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并之事,历朝皆有,却难有个善终。是以无论官家还是臣下,虽口上谈说,却都是避开要害。不幸遇着鲁直这个呆子,将这窗户纸儿捅破。
九哥虽是恨得咬牙切齿,往崇政殿里取了史书来观,看着王莽改制,也知这王莽背着骂名,非是因他篡汉,看那杨坚,也是外戚篡外,却叫吹捧成个明君。王莽恶名实因这改制,想复井田、抑兼并,夺人口里食,成不共戴天之势,他人又不务实,才闹得天下震荡。
鲁直冷声道:“其人一家便有田千顷,在册纳税者不过数十顷而已,隐瞒这许多人口、田亩,是成国中之国矣!其意欲何为?大理寺既知此情,何不判此罪?听闻渔阳侯、太府寺卿漏夜往永嘉侯府,移时而出,是否与此有关?”
鲁直并不知晓,洪谦这般判法,与渔阳侯等到永嘉侯府无关,却与宫中使者到永嘉侯府有关。却是九哥使人传话与洪谦,托他早早结案,毋拖延引发事端。九哥犹记着京中有流言之事,想先将此事了结,再说兼并的话儿。命洪谦将案卷封存,不轻不重判了,日后再翻旧账。
九哥眼看事情要闹大,恨不得鲁直立时哑了!他若是想清算豪强兼并,这却正是个机会,若不想,这便是场祸事。非止渔阳侯与太府寺卿面色铁青,安昌侯等兼并之家,也是脸色不善。九哥连遇种种天灾人祸,此正要上下一心求个安稳之时,实扛不住鲁直这一片赤诚之心。
李长泽身为首相,眼看事要不好,出列斥鲁直道:“尔可懂法?尔虽为御史,可风闻言事,却不可罗织罪名。”
九哥随即道:“愚者无知,鼠目寸光,贪图眼前之利,心实无国家而已。这般蠢人,想来谋国也是谋不成的。宪臣不必惊慌。着大理寺重审。”
鲁直抗声道:“臣请三法司会审,以绝众疑。”
九哥只得改命三法司会审,却满面羞愧看着洪谦。洪谦双手几将笏板捏碎,两脚却稳稳立着,与刑部、御史台一道领旨。散朝之后,三人便聚作一处,洪谦邀这二人一同往大理寺去,先看卷宗,再定下审问策略。
钦天监监正并不预朝会,打听得消息后,才寻陈奇去。陈奇听钦天监监正之策,暗唆使人上书,以洪谦循私,断案不公,不合掌大理寺,请黜之以谢天下。
九哥却来不及与政事堂商议,先抽身往崇庆殿里来,寻着玉姐先请罪。未说话,先将肩膀儿一缩,将脸上堆笑,两只手儿对着搓了几搓:“大姐,我今日办了件错事。”
玉姐心里咯噔一声,问道:“你做了甚?”
九哥苦笑道:“还是交与岳父那个案子,我意暂息事宁人,不想今日叫鲁直又叫破,却将事情扣在大理寺头上去了。”
玉姐脸上一片紧张之色渐缓了过来,轻声道:“难道要你当朝认了指使我爹轻判?你真要这般做了,你两个都要叫御史骂死了哩!”九哥苦着脸儿道:“却是让岳父背了恶名了。出了这等事,只怕清议不肯干休。”
玉姐低头想了一阵儿,若苏先生在此,必晓得她又生甚主意了,她最好有个“急智”,每想出一策,便好捻一捻手指,又好牵一牵嘴角儿。昔年在江州时,苏先生不晓得吃了多少暗亏。
果听得玉姐叫“于向平”:“你去寻永嘉侯,便说今日的事情我方才听官家说了。我晓得是他心慈,若硬要坐实了二豪强私蓄部曲有不臣之心的罪过,则这许多小民便要成了“附逆”,重者绞,轻者流,他是不忍心这许多懵懂不识道理之小民受池鱼之殃。此事官家尽知,北地被灾,人口损失,官家有全活之心,叫他放心,只管依着法礼审案。这般说,如何?”
