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太公欢喜道:“我这便请人看历书,择个吉日好拜师。”又令把早准备下了先生住的院儿赶紧着上铺盖,请苏先生且住下。苏先生身无长物,摊子家什早被扛了过来,推辞不得,索性住下。
“且不忙,历书我也懂些儿,”苏先生掐指一算,十指翻飞,“还有五日方好。”
却说程老太公令平安儿伺候着苏先生,自家领着玉姐去见老妻与女儿、外孙女儿夫妇,如此这般一说。林老安人道:“这是甚么人,你就敢这么请到家里来?知根知底且不敢断言,才识得半天你就…”
程老太公眯缝着眼儿:“你哪里知道,这是大造化哩,谁说我只看他半日的?几十年前,我还看过他两眼哩。”
众人皆问:“这是何故?”
“那一年,我亲送质郎去考试,散了场,出了榜,质郎中了,又拜考官,你道考官是谁?——就是他!他倒是个君子哩,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儿的,依旧自称姓苏。是个才子,人是迂腐正直些,这些年不上不下地,每升官儿,必因性子刚强要降上一降,官家做太子的时候就伺候读书的老师哩,多难得?!他这回是因为官家和东宫说话,触怒了皇太后,方贬了官儿,令他出京,不知为何却到了江州,这岂不是天大的缘份?”
林老安人犹不信:“几十年前一眼,你又知道了?”
“那笔字儿,错不了,我看着他写了,质郎中了之后,还求过字儿哩,这些年,质郎留下的东西,我日日看,认得。我又与他说些文章诗书,确比我懂得多。是他!嘿嘿,皇太后老啦,官家虽不算很年轻,总比皇太后好些,东宫更不必说。咱家有这缘份,好事哩!”
程秀英道:“这佛拜得对哩。”
程老太公道:“今日是我灌醉了他,又拿些惨事说得他动了恻隐之心,玉姐又聪明可爱,这才勉强应了,依着我,今日就拜了这先生。因苏先生说是五日后是好日子,你们好生准备着,”说着又看一眼程谦,“孙女婿过几年就要另立门户,不如读书,若投缘,你归了宗,就是正经的户主良民,也去考个试哩,有这么个先生,不求照应,学问也好哩。”
程谦听到苏先生时便是一皱眉,待听程老太公如是说,心中一暖,垂手低头。
第13章 学生
单看程老太公把这位苏先生的经历如数家珍般说将出来,就知他说与林老安人“此地消息灵通”不是假话。
苏先生名正,字长贞,自幼便会读书,诸子百家无一不读、星学杂卜样样知晓,二十出头便做了榜眼。他中进士那一年,状元公生得鼻直口阔,探花郎俊朗飘逸,榜眼呢五官端正…
忽忽二十年,状元公已位至宰相,探花郎做了尚书,唯有这位榜眼兄,屡屡在四、五品上打转。说他来读书资质最好,过目不忘是好本事,又奉命伴太子读书,如无意外,锦绣前程是跑不掉的。毁就毁在为人正直。太子略不努力,他便严词劝谏,本朝家法重大臣,太子连称“不敢”,被整得苦不堪言,却也知他是好意。
太子登基做了官家,他做到了五品,又因官家见嫡母次数不见见生母次数,被他又一谏,官家十分下不来台,缓了他晋升之路。官家生母薨逝,因他在,便不敢过于隆重,仅存之皇太后十分待见他,一力支应他做到了三品,也就是因这品级,程质做举人那回,他做了考官。此后也就仅此一回做到四品,接着他又因皇太后把娘家侄女弄到后宫,势凌皇后,狠参了一本,官家开心,皇太后又不开心,他又被降成了四品。
官家原配的皇后崩逝,皇太后欲以亲侄女淑妃为后,被他“天下淑女多矣,何必以妾为妻”噎到了南墙。不得已,重聘皇太后另一侄女为后,长者为妃、幼者为后,如何能和睦?皇太后气极,他又成了五品。
官家看中他,不多时,又升他做了四品,偏他不识趣儿,又参了官家生母娘家人不法事,官家头疼万分。此后又有继后产子,皇太后宠爱事,京中纨绔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他的官阶也就起起伏伏。
这一回却是涉及国本,却说这世上总是寡妇比鳏夫多,为何?盖因鳏夫再娶的总比寡妇再嫁的多,尤其是皇帝,自家不急,总有人催他续弦,这一续,便有了前后两任皇后,若止哪一个有儿子,倒也罢了,若全都生子,俩有双嫡。同母所出还不定和睦,何况异母?
