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面端了上来,面揉得有劲道,擀得薄、切得细长,配上极好的汤头。贾宝玉又要来姜醋辣子一拌,吃的人都说好,又说宝玉这面点得好。这是自然,大过年的,大鱼大肉腐败过了,还是这样的东西开胃。迎春等吃不惯辣,便只加点子醋,李纨连醋也不要,也说别有清淡味道。
贾母吃了半碗便道:“吃着香,只这酸辣的东西小孩子不可吃太多,伤胃。”贾宝玉应了,依旧一口一口细细地把面条全咽了,连那酸而且辣的汤都喝干。一抹嘴:“我就今天这样吃。”
贾母摸着他的头道:“多少回也吃得起,开了脾胃也就罢了。”又让李嬷嬷等服侍他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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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后便是各式宴席,有贾府请别人的,有别家来请贾府的,一时男女主子各各分工,这些是可以推的,那些是必得去的,这家你去,那家他去。直到元宵节又热闹了一番过后,这才慢慢安静也下来。贾宝玉要出面的场合并不多,因他年纪还小,不过是贾政觉得需要他见的世交才领他一会,另就是要紧亲戚如舅舅王子腾家了。
舅舅对外甥自是没得说,王子腾倒是相貌堂堂,个子高且壮,眼中虽有精光不时一闪,然对着两个外甥却是笑得欣慰。因贾宝玉还小,又被王子腾夫人叫去后院,在那里,贾宝玉见到了个漂亮的小姑娘,唔,目测比自己大两三岁的样子,心道这就是王子腾之女自己的另一亲表姐了。当下王子腾夫人与王夫人说话,李纨作陪。贾宝玉便与那位表姐一道逗贾兰玩。
王家的女孩儿都漂亮爽利,这位给姐也不例外,打量了一回贾宝玉,便要看他的玉。贾宝玉只得又展示了一回,又问:“姐姐的名字是什么?”表姐也大方地道:“我们家这一辈儿的女孩儿娶名从瑞鸟而来,我家在姐姐是凤,我便是鹤了。我名怡鹤。”
贾宝玉喜欢这样的女孩儿,看着心情就好。一时又想歪了:[这位与宝姐姐一样是母系表姐呢。]正想着,有婆子来回王子腾夫人道:“席面已经得了。”王子腾夫人便带他们一道吃饭去,席间又有一班小戏。
如此热闹的年节过后,人人觉得困倦,都狠歇了两天方缓了过来。王熙凤又张罗着把过年用的东西一一入库,又把年节走礼一一理清。荣国府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节奏。
这一日,宝玉从贾珠外书房回来,贾母先不令他去休息,反留他坐在身边,把李嬷嬷叫上前,又唤珍珠。珍珠上前来,听贾母道:“宝玉过了年就七岁了(虚岁),也大了,再让嬷嬷们围着也不成话,从今李嬷嬷且歇一歇,伺候的活儿便交给丫头小子们罢。”一面让珍珠来给宝玉磕头:“我冷眼看着这丫头服侍你云妹妹倒是细致,办事也周全,便让她服侍你了罢。”
李嬷嬷脸上一变,仍是应了,珍珠就上来给贾母磕头、又见过贾宝玉,复给李嬷嬷行礼。
第33章 珍珠改名贾敏丧子
宝二爷的管辖权易主,是件大事。是的,是管辖权。虽说是给他换了使唤的人,然而这使唤人与使唤人还不一样。像李嬷嬷现在的位置,也就是珍珠即将上任的位置,那是传说中的肥缺,旁的不说,宝玉一应得的东西——包括月钱、贾母王夫人贾政等家中长辈所赐的一应物件从钱财到日常用品、随贾政王夫人等四下拜访时别人给的东西、家中有客人到时给他的见面礼——全是收她收着的。
贪心一点儿的人到了这个位置上,拿主子的钱或是东西出去当掉或是自己污来用,除非赶巧了一般都是揭不出来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曹公笔下迎春的奶娘,连小姐的首饰都敢当了。且贾宝玉算是这府里最得宠的一个了,贾母有好东西想起来就给他,王夫人、王熙凤当家,自是更不会亏了他,即使是来了客人,他得的礼物也是头一份儿好的,贾宝玉的好东西确实不少。他的生活起居是跟着贾母的,基本不用动用自己的月钱,越发是个小财主了。