最后一句话儿却是对着九哥说的。
九哥听了,也不蔫头耷脑了,好似夏日里晒蔫的菜叶子被浇了水一般,瞬时便鲜灵水嫩了起来。直说:“就这般说,胡向安,你与老于两个一道去。”
二宫使寻至大理寺的时候儿,大理寺外头已聚了许多人了。却是下朝之后,消息不胫而走,太学生等听着消息,却又来声援鲁直,以其为清流领袖。更是为抗议洪谦“循私”、“纵容国蠹”。有些个太学生更是慷慨激昂,直言:“奈何一登富贵门,便要改了颜色?”
亏得九哥前些时日才带着章哥往太学里走过一遭,这些个太学生碍着官家与东宫颜面,才不曾说出更难听的来。既不好狠骂洪谦,便逮着渔阳侯与太府寺卿好一顿大骂,国蠹一语自不消说,庸人、守财奴、逆臣等等,都说将出来。鲁直朝上说的两个典故,也有太学生反复朝着路人解说。
太府寺卿果断将渔阳侯恨上了,若非渔阳侯朝上公然维护犯罪亲族,何至于便激得洪谦拿出证据?鲁直看了又生事端?话虽如此,他却须得将渔阳侯推上前去。便如太皇太后利用皇太后一般,若渔阳侯再坏些,反显得他明理了。索性再上一请罪折,却又寻渔阳侯来。
渔阳侯却是非但恨鲁直,连洪谦都恨,以:“洪谦若不拿出那些个破烂账本子,又如何有眼前之事?”说得太府寺卿也有些信他了,却又说:“眼下却不好说这个话,总要将事情糊弄过去才好。”
渔阳侯神秘一笑:“叫他们换人罢咧,换上你我亲近之人。”
太府寺卿道:“如何换来?”
渔阳侯道:“参罢咧。虽是你我小有不对,大理寺断错案总是真的罢?参他,参得他削职,必要换人的。换来的不合意,再参。换来换去,兼并的事情也便冷了。拖上一年半载,草草结案便是。过了这个坎儿,北方消停了,谁还去理会这个?凭那些个书呆子,能成甚事?”
太府寺卿道:“这却好。”却不附合,只管躲在后头看渔阳侯来闹。
渔阳侯并非自己闹,却是陈奇与他通了气儿,卖个好儿与他,他自与陈奇连成一片,内里谋划试探,不能一一细数。
只晓得太学生已叫煽动起来往大理寺去了,那头陈奇寻的御史正写着折子,挥笔而就,文不加点,将洪谦人品说得十分不堪。快马加鞭递往政事堂,连御史大夫都不令他曾瞧见,唯恐有人将弹章扣下了。
钦天监监正既为陈奇谋主,闻着此事,便对阿奇道:“事已成了一半儿了,有太学生闹事,又有御史奏疏,台阶儿已铺下,只怕政事堂与官家也不敢对太学生动手。咱们这个官家,最好个名声,又最讲些个迂腐礼节,不会为难读书人。便只有请他岳父回家养老啦!顶好换个咱用得上的人才好。”
陈奇大喜,道:“你这许多主意,只有今番这样痛快!凡不与我亲近的,都弹得他罢职,换上些可意的人儿来!你怎不早说这个话来?”
监正心道,你是叫罢职赋闲在家太久了,闲得蠢了罢?你想弹得谁去职便能弹得谁去职了?官家都办不到哩!口里含糊道:“做得太过了岂不引人注目?你我还有大事要做哩。你可与陈熙说了?”
陈奇这才不啰嗦了,他这些时日串连了许多人家,却独不敢见陈熙。陈奇眼里,这陈熙自幼便是个孤拐脾气,好满口仁义道德。陈奇虽比他长上一辈儿,敢与原侯叫骂,却不敢与陈熙说话。暗想:只要不叫他知道坏我好事便是,免他再来分薄功劳。七哥登基,我有功、他无功,他妹子便是皇后又能如何?