继后陈氏乃皇太后侄女,偏又生下了比太子仅小了三岁的鲁王。九五之位,较之寻常人家家业更是不同,陈氏系出名门,自有一等人更喜鲁王。混乱之下,苏老先生一本奏上,言道鲁王已经十三了,该出宫建府了。
先时他参京中有名的浪荡子纨绔朱沛与后母不睦是为不孝等,倒是令皇太后深觉他会站在鲁王一边,孰料他又杀这一回马枪,一喜一怒之下,皇太后好险没被他气死。
争执了一、两年,鲁王纳妃出宫,苏老先生也把皇太后给得罪死了。因事关东宫,且旷日持久,江州这等人来人往之处,也颇听了些。清流等一力推崇也只保住了苏老先生的性命,皇帝不得已又把他弄出京,不再让他做官,以息皇太后之怒。
这位苏先生也不犹豫,宫门前磕了三个响头,道一声:“国本已固,臣无忧、无憾、无愧于先帝!”转头走了。至于妻小,自有他故旧照看。
然则苏老先生什么都好,唯有一样怪癖,说不好是长处抑或是短处:此人好学不倦。便是走在路上,看到个新鲜,也要追上去探个究竟,以此便常“误入藕花深处”——总是寻他不着。他自家也是一抬头,便觉不知走入何地,此时那过目不忘也不管用了,便常要人来寻他。苏家小厮儿把京中街巷串熟,亦因此老之功。
出了京城,他自有故旧开了路引、送了盘费,正好“游遍大好河山”,只管寻有趣之事,一迷路二迷路,让他迷到了江州城。一想也看得差不多了,又“处江湖之远颇忧其君”,恐京中又有难事,便思此处是交通要冲,消息也方便听,不如留下。赁间房,租张桌,买了笔砚,支起了卦摊儿——他又对《易》生了兴致。
却说这苏长贞被程老太公拐了来做先生,因玉姐聪明,他倒也不觉遗憾。自思自家如今还是低调些好,教个女孩儿,倒也相宜。且他自家资质好,读书不吃力,教的唯一一个学生,却资质平平,每每弄得他叹息,逼勒着学生用功苦读,弄得当今官家想撞墙。学生苦,先生也苦,发誓往后不教笨蛋。管他男女呢?别那么呆就是烧了高香。
苏长贞劝完自个儿“形势比人强”、“他家亦可怜我是怜其困弱”、“伯乐不常有”等,好容易下定决心答应了收徒,五日一过,便行拜师礼。五日间,程老太公固知苏长贞是守信君子,却也忧心他改了主意,日日与苏长贞饮酒谈天,又恐自家说漏了嘴,并不带人与苏长贞说话,唯偶尔携玉姐来见苏长贞,童言童语,十分有趣。
这五日里,江州府却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引得人人谈论——城内有一富家翁身死,长子把继母幼弟扫地出门,如今在衙里闹作一团。富翁姓游,乃江州数一数二的富户,家族人亦不少,事情闹得极大。弄得出门散心的苏长贞听得入神,心里从礼至律乃至于刑判了好几回案。他一走神,就容易走失,惊得平安儿一身汗,几乎以为他平空消失。
游氏争产案尚未有个端底,拜师的吉日到了。行了拜师礼,苏先生脸挂了下来,只恨君子言而有信,他答应了便不能反悔。
头天上课,虽则程老太公早已嘱咐家人:“要装作不知苏先生来历。”程谦必要听听这先生本事如何,程秀英又牵心玉姐,强求了跟着听一回课。程秀英嘴上利落:“姐儿日日长在我跟前,一时离不开,恐离了她玩闹,我且伴她一日,待她不怕了,好用心攻书。”程谦只管不说话。
苏先生道:“也罢。”言毕一甩袖,程老太公下死力瞪了小夫妇一眼,只得留下来打个圆场。
玉姐今日便不穿女童之衣,着的是男童之装。头上挽个小小小小的髻儿,插根小小小小的玉簪,一身青绸衣,并不戴首饰,唯颈间一只金锁。板板正正坐着,暗道这位先生与家中人不同,说话音儿不一样,说出来的话儿,横竖是不同的。
至于父母太公,玉姐是常被长辈围簇,并不慌乱。见她这般,苏先生方回转些颜色。先问:“你可知何谓之孝?”
