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绣了云龙纹的靴子在钟唯唯面前略停了一停,就又往前走去。
重华淡漠的声音响起:“窦尚仪,何事?”
窦尚仪连忙道:“回禀陛下,明日便是贵人入宫之期,奴婢早前奉过来的排序表,不知陛下有否看过?”
“进来回话。”铠甲的摩擦声伴随着重华的脚步声响起。
钟唯唯偷眼一瞧,见他全副戎装,再耸一耸鼻子,嗅到一股熟悉的铁血味道,就知道他今天必然在三军之前纵马狂奔、彰显武力去来。
窦尚仪起身紧随重华入殿回话,钟唯唯也很自觉地跟着站起来,垂着头站在台阶下,并不跟着进去。
恍惚间觉得好像重华回眸扫了她一眼,也不敢抬头验证,只竭力做出老实本分的模样,站得溜直。
窦尚仪一去不复返,钟唯唯等得心焦,悄悄抬头往上看去,只见殿门大开,重华坐在书案后面奋笔疾书,窦尚仪早就不见了影子。
不由暗骂一声窦尚仪不仗义,再悄悄往后退,一点一点地退到阴影里去,转过身要走,就被李安仁给拦住了:“陛下召你。”
钟唯唯硬着头皮上了台阶:“参见陛下。”
重华淡淡地道:“听说钟彤史最近过得很不错。”
钟唯唯干笑一声:“托陛下的洪福。”
重华半垂了眼,冷漠无表情:“呼朋唤友,品茗下棋,招摇撞骗,到处串联,是想图谋不轨吗?”
这罪名有点大,尤其重华这种人,他自己不高兴,别人也别想好过了,见她过得好,他就不不舒服,他一不舒服,就要找茬折腾她。
钟唯唯立刻苦了脸,哀叹:“罪臣不过是饿得慌,想吃碗热面汤罢了。陛下大人大量,肚子里能撑船,一定不会和罪臣计较的,是吧?”
重华冷睨她一眼:“银子准备好了?”
终于不用再吃馒头喝稀饭了!
钟唯唯见他肯放过这事,欢喜笑道:“都准备好了,请陛下笑纳。”
双手奉上三千两银票,顺便拍一拍马屁:“陛下英明神武,风流倜傥,可受欢迎了,宫中诸美人都很倾慕陛下,就连做梦都想梦见您呢。”
“那么你呢?”重华放了笔,注视着钟唯唯。
她已经换了正六品女官的穿戴,淡青色的衣裙绣着漂亮的木槿花,巴掌宽的腰带紧紧束着纤腰,盈盈楚楚,不堪一握,宛如画中之人,只是神色太过可恨,欢喜是假的,谄媚也带了若干的夸张。
钟唯唯差点咬着舌头,随即正义凛然地道:“我是陛下钦定的彤史,怎么能和她们一样呢?在宫中当差,最紧要的就是不能有私心,不然难免有所偏颇,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的确,你和她们不一样。在你眼里心里,永远都只有利益和钟袤。其他的人和事,对你来说都不值得放在心上。原本是朕,看错了你。”
重华收回目光,冷淡地道:“这些日子,朕想过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吧。没道理你放得开,朕还放不开。既然先帝让你辅佐朕,那你就拿出所有的力气和心思,干好活,当好差。”
“是,臣,必不辜负陛下。”
钟唯唯垂下眼帘,呈上她这些日子精心制作的小册子:“这上面记录了即将入宫的贵人们的性情、爱好、缺点,还有一些相关的小传言,相信能帮助陛下更好地了解、掌握她们。”
“你还真是恪尽职守,为朕着想。”
重华讽刺地勾起唇角,并不去接册子:“这就是你这些天来,请人喝茶,到处乱窜,得来的消息?”
“陛下不必夸臣,这是臣的本分。”
钟唯唯起身,含笑把册子放在他的书案上,再退回去:“陛下若无其他吩咐,臣便告退了。”
☆、23.第23章 新人入宫(3)
重华垂下眸子,淡淡地道:“明日四更,朕要准时见到人,若是迟了一刻,你看着办。”
再将册子扔到钟唯唯脚下:“朕日理万机,哪里记得这些杂碎小事?你既然奉了先帝遗命,和朕有同门之谊,又是彤史,那便由你记住,按时提醒朕,随叫随到。”
钟唯唯弯腰捡起册子,抬起头来便是满脸微笑:“臣遵命。”
再补一句:“若是臣做得好了,陛下可会有奖赏?”
