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刀下去,李尚哈哈大笑:“东方重华!你只不过比我运气好一点而已!”
倘若,神宗皇帝能见到他,一定不会再认为,只有重华才适合那个位置。
倘若,他的父亲是永帝,此刻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见得就是重华。
倘若,他的运气再好一点,他也不至于会落到这个地步。
倘若,当初他再狠辣一点,直接就把秋袤杀了,或是弄残,而不是顾及前情,心慈手软,他也不至于这样。
倘若,当初他弄死了钟唯唯……
太多的倘若,太多的不甘心。
李尚睚眦欲裂:“若你是我,你不见得就比我强!”
重华憎恨地看着他,微薄的嘴唇吐出一句话:“不,你永远都不可能是我,也永远都不如我。不懂得感恩的人,死有余辜!”
刀光闪过,李尚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嚎。
人群疯狂地呼喊着,红了眼睛:“快割,快割!”
好可怕!白洛洛突然害怕起来,紧紧揪住何蓑衣的袖子往他身后藏。
何蓑衣轻叹一声,转过身:“走吧,我早说过,没什么好看的。人呢,都是疯子。”
☆、945.第945章 你又不是我爹!
白洛洛紧紧抓着何蓑衣的袖子,跟着他往外挤。
汹涌的人群前赴后继,挤得不可开交,有好些人受不住,又吼又叫。
可是她跟在他身边,觉得安心又踏实。
有人使劲推了她一把,她趁机得寸进尺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手触到他温热的肌肤,她又紧张又害怕,只差一点就晕厥过去。
何蓑衣一僵,不满地瞪她。
却只看到一张紧紧咬着下颌、线条紧绷的脸。
又有人冲挤过来,白洛洛再被推了一下,他叹口气,护住她,冷冷地看向周围的人。
这会儿的他,浑身煞气,那些人自觉自愿地往后躲开,让出了一条路。
白洛洛仍然抓住他的胳膊不松手,似是没有发现一样地小声说:“为什么说人都是疯子?”
何蓑衣道:“你觉得他们疯不疯?”
白洛洛依稀能感触到一点,却不能体会更深,点点头,再摇摇头。
何蓑衣叹了口气:“你还年轻,没经历过,是不懂得这些的。”
他是说皇后娘娘经历过此类的事情,所以就懂得吧?
白洛洛突然难过起来:“我年轻不懂,可我能学呀!”
有人轻声道:“何爷,陛下在此。”
白洛洛忍住眼泪,僵硬地抬头。
看到重华站在街边,微皱了眉头看向他们,目光最终落在她紧紧抱着何蓑衣的那只胳膊上。
她窘迫地松手,低下头行个礼,退到一旁。
何蓑衣坦然自若地上前,和重华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即又回来:“走吧。”
白洛洛突然觉得很尴尬:“那个,我刚才是太害怕了,忘了,所以就抓住你的胳膊了,你别怪我……”
何蓑衣没搭话,就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
白洛洛气坏了,追上去:“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何蓑衣看她一眼:“听见了。”
“那你怎么说?”
“陛下天生就是做帝王的料,没见过谁能像他这样,当众处决威胁皇位的人,还能如此受欢迎,如此理所应当。”
何蓑衣答非所问。
白洛洛气得笑了,就连晚饭都不想吃了:“我让你别怪我。”
“不,我要怪。”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我又不是故意的!”
“那我不怪。”
“一个姑娘抱着你的手,就不怕你未来的夫人误会吗?”
何蓑衣盯着白洛洛:“你想怎么样?”
白洛洛怂了:“不想怎么样,我饿了。”她想一直抱着,想做何夫人,怎么样?
回到住处,白洛洛就羞耻地把自己关进了屋里。
晚饭也不敢出来吃,直到有人来叫,她才出去,假装自己才睡醒:“啊,好累,睡一觉好多了。”
何蓑衣看都没多看她一眼,指着一旁的桌子:“你的。”
桌上堆满了绫罗绸缎和珠玉、胭脂水粉头花,全都是女孩子喜爱的东西。
白洛洛双眼放光:“你给我买的?”
“想太多,这是陛下赏你的。”
白洛洛蔫吧下去,转眼又高兴起来。
今天陛下看到她抱着何蓑衣的胳膊,表情和眼神都很奇怪,她可记着呢。
她都回来这么久了,他若要赏她,一定早就赏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因此这东西一定是看在何蓑衣的面子上才赏的,陛下以为她和他是那种关系。
白洛洛装腔作势:“那多不好意思啊,我什么功劳都没有,陛下是误会了吧?要不要解释一下?”
