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程毕三在庄家好茶好饭养了这几日,皮肤虽还黑着,但嘴唇已有润泽之意,容色自是比初来那日要好看,现在灯下巴巴看着庄明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莫名便透了一股令人怜惜的味道出来。

庄明卿见他两手互握,张张嘴,又合上了,不由催道:“你我是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程毕三一听这话,方才下了决心,避开庄明卿的视线道:“我在战场受了伤,小腹下伤口狰狞,因怕吓着元参,自不便和他一道沐浴,再一个,我自己也不想别人见着伤处。”

庄明卿一听小腹下几个字,惊了惊,试探道:“我是大夫,我帮你看看如何?”

“军医已看过了,不须再看了。”程毕三定定神,硬逼着自己抬眼对上庄明卿疑惑的视线,声音小了下去,道:“娘子,我已是伤残之人,再不能给元参添小妹妹或者小弟弟了。”

庄明卿先是错愕万分,紧接着,却莫名松口气,程毕三不能人道,那么她也不须强逼自己和他行房生小孩了。

程毕三艰难道:“娘子,我那日听陶副将说,你必须怀孕才能保命,便想跟你说这件事,可我一时难以开口。现我虽回来,又不能救你,这几日一直想法子,又没想到好的法子,心中实在难受。”

庄明卿垂了眼,心中涌起一阵悲哀,轻声道:“说到底,我们不过蚁民,别人随时可以来拿我们的性命。父兄之事,在上位者那里,张口一句话,便能以之决我们生死。若上位者别有用心,纵我怀孕,可能也有别的法子夺我性命。”

程毕三道:“娘子也别这样偏激,至少,马大将军是一心想保庄家的,依着朝庭律法,陶副将让你怀孕保命,却是一个好法子。”

庄明卿叹息道:“相公,你都这样了,还说什么怀孕保命呢?”

程毕三伸手,抚在庄明卿手背上,恳切道:“娘子,为了元参,为了我,你必须活下来。我是在战场上血战过的,深知活下来不容易。且我不是那等酸腐之人,自己不能那样,还要你为我守着,那不人道。”

庄明卿被程毕三的话震撼了,怔忡道:“相公!”

程毕三收回手,快速道:“没错,我便是那个意思,待你生下孩子,我会当孩子是亲生的,拿他和元参一样对待。”

一瞬间,庄明卿心中滋味复杂,竟是说不出话来。

窗外暗灰色的天空渐渐转黑,窗内两人,却齐齐沉默坐着,并不起身掌灯,似乎他们那些话,只有在黑暗中,才有勇气说出来。

程毕三道:“娘子,别看大汉朝暂时打退了匈奴国,但一日未订和约,一日不算真正和平,再一个,北边大齐这几年渐渐强盛,对大汉朝也虎视眈眈,他们肯定不希望大汉朝和匈奴国订立和约,这当下,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挑拨离间的事。马大将军并费国舅及你父兄之事,难保不是有心人从中挑拨。不管那些人是什么心思,你必须活着。”

庄明卿惊讶于程毕三这段分析,更惊讶他的见解,脱口道:“相公,你实在不像一个普通兵士。”

程毕三道:“是,我伤了头之后,忘记了一些事,因拼命想忆起那些事,便爱东想西想,如此一来,我想的便多了一些,想法一多,自会留意一些事,也会学着分析起来。”

两人说着话,渐渐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忘记去掌灯。

黑暗遮住了庄明卿脸上的羞色,她语气里镇定着,说道:“相公,依你分析,我这当下要怀孕,找谁最好?”

程毕三似乎是怔了怔,料不到庄明卿会这样问他。

庄明卿等着他的回答,一颗心却跳得快了起来。

程毕三好半晌才道:“你若能生下一个和元参相像的孩子,那孩子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份,外人也不会疑惑什么,而我们也更像一家人。”

莫非他知道什么了?或者没有失忆?庄明卿突然恐慌起来,紧紧握着手,一会儿才道:“相公这话什么意思呢?”

程毕三苦笑一声道:“娘子,你应当知道我的意思。你是大夫,你能轻易进出将军府,碰巧,程将军未成亲。若将来如何了,程将军也能护住孩子,看在孩子面上,也会护住元参。”

程毕三说到这处,有些控制不住心声,道:“另一个,我崇拜程将军,我想着自己能够养程将军的孩子,莫名就激动。”

节操呢?伦常呢?庄明卿差点倒地不起。

这么一番话谈下来,程毕三哪儿像平日所见那个憨厚汉子,分明是一个……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庄明卿迷惘了一下,竟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程毕三。但不管如何,从这时开始,她知道,她不能小看程毕三。程毕三,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

第二日,程毕三独自去了乡下,庄明卿并没有跟从。

白梨花进房时,见庄明卿坐在窗边发呆,不由责备道:“让你跟他一道去乡下,怎么不去呢?”