重华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他掀起眼皮子,冷冷地看着她。
钟唯唯后退一步,使劲拍了自己的头一下,哂笑:“臣又犯老毛病了,得寸进尺,痴心妄想。”
说到“痴心妄想”四个字,微笑着后退,退到殿外,一个旋身,快步离去。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痴心妄想的人是他自己。重华垂眸静坐许久,复又拿起笔来,低头继续批奏折。
赵宏图轻手轻脚进来,站在一旁不敢出声,重华淡淡问道:“何事?”
赵宏图取出一封用火漆封过的信送上去:“陛下,是钟彤史的信。”
信封是最普通的牛皮纸,封信的火漆却别出心裁地用铜章戳了一只箬笠印记,“钟唯唯启”四个字更是写得龙飞凤舞、狂放不羁。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何蓑衣……”重华眼里闪过一丝愤恨,阴沉着脸狠狠撕开信封,想要抽出信纸,却又中途放弃,扔到赵宏图面前,恨恨地道:“以后不用再送到朕面前,直接烧掉。”
“是。”赵宏图低声道:“钟彤史没有回尚仪局,去了值房歇息。”
“她去哪里关我什么事?”
重华高声道:“不许在我面前提起她!”
“是。”赵宏图暗道,就连“朕”都忘了自称,一口一个“我”,这不是气坏了是什么?
之前见他心平气和地和钟彤史说话,还以为终于想通了呢,一转眼就又发作了。
“你什么表情?”重华怒气勃发,“你不服气?”
赵宏图赶紧跪下:“陛下息怒,老奴服气,很是服气。”
“滚出去。”重华自己也觉得怪没意思的,自己找个台阶下:“太后今天没有派人过来吧?”
赵宏图道:“没有,吕太贵妃倒是派人来过,打听陛下什么时候回宫。”
正说着,就听宫人通传道:“吕太贵妃来看望陛下。”
重华坐直了,面无表情地道:“请。”
吕太贵妃笑眯眯地进来,略寒暄两句,就直奔主题:“陛下,请恕老身打扰之罪。只是这事儿吧,老身不问明白了,心里实在不踏实。”
重华耐着性子道:“太贵妃请说。”
吕太贵妃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这样,上次钟彤史去芙蓉宫,打破了老身祖传的琉璃芙蓉缸……”
重华冷下脸:“太妃是觉得今年秋天的供奉太厚重丰盛了?所以体恤国库空虚,民生艰难,想要主动削减一二?赵宏图……”
吕太贵妃吓得一跌:“不是,不是,上次是怪老身太急了些,吓着了钟彤史,老身前思后想,觉得必须得给她一点补偿才好。
听说她前些日子损失了一套珍贵的墨玉牙瓷茶器,很是伤心难过,老身便寻了一套名家烧制的茶器,今夜特意送来。此外,主要是要向陛下谢恩。”
宫人奉上一套精美的茶器,重华验过的确是名家所出,价值不菲,这才略气平了些,冷淡地道:“谢什么恩?”
吕太贵妃低咳一声,轻声道:“多谢陛下没有厚此薄彼。原本老身以为,太后娘娘出自韦氏,陛下必然偏颇母族,定会让韦柔压过吕纯一头,为此十分不平。是钟彤史说了陛下的安排,老身这才平了心气,确认陛下公正无私。”
她起身,给重华行大礼:“谢陛下大恩,吕氏没齿难忘。”
谢恩是假,提醒他兑现诺言是真,而这诺言,不用问,又是钟唯唯这个胆大妄为、无情无义的恶毒女人,空口白牙替他许下的。
她把他当成什么了?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重华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面上纹丝不动:“太贵妃放心,天下子民,在朕眼中都是一样,不管吕氏、韦氏,只要忠君爱国、克己奉公,朕都不会薄待。回去吧。”
吕太贵妃得了他的保证,由不得笑了:“陛下,我家吕纯性情和善,多才多艺,坦荡光明,可爱美丽,最是适合母仪天下……”
重华竖起眉头,翻脸无情:“吕氏是想对朕指手画脚吗?赵宏图!传朕的旨意,吕太贵妃目无君上,减三成俸禄!”
