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素素也在此时收到了魏国的新消息——魏主开始了新的一波整肃,王庭被再次清洗。同时,魏主在西路俘获的官员里,有相当一部分……降了。魏主赐以官位、美女、府邸,令其为魏国卖命。魏国原本许多部门人员充盈了起来,原本如文馆等处,都是些落第秀才凑数,此时竟有了不少学问不错的人。
程素素接到名单,理所当然地交给了谢麟。谢麟见了,破口大骂:“他哪怕贪赃枉法,哪怕结党营私、哪怕庸无为!都不如这投敌叛国的罪过大!”
程素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这名单里有一位是谢麟的同年,年纪比谢麟要大上十岁,做到了知府,此次西路被打穿,原本风传他殉国了,不想出现在了伪官的名单之中。
谢麟再骂,也只能将这一份名单传到京城,并且捏着鼻子请求皇帝“不要中了魏虏的离间计”。
一时之间,御史们弹章纷上,不止要求追究降敌官员的罪名,还要追究这些人的家族,至少也要免官。连谢麟也被捎带上了,认为他为这些降敌的官员讲话,是为自己谋后路,其心可诛。
便在这此,已调到南方的程犀上了一本,公开支持谢麟的观点,且进一步建议皇帝,这些官员被俘是无奈,请皇帝宽容他们,不要苛责他们的家人,若他们肯回来,还请接纳他们。绝口不提京城官员嘴炮苛责,让这些人到边境去看是死是降——这是程素素背地诅咒御史的。
奏本一上,满朝哗然,御史们放弃了谢麟,集中火力攻击程犀。这些参劾程犀,怀疑他在东路做安抚使的时候私通魏国的人并不知道,魏主得知此事之后对呼延英感慨:“我就像一个无知的少女,见到谢麟风仪便倾心,以为程犀相貌平平者不足道。不想他是神物自晦。南朝皇帝若是听他之言,我竟不敢再用这些南人降官了。”
是啊,谁知道哪个又会再反水了呢?父母亲人都在南朝,南朝还宽容,这些读书人不想回头才怪呢!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皇帝采纳了谢麟与程犀的建议,扣下了一切弹章,下令政事堂从降敌官员中找出籍贯在京者,筛选出其中一家,召了那位知府的父母入宫。赏赐是没有的,但是温言安抚,让他们不要不安心,同时对他们的儿子为国尽忠陷于敌手表示了歉意。
政事堂一群老狐狸,自然看得出这么做的好处,相当配合地草拟了一份对降官的通告,宣告了皇帝的宽仁。顺理成章的,再要求降官的家属们写家书,朝廷代为传递,公开传向魏国,绝不至于被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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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政事堂铁了心要办某件事的时候,效率还是极高的,小半个月的时间,魏国王庭内已经传遍了南朝对降官的处置。政事堂里别人不论,李丞相与叶丞相二人的文采是极高的,一句“勿使再有李陵之憾”,令多少降官黯然泪下。
魏主的脸黑得像六月暴雨前的天,很快做出了决定:“带上他们,南下。”
上次围了京师也没能定下城下之盟,好处虽然捞了一些,但是不算多,也快花完了,不再打个劫,日子要怎么过呢?