况以贾宝玉之得贾母欢心,跟在他身边的奴才也比旁人更有几分脸面,如今李嬷嬷乍然要“退居二线”心里怎会平静?再者李嬷嬷自贾宝玉落地至今,马上就满六整个年头了,虽说是主子奴才,到底还是有几分感情的,贾宝玉又不难缠,对她一向也尊重(宝玉: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李嬷嬷照顾得不坏,我干嘛没事找她麻烦?)。李嬷嬷比王夫人更早感受到了‘养大的孩子被别人抢走’这样的婆婆心态。再看珍珠,一副小媳妇样子,穿得齐整,脸带红晕,李嬷嬷更不高兴了。
珍珠也知道李嬷嬷难相与,然而心里却高兴。在这府里当奴才的,谁不想过得更好?一道儿买进来的女孩子,有跟老太太的有跟太太的,自己与鸳鸯、金钏等刚过年便升了一等丫头,月钱比旁人都多出几百钱来,也有更小的丫头管自己叫‘姐姐’了,珍珠觉得这当奴才的日子也不是很难过。然而一等丫头还与一等丫头不同,如鸳鸯在老太太面前都能说得上话,玻璃等却只是干领着一两银子,并无多少实惠。如今跟了宝二爷,在一等丫头里也算得上拔尖儿了,谁人不想上进?珍珠有些兴奋,脸上自然就带出了一点红晕来。
恰被李嬷嬷看到了珍珠的表情。心里更火了,死狐媚子,居然作出这样的态度来!小爷们是你能勾搭的么?——李嬷嬷此时是冤枉了珍珠,珍珠且时不过十岁,且还想不到这上头,只是为了自己更进一步高兴罢了。小学生比同桌多考一分还要暗中得意半天呢。
话是贾母说的,李嬷嬷再不忿,她也只能谁了。便要与珍珠交割钥匙一类的东西,交割前,还道:“老太太,叫哥儿一道看看去罢,有些东西是大姑娘当年留给哥儿的,我们粗手笨脚的,怕倒腾坏了,不如让哥儿亲看着收拾。”
贾母默了一下,见宝玉的耳朵似乎都要竖起来了,无奈道:“宝玉也去吧。”贾宝玉对贾母一揖,与李嬷嬷等去了自己房里。李嬷嬷先把伺候宝玉的人都叫了来,站满了一屋子,这才抖抖索索地拿系在自己帕子上的小钥匙,开了她自己的箱子,从箱子里取出一串钥匙来,把宝玉的箱子一一打开,珍而重之地把元春留下的物事一一交与宝玉,又把一把连套的扇子连匣子捧了出来,另有一箱子上等的项圈、镯子一类饰物并金银锞子,把数儿一并报了:“共是38副金镯子、42个金项圈儿,金锞子320两,银锞子426个…”把这三枚钥匙直接给了宝玉,“哥儿最看重大小姐留下的东西,闲着自己看看也是个念想儿,钥匙倒是搁在哥儿身上便宜些。”
又开了其他的箱子,都是宝玉的衣服等物,并平日领的月钱一类,这些东西倒多,足足开了十几个箱子。又点宝玉屋里的陈设,玻璃碗、玛瑙碟等…这些才是给了珍珠来管,偏又在众人眼下做交割。
贾宝玉暗中挑眉,心道自己的家底确也丰厚,每年单过年,来往客人出手就是各式镯子项圈儿并金银锞子,还都是给双数的图吉利,六年下来这数字非常天文了。贾宝玉伸手就接了钥匙:“嬷嬷这些年辛苦了。”珍珠觉得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了,耳膜也咚咚有声。这家里的规矩,没有爷们管自己的钱的,没长大的时候有嬷嬷管着,娶了媳妇有媳妇管着,哪有自己管钱的?宝二爷未必知道这中间的弯弯道道,珍珠却明白李嬷嬷这是给她一个下马威了。
珍珠心里是有委屈的,明明是老太太发的话,我伺候史大姑娘伺候得好,老太太放心才把我指给宝二爷的,你怪我做什么?便是没有我,哪家爷们能一辈子带着个奶妈子的?然而珍珠仍是福身一礼,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钥匙。正要说句:“有劳嬷嬷。”
李嬷嬷忽然扭头对贾宝玉道:“哥儿,我奶你这么大,倒比旁人略亲近些儿,有件事儿得与哥儿说了。”
贾宝玉道:“嬷嬷只管说。”
李嬷嬷斜了一眼珍珠道:“这花姑娘的名字,与珠大爷重了一个字,跟着老太太,叫这个名儿勉强无碍,可跟着哥儿,断不可再叫了,没得叫人说你没规矩,奴才都能重了哥哥的名字。”珍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连贾宝玉也愣了一下,天意叫袭人来到宝二爷身边么?