便与监正道:“他是个坏性子,若是不答应,反而告密,你我死无葬身之地!皇太后妇人之言,陈熙有这首告的功劳,官家必会网开一面。”
监正怒道:“难道还有旁人可用?”
陈奇又说出几个人来,譬如渔阳侯的儿子、安昌侯世子等人,皆为环卫官,又有些个于禁军中领些职衔。人虽不多,却不似陈熙这般“古板”,又家中皆与帝后不亲。渔阳侯更是有些怨仇。
监正想一想陈熙为人道:“陈熙真个难劝,便休走漏风声。”陈奇道:“我还不曾与他说哩。我家与他家早已不说话了,他也是个闷子,如何得知消息?我只与七哥说去,叫他休叫上陈熙才好。”
监正看他这般胆小,也叹一口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谁叫要用着皇太后呢?亏得官家自毁长城,与北人勋贵对峙,否则只依陈奇,不如先一根绳儿将自家吊死。
京中还有许多勋贵人家,也是不满于抑兼并之事,成心要看这对翁婿的笑话儿。便是秀英昔年评段氏的话儿,她是当家人,眼睛都会说话,理谁了不理谁了,心疼谁了厌弃谁了,自有底下人动手,她连话儿都不须明说。九哥也是这般,他是官家,喜欢甚、不喜欢甚,也不须明说,自有人揣度上意。看眼前形势,明显是官家不喜兼并,休问他话是怎生说的,真个不想生事,他自有法子抹平,他说想不出办法,实是不愿去想罢了。
与洪谦亲近的人家不免担心了起来,欲上折来保他,却又寻不出道理来,只好说他是为人宽厚。折子上墨迹未干,便听说太学生又闹事。更悬起心来。
二宫使到时,恰是此等情境。太学生虽激愤,礼节却不差,并非不问青红皂白便围着宫使“要说法儿”,乱烘烘闹得宫使不晓得听哪一个才是,也没许多口来答许多人的话儿。太学生里却有个打头儿,上前一步,与二宫使一揖,这才问话:“不知宫使因何而来?我等有话,请代为上禀。”
胡向安道:“我奉旨与这位伴当过来,有懿命与大理寺卿。诸位如此拥挤却叫我们如何过去宣旨呢?且退下。”
太学生还想再问,大理寺大门又开,衙役涌将出来接宫使。洪谦与刑部尚书、御史大夫一道出来相迎,于向平便当众传了玉姐的话儿。
太学生听着“心慈”原还不服,听到“若硬要坐实了二豪强私蓄部曲有不臣之心的罪过,则这许多小民便要成了‘附逆’,重者绞,轻者流”,才将面上桀傲之色压下,及至“北地被灾,人口损失”,又蒙上惭愧之色。
二宫使宣旨毕,太学生已悄悄让出路来,也不高声叫嚷了。待胡向安问他们:“秀才还有甚话要代禀的?”打头的太学生面红耳赤,道:“是我等误会君侯。只是兼并之祸甚烈,请诛首恶。”
胡向安微笑道:“话儿我可带到,只是如何审案,连官家也不能干预哩。”那太学生脸儿红得又要滴出血来,胡向安已与于向平朝洪谦说一句:“还须去缴旨哩。”便已走了。
那太学生嗫嚅着又朝洪谦道歉。洪谦此时如何肯计较,笑道:“你们并没有甚坏心,又是为国。我也确判得轻了,我忝做你们几年师长,难道连这些个真话也容不得?年轻人单纯可爱,我已老,欲求单纯而不可得。诸生当勉之,好为国效力。”说得这为首的太学生泪流满面。
洪谦道:“都去上课罢,今日不是假日,苏司业督课颇严,仔细你们一回头就撞见他抱着考勤簿子!”