再者,魏主还有一个盘算,要将一些不服于己的人打发到阵前充个炮灰,来消耗虞朝的兵力。魏主大概与程素素会很有共同语言,在他看来,反对自己的,无论是魏国人还是虞朝人,都是自己的敌人,让两个敌人自相残杀,正好。
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魏主再次南下。这一次,他规规矩矩地走中路,不偏东也不偏西,却又在西路故布疑兵。因西路曾被打穿过,逼得虞朝不得不将重点放到西路。待虞朝调兵完毕,又发现魏主出现在了中路。
紧急的军情传来,边关的将士确认看到的是魏主(做使者时曾路过,有人见过),谢麟并不惊慌。他很快召集了相关的将校、属官做布置,总体而言,是将正式的官员与团练混编,以官军为干,团练为枝。对阵的时候,官军在前,团练做运输等辅助工作。守城的则是团练人多些,官军作为指导。
兵源不足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安喜一改焦躁的模样,咧嘴笑了:“就知道有您在,我们只管打仗,旁的什么都不用操心的。”
谢麟的笑容里难掩忧虑,情报显示,魏主这次出动了十万人,比上一次的大举进攻当然算得上小规模,但是魏主本人就在前面,中路的压力会变得非常大。谢麟只能庆幸,此时此刻,儿女被送回京城做“交换生”了。
前方对阵,程素素也没有闲着。获悉魏主离开王庭之后,她也活动开了。她手中扣着一块当年呼延英亲手给的令牌,这些年照着它一共仿造过四块,每一块令牌都发挥了不小的作用,现在又要用上它了。
程素素命人持令牌去魏国,一同带去的,还有上次从魏国偷渡出来的几个旧贵族的信物。命人按照五部间谍的名单,找到对魏主有意见的旧贵族,伪装做出逃者传话:“到了南朝才发觉,皇帝是要照着南朝的样子来改变咱们的祖制。在南朝,他们的官儿没有自己的兵,皇帝给他们官做,他们才有官做、才有人听他们的,若皇帝不喜欢他,不给他官做,他就什么也不是,所以南朝的官儿对他们的皇帝很老实。
咱们原有部族,部族都听咱们的,皇帝也拿咱们没办法。一旦咱们的部族兵马被皇帝收走,咱们也不过就是个有点脸面的奴才罢了。再也不是主子了。皇帝还喜欢南人,给南人官儿做,到时候南人是官,你不是,你又比南人低一等,还要向这些人低头。往日咱们杀南你像杀一只羊,现在要向一只羊行礼了。你要不信,问一问皇帝,咱们将兵马给他,他要是不要?再问一问,要他将南人的官儿都赶走,都叫咱们的人做官,看他赶不赶。”
魏主知道南朝一定会挑拨,只是不曾想到会说得这样直白阴狠,他带着降官,驱赶着持不同意见的人,很快抵达了前线。
双方对阵的时候,程素素正在府里看地图,等着前线的消息传来。一旦边城有失,就得赶紧抓上谢麟想别的办法了。一连数日,边城的消息都只是僵持。第七天的时候,边城的守将安喜派人送来一个人——谢麟的那位同年佘正鸿竟从敌营逃了回来,且带来了魏兵的情报。
魏主并没有将大军都押在一座城上,他在这里虚张声势,已派人乔装袭击虞朝的粮道了。谢麟收到消息大惊,一命留下了佘正鸿,一面派人去核实情报。
情报是真的,并且一阵人马已经失踪,粮草被夺,带不走的被焚烧了。境内竟然出现了魏兵,一时之间风声鹤唳,连居民出城樵采都匆匆去、匆匆回,回来的时候要严加盘问,以防混进了奸细。
如此数日,朝廷的援军陆续赶到的时候,却传来消息——魏主退兵。
程素素的消息更灵通一些,魏主回兵尚未抵达王庭,她就知道了魏主退兵的原因。魏主的后路被一群虞朝的官兵给袭击了。这群官兵很狡猾,放把火就跑,魏兵竟不能抓住他们。魏主后院又起火,使得魏主不得不退兵。
谢麟急催安喜派兵接应这群勇士,同时奇怪:“我军何时有了这等人物?”
安喜也不曾找到这位“人物”,是“人物”自己跑去找的安喜。安喜不敢怠慢,将人送到了谢麟面前。
见到这位“人物”的时候,谢麟也惊了:“你还没走?”
你不是说好男不当兵的吗?
收到魏国线报的程素素也惊呆了——白晔这位仁兄,团练里运粮的,半道被魏兵给断了。因他读过点书,识点字,又有千里迢迢来找堂弟的义举,虽然是个连秀才都没考上的童生,依旧得到大家的尊敬。当时他说跑,一溜弟兄都听他的,他就带着弟兄们跑了。
有魏兵,粮又没有了,两头官军都够不着,他就带人绕了个大圈儿,想兜回来。不想一兜又遇到了另一队魏军,看来回家的路暂时是断了,他就索性绕魏军背后,抢了魏军小股运粮队的吃食。吃饱之后发现,他们这点人,不够魏军大队砍的,就干脆跑得更远一点。绕到了魏主大军的背后,一路跑,一路放魏军的风筝,放了一圈的风筝之后,找到了空隙,他又跑回来了。
【你是随身带了GPS吗?!】
程素素将这传奇的经历告诉谢麟之后,谢麟却是大喜:“终于找到这样的人了!”