“善事父母长辈。”
“唔,可知二十四孝典故?”
玉姐想了一想,方明何谓典故,点头道:“知道。”
“且说来。”
“其一孝感动天,其二戏彩娱亲,其三鹿乳奉亲,其四百里负米,其五啮指痛心,其六芦衣顺母,其七亲尝汤药,其八拾葚异器…”
听玉姐说得分毫不爽,程老太公颇为自得,秀英也喜动颜色。苏先生叹一口气:“何谓孝感动天?”
“说的是帝舜…”
“何谓芦衣顺母?”
“说的是闵损…”
“何谓卧冰求鲤?”
“说的是王祥…”
“尔有何悟?”
“呃?”玉姐诵典故倒背如流,听先生发问,倒似鸭子听雷,程老太公代为转达道:“先生问你怎么看这些故事哩。”
玉姐想了一想道:“后娘太凶。”
苏先生抚抚胸口,看一眼程家诸人,口气稍硬,问道:“你自家这么想的?”
玉姐点头:“是呢。”
“这是讲孝的,是说继母亦与父一体,怎可不孝?你为何说到与继母离心?”
玉姐扳着指头道:“后娘冬天使人趴冰上还要睡牛棚,还要放火烧死人,还要把人活埋,这般凶。”
苏先生哑然,半晌方道:“故而以诚感之,必会向善。你看帝舜之后母、闵损之后母,皆改其意。”
玉姐道:“对我不好的人,我做甚要对他好?亲娘必不会要烧死儿子,对这样的恶人好,亲娘在天上看见了,不定多心疼哩。”说着泪眼汪汪往程秀英处看。
苏先生唯眨眼而已。
玉姐见先生不答,有些发急:“好人不改主意,恶人才欺软怕硬。帝舜不做官家,他后娘怕不收手哩。闵损爹要不休他后娘,后娘才不对他好哩。王祥的后母,没人休她,王祥不是官家,就不见有人说他后娘变好。都是吓的,哪里是善人哩?坏透了!”她小小年纪,便深谙程家家法,程太公抱诸膝上,除开认字,也教她何谓“以直报怨”,不意小小孩子,天生对善恶有感,居然说出这番话来。
最后三个字掷地有声,苏先生从椅上跌下,复又爬起。道:“当今梁相的母亲便是继母,抚育看顾,真真视同己出。为他娶妻、赶孝,典当了自己嫁妆。梁氏一家和顺,继母未必不好。”
程老太公思这苏先生是为太子争过,因而受罚的,他便想得多了,张口道:“耳边常听苛待前妻之子,如梁老夫人这般有几人?反倒是听得满耳继母不慈。孝顺,因礼,嫡庶长幼亦礼。子女孝,父母亦须慈哩。便是圣人门徒,有了继母也少不得穿一回芦衣。纵是先贤圣王,有继母及继弟,几死者数矣。若非天意怜悯,死且无人知。继母不慈事犹小,狠毒在离间父子,王祥‘继母朱氏不慈,数谮之,由是失爱于父’,便是证据。”又把眼睛看程谦。
苏先生看过来,程谦闭口不言。反是秀英见丈夫如此,开口道:“是这个理!有了后娘有后爹,小妇人过门,生了亲子,必要抬举亲儿子,哪有心疼拖油瓶的?想那闵损,大冬天哩,儿子叫冷,做爹的就能不心疼他,就能马鞭儿抽他,为甚哩?谁弄鬼哩?从死了亲娘,到娶进后娘,还有了个能求情的弟弟,总要五年开外,他穿芦衣岂是一年?年年这样,孩子身上冷,一年二年,亲爹也不觉,心都凉了。这后娘还是笨的,还有更聪明的法子整治人哩。”