贾宝玉道:“既如此,便叫袭人了罢,”声音有些有气无力的,“袭人,你与大家见过了,先收拾一下屋子,箱笼齐开也不像样儿。收拾完了,去老太太那里禀过名字。”袭人认了自己的名字,应了宝玉,自分派人收拾东西。贾宝玉却去扶李嬷嬷:“嬷嬷如今要家去了?且与我见过太太再走。”
“袭人”这个名字刺激了贾宝玉,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时间紧迫。更因这袭人是宝二爷传说中的屋里人,贾宝玉见了她总有些尴尬——两个各项功能都未发育出来的未成年,实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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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王夫人房里,王夫人先抚慰李嬷嬷六年辛苦,又赏了五十两银子、两匹尺头。李嬷嬷看着赏赐丰富,心情也好了些儿,倒没再多说什么。一时王夫人倦了,李嬷嬷连忙告退。贾宝玉也辞出来。王夫人道:“宝玉且住了,你一个爷们,单个儿乱走成什么体统?金钏儿,你送送宝玉。”
贾宝玉连忙摆手:“好太太,我躲懒呢,正要往后头花园子里散散心,叫人跟着没得吵闹。”王夫人忙问:“你躲的什么?你老爷又说你了?”贾宝玉道:“我那屋子里,袭人正收拾着呢,乱糟糟的,看着头疼。”
王夫人这才罢了,仍嘱咐道:“不许去水边玩! ”贾宝玉连声应了,又说:“这还没化冻呢,水边有什么好玩的?”王夫人道:“冰薄站不住人,不许上去!天还没暖回来呢!园子也没什么好看的,你去散什么心?没得冻着了。金钏儿,你送宝二爷回老太太那里去。”
贾宝玉还要说什么,忽听得外头脚步匆匆。廊下小丫头打帘子进来:“太太,二奶奶来了。”
王熙凤进来之后也不客气,直统统地道:“太太,姑太太家的哥儿,没了。”王夫人惊得站了起来:“什么?”
“我才得了信儿就来寻太太拿个主意,还没敢与老太太说呢!林家打发了昔年咱们家陪过去的陪房两口子并几个婆子、小子来报信儿人多动静大,又是与底下人有牵连的人家,上了岁数的怕都认得他们,再不拿定主意,老太太就要从奴才们嘴里知道了。”
王夫人道:“先稳住了老太太,且说来报信的说,哥儿病得重。缓缓透过去与老太太知道才好。老太太上了岁数,经不得伤痛。”又说:“把宝玉带上。宝玉,多哄着点儿老太太。”
贾宝玉的脸绿了!林黛玉的弟弟死了!林妹妹成独女了,离到荣国府也没多久了!心烦意乱地点点头,花园也不用逛了,先去哄老太太吧。
贾母看这阵势,木着脸:“小孩子家最易生病,没事打发人来报病,哄我老婆子开心呢?我教出来的女儿,断不会如此!说吧,是不是孩子没了?”王夫人与王熙凤这才道:“ 姑太太那里,林姑爷打发了人来,老太太问了便知了。”
贾母道:“叫过来。”
来人自是认得贾母的,一进来就哭拜于地。断断续续说着贾敏之子如何病了,如何延医问药却终没救回来,竟是年后没几日便夭折了。当下贾府主子哭成一团,贾母被王夫人与王熙凤等劝住,收泪道:“打发人去看看,你姑太太身子也不大好,恐伤心太过了,咱们家还有好药材不曾?一并送过去了。”
王夫人与王熙凤应了,又劝贾母歇息,这才带着报信的人出去安排。贾宝玉悄悄跟着往贾母房中去了。
第34章 偷听是件悲催事儿