何蓑衣塞一碗饭到她手中,打断她的话:“吃饭!”
“可是我……”
“不吃就回房!”
“不说就不说嘛,这么小气做什么?”白洛洛挑了一口饭喂进嘴里,悄悄偷看何蓑衣,悄悄傻笑。
何蓑衣坚如磐石,稳坐不动,一点表情都没有。
“嗳,我听说,你早年风流倜傥全国闻名,哪怕下山去一次集市,也会引得婆婆大娘小媳妇姑娘们争着和你说话、送东西,现在怎么这样鬼见愁啊?”
“鬼见愁?”何蓑衣撩起眼皮子,反问:“你是在说你自己么?的确,果然是鬼见愁,你见过谁的眼睛长成你这样?”
好吧,她自寻其辱。
白洛洛往嘴里扒了一大口白饭,愤愤不平,她的眼睛怎么了?
“眼神不好吧?”
“……”
一顿饭很快吃完,白洛洛开始收拾碗筷,假装自己很贤惠勤快。
何蓑衣突然道:“收拾东西,我明天就送你回京城。”
“啪嗒”碗掉到地上摔碎了,白洛洛咬咬嘴唇,气呼呼地说:“我不!你又不是我爹!想让我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就要在这里!皇后娘娘说过,我是自由的!我能自己做主!”
何蓑衣道:“那就算了。”
白洛洛气红了眼睛,跑过去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抱起来:“这些都是我的,一个子儿也不分你花。”
何蓑衣扬声叫半夏进来:“再给她一百两银子做生活费。”
白洛洛很有骨气:“我不要!陛下不会饿着我的!”
半夏磨磨蹭蹭地抱着一只藤箱过来,使劲给白洛洛使眼色。
白洛洛不懂得他什么意思,探头:“啊?”
半夏急得抹脖子瞪眼的。
白洛洛再将脖子伸长一截:“啊?”
半夏翻了个白眼。
她再将脖子伸长一截:“啊?”
半夏叹口气,不再说话了。
何蓑衣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地走了。
白洛洛这才问半夏:“什么意思啊?”
“陛下让何爷带人护送端仁长公主的灵柩回京。你不跟着我们去京城,留在这里做什么?”
嗷嗷嗷,所以陛下的意思是说,何蓑衣不用做什么无国无家无姓之人,随时都可以在郦国境内自由来往吗?
白洛洛完全忘了刚才的不愉快,追出去:“我要和你一起回京城!嗷嗷嗷,我好想师父。”
何蓑衣板着脸说:“早睡早起!”
白洛洛蹦蹦跳跳地跑远,就像一只欢快的鸟儿。
何蓑衣注视着她的背影,眼里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
多么生机勃勃的姑娘,只是跟着他这样阴暗的人,恐怕不会得到快乐和幸福。
他已经老了,再不想戴着假面具,假装自己风流倜傥,很招人喜欢,只想随性。
送端仁回去并不是非他不可,重华是希望他留下来,而他只想把这个活泼可爱的姑娘送回安全的地方。
☆、946.第946章 遇见胭脂
次日,端仁的遗体回京。
护送的人有何蓑衣,以及胡紫芝的长兄胡谦。
遗体回京的排场很大,即便郦国在打仗,开销很大,重华也坚持不能委屈了端仁,他宁愿自己节衣缩食。
她活着的时候已经很委屈,有家不能回,不能爱,不能成亲,不能承认并教养自己的孩子,一切都贡献给国家,贡献给他。
他要让她风光回京,让天下的人都知道端仁长公主忠勇爱国,义薄云天。
参加联战的诸国主帅都亲自来吊唁并送行,重华抚棺痛哭,不能自已。
白洛洛看到此情此景,忍不住又掉了眼泪。
何蓑衣看到她红红的眼睛,轻叹口气:“狐狸眼变成兔子眼了。这么爱哭,将来可怎么办?”
莫名其妙,他就想到,他比她年长这么多岁,将来他若是先她一步离开,那她是要怎么办。
白洛洛使劲擦眼泪,抽噎着道:“我心里难受忍不住……看到这个,我就会想,若是我的亲人,那可怎么好?我一定会哭死的。”
帕子很快湿透,她就又用袖口去擦,何蓑衣看不过眼,掏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
白洛洛抓着他的帕子,莫名舍不得用,好想立刻藏到兜里,再也不还,怎么办?
女子柔柔的声音响起:“何先生。”
白洛洛回头,看到一个美丽的青衣宫人站在一旁,神色紧张却又欣喜地看着何蓑衣,眼神里充满了爱慕。
何蓑衣点头:“你在这里。”
青衣宫人浅笑道:“是。离开京城后就来了这里,早就听说先生在此,奈何芳茗馆中事务繁杂,一直抽不出空来拜访您。幸亏今日遇着了。”
何蓑衣的态度很是和气:“你过得还好?”