他要找的将才,绝不是空有勇力之辈。经过谢麟的解说,程素素也明白了,最基本的一点,打仗的时候,得跟开了tab打怪一样一样的,总能看到地图上的红点。得有极好的方向感和极强的空间感。不能跟李广似的,看个纪录片儿,一片弹幕在为他着急。
这年头是没有GPS也没啥tab小地图的,全靠主将脑子里有谱。
不管这个白晔有没有做统帅的本领,至少这不迷路的本事,就值得给他个机会试一试。
谢麟毫不犹豫地向朝廷举荐了白晔,同时将白晔召过来好生地鼓励了一番,笑道:“如何?男儿何不带吴钩。”
白晔苦着脸道:“我弟不肯回家。”所以你就留下来陪他了……么……
谢麟的笑容僵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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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晔虽然“好男不当兵”,不过做个军官,他还是接受了。计算他的功劳,谢麟又很想试试他的极限,一力保举他跳过了什、伍长等等,一口气做了个小校。并且很遗憾魏兵居然消停了,不能看白晔是否有指挥更多人马的本事。
三个月后,谢麟才知道魏兵消停的原因——内斗。
要说程素素这挑拨也够狠的,就像对魏主指出了矛盾不可调和一样,她对所有反对势力也指出了矛盾的不可调和。两下积累的矛盾爆发了,先是,有旧贵族胆怯了,向魏主告密,魏主抓到了机会开始镇压反对者。
原本蹲在墙头上左右摆的反对者一看没了希望,竟下定了决心要造反。魏国的反对派反对的也很有本国特色,他们是地朝会上发难的,一阵群殴,砍死了魏主。呼延英与老国尉父子俩见状,指挥着卫士掩杀过来,又将反对派一阵砍。
所以,魏国现在人心惶惶,且顾不上南下了。
第232章 父死子继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始作俑者也吃了一惊:“什么?死了?”
就魏主那个神经病的劲儿, 程素素以为他能熬过这一关,然后大开杀戒的。程素素的目的不是让某一个人死, 这么个大环境下, 谁上位, 最终都得是南侵的。想要阻止魏国南下,就是让他们内乱, 是要他们的矛盾一直激发着, 而不是让其中的一派被一棍子打死,剩下的那一派齐心协力南侵啊!!!
大多数人却不是那么想的, 敌酋授首,虽然不是自己人打死的, 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消息传来,城内已经有人敲锣打鼓放鞭炮了,大小酒馆里都有大方的人开心地请大家喝酒。
与此同时安抚使府里则在紧张的开着会,与魏主这一派不同,魏主掌权, 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他是要建立制度的人。而旧贵族掌权就简单得多了, 杀戮、驱逐,南下。
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顶多再过几个月, 下一次的大举入侵就会到来。
程素素第一次有了“计划超额完成也不是一件好事”的苦恼。
依旧是要将这个情况报知京中, 听从中枢的安排。江先生有些怏怏:“两府总是求稳, 错失多少良机。”大多在野派都有类似的心态,以为在朝者都不如己。
石先生比他稳重些,问程素素:“娘子,可有别的消息?譬如魏主的子嗣。”
难得石先生说了这么长的句子,程素素也认真地回答:“那货打十五岁就开始生生生,到如今长子都有十二岁了,儿子数一数也有八、九个。叛乱部族与呼延部大开杀戒,到现在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先生的意思,要接出来?那很难。”
程素素一般不轻易推脱,总认为越难的事情做好了就越显本事越有话语权。明显将魏主的遗孤找到、弄出来,并不在此列。此番王庭变乱,她的探子们在“杀光南人的口号”之下也有折损。以老国尉父子的见识,能找到的王子一定会珍视起来,反叛贵族则肯定想斩草除根。
石先生一点头。
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程素素也无话可讲。倒是赵骞打起了精神来,问道:“下一步该怎么办?”魏主一死,策略都要进行调整了。
谢麟道:“不过是从扶一个变成扶另一个,呼延英不是还活着吗?唉,终不是长久之计。手伸不了那么远呐!还是要练兵。”
赵骞问道:“那个白晔,能行吗?”