贾母死了外孙,心情自是不好,歪在床上时不时地叹气,贾宝玉蹑手蹑脚进跟进贾母内室里她都没发觉。鸳鸯与琥珀两个亲自守在贾母榻前,见贾宝玉进来了,也不如往常一样张口就喊“宝二爷”,琥珀悄悄把手摆了摆,鸳鸯的食指也竖到了唇上。贾宝玉微微点点头,仍往贾母榻前走去,又向两人作个手势,她两个互看一眼,静静退到外间候着了。
贾宝玉走到贾母床前坐下,也不说话,贾母觉出有人过来,扭头一看是贾宝玉,正眼巴巴地看着他。人贾宝玉坐在身边,贾母就知道是他来了——换了旁人也没这么大胆子。祖孙两个眼对眼看了一阵子,贾宝玉见贾母像是要起身的样子,上前搀了一把,贾母坐起来后就把贾宝玉搂进怀里。贾宝玉也顺势在贾母背上拍了两拍,对于传说中的林家表弟,贾宝玉是半点印象也没有,对这个素未谋面、三岁夭折根本连什么事迹都没来得及广为人知的孩子实在谈不上什么感情。
然而贾母对自己很好,贾宝玉还是跟进来看一眼才能放心。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贾干脆陪着贾母静坐,让老人家不要在这个时候太觉孤单。
就这么静了一会儿,贾母拍拍贾宝玉的背:“好了,去歇着罢,你屋里早先也乱糟糟的,这会子该收拾好了。你给珍珠改了名儿了?倒是仔细。这几日你略看一看,那个袭人若是还可用得,就留下,觉得不合适了,跟我说,我把鸳鸯换给你也使得。”
贾宝玉一声声地应着,精神头也不大,心里还在算着林妹妹什么时候过来。又听贾母道:“李嬷嬷把贵重箱子的钥匙给了你了?”贾宝玉耳朵一抖:“嗯,免得要使的时候还要四处找人要钥匙,前儿李嬷嬷家去了,我要寻个项圈儿给兰儿玩都不成。”贾母便点头不再问,宝玉又被她当成宝宝似的摇了一会儿差点儿没睡着。贾母见状几乎要带着他一块儿午睡了,外面却有了动静。
贾母略扬声道:“外头怎么了?”琥珀打帘子进来道:“回老太太,是东府珍大奶奶来了。”尤氏还不知道贾敏之子夭折的消息,她过来是为着一件喜事——年节前后人来人往,不知什么风吹到贾珍的耳朵里,他禀过了贾敬便要张罗着给贾蓉说亲。贾敬如今是个万事不管的,吩咐一句年下太忙,等静了下来往西府里找老太太帮衬一下,自去当他的道士了。
贾珍得了贾敬的话,一等两府闲了下来,就让尤氏往荣国府来请贾母帮着拿个主意。也由不得她不来,尤氏是贾珍的填房出身低了点儿,与邢夫人一样是个尴尬的存在。她娘家太寒碜,夫家宁国府的名声也是越来越坏、她本人又是填房,不管从哪一头来看,身世好的、门第高的人家她都不怎么搭得上话,在给贾蓉选媳妇的事情上她就犯了难。贾蓉的媳妇还不是能够随便定的,那是冢孙妇,贾家上下都盯着看呢。
静着一堆媳妇婆子坐车往荣国府来了,才到了贾母正房,鸳鸯悄声说了贾敏丧子贾母伤心入内歇息之事,暗道来得实在太不巧正想打道回府,里头贾母已经听到动静了,尤氏只得往里走。拍拍脸,挤出点儿笑容来:“请老太太安。”
贾宝玉从贾母床上滑下来,问一句:“珍大嫂子好,”又对贾母道,“老太太,我往后头园子里走走。”贾母命琥珀陪着去。贾宝玉听着贾母说:“珍儿媳妇来了?”一面跟着琥珀往外走,门口儿正碰到鸳鸯带着丫头婆子捧着热水手巾一类进来伺候贾母洗脸起身。