连削带打,将太学生们哄回去了。几百太学生一时散尽,大理寺门前一片青石板地才露出真容来。
苏正对文欢叹道:“我自束发读书,以心正必然事成,故不喜曲折。不想今日始知,私心故会坏事,公心也不足以成事。你往后教授学生,固然要教其大义,也要教些个人情世故。休叫人利用了去。”
第三日上,新判词出来,二县令依旧维持原判。二豪强以“逼勒百姓为部曲”并“隐田逃税”等罪,籍没家产,合家流放三千里外去。渔阳侯以“遇事不明”,罚禄三年,太府寺卿贬出京做个知州。并非因太府寺卿更恶,实因渔阳侯原有个实职,因总不乐应卯,叫丁玮将他黜了,想罚也不能多罚了。
此事面上就此了结,私下却暗流汹涌。好些个兼并之族惴惴不安,纵九哥放话不再追究,亦有人看着这两个前车之鉴,也不肯轻信了,越想越是这帝后不妥。真个似要割北人的肉一般。
第150章 挪动
话说三法司会审定案,自上至下,都觉差强人意。似渔阳侯等,是巴不得三法官判他家亲戚个无罪,不想三法司不但将人流放了,还籍没了他家许多家产,挖心挖肝儿似地疼。似鲁直等,恨不得将渔阳侯等背后靠山也一半掘断了根儿,哪知“豺狼当道,只问狐狸”。似九哥与政事堂,固是不喜兼并,对鲁直这等鲁莽呆子,也是好气又好笑。
案子一结,洪谦便即请辞,以先时断案不公,惭愧不敢再掌大理寺,请官家另择公正之人。九哥再三挽留,洪谦执意不肯,索性装病在家。弄得许多太学生心下惭愧,有些个晓得林辰等三人在他家里寄住的,还想要他三个代为规劝。哪知洪谦铁了心肠,必不肯接这大理寺之职。
鲁直等虽心怀愧疚,却也想,永嘉侯固是一番好意,初审时却又是判得轻了,再掌大理寺,恐不能服众,还是去职为好。到底觉着洪谦如此“从权”的举动,并不过格,是以不曾再参他。
反是黄灿,先时见着时局混乱,看得他眼花缭乱,写了无数弹章,将将写好未及递上,局势又变,只得将写好的折子烧了,重新起草。亏得他脑筋不甚灵光,下手快的诸如陈奇寻的那个御史,参洪谦的折子递上去的时候儿,恰逢着帝后遣使与洪谦打圆场。玉姐将洪谦说得十分爱民,便显得参洪谦“循私”的御史十分可恶。那御史叫太学生们围堵在御史台门前,险些回不了家,回去便告了病,至今不敢露面。
今见事情已盖棺定案,洪谦又自己请辞,黄灿这才上表。请官家体恤洪谦一片公心,折子写得情真意切,以洪谦进士出身,如荣辱,请官家全其名声。一干勋贵跟着看热闹,两不相帮,只看官家如何处置。
九哥见此情状恨得牙痒,心道,你们想看戏,我便让你们看个够!召来政事堂诸相,议将洪谦大理寺卿之职免去。靳敏晓得官家很是亲近后族,抢先出言道:“洪谦未免过于认真,他本一片公心,官家奈何以腐儒之心而夺其官?”
九哥将手儿一挥,道:“朕意已决,休再多言。”
李长泽便问:“如此,何人可为大理寺卿?”九哥笑道:“卿等又属意何人?”李长泽道:“臣以为,最合适的还是洪谦。官家执意答允,又可有代替之人?”
九哥微笑问道:“太府寺少卿,于珍,如何?”