青衣宫人眼眶微红:“我过得很好,原本就是来赎罪的,陛下与娘娘宽厚仁慈,我心有愧。”
何蓑衣叹一口气,安抚道:“在九君也好,山清水秀,没那么多繁杂的事务。”
看二人一问一答十分融洽,何蓑衣更是罕见地对一个年青女子如此客气和气。白洛洛残存的泪意立刻荡然无存,警惕地揪住何蓑衣的袖子,探着头看那宫人。
真的很美丽,身姿婀娜,气质秀雅,虽是素衣淡妆,却难掩秀色。
宫人见她看来,和气地冲着她一笑,行云流水般地行了个礼:“见过白姑娘。”
“姐姐认识我吗?”白洛洛睁大眼睛,心里七上八下。
“当然认识。”宫人笑笑:“何先生的小尾巴嘛,大家都知道。”
白洛洛有点不好意思,抓抓头:“还没请教姐姐尊姓大名呢。”
宫人微笑:“胭脂。姑娘若是回到宫中,请替我向皇后娘娘和两位小殿下问好,若能见着小棠和钱姑姑,告诉她们我过得很好。”
看上去是个有故事的人啊,白洛洛还想再问几句,胭脂已经告辞:“我还有事,先生也要赶路,就此别过吧。”
何蓑衣沉默地还了个礼。
胭脂走了几步,停下来,似是想回头,终究还是轻轻摇头,飞快地走远了。
“你们认识啊?”白洛洛踮着脚目送胭脂走远,好奇得不得了,这个姐姐明显爱慕身后的老男人嘛,老男人还挺吃香的。
何蓑衣没回答她的问题,转身走开了。
白洛洛揪着半夏问:“怎么回事?”
半夏摇头:“胭脂姑娘从前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犯了错误贬到这里来的,人很好,只是运气不好。”
白洛洛附和:“看上去的确很不错。”
这个胭脂眼神清亮,神态坦荡,恐怕犯错也是无心之过。
可是,还是觉得她和老男人有点什么问题呢。
远处传来哭声,是阿彩和圣女宫人在哭端仁,哭得十分凄惨。
白洛洛转眼又忘了胭脂,为端仁伤心起来:“真是好人不长命啊,半夏,你是没见着,我亲眼看到的,长公主好勇敢……”
半夏:“……”
这么爱哭的姑娘,不知将来先生怎么办?
端仁的消息传到京城已经是十天后的事,钟唯唯半晌没有说话,坐着默默流泪。
大家都知道她难受,全都屏声静气,说话都不敢大声,唯有圆子天真不知哀愁,一边吃手指,一边咿咿呀呀地自娱自乐。
钱姑姑劝道:“娘娘伤心过后,还得想着怎么把这事儿告诉睿王殿下。”
正说着,宫人已经来报:“睿王殿下往这边来了。”
钟唯唯赶紧擦了眼泪,走到门边去接又又。
又又才和秋袤骑马射箭回来,小脸红扑扑的,满头是汗,看到钟唯唯站在门口,就笑着朝她跑来:“唯姨唯姨,我今天射了十箭,中了五箭,师傅夸我很好。”
“的确很不错。”钟唯唯牵着他的手,带他入内,亲手给他洗脸换衣服,又叫人拿水和糕点给他吃。
又又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什么都不吃,紧张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钟唯唯邀请他去花园:“听说园子里养的仙鹤有一只不行了,我们去看看。”
又又刚到皇宫时胆怯怕生,为了强身健体,尽快熟悉环境,钟唯唯每天都带他到花园里散步喂仙鹤,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和里头的仙鹤也有了感情。
又又未曾多想,立刻让人准备小鱼:“是该去看看。”又求钟唯唯:“我们带着弟弟一起去吧。”
钟唯唯摇头:“生离死别,他还小,不懂,就我们俩去吧。”
生离死别……皇家说话很讲忌讳,唯姨却说了这样的话……又又越发不安。
走到花园,一只仙鹤果然已经不行了,它的伴侣围着它打转,凄厉地叫着,不许人靠近。
又又心生不忍,拿了小鱼去喂,两只仙鹤都不肯吃,病弱的那只是吃不下去,另一只则是伤心了吃不下去。
又又不肯放弃,执着地劝它们吃:“吃呀,吃呀,吃了就好了。”
钟唯唯道:“又又,这就是生离死别,人生在世,避免不了,你得学会接受。”
又又呆了呆,回头看着她:“唯姨,是出什么事了吗?您直接和我说,我有数。”
钟唯唯握住他的手,低声说:“端仁长公主,殉国了。”
☆、947.第947章 后悔么?