庄明卿转过头,看着白梨花道:“阿娘,他在战场上受了伤,已不能人道。”

“啊!”白梨花受惊,手中的茶碗差点摔在地下。

“他不能人道,哪你认他回来当夫婿有什么意思?”白梨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轻嚷道:“再有,你没法怀孕,怎么保命?”

“阿娘,他让我找程将军,借种怀孕。”庄明卿再次爆出令白梨花惊讶的话。

“什么?他果然脑子有病么?谁家相公会容许娘子这样做?”白梨花瞪大眼睛道:“莫不是他没有失忆,知道和你之间,其实不是夫妻,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阿娘,我想了一夜,又想了一个早上,也感觉自己摸不透他。”庄明卿皱眉道:“或者,我不得已要找个夫婿遮掩,他不得已要找个妻子遮掩?若不然,实在说不通。”

白梨花想了半晌道:“且不管他了,当务之急,是你要怀孕。”

庄明卿低低道:“那么,我得再设法接近程万里。”

她说着这话,心里又喜又甜又酸又涩,为了有借口再接近程万里,为了能够有机会再怀程万里的孩子,也为了一点隐秘心思。

程万里这几日却是接到宫中一些消息,因和顾安宅等幕僚蹉商着。

一个幕僚道:“顾才人虽凭着一时运道得了陛下宠幸,到底怕不持久。须知道费贵妃经营多年,不是一个小小才人能够打倒的,就是有皇后扶持着也不能。”

顾安宅道:“顾才人之事,不过是抛砝引玉,想看看陛下对费家是否一如从前。”

顾才人得宠,若是费贵妃忍不住出手灭了顾才人,景光帝定然会有所表态,他这份表态,便能看出他今时对费家的态度,也能看出费家得宠程度到底减损了没有。

程万里接下来的行事方向,取决于景光帝对费家的态度。

一个幕僚朝程万里道:“将军这回立了军功,以之换取公主殿下和程探花回京的机会,其实不智。”

程万里抬抬下巴,示意这位幕僚说下去。

幕僚道:“将军统率兵马出京,兵马却是从五大州中抽取的,一回京,兵马又归还五大州,手中再无兵力,事实上,将军实力甚至不如之前镇守京城那会。就是公主殿下和程探花回京,以费国舅的权力,照样能够再扭转局势,将公主殿下和程探花第二次赶出京城外。将军这会应当谋划入兵部,取得调兵权。有了调兵权,将军便有实力,那时再想让公主殿下和程探花回京,比现时轻易得多。”

程万里其实也知道这点,只是想到父母还在京城外受苦,总归心有不甘。

顾安宅见程万里沉吟不语,知道他不再执着要以军功换取舞阳公主和程探花回京,也暗暗松口气,因道:“将军要谋划入兵部,却须得跟马大将军通气。费国舅最顾忌马大将军的。若这当下马大将军和将军同时谋划着要进兵部,费国舅两相权衡,是宁愿让将军入兵部的。此为借力借势。”

幕僚道:“马大将军近段时间,却是极力想要保下庄家的家眷,想交好他,只须从庄家的家眷着手。若将军能帮着保下庄家的家眷,马大将军一定卖将军的面子。”

程万里踱步,把事情在心中过了一遍,设想着各种可能性的利害之处,半晌坐到案前,吩咐顾安宅道:“你着人调查一下程毕三。”

顾安宅会意,问道:“将军怀疑他?”

程万里道:“这人在军中时,行迹并性格有些古怪,怕的是,他已被人收买。”

程万里说着,想起庄明卿,一时垂下眼睑,淡淡道:“祖母昨儿还嚷着双腿又有不适,明儿正好让人去请庄大夫进府为祖母诊治双腿。”

庄明卿那厢,正绞尽脑汁寻思着,要如何才能再度接近程万里,不想第二日,沈娘子却来了,一进门就道:“庄大夫,老夫人又犯了足疾,要请你过府诊治呢!”

庄明卿一听,下意识就道:“上回将军不是说了,已请了一位大夫长住府中,专为老夫人诊治么?”