吕太贵妃大怒:“陛下,老身好歹也是您的庶母,先帝尸骨未寒……”
重华傲慢地抬起下巴:“朕是郦国的君主,胆敢触犯龙颜,不敬朕者,死!太贵妃是要一试吗?”
殿外披甲侍卫井然而入,刀剑森严,寒气逼人。
吕太贵妃满头冷汗,挣扎着道:“陛下息怒,老身绝对无意冒犯龙颜。只不过是,先帝有所嘱托,关心陛下而已。老身这就告退……”
宫人扶着她迅速撤退,重华眼看着她走到大殿门口了,才冷冷地道:“大胆!朕让你走了吗?”
吕太贵妃惊恐站住,抖成了风中的落叶:“陛……陛下……老身,老身已然知罪了……”
见重华不为所动,便将牙咬住,拜倒下去,五体投地:“请陛下恕罪。”
重华冷道:“告诉吕氏,记住郦国的主人是谁。谁再敢对朕指手画脚,再敢对朕的人不敬不好,朕让他生不如死。退下!”
“谢主隆恩。”吕太贵妃汗湿衣衫,抖抖索索地由宫人扶出去,上了肩舆就命宫人:“赶紧走,赶紧走!”
李安仁崇拜地看着重华:“陛下真是英明神武极了!”
“闭嘴!”重华心情很糟地将剩下的奏折推开,起身入内休息。
在龙榻上翻来覆去许久,始终觉得胸腔里堵着一块巨石,不上不下,梗得生疼,便道:“把钟唯唯叫来!”
☆、24.第24章 新人入宫(4)
钟唯唯顶着两个黑眼圈,有气无力地扶着墙走到重华的寝宫外,扒着门,拖长声音:“罪臣钟唯唯参见陛下!”
重华没出声,她就靠在门上不进去。
赵宏图出来,给她使个眼色,低声道:“还不进去?”
钟唯唯打个呵欠:“陛下说过,非旨令不许觐见。他还没让我进去呢,我冒然进去,岂不是要挨骂?”
赵宏图恨铁不成钢:“我看你再不进去才是要找骂。”
钟唯唯杵着不动,只听重华在里面说道:“告诉钟唯唯,不想死就赶紧滚进来!”
赵宏图用“看吧,我没说错吧”的眼神看向她,钟唯唯拖着脚步走进去,行礼:“参见陛下。”
寝殿内并没有伺候的宫人,重华躺在重重帐幕之后,静默无声。
钟唯唯跪了会儿膝盖疼,就很自觉地坐到腿上,垂着眼问道:“不知陛下深夜传召,有何吩咐?”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重华起身下床,缓步走到她跟前,讽刺道:“有何吩咐?钟彤史这话说错了吧?应该是朕问你,你有何吩咐?”
钟唯唯受宠若惊:“陛下在和臣开玩笑吗?哈哈哈……陛下真是太风趣了……”
“是么,朕在你眼里,居然还有几分可取之处?”
淡淡的墨香杂着男人特有的温暖气息扑鼻而来,重华蹲到她面前,雪白的里衣散开到腰间,露出蜜色的胸肌和两点嫣红,再往下看,一片幽深。
钟唯唯腾地红了脸,不敢再往下看,忙着将目光上移,却又对上了重华的眼睛。
重华的眼神里透着些怒气,又透着些孩子气似的委屈和难过。
钟唯唯最受不得这个,移开目光,四处乱瞟:“陛下是天底下最优秀出色的男人。”
重华安静下来,明知她是在骗他,他还是忍不住有几分窃喜。
他看着红了脸、不敢看他、目光四处乱飘的钟唯唯,竟然觉得她之前把他卖了数钱的事儿也不是不可以原谅。
他伸出手指,按上她发青的下眼眶:“你这样子不像是好吃好喝好睡的模样啊,怎么看都是辗转反侧,夙夜难眠的样子。
真是奇怪了,后宫要进人,你怎会睡不着?莫非……是在难受?”
钟唯唯飞快将头一偏,躲开他的碰触,叫苦连天:“陛下不知,这彤史实在是太难做了,阖宫上上下下、几千双眼睛都盯着微臣一人……
微臣日思夜想,殚精竭虑,想的都是怎样才能把差事办好,让后宫和谐,雨露均沾,解除陛下的后顾之忧,不让陛下失望,让先帝安心。”
重华瞬间沉了脸:“钟唯唯!”