谢麟摊摊手:“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那么能跑的,我没见过。昔年齐王剿教匪,我曾两度随军,将校内给他们定好了路线都能走到沟里的也是一大把。”
赵骞道:“那就好好护着吧。”
江先生低声问道:“能不能上他北上剿个匪?他不是现在也带了些兵了吗?魏国叛乱,总有些小部族、残兵南下……”
谢麟道:“可。”
这些人商议完了,才是出去与属官们开会。大家已经习惯了不去询问谢麟的消息来源,只知道他的消息比较准确,直接跳过这个话题,转而讨论起来。他们反对“扶植另一方”的意见,认为魏虏畏威而不怀德,扶起一个来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扶起另一个敌人而已。且王庭太远,鞭长莫及。
昔年那位河东的邹县令如今搭上顺风车做到了知府,因他听话好用,被谢麟设法又搞成了同城而治。邹知府脑袋摇成了个波浪鼓:“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办成了,也谈不上什么功勋,办不成,御史必群起而攻。”
难得他会鲜明地提出反对意见,谢麟也不得不考虑一二。是以上表的时候,只隐晦地请示两府,而不是直接提出来扶植某一方。
表章上去两日,朝廷便有紧急的公函发至。两天的时间,还不够奏本送到京城的,必是京中有指示了。
谢麟启开文书一看,面上变色——上回送到京城的那些“投诚”的魏国旧贵族,出逃了。己方获胜,为何不回去作威作福?南朝当然是繁华的,然而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在京中看似位尊,实则寄人篱下,滋味难捱。想要享受繁华,回去之后领兵南下就是。
是以除了跑不动的两个男童,其余三人悄无声息地从自己的赐邸中消失了。如果算上他们的奔袭与生存能力的话,这会儿大约已经到了魏国了。
谢麟不由庆幸,幸亏没有再提什么怀柔扶植与收留魏主一系避难。两府则指示谢麟,尚不知这些出逃的魏国贵族沿途对虞朝的国情与布防能够打探到多少,要求谢麟做相应的调整,以防他们回到魏国之后做为向导,引兵进犯。
谢麟则与安喜等议过之后,果断地下令白晔率部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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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晔是谢麟看好的人,看好一个人,培养他,并不是要将他放到温室里,而是让他去经历风雨而后成长。经不得风雨的,要他何用?白晔接到了几张画像,让他去追人。只知道人往北方跑了,别的一概不知。
谢麟对他能够找到人没有抱什么希望,最大的目的还是锻炼白晔北上的本事。总是靠守城,是守不出来胜利的。
万万没想到的是,白晔给程素素带了一拨人回来。这拨人里有程素素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她认识的那一位,代号叫做“瑶琴”,本人是位中年厨子,性别男。不认识的那一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少年,略有一点点眼熟。
瑶琴告诉程素素,这位就是故去的魏主的长子。政变当日,王庭一片混乱,魏主的儿子们惨遭屠戮,没有等到呼延英父子的救援。大王子年长,逃脱了追杀,欲往呼延部去避难,路上遇到了叛军拦截。与此同时,王庭里也掀起了一股“驱逐南人”的浪潮,瑶琴果断跑路,遇到了这位大王子。
瑶琴装作没有认出大王子来,只露出同情大王子小小年纪就因为变故而要逃难,伪称自己要南下回老家,知道一段能够绕开叛军的道路,邀大王子一同南下。他预备着走一段路就趁大王子不备将他捆起来带走的,不想走到一半,遇到了白晔,瑶琴捂好了马甲,不停安慰大王子:“没事儿,这就算遇着自己人了,朝廷总比那些乱杀人的贵人要好。”
大王子也以为自己的马甲捂得很紧,乖乖地装作瑶琴邻居家的孩子,一路南下。以白晔追击的本事,他竟没有办法逃脱。
程素素:……你们又TM超额完成任务了啊!