李长泽听着于珍的名字便觉耳熟,细一想,这不是于蓟的儿子么?想于蓟为人亦可,于珍为官也有二十余年,平素也没个大错,于氏满门公卿,也是家学渊源,便说:“尚可。”又想:官家何以想起这于蓟来了?是了,先前于蓟虽不曾明着表态,却也不曾为渔阳侯等人说话。官家这是要拉拢他哩。
他却是想偏了,若只有这一条儿,九哥也不至于舍出个九卿来。实是于蓟见事情已尘埃落定,便将因案情打扰而不及递上的那封折子递了上来。内里写了兼并之责,并抑制这难,稍有不慎便有祸事。然失土之民又须安置,除开移民屯田,便是工商了。又列举工商之例,言其能成事一类。又将须防范的事情一一列明,九哥看了,深觉他是个务实之人。
丁玮听着这君臣一问一答,忽然福圣心灵,会心一笑,原想说话的,却又静立无事。朱震自听着九哥说洪谦要请辞,便不曾开口说话,还是靳敏,又问九哥:“官家,太府寺卿遭黜后,太府寺一应公务便是于珍来应承,如今官家又调于珍往大理寺去,则太府寺要交与何人?”丁玮面上笑意更深。
只得九哥随口道:“这不是腾出来一个现成的人儿么?永嘉侯就是了。”
靳敏:“…”
李长泽一惊,旋即又想,这也是应有之意,以官家对永嘉侯的赏识,这般痛快应了他不做大理寺卿,必然另有安排。如今北方被灾,国库缺钱,除开户部,这太府寺也是个管财物的地方儿哩。朱震万想不到九哥这般看重洪谦,惊诧之余未免欣喜。丁玮是方才猜着了的,强忍着方不曾笑出声儿来:这官家可真是有意思。
当即颁旨,头一道是许了洪谦请辞。朝野清议里未免惋惜,所谓法理不外人情,洪谦行事,有个好注解,便也不觉那般可恶了。虽有一等君子学究,觉着洪谦确有不妥之处,却也念他人品级好,想他赋闲未免可惜了。朝上那许多贪渎兼并之人都无事,何以洪谦非得请辞不可?一时舆论将黄灿骂个半死,又有人为洪谦来鸣不平。
洪谦乃是进士出身,同年、座师一大把,虽有南北之争,却也有不少人念着他的好儿,想为他说话。
九哥却于此时慢条斯理将于珍调往大理寺里去。后宫里也不免听着前朝许多讯息,以玉姐之威,又有九哥纵着她,打听些许事情,却是轻而易举,如今后宫里倒是她的消息最灵了。朵儿还恐她因洪谦去职而不快,要来劝慰,玉姐笑道:“不碍事,我知道的。”
朵儿满头雾水,见玉姐住了口,便不再发问。玉姐想的却是:九哥可不曾再来与我陪不是,连面色也不曾改上一改,想来是另有想法儿,我只看着便是。
果然,朝上见于珍已坐稳了大理寺卿,晓得洪谦是回不去了,不平之声更大。九哥便在这个时候将他调做了太府寺卿,依旧是九卿之一,比之大理寺,却是油水丰厚,又不似大理寺那般打眼。太学生们还道是他们之“清议”有了好结果,欢腾雀跃,全然忘了他们该阻着外戚显贵的。
看得人目眩神迷,不得不叹一声:官家好手段。
无论如何,此事也只得这般暂放下了。自李唐以来,每年税分两季来收,夏税已陆续解递进京,当此之时,朝廷又有北方灾民须赈济,又有西南移民须安置,这夏税远比一件案子要紧得多。上上下下,都盯着南方来的这点子钱粮。纵是北人勋贵,极厌恶南人、又想抑兼并的,也须得巴望着南方钱粮北上,使灾民吃饱穿暖,免教饥民再揭竿而起。
自头一艘船入京起,户部门前便堆了许多人,有些个是有亲戚在北方为官,托情来朝户部多要些赈灾钱粮的;有些个是家在北方有产业,受地方官之请来为求情的;又有些个是为西南移民事来讨钱粮的。户部里的杂役恨恨道:“这才小半月儿,便将部里一年的茶都吃尽了,再来人,只好与他们倒白水了!”又嘟囔着尚书抠门儿,非特这些讨情的打他手里讨不着多余钱粮,便是部里人自己,也难多讨几个茶钱。
今年南方之农税比往年更多了三成,这却是新稻种的功劳了,口感不佳也不碍大事,只消收得多,能解饥荒便好。九哥连着几日都笑得眯了眼儿。又有押解入京的商税,比往年多着一倍,令九哥大为讶异。
因北方灾荒,虽有朝廷赈济、移民,依旧有许多人往南觅食。商人趁机招徕许多青壮,又设工场,又招伙计,还有些个要招船工。却是那个脑子好使的褚梦麟,买船下海,沿途往许多海岛藩国里去,遇着那些个酋长大人,使些布、帛、瓷器,换回许多金银珠宝、香料象牙,真个是暴利!