钟唯唯挺直身体:“在!”
“……虽然明面上韦柔比吕纯多了一天,但实际上陛下会在韦柔月信那天改传吕纯,所以算下来是吕纯比韦柔多了一天……”
重华咬牙切齿地重复她在吕太贵妃面前许下的诺言:“你好大胆子!朕要睡哪个女人,怎么睡,都要听你安排指挥吗?你以为你是谁?”
钟唯唯视死如归:“陛下恕罪,臣知罪了,您是天子,您最大,您要是不乐意,只管吩咐罪臣,罪臣哪怕就是被太后娘娘和吕太贵妃给弄死了,臣也要让您达成所愿,称心如意。”
她假意掏笔:“您不喜欢谁?臣立刻把她的名字划掉。”
重华将手放在她脖子上:“钟唯唯,你信不信朕立时掐死你?”
钟唯唯咽一口口水,惊恐极了:“臣信,不过二师兄,同门相残不大好,人家会说您残暴寡恩的。且,臣若是死了,在这宫中,您再也找不到比臣更真心替您着想、又这么能干的人啦。”
“你倒是很能为自己贴金。”重华的手指微微用力,钟唯唯脆弱的脉搏在他的手指下顽强跳动,让他想起了从前那些耳鬓厮磨的温情岁月。
他忍不住贴近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朕记得,你已经移情别恋,宁死也要和朕绝交了的,为何还要为朕真心着想?你的真心在哪里?你有心吗?”
钟唯唯全身僵硬,半点不敢动弹:“陛下,您能离臣远一点吗?”
“不能。”重华看着她变成粉红色的脖子和脸颊,以及皮肤上浮现出来的点点粟粒,恶意地对着她的耳洞吹了一口气,语气傲慢又讥讽:
“你不是早就不爱朕了吗?你害羞什么?小师妹,莫非你看到朕做了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所以后悔了?只要你开口,朕也许会看在师父和皇父的面上,给你一个悔过的机会。”
钟唯唯静默片刻,含羞带怯地瞟他一眼,低声道:“承蒙陛下青眼,罪臣不胜感激。但罪臣不敢有所隐瞒,罪臣其实三天没洗澡了。”
重华恼羞成怒,猛地将她一推,冷笑:“你很好。”
钟唯唯诚惶诚恐地拜下去:“陛下谬赞,罪臣实不敢当。您坐拥后宫三千佳丽,实在不该为罪臣这种既长得不好看,性子又不好,品行更是恶劣不堪的人劳神。”
重华满脸都是浓浓的讽刺:“朕为你劳神?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这宫中随便抓个女人出来都比你更像女人!
算你聪明识趣,没有开口求朕原谅你,不然朕一定狠狠嘲笑你!朕绝对不会原谅你的,你等着瞧!”
钟唯唯茫然道:“那么,请问陛下深夜召臣,是为了何事?”
重华将一叠银票砸到她面前:“你不识数吗?就连朕的银子都敢昧!立刻,马上,把你拖欠的银子补起来!”
钟唯唯一个头两个大,痛苦不堪地把散落的银票捡起来,一张一张地数,一五一十地加:“二千五百一……不对,二千八百二……”
再数一遍,“二千九,啊还是不对……”再数一遍,“怎么又是二千六百四?”
她越数越糊涂,越数头越大,数到双眼发直,两手抽筋也没数清楚到底是多少银子。
重华自她开始数银票起,就怡然自得地躺到榻上欣赏她数钱,她越痛苦,他越欢喜。
☆、25.第25章 新人入宫(5)
钟唯唯满头大汗地数到第十遍,终于数清楚了:
“陛下,少了二百三十五两银子。但是,臣记得之前分明数过好几遍都没有错的,会不会是陛下没注意,掉了几张?要不,您瞧瞧放银票的地方?”
重华斜瞟着她,语气不善:“你是说朕贼喊捉贼,昧了你的银子?”
钟唯唯连忙摇头:“臣不敢,臣只是请陛下看一看而已,要不,臣帮您看?”
