,一放,学士为他们讲讲道理。就在这里,屏风隔起来,请老夫人端坐帘后,看一看这满堂儿孙,如何?”
MD!你也太狡猾了!谢程江石等人,只想到利用什么考生学子,赵骞是连谢家人都不放过。他的安排又更顺其自然,还为谢麟刷到了另外一个好名声——体恤祖母。
赵骞还在解释:“正在孝中,聚众取乐是极不妥当的,倒是读书讲学很合适。日后必能传为佳话。”说着,还将谢麟上下打量了一回,满意地点点头。表示很合适。
此事谢麟完全不需要再问其他任何一个人的意见就能确定,赵骞的主意很好,完全可以这样办。并且招徕学子还需要各种策划,要做得不着痕迹,他还天天出去蹓自己。到了赵骞这里,只要谢麟一封信就可以办得到了,甚至不需要单独写信,只需在应答族人来拜祭谢丞相的往来书函里提上一句“为安祖母之心”,就水到渠成了。
不服都不行啊!
赵先生上辈子大概是属蚂蚁的,见缝就钻。不过是与林老夫人见了一面,寡妇思念丈夫念叨几句,就叫他给抓住了把柄。赵骞讲完了他的建议之后,还很谦虚地问:“学士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并没有!
谢麟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咬咬牙,很是恭敬地一揖到底。赵骞忙伸出双手将他扶住,感叹道:“学士何须如此?想当年……唉……”谢麟小的时候,赵骞也不是没逗他玩过,真是造化弄人。
两人看似言归于好,赵骞便请谢麟先将讲稿准备好。谢麟自信地道:“这倒不难,我正在写心得。”
赵骞道:“还乞一观。”
谢麟取了一叠文稿来,字迹工整却多有涂改,显是十分用心琢磨。赵骞学问尚可,叫他自己治学或许是不行,看看文章还是能看出好坏来的,看完之后问道:“学士这是要注《论语》?”
“不敢,”谢麟谦虚地说,表情却没有那么谦虚,“先生还是唤我表字吧,听着顺耳。不过是写些心得,至于能不能注成,还要看以后。先生之意,如何?”
赵骞大摇其头。
谢麟心道,你的学问我也不是不知道,说差当然也不差,然而你若学问好,早出仕了呀,你摇的什么头?口内问道:“是有什么不妥么?”
“太妥。”
“这是何意?我自以为学问不坏,可也不至于好到过头吧?尤其《论语》记圣人之言,哪有‘太妥’的?”
“不是这文章太妥,而是拿来讲,太妥。”
“还请细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