程素素脑袋一抽,面上还很冷静地说:“将他安置在别院里,不要声张,派人看好他,不要与他有任何交谈。”瑶琴正式成了“南归百姓”,不小心携带了一个看起来无家可归的异族少年。而异族少年没有逃脱官府的火眼金睛,被认出了真实的身份。
这就不能不报上去了。
南朝不兴杀孤儿,以大王子这年纪,无论他爹是多么的十恶不赦,他顶多是判个流放。当然,私底下的谋杀,就不管你年纪了。京中也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宫中与两府固然是恼怒“投诚”者的出逃,还不至于迁怒到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头上。
但是,留下他吗?
皇帝与两府紧急磋商,又听取了齐王的意见。以两府老狐狸的无下限,逼急了是真的不在乎利用一个少年的。原本还绷着点,怕别人借题发挥,指责他们不够仁爱。在皇帝叔侄俩决定不要脸了(“难道要我做宋襄公吗?”皇帝语)之后,两府很快就确定了——利用当然是要利用的,这娃咱们不要,也不用想着给他洗脑了,用他就行了。
他们很快密令谢麟,设法将这位王子交到呼延英的手上,怎么交,他们不管,反正谢麟得把这事儿给办成了。并且,皇帝与两府都不打算认这个账。
谢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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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子已经十二岁了,相貌有些像他的父亲,清秀而温雅,看起来像个十分乖巧的少年。与“可爱的男孩子”相貌不符的是,他并不是温室的花朵,一路南下是不得已,是运气差,他一颗心反而放到了肚子里——比落在叛贼的手上要好。只要让他活着,一切皆有可能。
那个南人的厨子装得虽好,看起来就是有隐情的,那种算计的目光,大王子从小看到大。果不其然,他被南朝的人看管了起来。大王子肚里暗叹:又是一个蠢货,以为这样就能立功吗?我要你死,南朝会给这个面子的。
静静地坐在窗前,大王子等着南朝的官员来见他。或许能够见到父皇口中的“珠玉”谢麟,如果能见一见“神物”就更有趣了。只要魏国还在,他就有价值,就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
坐不多久,便听到脚步声由杂乱变得有规律起来,隐约有人行礼的声音。大王子不动声色,样子更乖巧了。
谢麟是带着程素素一起来的,考虑到大王子的年纪,有个女性在一旁,更能缓和少年的情绪。推开门的一瞬间,谢麟就知道自己错了,这位王子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安抚。
气定神闲得让谢麟很想再写个奏本回京——咱们把他杀了吧。
大王子抬起头来,很容易就认出了谢麟,王庭里有谢麟的画像,真人比画像要好看得多,画像可画不出这股阴险装纯的气质来。至于他身边的这一位么?身份大约也猜得到,怪不得能叫呼延英一直念念不忘的。
大王子起身,对谢麟道:“学士好。”
谢麟苦笑:“殿下果然不同凡响。”
“父皇赐名重华,”大王子很轻快的纠正称呼,“学士愿意直呼其名,更能令我放心些。”
“我见过令尊,”谢麟回了一句,“还是叫殿下吧,殿下安全些。”
怎么有些欺负小朋友,还没有欺负成功的LOW感?
大王子给二人都斟了茶,平静地道:“想来贵国皇帝已有了旨意?”
谢麟道:“我的儿子与殿下一般大,可没有王子这般聪慧。”
“是押解我去贵国都城?还是要我写降表?还是……”
谢麟抬起手来止住了他的话头:“殿下,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殿下想去哪里?是要见呼延英呢?还是见别的什么人?”
大王子终于噎了一下,眨眨眼睛,很可爱的样子:“这是贵国皇帝的旨意吗?”这是要我内斗?内斗啊……本来不就是斗上了吗?真是多此一举。
谢麟道:“王子只说想见谁吧。”
“不是诱杀吗?”
谢麟头痛了起来,再次升起了写个奏本请求掐死这个熊孩子的心。这小子这么点年纪就这么狡猾,放虎归山真的好吗?