若非海上风大浪大,行船不易,一来回要年把光景,一个不慎便要连船带人携着财物葬身鱼腹,这南方的商税还要更高许多哩。
李长福也搭个顺风船儿,自南洋换回许多好物,将头一等的进上,其余发卖,买这一艘船不过几万贯,货物本钱不过万贯,与众人一道前行,连领路的钱褚梦麟也不收他的,却换回来价值上百万贯的财物来。南洋有一岛,掘土即可得各种宝石,又有一处,盛产珍珠,再前行,其地多金银…当地土著之生活,真个应了那一句“金银珠玉,饥不能食,寒不能衣”,宁愿三文不值二文的拿来换这些人携带的土布、瓷罐等物。
李长福不敢欺瞒,进与玉姐一对象牙、两只犀角杯、数匣大颗宝石,其中一双鸽血红的大宝石足有鸡子大小,另装一匣,其余珍珠、玛瑙等不计其数。又有龙涎香,足有数斤之多。且有六尺高红珊瑚一株、四尺高珊瑚两株、三尺高珊瑚数株。又有胡椒数石,却是当地产的上等胡椒,单装了来,交与御膳房内了。又有进奉与东宫之物,海外自有笔砚一类,却有那象牙柄镶宝石的匕首、精巧的匣子,各种奇怪雕塑。复与玉姐单封一箱珠宝,方便她赠赐。
此外李长福又悄与了渤海郡王府、永嘉侯府几箱财货。也是他会做人,这两家是并未曾随船队下海的,是以不曾有这些物什。
玉姐看着这许多珍宝,也有些骇然,回顾朵儿道:“人道说海里有个海龙王,有人世无有之珍宝,他们这还不曾到海底哩!”
朵儿眼睛也看得直了,咬着指头道:“我的天爷,他将这许多物事搬了来,可还有好发卖的?”
玉姐道:“他精着哩,自然是有的,这些当是顶好的,外头卖了,宫里没有,他也怕哩。”
当下将最大一株珊瑚奉与太皇太后,进皇太后一匣龙涎香、一对猫眼石,淑太妃一双夜明珠、一只象牙杯。余皆入库,留待日后慢慢赏赐。数日间,京里便都晓得这出海获利十分巨大,许多人家不免心动。
玉姐却又有主意,看着这许多珠宝,又生出一门心事来。见九哥近来心情好,便说与他:“我有心再做一回媒人,不知你意下如何?”九哥笑问:“这回却又要将哪两个凑作一对哩?”玉姐道:“三娘为人十分之好,虽以公主之尊下嫁,却不骄人。我想她闺女当是极好的,却想将她女儿说与珍哥,可好?”
因如今家中人口少,九哥于广平长公主之事倒也熟悉,想了一回,道:“她们两口子都是安份的人儿,儿女想也不差,说与珍哥倒好。我看珍哥有些淘气,好有个人来管他一管。”
既得九哥许诺,玉姐便即行事,先寻了秀英来,如此这般一说。秀英道:“天家公主多温柔,生的闺女想也是和顺的,咱家也不求她多硬气,和顺过日子也便好。”玉姐得了她的话,才去寻淑太妃。
淑太妃因得了东西,先谢玉姐慷慨:“这般好物儿,委实难见。”玉姐道:“不过因打发李长福在外,得来顺手罢了。我与娘娘这些个,却要朝娘娘讨个人儿。”淑太妃还道她要讨自己殿里宫女,故极大方道:“只要用得上,凭她是谁?”