尤氏看到贾母脸上犹有泪痕,心里越发叫起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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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房的门,贾宝玉对琥珀道:“好姐姐,我自个儿去便罢了,花园子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讨老太太一句话,好躲会子懒,叫老爷不说我罢了,我往凤姐姐那里玩一会子就来。”正说着呢,一旁翠缕笑道:“二爷这打得好算盘呢。”荣国府上下都知道,大老爷不着调,二老爷乱着调,一个把儿子女儿扔到一边儿不管,另一个把儿子当囚犯来管。
贾宝玉扭过头来伸了一下舌头,忽想起一事来:“珍大嫂子这会子是来道恼的?我怎么看着她的打扮不像…”翠缕道:“好叫二爷知道,二爷快要有侄儿媳妇了。方才珍大奶奶来并不是知道姑太太的事儿,她是为小蓉大爷的事儿来的呢,听鸳鸯说老太太正不自在,脸色都变了。”
贾宝玉一愣:“蓉儿娶媳妇?”那岂不是秦可卿?琥珀方才在里面,也是刚听这话,对翠缕道:“主子都在屋里呢,你就嚼舌头,仔细招骂。”一面又要送贾宝玉去王熙凤那里。
到了王熙凤的院子,贾琏不在家,也不知是往哪里去了,他虽说有个同知在身,却并不理事,整日忙上忙下不知忙的什么,倒是王熙凤每日管家忙得大家都看得见。琥珀见了王熙凤,把贾宝玉推到前面:“琏二奶奶,宝二爷要寻您说话,我可把人给送到了。”王熙凤又招呼琥珀吃茶,琥珀道:“我还回老太太呢,方才珍大奶奶来了,说是要给小蓉大爷说亲,真真没挑对时候儿,我可回了。”
王熙凤听她这话一说,便不挽留,对宝玉道:“怎么想起往我这儿来了?”贾宝玉道:“我屋里正收拾呢,贾太太跟前有珍大嫂子,太太那里指不定碰到老爷…”王熙凤接口道:“正好拣你凤姐姐来闹一闹。”贾宝玉这才想起来贾敏之子夭折,王熙凤怕是要打点一应事务的:“扰着凤姐姐了,该死…”还没说话,身上早着了王熙凤一下:“如今且把那个字先隐了去罢。”又叫平儿拿果子给宝玉吃。宝玉掸眼一看,王熙凤陪嫁的丫头里竟只有平儿一个了,早先在贾珠外书房里听了一耳朵,故而知道王熙凤拿两个丫头配了小厮,众人正在打趣某人好福气,飞来艳福一类。
王熙凤往贾宝玉脸上一看,见他没什么不妥方道:“老太太可好?你吓着了不曾?”贾宝玉道:“老太太有些伤心,我倒没什么。”王熙凤一点头:“我正要去太太那里,你随我一道罢。”贾宝玉摆手道:“万一遇着了老爷,又是一顿好说。我自回老太太那里了,凤姐姐见太太去罢。”说着不等王熙凤回话,从她院子的往穿堂走去,在穿堂门边儿避了一会儿,看到王熙凤带人往王夫人那里去了,这才呼出一口浊气,绕过一条小巷,往后花园里去了。
此时还没有大观园,然贾府的花园也很可观了。天气尚有些冷,贾宝玉呼吸着略带凉意的空气,甩甩脑袋,有些神清气爽。因天冷,主子们不大爱逛这园子,底下人也就趁机躲会儿懒,贾宝玉一路上倒没遇几个人,越往里走越发安静了。贾宝玉终于得了个安静的空间,蹲在假山后头拣根枯枝在泥地上划拉。
大姐姐离开了,史湘云出现了,林弟弟死了,眼看着秦可卿又要来了…过来被扒灰…悲剧正在拉开序幕,自己还是个豆丁,除了大哥还活着,自己是什么力气都使不上!恨恨地用力往下一压,树枝,它断了。
[我有一群猪一样的队友!不会捧场也表拆台啊!]贾宝玉无声地呐喊。在这个男权社会里,隔壁族兄扒灰偷小姨子,自家大伯宅男爱萝莉,亲爹想上进却总是抓不住重点,堂兄贾琏对正事不感兴趣…悲哀到家了!
