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先浑然未觉,只是说:“有了立足之地,该想下一步如何做啦。这地方选得不错,不会至于被荆伯围攻。”仿佛对于卫希夷如何拿下的城池,一点感觉也没有。
女莹想问他到底有没有意见,又怕提醒了他,恨得直咬牙!愤愤地道:“天一亮,我便派人去寻我哥的旧部。”这个哥哥,说的便是王子喜。
第二天天刚亮,当本城百姓揉着眼睛起床烧饭的时候,就发现头顶的天,变了。
此地原非荆国地界,而是旧日南君政令通行之处。成年人都还记得昔年南君治下时的景象,生机勃勃。荆伯来后,本地土人的地位便降了一档。今日换上了女莹的大旗,惊疑之下,居然没有什么人表示出了不满。有胆子大的,已经开始呼朋唤友、携家带口,跑过来打算围观小公主了。
当然啦,反对的都被抓起来了嘛…反抗的都…杀掉了。
卫希夷命人控制住了俘虏,将他们关到了以前关押奴隶的地方。这种地方,每个城池都有,比关押犯人的地方还好用那么一点儿。奴隶是财产,跑了多亏?看得比犯人还严些。因为犯人…犯罪重的,砍头,犯罪轻的砍手剁脚削鼻子,削完也就完了。又或者罚去做苦力,或筑城、或在百工坊里打下手,罚做苦力的时间并不会长,干完活计便放走了。
唯有奴隶,是长久的行当,不能令他们跑了,关押甚严。
正是这些被看管得甚严的俘虏,现在成了令女莹棘手的问题。女莹初来,手中兵马虽在此城是压倒性的,但是女莹的目光放得很远,不可能为此一城停留,一旦离开,如果放任不管,这些人反戈一击,便成了后方不稳定的因素。将他们变作自己人?谁也不能保证他们的忠心。
“全杀掉?”女莹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他们的故乡在荆国,想要为我所用,是不可能的了。”
这些人不是寻常庶人奴隶,谁占领了本地,便为谁劳作。他们中有一大半正在青壮年,在荆国或许还有家有业,哪有那么容易改变立场的呢?他们与蛮人语言文字都不相通,南君特意将文字语言与中土区分开来,不止是保持了蛮人的独立性,以免被同化,也为自己征服他人制造了障碍——一看你们就跟我们不是一伙的,干嘛服从于你?
姜先眯起眼睛:“不妥不妥,杀了他们,也是需要人来守城的,我们留下同样的人手,未必够用。即便只留五百人,公主倒是算上一算,我们手里,还有多少人?这只是一城而已。”
他与卫希夷都是治理过城池国家的人,与女莹不曾亲自执政不同,想得事情也更多一些。
女莹问道:“希夷,你说怎么办呢?”
卫希夷道:“分了吧。”
“嗯?”
姜先微笑点头:“就是这样。”
卫希夷对女莹道:“想想王以前是怎么做的?征服一地之后。”
女莹恍然,以手加额:“哎呀,我都听过的,只是不曾做过,是以一时没有想到。”
卫希夷鼓励道:“你都明白的,不过之前耽误了,不曾亲自试过一回,才生疏的。这些事情,与骑马射箭一样,熟练了便不觉得有什么了。如今天宽地广,正是你熟悉的时候。”
“嗯。”
占领一地,有了战利品之后,理所当然的是分赃!
人们为什么愿意追随一个君主?当然是因为他能够为大家带来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土地、财富、奴隶…昔年南君出征,或派亲信出征,每逢凯旋,便是王城的盛事。为的只是“庆祝胜利”么?当然不是,还有功劳,以及随着功臣而来可以分得的财富。
女莹召来本城土著,讯问出因忠于自己父亲而被排斥之人,择其能者授与官职。无论能与不能,凡忠于自己、家族在本地有威望之人,将俘虏们分与他们做奴隶。
卫希夷有心让她锻炼,便仿着风昊、伯任教导自己时的样子,放手让女莹自己去做。她想自己总有一日要再次北上,到时候女莹终要自己做这一切,必须让女莹有能力、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才行。光凭两只耳朵听是不行的,还要亲自去做。
女莹忙碌起来,卫希夷却闲了下来。
外面水雨未停,交通不便,各城之间数日也难通一次音讯。卫希夷巡视了府库,检查了城垣,又往庶人聚居之处检阅排水渠是否通畅。阳城的防涝做得不错,然而南北毕竟有差异,她想趁此机会多多观察,从中吸取一点经验,如果有问题也能及早发觉,再思考对策,好告诉女莹。
女莹现在诸事都是从头做起,自有轻重急缓,女莹先办急务,其余长期才能见效的事情,自己便先为她准备着。等她做熟了那一样,再将这一样提示给她。如此一环扣着一环,等自己北归的时候,女莹也能将一切都上手了,自己也能走得安心。
每当这个时候,姜先便来了精神!
多好的机会!可以独处!遇到难题还可讨论,用上阵杀敌的英姿打动姑娘是不指望了,他还有智慧可以用嘛!当然要展现自己的长处!
卫希夷从未见过这样的姜先!