玉姐笑道:“婚姻大事,可不能轻忽了。”因说及广平长公主之女,不知许了人家不曾。淑太妃笑道:“她这个闺女,来得晚,还不满十岁,却要往哪里说亲去?”玉姐道:“那不知我那娘家兄弟,您看可配得上姐儿不曾?”淑太妃一想,皇后最长一个兄弟已是义安侯家的女婿了,次一个便是伴读东宫的那一个了,虽是居次,却是永嘉侯府的世子,再好也不过了。至于立为太子妃之事,却是想过便罢了,陈氏吃这个亏已吃了太多,淑太妃不敢再筹划。
玉姐道:“朝您打听好了,我才敢与三娘夫妇说呢。”淑太妃道:“娘娘要见她,叫了她来便是。”当下先禀过太皇太后,又宣广平长公主入宫,淑太妃先说:“有件好事要说与你哩。”将话儿说了。
广平长公主自是欣喜,却又说:“我心里是极愿意的,却须说与夫君,好与亲家说话。”至于乱了辈份儿的事情,却是无人提及的。
于是秀英便催着洪谦与驸马说话,自己到宫里,与广平长公主见了面儿。以一双上造的翟鸟簪子权作定,正经放定却又另择吉日,成亲之事更在遥远了。
两家都是京中显贵人家,行动又不隐蔽,不多时,京中便又知晓。忽有人想起这永嘉侯的世子,与东宫年纪仿佛。崇庆殿有意为弟寻媳,难道会疏忽了自己亲生儿子?是否亦在考查之中?
正在猜疑之时,九哥却将于蓟又迁入政事堂里来,于蓟家族门生故吏众多,自己资历也老,再没个好反对的理由,登时政事堂又添一相,拜相反在温孝全之前。京中之风向又转而议论这政事堂宰相越来越多了——叫帝后兴起许多话题,引得看花了眼。
哪知此时却又有御史上书,道是北方旱情依旧未解,若再不下雨,恐非止今年之灾,明年怕又要出蝗虫,请官家再求一回雨。
第151章 前奏
九哥看着这叫他求雨的折子便觉着牙疼,上回求雨不成,叫他看着“求雨”二字便不自在。无奈御史上的折子,说的也是正理,天不雨,身为天子便有责任祈雨去。九哥只得又召来政事堂诸人,商议祈雨之事。
李长泽等都知九哥心事,于蓟拜相虽晚,也是朝中高官,晓得九哥这一脸为难之色是因何而来。祈雨里的勾当,于蓟也是肚里有数儿。紫宸殿里,君臣几个虽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见着这“明明算着该下雨、求完雨却依旧不下”的事儿,也不免叫一声晦气。更想“若再不下,便无法交代了”。
果然,李长泽开口道:“若再不下,便无法交代了,不如臣请辞。”
九哥断然道:“没这个道理。”李长泽却是说中了要害,屡次求雨而不得,总要有个人来担着。无论实情如何,天下人总要亲眼看到一个“交代”。这个交代,要么是雨,要么便是有人有罪。九哥是官家,自然不能有错,真个有错了,照眼下的情势,九哥便要叫舆论压着再难施展抱负了。旁人又难有这个“顶罪”的份量,算来算去,只有李长泽这个首相,能做只替罪羊了。
九哥却不能叫李长泽白担这罪名儿,他虽经历这许多灾变,有好些个不利他的谣言,也有些不满他的人,七年多下来,已算不得“新君”了,肯为他说话的元老大臣愈来愈多,愿意为他办事的臣子心越来越铁。这个时节,却推了劳苦功高、共患难的李长泽去顶这恶名,九哥是万不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