苏先生愕然,他本意并非如此,程老太公也是猜错了,苏先生心里,继母亦母,与争国本有何干系?他只是说孝。只是秀英所言,颇令他耳目一新——竟不知内有如此门道,反而不理程老太公,不答玉姐,径问秀英:“娘子所言,真乎?”他家小富足,又是读书人,家长里短知道得少,略知些,也是如二十四孝般读故事,也是要“依礼而行”。
程秀英道:“可不是?现官不如现管,男人家纵疼孩子,哪有天天照看的?还不是女人在家看着?这家里上下使唤人,我斜一个眼睛看谁,自有人替我教训他,哪用我自家动手,岂用我开口下令?他们说谁坏话,我不拦着,就知我心意了,定能传得家下皆知,名声臭到街上哩——管他是不是真。”
苏先生讷讷地道:“居然是这样,居然是这样,”又肃然,定神看看程老太公,又次及程谦等,“我既收了学生,必会照看得妥妥的。又有算筹、司南、各色颜料、幼童所用之弓箭…”他报了一串儿物什,皆令准备。
程太公大喜,此时之书生,但凡称得上“书生”的,必不能是只会死读书。孔圣人云: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是必会的,此外作诗文、作画、击剑等等皆要习得,尚有些书生还通着医理药理,并非凤毛麟角,实是众人皆然。苏先生此举,便是坐实用心教,不是胡乱教几个字应付了。既然投缘,当多说说程谦的好话,也跟着读书哩。
作者有话要说:继母继子,永恒的话题。也有好继母,也有坏继母。也有好继子,也有坏继子。因人而异,因事而异。以及,古代真正的读书人,是很强大的。礼、乐、射、书,我就不多说了。御是驾车,但是在孔子的时代,战争的兵力的计量就是按乘来算的,御,是教你开坦克啊啊啊啊!!!再说数,也不止是数学,什么历法啊、天文啊、地理啊都是“数”。数源于河图洛书,超牛的。
第14章 白事
苏长贞督课甚严,东宫太子、当今天子也只有伏首的份儿,如今虽是白龙鱼服,玉姐亦算不得入室弟子,苏长贞亦不松懈。玉姐小孩子家,瞧甚都新鲜,苏先生说什么,她便记什么,不时有惊人之语。苏长贞往年教太子,太子资质平平又有一干政务计谋分心,叫先生逼得要上吊。
今年教了个女学生,年岁又小,半件闲事也不操心专一读书,不须逼勒自家背书习字勤快非常,苏先生无可挑剔。她又生得古灵精怪,小孩子家哪知甚么是非?甚都敢问、甚都敢说,倒常把苏先生逼得想上吊。
苏长贞原本忽而对《易》有所感,纵是被逐出京,也不忘支个摊儿算几卦。到了程家,未识玉姐难缠之时,他还闲下来捧着本《易》来回地看。待教了玉姐,头半晌教了,后半晌令自习,他倒要到晚间才能缓得过来。
如是数日,苏先生暗想:怪道她家要专一请一西席来教她,真不知程老丈是如何教得这猴儿的?