重华道:“朕说了没有就没有。看看你这样子,区区三千两银子而已,你数了多少遍?这会儿数不清楚,之前也一定会数错。自己不识数,还敢赖在朕身上。”
钟唯唯叹气:“陛下,臣不过是问一问而已,真是臣弄错了,臣补上就好了,您不用一直这样反复强调您没拿。”
“谁强调了?朕是天子,富有天下,会看得上你这区区几百两银子?”
重华一抬下巴:“朕改主意了。原本只要你上交三千两银子就够了,但你假传圣旨,罔顾朕意,在吕太贵妃面前乱说话,朕要罚你!”
钟唯唯结结巴巴:“臣真的没捞着什么油水,要不然也不会这样零零碎碎的凑了,您若不信,可以让人去臣的屋子里搜查。”
“那些钱本来就是朕的,你不过替朕收着而已。”
重华将一卷书丢到她面前:“把上面画了勾的数术题做完,做不完做不对,不许睡觉。”
钟唯唯犹如五雷轰顶,微张了嘴,惊恐地看向重华,苦苦哀求:“陛下,二师兄,陛下,求求您了,您明知我不识数,您就饶了我吧……”
她从小就是个数学渣,别人三岁就能掰着手指从一数到十,她五岁了还数不清,不是数出九个手指就是数出十一个来。
再大些了,爹娘花了无数心血,才让她勉强可以从一数到一百,再往上就不行了,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她依然如故。
后来突然遭了大难,一夕之间只剩了她和弟弟相依为命,她要讨生活,要照顾弟弟,挣扎着,被逼迫着,竟然也勉强能数到一千以上,能做简单的加减法了。
可是重华不同,再深奥的数术题,到了他手里三下五除二就解得清清爽爽。
为此义父他们经常拿她和重华对比,常常笑得乐不可支。
她年少气盛,被笑得恼羞成怒,重华悄悄握住她的手,温柔低笑:
“不识数算什么?说明我的阿唯天生就是富贵命,不用操心这些琐碎事。”
她不依,发狠找了一堆数术题,逼着自己做到深夜不肯睡,他给她送宵夜,没收了她的数术书:“有我在呢,不管多难的题我都能解,你瞎操什么心?”
思及从前,钟唯唯只觉得满心都是苦涩,看着重华得意又享受的样子,求饶的话再说不出来。
他明知她不识数,却偏要为难她,为的不过是享受她的痛苦而已。
就像是当年,他明知她对他已经生死相许,却要背叛伤害她,临了倒打一耙,非得说是她和大师兄对不起他。
她被逼无奈,离开苍山入京城,他不许她走,她非得走,于是又变成了那个贪慕荣华、薄情寡义的无耻之辈。
他不许她离开京城回家,强留她在宫中做彤史,不过也还是为了欣赏她的痛苦。
他怎么能欺负人欺负到这个地步?就因为他是皇帝吗?
钟唯唯看着书上的题目,轻轻读出声来:“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她咬着唇,使劲思索解法,义父教过她,大师兄也教过她,重华也教过她,她突然很委屈,微微哽咽:
“把兔子的脚两只绑成一只,当它们全都是鸡,鸡兔总的脚数就是七十只……那么要比题目里少了二十四只脚……松开一只兔子,多两只脚,再松开一只兔子,又多两只脚,二、二……”
她越来越委屈,越来越难过,越算越算不清,她哭了起来,狠狠擦掉眼泪,笨笨地拿了笔在纸上画,每松开一只兔子,就用笔在纸上点上两点画个圈,眼泪落到纸上晕开去,把她画的记号弄成一团糊涂。
她烦躁地拿了袖子去擦,又将袖子弄成一团糟。
重华收了得意和笑意,沉默地看着钟唯唯。
看她眼泪流了满脸,又将墨汁抹得到处都是,饶是如此,她仍然不肯向他低头,真心实意说一句软话。
他忍不住跳下榻去,粗鲁地抓住她的手:“别做了!”
钟唯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她使劲挥开他的手,流着泪继续在纸上涂抹。
破罐子破摔地想,他想要欣赏她的痛苦,那就让他尽情欣赏好了,老娘今天没精神穷开心了!
她用力过猛,狠狠一下打在重华脸上。
啪的一声响,重华好一歇才反应过来自己挨了一耳光,不敢置信:“你好大的胆子!”