姜先头戴斗笠,袖子以细带缚在身上,下摆掖到了腰带里,光脚踩着木屐,裤脚卷得高高的,也用细带勒着。身上披一件新蓑衣,似乎是很少穿蓑衣,还有些不习惯的样子,行动间总会将蓑衣的中缝撑起来。
斗笠之下,是一张精致白皙的脸,与编斗笠的竹篾,蓑衣的蓑草,两样一点也不精致的东西形成了极鲜明的反差。
卫希夷惊讶地道:“阿先?这样的雨,你出来做什么?”一看就不是干这个活计的人,哪怕只是巡视!瞧木屐上的脚丫子,白白净净的,一点也不像干活的人。卫希夷低下头,又看看自己的脚,也是白白净净的。好吧,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姜先怎么会过来了?
顺着她的目光,姜先也往她的脚上望去,与她的人一样,她的脚也是洁白修长的,骨肉匀亭,十分好看。那个,还记得这双脚上穿着一双红鞋子,在裙摆下面一荡一荡的样子。
不行了,不能再想了,姜先捂住鼻子。
卫希夷抽抽鼻子:“哎呀,这里一直雨水不停,是有些泛味儿。你要闻不惯,就不用来了,我就四处走走。阿莹在那里问人,你也去看看。对了,分你的奴隶,你也不要?”
不不不,我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是闻不得味儿的!你听我说!
姜先大急,险些失了从容,脚下一滑。卫希夷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小心。”
姜先:…“哈哈,北方少雨,确是有些不习惯。”
卫希夷道:“嗯,我初到天邑时也不很习惯呢。”说着,将姜先扶正了,便收回了手里。
胳膊上的热度消失,姜先心中空落落的,没话找话地说:“南方的雨水比北方还要多些,北方已然难以承受,南方恐怕更糟糕。”
卫希夷道:“路上已经看到啦,我选开阔的地势行路,就是怕雨水太大,将山石树木冲出来。咱们这些人,还不够一山埋的呢。”
“或许…”
“嗯?”
“正因如此,蛮地还僵持着。否则能走能跑,行动方便,此时该有个分晓了。”
“嗯。”
“若是南君已有妻儿,你待如何?”
“这个不是说过了吗?”卫希夷奇怪姜先为何有些一问,“我看阿莹怎么选。”
“那…你会为她在此地停留多久?”
卫希夷踌躇了:“我也不知道啦。王,其实是个不错的王,二十多年有那么大一个国家,很不容易。我小的时候还不明白他的厉害,现在是懂了。”
姜先往她脸上看去,见她不像是愁苦忧惧的模样,才从容道:“他多少岁了?”
“嗯?与申王差不多年纪吧,不过当年我离开的时候,他看起来比申王精干些。”她明白了姜先要说的意思,南君再精明强干,如今也年近五旬,是行将就木的年纪了。这年月,活过五十岁的,都算是高寿了。
南君也老了!
如果智慧还在,南君就该明白,一个已经长成了的继承人才是适合他这个年纪的。如果南君昏聩了,女莹与他对上,胜算也很大。卫希夷衷心的希望,一切都只是他们在胡乱猜度,事情并没有糟糕到那个程度,南君也许还在等着女儿回来。他当年,是那么地喜欢阿莹啊!
姜先心中微微摇头,口上却讲:“这里的雨比北方还要大些,河道也多些,泛滥而未成灾,可是奇怪。”
“因为是条小河。若是大河遇上暴雨,也是一样的,王城就被猛江淹了。那一次,我才知道,那河为什么要叫猛江了。”涨起水来没了半个王城,可真是猛啊!
姜先凝目远望:“必有缘故的,只是不知他处可能效仿。咱们再仔细看看?”
“好。”
两人沿着城中开挖的非水沟,再一气走到城墙边的水边,乘小舟再入城边河中。河水湍急,姜先脚下微有不稳,被卫希夷一把抓住了。卫希夷在河流密布的地方长大,与被关宫城里不许出去的女莹不同,她常跑出去泛舟,很熟悉这样的生活。
然而,毕竟数年不曾驾舟,一时没有找回感觉,脚下也是一个踉跄。原本微晃便能站稳的,因为抓了一个姜先,便连自己也没能站住。两人团作一团,一齐倒在了船板上。
姜先简直不想起来!
少女的馨香萦绕在鼻端,真想忘记了今昔是何昔!一首念过的古老歌谣泛上了心头,讲述着王孙公子与美貌的采莲少女之间的…
打住!
姜先连滚带爬地爬了起来,斗笠歪了也不扶,急切切伸出一只手来:“下雨了,脚下不稳,你小心些。来!”
这个“来”字,他说得响亮极了!这辈有机会对她伸手说“来”,将她拉起来的机会可能就这一回了!姜先相当珍惜,相当地有男子气概。
卫希夷跌跤了也不老羞成怒,大大方方地将手伸给他:“哎呀,好久没乘船了,打这往后,乘船的时候会变多,我得把这本事给拣起来了。没摔坏你吧?”
“没没没,我壮着呢,摔不坏!”