沈娘子摆手道:“那位老大夫昨儿自己得了病,怕传了人,已出府了。”

庄明卿暗喜:哟,孩子他爹,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第 20 章

程老夫人并不喜欢程万里请的老大夫,待老大夫走了,沈娘子请了庄明卿过来,她一下大喜,笑道:“我就喜欢庄大夫给我看病,只要揉捏揉捏,不须吃药,先前那个老大夫,开的药苦死了。”

庄明卿失笑道:“吃药却是好得快,只揉捏的话,想要痊愈,却颇费时。”

程老夫人摆手道:“我反正不想吃药,庄大夫住下来,像之前那样给我瞧病就行。”

沈娘子搭话道:“老夫人,人家庄大夫的夫婿回来了,现下可不好冷落夫婿,总归要时不时回家的。”

庄明卿道:“毕三回乡下了,度着要过几天才回来,这几天我住在将军府无碍的。”

说着话,庄明卿给程老夫人把完了脉,还是开了药方递给沈娘子道:“老夫人除了足疾之外,脾胃也有些虚火,还得吃两剂药。”

沈娘子道:“庄大夫好脉息,这一诊,就知道老夫人脾胃有虚火。”

庄明卿给程老夫人揉腿,一边开玩笑道:“老夫人莫不是盼着孙媳妇进门,盼得上火了?”

程老夫人道:“我是心忧万里。”说到这儿,却止了话。

庄明卿自然也不再问,只逗着程老夫人说笑,眼看她开心起来,便也笑了。

待庄明卿下去洗手,程老夫人问沈娘子道:“万里不是不喜庄大夫进府么,怎么又请她来了?”

“老夫人,我也不大清楚。”沈娘子低声道:“只将军做事,总有理由。”

程老夫人点点头,叹息道:“我不识字,又不知朝局,帮不了万里,若万里有个兄弟姐妹的,起事儿也有个亲人商量一下,可怜他连一个能商量的也没有。”

沈娘子是程老夫人心腹人,自是从她嘴里听闻,程万里想出京见父母一面,又怕因此事起风波,正和府中幕僚斟酌着。

沈娘子眼见程老夫人又忧心起来,便逗趣道:“老夫人,说起来,庄大夫的夫婿程军爷,和将军却是肖似,两人站一起,错眼一看,还以为是兄弟呢!就是将军威武,程军爷薄削,且气质不同,才不会令人错认。”

说起这个,程老夫人也笑道:“那日一见,我也是一惊,暗道庄大夫夫婿这般像万里,之前庄大夫怎么没提起?”

外间,庄明卿在廊下见程万里往这边过来,便停了脚步,待他近了,自是行礼问好。

程万里点点头,视线在庄明卿身上扫过,眼见她穿了一件轻红衫子,容色娇艳,心下不由暗道:夫婿回来了,果然就容光焕发。

庄明卿看着程万里进了里间,知道他和程老夫人有话要说,自不会跟进去,只和廊下一个丫头一道逗起鸟宠里的鸟。

程万里看完程老夫人出来,见庄明卿还在廊下,便招手道:“庄大夫!”说着脚步不停,往前走了。

庄明卿一听他呼喊,忙忙跟了上去,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程万里道:“我祖母身体如何?”

庄明卿道:“只是脾胃虚火,并没有大碍的。”

程万里点点头,话题突然一转问道:“你和程毕三是什么时候成亲的?”

“呃?”庄明卿偷瞥程万里一眼,脸上不由一热,忙忙移开视线,程毕三虽和他相似,到底不是同一个人,自己和程毕三相处时,心里很平静,一点想法也没有,偏和程万里稍一接近,一颗心就乱跳,不能自控。她一边慌乱着,一边想着程万里问这话的含意,一时便报了一个日期。

这个日期,正是四年前她在陶温润安排下,夜会程万里的日期。

程万里一听,淡淡道:“这么说,程毕三成亲第三日就应征入伍了?他也舍得下?”

庄明卿心里一惊,嘴里快速应道:“我父兄陷于敌手,他是我夫婿,自也心急,想着入军,总归比别人提早知道我父兄消息,没准还有机会救回我父兄。”

程万里冷笑一声:“嗬!”

庄明卿小心翼翼问道:“将军疑心我家毕三么?”

程万里诈了一下道:“你的夫婿,你难道不知道他的底细?”

庄明卿一听这话,脑子轰一响,是的,程毕三这个人其实很可疑,但是……

程万里停了脚步,转过身面对庄明卿道:“你父兄情况未明,你身边若再有不明底细的人,任是谁,也难以保住你们一家。”

庄明卿心下惊骇,脸上却不敢露出异样,只道:“将军,毕三无父无母,却是孤儿,能有什么底细呢?”

程万里不再说话,只摆摆手,示意庄明卿不必再跟着,自己大踏步走了。

庄明卿立在原地,把自己第一次见到程毕三,并前几日和程毕三相处诸般事,一一在脑中回放一遍,越想越疑心。

第二日,庄明卿回了一趟家,跟白梨花说了程万里对程毕三的疑心。

白梨花被这样一说,一时也疑心起程毕三来,半晌道:“据他自己说,他失忆了,咱们问什么,他只推在失忆上,自不会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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