程素素听到此时才缓缓说了一句:“两国交兵,都是敌人,若能选择的话,一个讲点道理的敌人,总比一个只知道杀戮的敌人要好。”
大王子微微吃惊地看了她一眼,道:“呼延将军不大喜欢你。”
程素素笑道:“我也不大喜欢他,他小心眼儿。与令尊讲话就舒服得紧,你们的官话都讲得很好。原来还担心殿下会不很习惯,看来殿下也不是一般的人呢。至于呼延将军,殿下也不必担心他。”
大王子心道,这事你能说了算吗?
程素素看出来他在腹诽,也不戳破,只问大王子对衣食住行有什么要求。大王子也不客气地提出了食物不甚可口,要求将与他同来的那个厨子派来给他做饭的要求。程素素微讶:“还有这样一个人?”
谢麟皱眉道:“我回去看看。”
大王子还不肯放过谢麟,以请教的口气问道:“贵国对犯上作乱的逆臣,会是怎么处置的呢?”
这就涉及到一个“犯上作乱及纂位者是否应该得到承认及鼓励”的问题,如果大王子正式要求虞朝给个说法的话,虞朝就会不得不表明支持他的态度。
谢麟道:“殿下如今还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不是吗?”
对话就此打住,再聊下去,程素素觉得自己都要忍不住生出不好的念头来了。二人回到府里,谢麟道:“这个孩子……恐怕不太好对付。”
程素素道:“魏国这是要出圣人了啊。不过,他毕竟还小,是止不住这一场杀的,魏国上下怎么也要再流一次血才行。准备好再抢点人出来。让呼延英来接人吧。”
谢麟道:“他肯来吗?”
程素素道:“让他拿人来换呀。”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呼延英估计是不会信的,不过若是让他拿余仕则啦、游兆啦这些人来换,估计他就会考虑这个大王子是不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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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英正在与叛乱贵族对砍的时候,冷不丁接到了王三郎捎来的消息——大王子重华在谢麟手上,让他拿余仕则来换。
王三郎在王庭变乱之中居然能够奇迹般的存活,不能不说是双方默许的结果,无论谁当权,都需要有一个与南朝保持联系的渠道,王三郎就被默许存在了。即便受到了冲击,货物被抢去了不少,王三郎自己却还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并且借由传递消息的机会逃了出来。
他为叛乱的贵族带回了一个消息——叛乱贵族拥立了初代魏主的侄子为帝,不日将遣使南下,要求虞朝不要收留“叛逆”,且将原本到虞朝“避难”的贵族送回。
谢麟便让他先给呼延英传个信,呼延英正骑虎难下。魏主死了,王子们他一个也没捞到,对方却有着初代魏主的侄子做招牌,得到王三郎带来的消息,真是意外之喜。但是又担心是个圈套,他给谢麟的回答是:“须得证明是王子。”
于是大王子给他写了一封信,一点也不避讳的要求他正式遣使向虞朝告急,同时向虞朝保证,如果虞朝有弑君者北上,魏国也不会收留。
确定了大王子的身份之后,双方就如何交还大王子,以及交还的条件又进行了一系列的讨价还价。呼延英虽然急,他的父亲老国尉却绷得住,一番交涉之后,余仕则是被当庭击杀的,自然还不了,游兆则被呼延英推以“混乱中不知所踪”,当然呼延英也不能一个人不给,他将当初被魏主俘获的虞朝官员还给了谢麟。
这些坚持不降的官员因为关到牢狱里,反而躲过了一劫。
双方互换的地点定在了边城偏北的小山包上,呼延英与谢麟都防着对方,各带着大队的人马压阵,防贼一样的防着对方,堪堪将人换完,对着一抱拳,各自分开。
第233章 再回京城
“就这样了?”漂亮的小姑娘追问。
“对, 就这样了。”俊雅的男人耐心地回答。
“下面什么都不做了?”
“怎么会?”
小姑娘激动了起来, 粉嫩的脸颊泛出了光彩来:“爹!咱们要反攻了吗?!”
“怎么会?”男人带点戏谑地说。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狐疑地看着父亲:“爹,咱们从头来数一数啊。先是说魏人要内讧了,接着说要做点什么, 又说不是反攻……你逗我?”