“噗——”没办法不笑,鸡崽的小身板儿,斗笠歪挂在脖子上,样子滑稽地说自己壮。真是…“噗哈哈哈哈。”
不多会儿,卫希夷就找到了昔日的感觉,站得稳稳的,又给姜先扶正了斗笠。两人看那河道。
看了一阵儿,卫希夷问道:“阿先,你看出来了吗?”
姜先道:“仿佛不在河里?咦?那是什么?”
原来,这城中因为新占,又曾作为周转之所,将新冶的一些铜锭运往荆国,拓宽了河道。姜先道:“原来如此!”将自己的发现说了。
卫希夷道:“正是这样,拓宽了河道,水便不易积存了。”
姜先道:“只是一城之地,未能确认便可作为范例,还要仔细才好。”
“嗯。”
两人皆师从名师,风昊偃槐又是自同一位老师那里听到的学问,皆有相通之处,谈论起来,绝无滞碍。越说越投机,从土石的分类,何种易为水冲蚀,何种粘性大,一直到工程与南北方建筑之差别。
姜先说得两颊泛起红光,激动得紧,却冷不丁被岸上大声吆喝声打断:“二位,公主有请——”
女莹是去处置城中事务兼问讯的,此时有请,当是正事。两人催舟子将船划至岸边,匆忙赶到了城内。女莹正在等他们,面前立着两个穿着南君改良过的曲裾衣裳的中年蛮人男子。目光诡异地在姜先的打扮上转了一圈,女莹道:“有新消息啦。”
姜先从容将斗笠摘下扔到侍从怀里,解下蓑衣开始放袖子:“大消息?”
荆伯与南君,要决战,传令各城,调集兵马。连年阴雨,荆伯后院又要起火,忍不住了。南君这里,自一统而内乱,积蓄消耗,又逢大水,也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来恢复。
各自打完,划定一个暂时双方都能接受的边界,各人收拾各人家的事儿。收拾完了,有余力了,再打。
第90章养成系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巧得姜先都顾不上埋怨这消息来得不是时候了。从他们离开到现在,足有七个年头了,早不打晚不打,偏偏这个时候打了起来,除了一个巧字,也没有别的好讲了。
不,还是有的。
卫希夷道:“天助我也!要是再回来得晚一些,他们打完了,就不好啦。”与荆伯相比,还是南君的赢面大些,来得晚了,南君打赢了,她们就成来投奔南君的了,再想立足可就比现在难了。若是恰在决战前昔赶来,参与了决战,并且拿下了很大的功劳,纵使南君再有后妻新子,也不能忽视了女莹。
退一万步,女莹也可以凭此功绩,在蛮地有立足之地。
女莹吩咐两个中年人:“你们将战事仔细说来。”她还没听完,便迫不及待地想让朋友来一起商议了。
两个中年人你看我,我看你,卫希夷问道:“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左手中年人高且胖,拿块粗布手帕擦擦脸上的汗,讲的十分地道的当地土语,姜先鸭子听雷,只能勉强从脑海中翻出几个零散的词来,比如“王”、“后”,猜都没发法。只好看卫希夷与女莹的脸色,她们脸色好了,就表示情况还不赖,脸色不好,就是遇到难题了。
高胖中年人道:“公主,咱们原先一国,如今大伙儿分作六部啦。原本太后的部族分作两部,一部归顺了王…”
自宫变之后,积蓄已久的当地土著的不满便爆发了出来。爆发完了,正在兴头上的时候还不觉得,过不数月,猝然发现似乎这生活也没有变好?再过数月,竟有些大不如前了?兼之大雨也没有因此而停歇,反而有愈演愈烈的势头,有部分不那么坚定的人,又怀念起南君在时的好处来了。当时政令畅通,每年都可以从对外的征伐中获得大量的好处。多好!
蛮人之中,本有心向南君之人,宫变之后也不曾抛弃他。
二十年一代人,原本的外来者业已安家落户。此时二十年,足够一代人从幼童长大到成家生子,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北逃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另一部分已经与当地通婚混同,自然是留了下来。这让情况变得更复杂了。
于是,不满之人一分为二,是为两部,南君旧部是一部,留下来的原外来者又是一部。
除此而外,亦有蛮人中之通变者,投靠了趁火打劫的荆伯,是第五部。
第六部却是心怀大志,南君得势时不得不服,眼见南君掌不住了,又有荆伯入侵,想趁乱而起的蛮族英杰了。
六部之中,南君自己所部、外来北人及其后裔滞留者、投诚了的原叛部,三部悉归南君所有。荆伯有自己的兵马,又有蛮人投诚者,近来因为南君又有恢复旧观的模样,逼得叛乱不肯悔改之人也转投了荆伯。
另有自立之念的一部,正在观望之中,或许是想等双方两败俱伤,拣个便宜。又或者是想等双方一决胜负,再依从胜者。
交战双方,便是如此了。
女莹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只是这些消息,有什么值得吞吞吐吐的?
高胖中年旁边是一个矮瘦的中年人,也拿一块手帕擦着汗,苦笑道:“王是我们的王,我们交付忠心是应该的。可有些人的忠心,他是有条件的呀。公主莫急,且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