然而玉姐又极懂事,读书便用心读,见了长辈也极有道理,苏先生见玉姐,便如旁人见他——欲待说其不是,又无可挑剔处,欲言其轻省,却又违心。如此不过三五日,苏先生白发又多生了几根,不由又怀念起上一个学生来了。
展眼中秋即至,程老太公情知他并无家人在此地,乃邀他一道用饭。苏先生十分推辞:“府上一家团聚,自有话说,某一外人,不便在场。”程老太公强拉苏先生入席:“我全家上下看着这个姐儿,先生是家里贵人哩。”
苏先生见程老太公年高,不敢强挣,生恐力大推跌他一跤,只得被拉到席上。程家宅子后头也有一个小小的花园,中秋宴就摆在这里。
八月十五,女子拜月,林老安人等一家四代女眷齐拜太阴。程秀英指点着玉姐跪叩,再不敢教唆她有何祷辞,暗道:她只诚心拜了,神明看在眼里,总比她自家求来的强些儿。男子赏月食蟹,程家人口少,女子拜完,便与程太公等坐一大团圆桌儿。
且令玉姐来敬苏先生。玉姐得令,颤巍巍执起银壶,李妈妈弯下腰来使张托盘托了个盅儿,玉姐盯着酒盅,十分吃力注满了酒——看得素姐一颗心都要跳将出来——捧起盅儿往敬先生。
苏先生暗道,这学生平素古怪了些儿,礼数倒是不错的,人止要心正,旁的倒在其次,好生教导就是。当下接了,道:“甚好。你且坐去。”
其次方是合家举杯,玉姐年幼,并不与她酒喝,只拿只口杯,把温水冲的花蜜与她饮。程老太公一面命取蒸的螃蟹来,劝苏先生吃:“须用些姜醋就着暖酒,方解寒性。”又使眼色令程谦作陪。
程谦吃程老太公几回说:“你素日里与人相处,老也处得少也处得,文也说得武也说得,怎地不理玉姐先生?”又见老太公使眼色,不得已,执起壶来与两老满上:“此物唯此时最肥美,然独食无味,不如把廊下那几盆开得好的菊花儿搬过来,赏花食蟹,倒也有些滋味。”
苏先生一点头,程老太公道:“平安儿去告诉你福伯,把廊下那几盆菊花搬来,要赏哩。”
来安儿一道烟走了,花儿未搬来,却猛地听得外面一阵哭嚎之声,虽月如银盘,暗夜里这声音也着实瘆人。程素姐就听到花园子院墙外一声脆响,唬得几乎要从座上跳起来。来安儿哭丧着脸进来,磕了个头:“太公,小的发昏,吃方才一吓,跌了一跤,失手碎了一盆花儿。”
宅外哭声依旧不休,夹杂着妇人尖利号啕之声:“我的亲人啊~~啊——您怎么就去了啊~~~”曲调百转千回,令人毛骨悚然。
林老安人把手中筷子一扔:“有白事了。悄悄儿开了门儿去听听,是哪家儿。”
平安儿将功折罪,飞一般奔了出去,冷不防还磕到了碎花盆,踉跄着跑了个圈儿。不多会儿回来禀道:“是街那头的柳家。”
八月十五里遇上白事儿,连带的街坊邻居一个团圆节也没过好,却又不能说甚不好听的,还须得七手八脚过来帮忙。故去的是柳家的老太公,柳老太公本人并不功名,却为程老太公所羡——因他有几个儿子,子又有子,虽则家财不如程老太公多,走路却比程老太公腰杆儿硬朗,哪想他竟在这个时候去了呢?