谢麟心情很好地笑出声来:“阿秀很可爱呀。”比起那位名叫重华的王子,女儿无疑稚嫩不少。想到重华成熟的原因,他又觉得女儿现在单纯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了。
谢秀看一看哥哥,得到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 有点生气了:“那是什……爹, 你要做什么好事啦?”
谢麟先不回答,而是反问:“阿绍、阿秀,你们真觉得要反攻吗?”
小兄妹一齐摇头:“不是说一时打不动的吗?”
谢麟问女儿:“那你为什么刚才要问会不会反攻?”
谢秀也不怕他,直言道:“那是爹你话里设了圈套。”
“哦,设了圈套你就跳?”
谢秀没再争辩,大大方方地承认:“是我错了,没有冷静。”
谢麟夫妇俩很注意从小培养孩子的意识,从不吝于教导他们对国家大事的看法。谢秀虽是女孩子, 但是有一个想上天的亲妈, 除了不能如谢绍一般给配个赵骞跟着,两个孩子的教育,几乎是一样的。时间一长, 也就形成习惯了, 哪怕谢麟还有点娇惯女儿的意思, 也被程素素给硬掰着让她多看多学些。
认完了错,谢秀又恢复了活泼:“爹,那你要做什么呀?能说么?”
也不是所有的国家大事都能拿来讲的,谢秀心里虽然好奇,仍旧记得克制自己。谢麟满意地道:“等动手做的时候,你就知道啦。现在先不能告诉你。”
兄妹俩乖乖地点头。因将重华交给了呼延英,又换回了几位不屈的官员,谢麟心情颇佳,安抚了归国的同僚,往京中递了一本,便给儿女放了两天假,许他们休息玩耍。心里也存着“将要回京,让他们在这里痛痛快快地玩一玩”的念头。
眼看在外任上将有十年了,如今边境暂安,魏国的内讧已经不是双方想停就能停下来的了。若是魏主仍在,手段之下或许能很快平息内乱,如今主少国疑还有反叛,只能用鲜血来证明双方的底线与诚意。魏国短期内是无力再犯的,同样的虞朝兴兵北上的条件也不成熟,以魏主为祭,两国迎来了和平——想打都打不动。
谢麟也到了该回京的时候了。
与京中一直保持着的信息交换表明,宫中、两府都有意调他回京而不是像程犀那样的放到南方去。叶宁非常明白地告诉外甥——中宫所出的那位皇子,到了要出阁读书的年纪了,谢麟哪怕不是他唯一的老师,也应该是几位老师之一,且份量不轻。
一是年轻,等皇子长大了,谢麟正在政治最成熟的时期,可以进行辅佐。二是学术上的名气,这是无须再多辩的。三是谢麟熟谙边事,将来很长一段时间是两国交锋的时候,需要有一个真正懂的人来教导未来的储君。
舍他其谁?
惯例,京官外放要升一级,地方官回京,如果不降级就代表着升了。谢麟极有可能是任九卿之一,兼着给皇子教书。
朝中有人就是这样,所有的人事任命在正式下达命令之前就都知道了,一点惊喜也没有,还要装成什么一无所知的惊喜样。还不能对别人讲!外人看来平步青云,身处其中却是有些索然无味。
谢麟拍拍儿女:“去玩吧,不要读书读傻了。”
谢绍摸摸头,心里挺乐,脸上还要摆出认真的样子来:“爹,我长大了。”
“嗤——”谢麟回了一个章节,将两人打发走了。
经营十年,就这么撒手回京了?显然不是谢麟的风格,他不但不撒手,还要要京中正式的调令下达之前再干一票大的。算来两府的意思是要再观察几个月,下令他将交换回来的官员派人护送上京,将各方面的情况都分析过了,确定北疆暂时无事,才会下他的调令。
要的就是这段时间。
谢麟决定了,哪怕自己走了,也要留些自己选中、看好的苗子在北疆扎根,在军中扎根。
还是白晔给他的启发,选将的标准应当在既有的标准之外,再添上一些实用的指标,比如认路。谢麟已经有了计划,骤然往军中伸手有些犯忌讳,不过他手上还有团练,人数也不算少了,先从这里面选,一步一步的筛。几千人总能筛到一两个能用的吧?如果证明了这个办法可行,就将这筛选的办法上奏朝廷,按照这个办法在整个官军内部去筛选。这些人总要承他的情的。
谢麟越想越开心,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的真切了。
直到——
“咩——”
“谢小二!你给我下来!”谢秀极不淑女的吼了出来。
谢麟收敛了笑,快步走出去。门洞旁嗖一道风,将他顶得原地打了两个转儿才扶墙站住,他那闺女已经提着裙子追了上去。在前面,一匹……呃……一头威风凛凛的……大山羊横冲直撞,羊背上坐着他那个闲不住的次子。
谢业双手扳着羊角,口里喝着:“驾!”一点慌乱的样子也没有。后面一群仆妇追了上来:“二郎!你小心!”家丁也不敢出手去打羊,就怕停得猛了,将他从羊背上摔下来。
最后是连山得到允许后大步追了过来,越过了谢秀,连人带羊一块儿给抓了。
谢麟一颗心终于落回肚里,见女儿要动手揍弟弟,也不拦着——这小东西就欠教训!也不是不教他们骑射,温柔的小马都给准备了的,他竟然敢自作主张。等等!