看了看自己的嫩胳膊嫩腿,贾宝玉安慰自己——没事儿,大哥不是还在么?老子还年轻,努力读书去,又拿半截树枝划拉了一下,后年就是秋闱了,如无意外贾珠必是能中的,不为别的,就为他有一个打入敌人内部熟知出题与考试流程的岳父,就占了极大的便宜。搞不好这位岳父有时带着他去请教的某世叔世伯,就是主考官。大后年春闱不好说,然而排个末尾还是有可能的。
到那个时候自己也十(虚)岁了,三年时间书也读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求做一才子,只是为了应付考试的话,次年倒可试着考一考秀才。贾宝玉打定了主意,决定在今年以内背完《四书》,再用两年时间专门研究一下考试试题。考试什么的,越早越好,趁着还有人买贾家的账,考中的机率会更大些,名次也会更高些,考完录取之后分配也会好。正要扔掉半截树枝回去射两回箭,耳边传来脚步声,听着不止一人。果然,有人说话了:“蔷儿这是怎么了?我去说一下儿琏二婶子必会照应你的。”
贾宝玉一愣,咦?贾蓉?要被亲爹戴绿帽子的倒霉蛋儿?他不是东府的人么?跑西府来做什么?还到了后花园!却不知东西两府本就只隔一道私巷,两家园子格局都是在房舍后头,开了这头的门,敲开那头的门,走过来是极方便的。
贾蓉的声音贾宝玉听过好几回,倒还记得,另一把声音也还算熟悉——贾蔷是与贾蓉常混一起的,连带的见过几回,更兼贾蓉喊出了贾蔷的名字。只听贾蔷道:“有什么照应不照应的?珍大爷既叫我从东府里搬出来,我又何必再来西府讨人的嫌叫琏二婶子照应?这两边儿,我竟是跟哪儿近些呢?”
贾宝玉听得这声音怪怪的,生气不像生气,淡定不像淡定。既然有独立的意思,怎么又跟着贾蓉过来了呢?
贾蓉的声音也变得怪了:“你这是与我怄气呢?还是与我们家老爷怄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可恨一窝子的奴才嚼烂了舌头!你搬了出去,我本就难过,你这会子再说这话,可见咱们是白好了一回了。”然后是怪声音,衣襟悉悉嗦嗦的。
贾宝玉透过太湖石的窟窿往外一看,贾蓉伸手拉贾蔷,被贾蔷一甩袖子甩开了,那袖子甩得还带响的。贾蓉正涎着脸笑着往前靠,贾蔷的脸像是气得发红。贾蓉越发往上凑了来,直把贾蔷逼到了假山旁的树上,还往前靠,两人直贴着,贾宝玉差点以为贾蓉要演学校霸王。
贾蓉又道:“好兄弟,便是有了媳妇,咱们还是同往常一样好,”吸吸鼻子像闻什么香味儿似的,“可别恼了,她争不过你去…”
“@¥&%…”奇怪的声音,吸吸咂咂的…贾宝玉人都看傻了。
“做什么呢?叫人见着了,我连这府里怕来不得了!”这回看清楚了是贾蔷在说话。
贾蓉又把贾蔷往假山旁树上挤了挤,脸都要埋在贾蔷的脖子上了,又好一番磨蹭,爪子也在人家身上开始摩楞了…直到贾蔷轻啐一声:“起来了罢!不是要见琏二婶子的么?没的在人家的园子里闹这么一出儿,叫人看见了还做不做人了?”
贾蓉慢慢腾腾动了一下:“这样的天气那起子奴才还不知道哪里钻沙去了呢!哪就叫人看着了?好兄弟,这是不恼我了?”
贾蔷一把推开他,自理了一下衣裳,白了他一眼:“你道是走不走?”
贾蓉嘿然一笑:“就来!就来…”脚步声远远地去了,贾宝玉还听到贾蓉的声音,“父亲分给你房子就在后头街上,还是新房子,院子也大,我也好常去看你…”
贾宝玉这回不悲哀了,改被雷劈了!天啊!地啊!望天一看,唔,到惊蛰了,春雷萌动啊!
偷听是件悲催事儿…不管你是不是有意偷听的…偷听活该遇雷劈啊!