似这等人家,办起红白事儿来,邻里总要相帮一二的。厚德巷里住的又都是老邻居,纵使柳家也有家业,用不着旁人帮衬钱方买寿木,打个胡哨、撑个场面,或是帮忙应酬,倒是要得的。
素姐是个无用的人,又是寡妇,从来少出门,程老太公夫妇年纪又大,便是程谦夫妇去帮忙。程老太公发令道:“我们还能活几岁?人情要你们来做,便是玉姐,也带她去磕个头儿,不要令人家说她娇气。回来菩萨面前磕头念一回经就是了。”又往苏先生处如此这般一说。苏先生极明理:“既是相熟,合该致奠。”
程谦夫妇携了玉姐去磕头,苏先生把自家往椅子里一丢,抄起本书来盖到了脸上。
柳家儿郎们原对程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说是当朋友呢也没那么亲近,说是当仇人呢又过份。看他着实上相,又不喜他一站出去便抢了风头,厌他是个赘婿,心里实是认了他能干。就这么忽冷忽热,不上不下,说起话来一时亲密,又一时含酸。
到得柳家,果有些忙乱,逝者已收敛,正在在乱烘烘扎灵棚。又有城内有名的司仪人等带着帮闲,东一处西一处,又要搭锅做饭预备给帮忙的人吃。程谦往前寻柳家兄弟,秀英携玉姐往后见柳家妯娌姑嫂,并向柳家老安人道恼。
程谦本不欲多与这些人相处,然则既入这凡尘俗世,又不幸做了赘婿,且又不肯负人,只得把往日脾气暂忍了。不意这一日却是奇怪,柳家几人儿子对他却是客气得很!见面把臂,年长的唤他“兄弟”,年幼的唤他“哥哥”,弄得程谦警觉起来。
后头女人堆里,也是奇事连连。玉姐先跟着秀英磕了个头儿,复往内见柳家老安人。柳家老安人脸黄黄的,眼睛哭得红红的,见了秀英娘儿俩,不等两人弯下腰去行礼,就上前拉着手儿道:“还是姐儿好,惦记着来看我这老不死的。”又抱着玉姐哭。
秀英道:“您老说哩,纵老太公去了,这满堂儿孙,谁不惦记您来?”
柳家老安人听她如是说,哭声更大,震得玉姐头皮发麻,从袖儿里掏出个手绢儿递过去:“您擦擦。”柳家老安人被这一安抚,更是悲中从中,欲待抱紧了玉姐嚎啕,玉姐早从她怀里挣脱,爬到把椅子上,去够桌上的茶壶茶杯:“喝些水,喘喘气儿。”端着就往柳家老安人嘴边送。
柳家老安人叫茶水堵了嘴,方觉出渴来一口饮干,秀英忙又给她续上,丢与女儿一个眼色。玉姐知母亲这是夸她,也与秀英挤一挤眼。往常在家中,每逢外祖母哭泣,她便想出这一招来。
不一时,柳大娘与柳家出嫁的女儿柳二姐来寻秀英说话。
秀英抱起玉姐,向老安人道个别,往柳大娘子卧房里去了。柳大娘子道:“玉姐长得更俊了。”柳二姐心道,你就少说两句罢,说得这般急,我听着都累!秀英暗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家办白事,长子媳妇不去忙,倒拉了我来说私房话儿。
玉姐不知几人心思,只想:听说家中死了人,是要哭的,这柳家伯娘怎地笑了?奇怪,回去定要请教先生。一抬头,冷不防见柳大娘子一双眼睛往她身上瞧,倒吃了一吓。柳大娘子却是从袖子里摸出只小包,打开一看,是一对绞丝的小银镯子,就要塞给玉姐。玉姐连连摆手:“无功不受禄哩。”
秀英肚里赞一句女儿果然读了几天书,有些长进,冷不防柳大娘子道:“受禄是必有功的。”把秀英说得头皮一紧:“大嫂子有话便直说罢哩,都是街坊,有甚不能说的?”
柳大娘子便看柳二姐,柳二姐道:“秀娘知道这城里的新鲜事不?”
秀英道:“有甚新鲜事?”
“便是游大户家兄弟为争产对簿公堂哩,你说说,这不是一个娘生的,就是不亲。”
柳大娘子道:“便是一个娘生的,也未必亲近哩。”
秀英不解道:“难道他家有结果了?”
柳大娘子道:“我家业已这般闹将起来,谁还管他家有甚结果?老二家的要分家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