“阿秀,”谢麟唤了一声,“问他羊哪里来的?”
谢业一张精致的小脸灰一道土一道,成了一只脏猫,还笑得很灿烂:“你猜?”
谢麟开始卷袖子了,连山将抓来的山头交给家丁,凑上来低声道:“大人,是我家那个……”
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谢业对“二”极其敏感,不幸躲不开这个排行,总喜欢在小朋友里充个“老大”。小弟就是连山的儿子,大名叫做连铭的孩子。两个孩子年纪相差不大,以往连山在外的时候,小青就习惯往程素素这里跑。积习难改,有了孩子也带过来亲热。淘气,自然也是一起的了。
谢业是次子,无论再如何讲儿子都要成材,谢麟对长子的期望与管教都更多一点,对次子要更宽松和宠爱一点。爹娘都不是什么老实人,谢业天生胆子就不小,再有一个小伙伴,就更是能蹿到天上去了。
小青带着连铭来,谢业与连铭玩到一起,骗了厨下带他们去看羊,一人蹿到一头羊的背上就开跑了。羊又不是被驯好的坐骑,断不能如他们的愿去仗剑结伴走天涯的。两头羊兵分两路,两个人也就跑到了两个地方。
不多会儿,一齐被生擒,送到了上房去审问。
谢业是“天塌下来我顶着”的主儿,相当有英雄气概地承认了:“不是说魏人七岁骑羊引弓射鸟鼠的吗?”谢麟这才发现,他背上还歪歪斜斜背了个小弓箭。
谢麟试图跟儿子讲道理:“你有马。”
谢业大声道:“那是你们划好了圈的!没意思!”
程素素已经在卷袖子了,听了这一声,忽然愣住了,忽然失笑:“外甥像舅,你这是要上天啊!”程羽好歹是长到二十几岁才奋起抗争,谢业这小货现在就开始自己作了?
程素素卷袖子的手停了,谢秀可没停,对父母敛衽一礼,谢秀斯斯文文地将她弟揪走了:“长本事了你!”原来,这骑羊的典故是她说给弟弟听的,现在出了篓子,她先认个错,然后把她弟暴打一顿。
长辈们笑得不要不要的,竟没有再追究。
连山与小青再三致歉:“办这个事儿,必有铭儿的一份。”
谢麟笑道:“无妨,小孩子要不淘气,还叫什么小孩子?过两日我将设宴,你们也来。”
两人答应了。
连山与小青走了,谢秀也打完她弟了,程素素命人准备了热水,给儿子洗澡换衣服。洗完之后,谢业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可爱男孩子了。谢绍带点兄长式慈爱地摸摸弟弟的脑袋:“瞧,这个样子她们就舍不得打你了。”谢业有点鄙视地说:“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
= =!程素素想把他们仨捆一块儿打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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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打打闹闹的感情好,谢麟与程素素看着也开心,笑了一阵儿,命摆了饭来。因谢业还小,吃饭的时候就不许桌上讲话,给他立点规矩。吃完了饭,谢麟与程素素说了要宴请的事情。
程素素道:“现在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啦,一件一件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