第35章 宝玉问价妯娌怀孕
贾宝玉当然知道什么叫同性恋!要说从那个网络信息四处飞直把河蟹逼得举大钳的世界里穿过来的年轻人不知道什么叫“断背山”,其可能性不大于百分之一。毕竟,当年人家奥斯卡了。在贾宝玉还是石磊的时候,也与哥们儿互相开过这样的玩笑,当然,那只是玩笑而已。
贾宝玉敢拿脖子上挂的那块石头发誓,他绝对没有瞧不起同性恋的意思。贾宝玉同学在贾母身边,近乎无菌室一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六年,突然接受到这样“开放”的住信息,他一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但是贾蓉和贾蔷…贾宝玉的脑子里无数次地回放着贾蓉压在贾蔷身上贾蓉压在贾蔷身上…他们俩似乎是没出五服的兄弟?
贾宝玉头重脚轻往前头走去,一路浑浑噩噩,行经王熙凤院后穿堂的时候正遇上了寻王熙凤未果的贾蓉和贾蔷。两人一见是贾宝玉,都在道边儿垂手立着,贾蓉笑着打了个招呼:“宝叔可好?”
贾宝玉一个激凌:“呃?啊!好,你好。”贾蓉见贾宝玉脸色不大好,不由又添了一句:“宝叔这是有事?”
贾宝玉勉强道:“我没事儿,”恐他再纠缠,又引开话题,“你这是往哪里去?”
贾蓉道:“我与蔷儿寻琏二婶子去请安的,不想琏二婶子往老太太那里去了,二婶子院儿里的小丫头子说二婶子去的时候脸色不大好,我们恐有什么事儿,且不敢去打扰,还是悄悄儿地从园子里溜回家便宜些。宝叔可知道——竟是有什么事儿不成?”
贾蓉只是顺口一问,不想贾宝玉还真的答了:“今儿听说姑妈家的表弟没了。”贾蓉贾贾蔷俱是一怔,悄悄互看了一眼,贾蓉对贾宝玉道:“既这么着,我与蔷儿便先回去告诉父亲了,明儿再来与老太太道恼。”
贾宝玉胡乱点点头,贾蓉贾贾蔷立着等贾宝玉走远了,才移步。刚抬起脚来,听着贾宝玉的童声远远地飘来:“替我问珍大哥哥好~”贾蓉险些一脚踩偏,晃了一晃,幸而贾蔷扶住了他,贾蓉忙站好应了一声:“是。”
再要走,贾宝玉的声音又飘了过来:“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的时候遇到珍大嫂子来,你们再不回去,珍大嫂子可先到家了。”
贾蓉脸都憋绿了,心说宝叔你不吓我这一吓,我早到园子里了。当下又远远地道了谢,与贾蔷两个一并往东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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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游魂一般飘到了贾珠外书房,贾珠见他情形不对直问道:“你这一天去哪里了?便是早上老太太有话吩咐,后晌你做什么去了?”
贾宝玉一顿:“听说姑妈家…”贾珠就截住了他的话:“姑妈家的事儿我已知道了,你为了这个就猫到了现在?都好到晚饭的时候了。”贾宝玉一抬头,果然日影将沉,连忙道:“我去老太太那里了。”贾珠道:“你站一站,你这一身泥猴儿一样,是怎么弄来的?”贾宝玉这一天上蹿下跳跑了不少地方,先是翻看了自己的箱子,又是跑到王熙凤那里,最后还在花园假山窝了一阵子,爪子上抓着沾灰的枯枝乱戳了一阵泥土溅得四处都是,下摆拖到泥地上也很脏了一大块儿。
贾宝玉道:“方才在花园子里走了一会子,谁想弄成这样。”
“你这样怎么能去见老太太?你那屋子与老太太离得近,回去换衣裳怕老太太就知道动静了,老太太心里正不自在,没的招她老人家费心。叫茗烟给你掸掸身上的灰,再打水来给你洗洗脸再去。”