钟唯唯不理他,狠狠抹一把眼泪,咬着牙涂完了二十四只兔子脚,再点一点兔子脚上的圆圈,哽咽着道:“十二只兔子……三十五减十二,二十三只鸡。”
她翻一页书,要往下做题,三更鼓声骤然响起,一阵狂风袭来,将本就苟延残喘的烛火忽地吹灭。
殿内一片漆黑,她丢下笔,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地流泪。
一只手伸过来,迟疑着触上她的肩头,她狠狠甩开,怒道:“是!我忘恩负义,我见异思迁,我贪慕荣华,我不是人!你们都高尚,你们都了不起,我欠你们所有人的债!我还你们,拿命还给你们,可以了吧?”
重华再次伸手,一道亮光突然劈开黑暗,将寝殿内照得分明,紧接着恐怖的雷声响起。
赵宏图在门外喊道:“陛下,雷电击中了奉天殿,奉天殿走水了。”
奉天殿里供奉着郦国历代帝后的牌位,被雷电击中起火是很严重的大事,意味着上天发怒,对当任帝王的名声绝不是什么好事。
“你回去吧。”重华来不及多说什么,赤着双足快步走了出去。
一群宫人围上来,伺候他穿衣套鞋,很快簇拥着他离开了清心殿。
☆、26.第26章 新人入宫(6)
钟唯唯走出大殿,李安仁挑着个灯笼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过来。
钟唯唯恶狠狠一瞪眼,准备只要他敢开口说一个不中听的字,她一定把他按翻在地上暴打一顿。
偏偏李安仁今天很识趣,见她看过来就小跑着上去,递一把伞,再往前引路,略带些讨好地道:“天黑雨大,陛下命我送你回去。”
钟唯唯凶狠地抢过伞和灯笼,一头扎进雨中。
雨不是一般的大,还夹杂着冰雹,不过是几十步的距离,她冲到值房外就已经全身湿透。
伺候她的小宫女添福听到声音,睡意朦胧:“谁啊?”
钟唯唯没吭声,将伞靠墙放着,自进去脱了湿衣服,深更半夜没有热水,她随便擦擦就躺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四更天时,添福来叫她起床:“该去殿前伺候了。”
“我身上疼,大概是淋了雨生病了。”
钟唯唯背过身,懒怠得动。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重华,恨不得病个半死,被挪出去,再不用进来。
添福有些害怕,却还是冒着大雨去了前头替她告假。
钟唯唯一觉睡到天亮,添福趴在床边兴奋地道:“您运气好,陛下昨夜也感了风寒,今早宣了太医,可以顺便给您看一看。”
以钟唯唯现在的身份,是没资格单独请太医看病的,充其量只能请医女而已。
重华生病,再顺便让太医帮她看看,在添福看来简直就是天大的好运气,更是皇恩浩荡。
但钟唯唯根本提不起兴趣来,懒洋洋地道:“不用麻烦太医,我养两天就好了。”
添福不明白:“这可是好多人都盼不来的恩宠呢。”
“正是因为大家都没有这样的恩宠,所以我才不能要。”重华以为这样的小恩小惠,就能让她忘掉他做的那些事情吗?不可能。
添福显然想到其他地方去了:“是哦,难怪葛尚寝夸您聪明,这出头的椽儿先朽烂,大家都没有,您独有,岂不是招人眼红嫉妒嘛。我瞅着您病得也不重,不看就不看吧,我去回掉。”
钟唯唯懒得解释,何况她根本就是装病,也就由着添福去。
谁知太医还是来了,随行的还有李安仁,李安仁的脸臭臭的:“陛下说了,贵人就要入宫,彤史又只有您一个,您得快点好起来上值才行,不然就要乱套了。”
钟唯唯本来想说,她手底下的两个女史又不是吃干饭的,想想又把手伸出去,她就是不高兴,装病怠工了,他要怎么样?
太医都是见多识广的,一探脉相就知道怎么回事,当即退出去,和李安仁在外面嘀咕许久。
添福凑上去偷听,回来后脸嘴发白:“太医和小李公公说您没病。这是欺君的大罪……”
钟唯唯翻个身,厌烦地将被子盖住了头。
等到添福没了声音,才又伸出头来,听到李安仁在外面低声训斥添福:“闭紧了你的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胆敢乱说一个字,乱棍打死还要五马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