眼泪猛然冲出眼眶,流了满脸。
又又使劲揉眼睛,想要止住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
他不信,她怎么就死了!
他还没有叫过她一声娘亲呢,虽然在梦里和夜里叫了无数次,可是她一次都没有听见。
上次她让人给他捎来了亲手做的衣服和小弓,他也没有和她道谢,没有告诉她,他真的很喜欢。
她生了他,却没有教养过他,都没怎么认真地抱过他,给他做过饭吃。
也没陪他睡过觉,也没有像钟唯唯叫圆子那样,叫他一声“乖宝宝。”
她怎么就死了!
一定是骗人的,一定是的!
又又哽咽着想骂人,但是张开嘴就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钟唯唯使劲将他抱在怀里,紧紧拥抱他:“难过就哭吧,想怎么哭都可以。”
她说着,自己也忍不住流泪。
又又就像一头受了伤的小兽,呜咽着,使劲用拳头捶她。
他太小,受过太多伤害和委屈,打小就知道该为别人考虑,不能成为累赘和被嫌弃。
压抑太久,到了此刻,终于忍不住,只想把失去母亲的愤怒和痛苦发泄出来。
钱姑姑被吓坏了,忙着要上前拉开又又,钟唯唯轻轻摇头,示意钱姑姑走开,不用管这事儿。
心里有悲痛就该散发出来,不然郁结于心,只会带来更多的伤害和隐患。
无关照顾遗孤什么的,她只是单纯地爱这个孩子,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舍不得让他受到一点点伤害。
倘若可以,她愿意把这些事情全部承担下来,可是她不能替又又长大,不能替又又过这一辈子。
许久之后,又又终于累了,他瘫倒在她怀里,轻轻啜泣,眼睛肿成了一对红彤彤的桃子。
钟唯唯想要抱他起来,却发现从前那个孱弱瘦小的孩童,如今长大到她抱不起了,于是她蹲下去,想要把又又背回去。
青姑姑上前:“娘娘,奴婢来吧。”
钟唯唯摇头:“我来。”
又又趴在她的背上,紧紧搂着她的脖子不松手,眼泪很快又打湿了她的肩膀。
钟唯唯的身体比起从前健康有力很多,但背着这样大的孩子还是有些吃力,她走了一会儿就累了,但是又又不肯松手,全心全意地依赖着她。
她便咬着牙,背着他一直走,直到肩舆来接,她才松手。
上了肩舆,又又也是靠在她怀里一动不动,紧紧揪着她的袖子不肯放松。
钟唯唯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脊,直到他不再哭泣,将手捧着他的脸,对上他的眼睛,轻声道:“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吗?”
又又红着眼睛点头:“我们是一家人。”
钟唯唯摸摸他的头:“要一直都记得这个。在我心里,你和圆子是一样的。”
又又渐渐安静下来,回到寝殿饭也没吃就睡下了。
钟唯唯守到他睡着,这才起身去永安宫。
韦太后躺在床上发呆,听见声音缓慢回神,看到钟唯唯,眼里便流露出几丝恨意,脸颊上松弛的肉不受控制地抖了几下。
钟唯唯知道她恨自己,却无意与她计较,注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我今天来,是要告诉太后,阿姐殉国了。”
韦太后怔了片刻,嘴唇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嚯嚯”的声音,似是想挣扎着跳起来抓她,却又苦于全身无力,眼里的恨意和疯狂遗漏无余。
钟唯唯不为所动,把整个过程叙述了一遍,问道:“太后,亲生女儿惨死在自己勾结的人手里,你是什么感受?”
韦太后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着,死鱼一样地挣扎着大口喘气。
“李尚已被陛下活剐祭奠阿姐,吴王也很快会死,东岭迟早会败,陛下的皇位会坐得很稳。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
钟唯唯不再搭理韦太后,转身走了出去。
她再不要她的孩子,经历端仁和重华一样的事,父母可以给不了孩子富裕的生活,却不能伤他们的心。
殿门被沉重地关上,看守的女官阴沉沉地上来查看过后,就又退到了一旁。
韦太后盯着帐顶,良久,眼角流下两行热泪。
她的三个孩子,只剩下了一个,而且还是最恨她的那一个。
她说不清楚此刻的感受,也不知道是否后悔,只知道,自己很难受。
女官甲看清楚了,冷笑一声:“真是稀罕。早知如此,何必当初?”