茗烟听贾珠一说也往贾宝玉身上一看,慌忙寻拂尘去,锄药扫红伴鹤等也连忙寻盆要热水。茗烟捧着拂尘进来,满脸堆笑,看得贾宝玉一个哆嗦。怎么瞧这男孩子笑起来怎么别扭!你是男的啊,不笑会死啊?一笑我就想起贾蓉贾蔷那个倒霉孩子来了。茗烟看着贾宝玉哆嗦了一下,还轻声细语带着点儿哄的语气:“二爷,弄疼了么?我轻点儿…”
贾宝玉听他这语气直觉得腿都硬了。茗烟莫名其妙,还道伺候得不好,心里直打鼓,尤其旁边还着着宝二爷他哥珠大爷。宝二爷年纪小好说话,珠大爷可不好糊弄,然而茗烟自己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做小厮的,跟了个不错的主子,捧着笑脸儿上去伺候,有什么不对的么?茗烟摒着呼吸,更加小心地伺候着贾宝玉。
等茗烟动手拂完灰尘,扫红端着盆进来,跪着把盆捧过头顶,锄药就上来张罗着给贾宝玉洗脸洗手。贾宝玉被四个小厮摸来转去,浑身僵硬,脸也木了。直到收拾得差不多了,贾宝玉这才与贾珠一道往贾母正房而去。
贾母正房里炕还是热的、熏笼也还燃着,帘子一挑,暖香宜人,贾宝玉看着一屋子的钗环裙袄方觉得心灵得到了抚慰,身子也渐渐暖和了过来。与贾珠两个见过了贾母,又看王夫人、邢夫人、李纨、王熙凤俱在,邢夫人与王夫人坐着,李、王二人侍立,迎春三姐妹一字排开坐在一另一侧。
贾母先打发了贾珠回去,这才吩咐了摆饭,桌上无人说话,一时饭毕,各各漱口,连茶也只抿了两口,迎春看看探春,探春呶呶嘴,两人一齐看向王夫人。王夫人微微点头,迎春便起来身向贾母告辞:“老太太,我们回房去了。”探春又接口道:“今日尚有功课。”王夫人也道:“我带她们几个回去,宝玉,你陪老太太说会子话。”贾母‘唔’了一声。几人方才离去。
贾宝玉觑着贾母的脸色像是比早间好了不少,也就放下了心。此时贾母先开口了:“今天一天乱糟糟的,也累着了你了,袭人方才来回说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你去歇下了罢。我也睡去,你明天再陪我说话。”贾宝玉告别贾母,往自己屋子里去了。
早有小丫头在门边候着的,看到他来,争忙打起帘子:“二爷回来了。”贾宝玉一进门,正看到袭人从桌边的凳子上起身相迎:“二爷可回来了,东西都收拾好了,二爷是现在安置还是再等会子?”贾宝玉看她穿着桃红夹袄银红撒花裙子烛光底下一站,显得十分温暖,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脑补一下如果在灯下等自己的是茗烟…贾宝玉打了个哆嗦。受了白天的惊吓,贾宝玉只觉得丫环分外可亲。
袭人初时见贾宝玉在看她,略有不自在,待贾宝玉看了一阵又扭头往榻上一歪,这才上前来细看,见贾宝玉的衣裳上细看仔能见着灰土,忙道:“二爷这是累了?洗漱再睡罢,这么躺着别着了凉。且这衣裳也沾了灰了,须得换下才成。”
贾宝玉听着小姑娘有清脆语调,唔了一声。由着袭人扶他坐起来,招呼小丫头端热水来,又动手给他解了外头大衣裳,给他洗了脸和手,又脱了鞋袜让他泡脚。贾宝玉一边烫脚解乏,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袭人说话。袭人一面给贾宝玉洗脚一面道:“水还合适么?”又说:“今儿开的箱笼都放回原处了,大姑娘留下的几口箱子单搁到二爷房里那个黄花梨木的大柜子里了,其余的都重新锁了搁到后头屋子里了。”
贾宝玉半眯着眼睛,有点儿睏,顺口问了一句:“这屋里的人你都见过了么?”袭人手下一顿:“二爷忘了?二爷一直跟着老太太住的,二爷屋里的人,我都认得的,只是后半晌乱糟糟的没怎么说得上话。”这回轮到贾宝玉顿了,袭人明显是个空降来的,一来就压在屋里众人头上,看着又像是把原来的李嬷嬷给挤走了的,恐怕她一开始在这屋里要艰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